泠泠徹夜,誰是知音者?
--納蘭性德
第一章 他
他無聲無息地站在他們面前,靜靜地看,像在欣賞一場關(guān)掉了聲音的情色電影。
他表情木木地。他能哭,卻哭不出來,就像一只被日日接觸的空氣烘干了的木柴,淌不出汁液,流不出眼淚。只有喉結(jié)上下浮動,顯露出他作為男人的一點點尊嚴。
淚流完了,他懂得了這個道理。
不是他的過錯,也不是她的過錯。
眼眶像干涸的海岸,一道一道重疊著干癟的淚痕。積聚在眼角的,是他生命里亮晶晶的鹽。
“你是我世界里的鹽。”
她曾站在海邊的鹽場對著他大喊。
“你是我世界里的鹽。”
“鹽!”
逆著海風,他大聲地回喊,海風里,那個字眼愉悅地飛舞著。“就是!”
那天晚上,他們依偎在一起,海風呼呼地,貫徹著他們的身體。
風從衣襟下吹進去,咸咸的海風撫摸著他們年輕的軀體。像一只手,鉆入了他們彼此的毛孔,青春的毛孔似乎從未見過彼此,都莫名地張開了,期待著進入彼此,緩緩的,像是初駛的列車駛?cè)雿湫碌乃淼馈?/span>
這情景惹得他們的衣服,像鼓起的帆,又像是岸前洶涌的海。
海風再從脖子里吹出來,帶著彼此身體的氣息,窮盡于翻飛著海鳥的夜空里。
那晚,他倆身上都充滿了海和風的活力。
“你為什么說我是鹽?”
他對著她的耳朵,輕輕說,輕輕吹氣。
她抓起一塊礫石,扔向了前面。
“前面是什么地方?”
她沒有看他,大聲地問了他一個問題,倏地,那一串聲音就被海風帶向了前方,吞沒在微啟的黎明里。
“前面是鹽場。”
“前面是鹽場,你就是我世界里的鹽,我世界里最重要的味道。”
他記下了海風里她說過的那句話。
“你是我世界里的鹽。”
那也許只是少年時的山盟海誓。
只不過此刻,鹽全部印在了重疊的淚痕上,一道一道,像是被浪打碎的海岸線。
“她或許是忘了這句話,或許,沒有望,只不過,她找到了新鹽。”
他此刻這樣想,眼角邊還是亮晶晶的。
一個月前的晚上,她告訴他,她要出差,時間大約是一個月,他感覺她說話的方式是那么莫名的淡然,一種陌生的淡然。一個月,意味著他要一個人守著這么個空蕩蕩的大屋子一個月,忽的,一個念頭閃過,他努力想記起,那個念頭卻像是童年里一只飛奔的兔子,一去不復返。
雖然,他習慣了兩個人時獨自享受孤獨,但卻接受不了一個人的生活。
他有時很苦惱,覺得對不起自己的妻子,他總愛在書房里寫作,徜徉著孤獨的故事,卻忽略了自己的妻子。他像一只帶著翎羽的箭,射出去時,總是孤獨著自我歡愉,卻從來沒有想過自己背后那張松弛了的弓,他的妻子。
這個問題他意識到很多次,但總會像是童年里的那只灰兔子,倏地不現(xiàn)。
他收拾收拾,搬到了朋友家里。
哪怕是在朋友家,夜也只屬于他。
朋友在另一個臥室鼾聲大作,起伏著,像是寧靜孤獨氛圍的背景樂。凌晨一點,他像少年時一樣,一個人站在夜的窗口,看著黑色的窗外。
幽深的黑暗里,一點點的光亮總是格外迷人,那近乎是一種誘惑,引著他往昏黃的光亮里看。
對面的窗里,亮著一盞昏黃的燈,夜里的光亮總是閃閃爍爍的,那么的游離,又那么的引人注意。他喜愛黑暗里的昏黃,總認為那該是孤獨的顏色。
他注視著對面那一片昏黃。
昏黃里,一個男人,一個女人,他看得格外清晰,他看見了他們的肉體,他看見兩團火在享受著他們的冰冷夜。
他興奮了。
那天晚上,他就站在窗口,凝視著那一點燈光。像是在觀看一場古老的電影,關(guān)于回憶,也關(guān)于情愛,似乎關(guān)于自己,又好像毫無關(guān)系。
直至對面樓層里的兩團熱烈的火熄滅了,也熄滅了那一片昏黃的光亮......
