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起風(fēng)了,落日染紅的湖水如陣陣鮮血涌來。
農(nóng)場的柵欄旁邊有個面容清秀身穿著粗麻布衣的女孩在挖坑。一個約莫50歲頭戴水獺皮帽的男子用刺刀挑著一桶魚,面帶笑容,靜靜地注視著她,女孩低頭鏟著土,頭發(fā)遮住了她的半邊臉。
淡黃色的斜暉捻指間沒了蹤影。
夜幕降臨,一只渡船悄悄停在岸邊,在黑暗中默默無言。
在暮煙的迷離中,他們一前一后慢慢走著,穿過一座小橋,不遠處坐落著一戶靠近小溪流的人家,這人家就是他們,還有一只不務(wù)正業(yè)的大黃狗。
爐火發(fā)出輕微的光芒,微紅的火苗圍燒著瓦罐底邊活蹦亂跳,小屋子里不一會兒就暖如初春,空氣中浮動著朱砂梅的清香。
男人放下裝滿魚的木桶,脫下帽子。
女孩不發(fā)一語,接過男人的帽子,轉(zhuǎn)身走進內(nèi)屋,取了一條干毛巾,輕輕抽打男人的衣服,從衣領(lǐng)到褲腳。
“我去做飯。”女孩爾后輕聲道。
男人點點頭,等女孩的身影徹底消失在他那已然有些歲月痕跡卻深不見底的眼眸里,才放松舒適地坐在用藤條編織的躺椅上,在干燥暖和清香的空氣里,男人閉目假寐,聽著柴火噼噼啪啪地響,那是天未亮他趁女孩還在睡夢里,親手劈的。
水壺這時滾沸,嗤嗤有聲,女孩走出來,男人睜開雙眼,視線再次落在進進出出的女孩身上,一絲不漏。
屋外一片寂靜。
內(nèi)屋放置著一個松木碗柜,上面刻著許多花紋和葉子,在碗柜的中央雕刻了一個威武的神戴著猙獰的面具踩在眾人的身上。
她駕輕就熟端出一只茶船,揭掉茶巾,露出一只陶壺,兩只陶杯,一茶荷。女孩先是用剛煮沸的開水燙壺,然后用茶匙將茶荷內(nèi)的茶葉撥入陶壺中,繼而又沖滿一壺開水,蓋嚴(yán)壺蓋,片刻,再行溫杯;手到眼到,從容淡然,一點也不像是個15歲模樣。
茶煙一縷輕輕飏,男人起身端坐,女孩慢慢坐在男人的對面,四目相對,含喜微笑,各取對飲,吸嚦有聲,不著一句,盡得風(fēng)流。
飲罷,男人神情柔和地看著對面靜坐的女孩,看著她出落得越發(fā)標(biāo)致,滿臉清雅澄明,轟然的狂喜涌上心頭,一寸歡悅,一寸柔情,不經(jīng)意間都托付給了一個無法出聲的眼神。
女孩雙膝并攏,兩腳相依,會心一笑。
男人有那么一刻的沖動,想上前握住女孩的手,想把她緊緊抱在懷里,想用她的溫柔填滿他日益蒼老的心,可是,他不能,他現(xiàn)在還不能,他只能用一雙透露出心事的眼睛來吸飲她那不經(jīng)意間深黑的一瞥。
屋外是白白的月,白白的霧。
02
次日清晨,沉沒在漫天迷霧中的屋舍顯得格外清冷,只有幾只牲口吃著草料。
吃完早飯,女孩取來帽子,男人彎下魁梧的身軀,低下頭,她踮起腳,用她青蔥般的手將帽子周周正正戴在男人頭上,男人欣慰,如往常一樣,摸了摸女孩的頭。
男人推開門,從屋頂上取下煙葉,放在門檻上慢慢地剁切,長長的煙葉被切得短短的;
他從高筒皮靴里,拔出了煙袋,裝上煙葉,有節(jié)奏地抽著,不時回過頭看看牛槽里有沒有草料。
迷霧漸散,淺水玲瓏,三徑風(fēng)光,白石野菊,一湖煙景,青山綠水。陸陸續(xù)續(xù)的閑人蕩客在湖邊釣魚,沉默的男人已經(jīng)帶著女孩劃著一只輕巧又斑駁的木船穿梭在湖中迎來送往。
晌午時分,零星有幾個小姑娘在湖邊追逐玩耍著,只聽見她們邊跑邊唱:我在草地里歡歡喜喜,在雪地里總是笑嘻嘻,阿爹阿娘教會我長大……如同百靈鳥的歌聲徜徉在半空中,好不天真活潑可愛。
一襲素衣的女孩在屋外的秋千上晃蕩著兩只腳,野菊花環(huán)迎風(fēng)飄散,那是男人在大前天精心為她編織的,倩麗的身影仿若一只羽翼即將豐滿的小鳥要起伏于藍天白云之間,她目光灼灼地盯著遠處那群歡鬧的孩子們。
開落在幽谷里的花是最芬芳的,無人知曉的朝露是最清亮