第二天清晨,他又不自覺地看了看昨晚的那扇窗,像是尋找什么。
那扇窗里,他看見了一個女人,正站在陽臺淑妝,長長的頭發(fā)向下垂,正在搔首弄姿地打扮,他似乎注意到了什么,那個身形對于他,極為熟悉。
熟悉?他忽然一驚,那個女人,像極了他的妻子。
像是中學時解答出一道命題的一驚,卻決然沒有解題的那份欣喜,因為,這是一道生活里的題。
他慌了,竟然那么像,他一怔,似乎全身所有器官都喪失了作用,整個身體是一片空白。
但也可能不是,全身的器官都變成了眼睛,他此刻只想努力地往那邊看。
那個女人離開了窗口,好像出了門。
他又注視著單元門口。
她出來了,款款地走著,撩了撩耳邊的長發(fā)。她穿著一件暗紅色的風衣。這一切,太熟悉,身邊也伴著一個年輕的男人,可并不是他。
他認得這件風衣,這是他送給她的,不錯,那個女人正是他的妻子。
他真的慌了。
但愿不是她,但怎么可能?
他想找人傾訴,但屋里沒有人,似乎整個世界都沒有人,只剩下 他和單元門口站著的他的妻子。
他決定給妻子打了個電話。
窗下,那個女人掏出了手機。
她接了。
“你是在出差嗎?”
“是呀,怎么了?”
他默然了,像是一具戰(zhàn)場上死去的尸體。
“你在聽嗎,怎么了?”妻子聽他長久地沒回話,便問道。
他沉默了許久。
“沒事,注意身體。”他輕輕說。
沒有說一句再見就扔下了電話。
他沒有質(zhì)問,沒有發(fā)怒,一個人在家里呆著,那么的淡然。又是 凌晨一點,對面又只有一片昏黃。
相似的情景卻不是相似的心境。
第二章 她
天暗了,她和那個男孩一起走進了單元門,倏地,那扇窗里的燈亮了。
在昏黃的臺燈下,她把她嬌嫩的嘴唇接到了他結(jié)實的嘴上,那么盡情,像兩只銜合得很好的齒輪,咬合得十分緊密......
一個齒輪在引領(lǐng)另一個齒輪,一個成熟的軀體在導引另一個青春的軀體。
兩個輪的齒緊緊咬在一起,慢慢的,慢慢的,帶著潤滑油獨有的生命氣息,向著相反的方向,沿著同一個軸,緩緩地旋。
那是兩個有生命的齒輪,欲望的潤滑油讓他們不顧一切地咬合在一起,慢慢推進,緩緩吮吸,直至融為一體。
這里也是起點。
終于,兩個獨立的肉體終于同步運轉(zhuǎn),欲望的輪帶動起所有肉體的杠桿零件,起承轉(zhuǎn)合如狂風驟雨,進行得如此自然。誰也不會懷疑這是兩架潤滑油構(gòu)接起來的轟鳴的機器,不會的,誰也不會。
但她并不迷戀身前的他。
他的身軀并不魁梧,肌肉也不會那么強壯有力,在白天看來,他還是個未成熟的孱弱的生命體。
但她知道,他的身上同樣帶著獨有的男人的氣息,像是吸引馬蜂貪婪吮吸的氣息,也像是肉食者不顧一切張口饕餮的最本真的氣。
就像要攝入碘鹽一樣,她需要這些東西。
哪怕獲取的過程像是犯罪,像是偷竊著別人的東西。
那同樣是她缺失的鹽,來自生命的最本真。
她不會淺嘗輒止,她是一個女人,她像是一只食不果腹多年的肉食動物,她只能貪婪饕餮。
就在此時,上天給了她竊取的機會,在她肉體極度貧窮的時候,遇上了她身邊的這個還未成熟的男人。
在這之前,她的生活,欲望一貧如洗,生命里只?諝。
她清楚自己的婚后生活。
他曾在自己的日記里寫過:
“我是一團被燈罩罩起來的燭火,那種光,被拘束得像死亡一樣。我想發(fā)光,可惜他能給我的只是個燈罩,給我的僅僅是一團讓我放光的空氣,我是個女人,我不是光,我是團火,我要燃燒!”
那是在婚后一年前的晚上寫的。
那天,她像是一只被獨囚在床上的獸,孤獨地用筆在日記本上低吟。
結(jié)婚一年的丈夫還在書房里,繼續(xù)著自己的寫作,尋找寫作過程里帶給他的充滿享受的孤獨美麗,他總是會在沉淀孤獨的晚上忘記自己美麗的妻子。
世界真是胡鬧,有人在忍受,有人在追求,都在體驗同一種東西,可惜,這種東西被撕開時,都是同一個結(jié)局。
第二天,丈夫和妻子一起吃晚飯,靜默著,各自吃著自己的菜和飯。
“鹽放多了!”
她小聲地嚷道。
“你不是喜歡吃鹽嘛!”
他逆著她的語氣說道。
那晚,丈夫又去書房繼續(xù)他自己的寫作,她還是一個人蜷縮起身體,摟著被子,眼角流出帶著鹽分的液體。
她迷戀過他,因為他的文筆,因為他孤獨的氣質(zhì),那時候她像是一棵藤一樣,纏繞著他,莖莖葉葉,熱愛他的一切。
她說過:“你是我的鹽。”
那是在海邊時年輕人的誓言。
她那時迷戀著這個滿懷文學夢想的青年,他是那么浪漫,她喜愛 他的文字,細膩的筆觸,溫婉的情感。
她也在日記里寫過
“男人的浪漫與溫婉是女人生命里的鹽。”
她追求著她熱愛的一切,愛著她誓言里的鹽。
終于,她滋潤在自己追求到的生活里,她像是一杯幸福的水,自己體內(nèi)有了自己熱愛的溶質(zhì)。
她也曾顧慮過他些微孤獨的氣質(zhì),但熱戀使人愛屋及烏,哪怕那會是一個致命的錯誤。
現(xiàn)在,她看到了這個天大的錯誤。
“他的孤獨就像是黑色,無論規(guī)劃里的生活多么七彩,被這浸透了孤獨美學的黑色一涂抹,便什么也不是了,只剩下臟兮兮的黑色。”
那天晚上,她終于意識到了這一點。
她追求的鹽撒在生活里,確實很咸。
那晚第二天,天下雪了,很冷。
她起的很早,看了一眼睡在書房的丈夫,她拿了把傘,走出門去。
雪還下著,雪地里,她撐開了那把紅傘。
靜靜的街上,那把傘撐開時很大聲,鮮紅的顏色在雪地里格外惹眼,她款款的步子和那把傘在雪地里是那么招搖。
街上沒幾個人,這是周末,這也是雪天,人們的生活都像飄飄灑灑的白色一樣,閑適地覆蓋在每一件嘈雜的事情上。
街上有一排腳印,她百無聊賴地循著那排腳印向前。
那是個男孩,一個人坐在咖啡廳里,手里捧著一本書頁發(fā)黃的小說。
她看見了他。
這情景,太熟悉了。
她和她的丈夫第一次也是這么相遇的。
那男孩也具有憂郁的氣質(zhì),捧著一本書頁發(fā)黃的小說,他桌前的咖啡冒著熱氣,悠悠地飄著,飄著飄著就散了,變成了和空氣相同的顏色。
她站在門口,欣賞著這個男孩,看著他的一切,甚至能看見他的呼吸。
那就像是一幅古老的油畫,那是一幅掛在她記憶里的發(fā)黃的油畫。在記憶里,丟了很多年,或者說,記憶里那幅畫總在褪色,顏色在變淡,最后就不見了。今天,那個男孩又幫她把那幅畫掛在了她記憶的墻上。
她湊了過去,靜靜地坐在了男孩面前。
男孩驚異地看著她。
在他看來,那似乎也是從未經(jīng)歷的畫面。
一個驚艷的女人,一個成熟的女性。
她望著男孩,盯著他看,男孩下意識的合上了小說。
發(fā)黃的封面,印著兩個鉛字“情”“人”。
“你喜歡里面的女主人公嗎?”
她問道,眨了眨眼,說話時嘴里呼出了氣,帶著香水的香氣,那氣息撲在了男孩的臉上。
“喜.......喜歡.......”
第三章 他
那天,他和一個女人回到了家。
家里沒有人。
父親兩年前就走了,帶著所有錢和他淺綠色的酒瓶,他走時,爛醉如泥,一臉胡渣,半敞著大衣。那晚,父親發(fā)瘋似的把皮帶抽向了他。他大叫著,咸咸的液體流進了嘴里。
母親上個星期就消失不見了。昨天,他還看見母親打扮得如一杯艷麗的雞尾酒,躺在酒吧一個老男人的懷里,似乎正在被那個老男人慢慢品咂,他們低著頭,說著悄悄話。
昨晚,他只是瞪了她一眼,像是在冬日里俯視一個快被不思進取吞沒的乞丐,他沒理她,沒有說一句話,舌尖卻觸碰到鹽的味道,像父親出走的那晚一樣,咸咸的。
他和那個女人一起上樓。
深夜了,月都靜得發(fā)亮。
他的腳步很輕,踮著腳尖。
那是一雙厚底的籃球鞋,平時走路時步幅很大,聲響很大,今天,卻是那么悄無聲息,每走一步,都用了很大力氣,每邁一步,籃球鞋上的紅色褶皺都深深往下陷,陷下去的形狀像一個惶恐的深淵。
一個高個兒男生,走路竟然能那么小心翼翼。
他一級一級地蹬著樓梯,紅著臉,低著頭,默默地用他那沾滿了汗的手拉著那個女人匆匆忙忙地上樓。
他感到,每一級樓梯,每一個扶手上都張著鄰居們的眼,每一層樓的防盜門的貓眼的另一端,都站著好事的王大媽李大嫂,他的每一個聲響,都可能把今天晚上傳的沸沸揚揚。
一只第一次偷腥的貓,匆匆忙忙,躡手躡腳,似乎一次陌生人的喘息就能讓他魂飛魄散。
那近乎是幾萬次惶恐的心跳。
那個女人卻恰恰相反。
她喝醉了,醉態(tài)百出。
開始上樓,兩只高跟鞋,像兩只驕傲的火烈鳥,向前邁一步,就有一步的尖叫,那是一種尖銳的屬于女性的鳴叫。紅色的高跟鞋有節(jié)奏地叫,鳴聲響徹整個樓道。
到三樓,那有節(jié)奏的聲響突然有些凌亂。
“鞋……鞋……鞋,你不要我了……我的鞋也不要我了……”
“我要回去,找我的鞋,紅色的高跟鞋……”
男生往回撤了撤,尋到了她的終于靜默的像火烈鳥一樣的鞋。
他伸手,捧著一只女人的鞋,像捧著一只斷了的氣的正在流血的大鳥。
她看了一眼,一下子撥開了手里的鞋,一下子哭喊起來:
“這不是我的鞋,不是……不是……”
男孩慌了,樓道里滿是女人的哭聲。
一個人的哭聲充滿了空寂的整棟樓時,竟然是一種凄慘的熱鬧。
他連忙捂住女人的嘴。
他手上滿是女人的眼淚和唾液,黏兮兮的,一雙溫熱的手,沾染上了傷心欲絕的味道。
他像一個男人抱起女人那樣。
女人把頭掩在了他溫熱的胸口,啜泣聲只有男孩的心跳聽得見。
整棟樓寂然,只有傷心的哭泣在回旋,二樓的第七級臺階上,扔著一只紅得淌血的高跟鞋。
她把她嬌嫩的唇貼在他結(jié)實的嘴上。
他第一次看清了一個女人。
她閉著眼,喘息著,他能感覺到他鼻子里的氣,進去,出來,進去,出來,越來越?jīng)]節(jié)奏。
他睜著眼,看著她勾過的眉毛,恰到好處的高貴黑色弧度,像一灣細細的水,籠著她的眼眶。
眼睫毛靜靜地不動不眨,整齊地排列像是期待著能給與它活力的風。
眼紋,眼角,隆起的鼻,吮吸的唇,都將是一發(fā)不可收拾的升溫的肉體。
這是一個肉體,他年輕的心意識到,其次才是一個女人。
他就那么怔怔地看著,仿佛一切和他都沒有什么關(guān)系,只是覺得自己的身體成了一團發(fā)熱的火,等著另一團同樣的火去熄滅。
“是的。”
那女人冷不丁冒出兩個字。
繼續(xù)燃燒。
恍如隔世。
這一切,似乎是昨天他在網(wǎng)吧看到的鏡頭,同樣是兩團野火在擁抱燃燒,今天,他就感受到這火的熱度。
他的眼靜靜地看,手和身體卻不由自主。就像是燭臺望著燈芯滋滋冒煙,發(fā)出引人入勝的紅藍色的火苗,拒絕不了。
燈還亮著,兩團火終于燃出自己的最高點。
他們沒有再說話。
他做著夢。
“你沒有熄燈,我們都看見了。”
他看見了父親拿著半瓶啤酒站在門口,像以前一樣爛醉如泥得兇惡地望著他,看不清父親的面目,冥冥之中知道他是父親。他的呼吸散發(fā)著酒氣,不,眼睛里,胡渣里,雜亂的頭發(fā)里,半敞著的大衣里,還有曾抽過他的皮帶里,打過他無數(shù)次耳光的手掌里,都散發(fā)著可以看得見的熏人的酒氣,那股氣惡狠狠地朝他涌來。
母親,母親又一次像紅酒一樣流進別人的嘴里,躺在別人身上,說話的樣子像倒出瓶口的紅酒,旖旎地漫出杯口,引得嗜酒的男人男人張開惡心的純貪婪地吮吸。
夢里,他惶恐不安,到處躲藏。
“你們沒有熄燈,夜里我等著,等你們一聲不出地在床上,燈也不熄。”
“今晚我們發(fā)現(xiàn)了你,發(fā)現(xiàn)了你今晚干了什么。”
“早晨時,不需要熄燈,所有人都會發(fā)現(xiàn)你們。”
“早晨時,你們會佝僂著身子,在一起成一堆枯骨,所有人都會知道,你干得這些事。”
一滴咸咸的液體順著嘴角流進了他的嘴里,又是鹽的味道。
他一驚,醒了,燈還亮著。
他連忙跑下床,熄了夜色里那片昏黃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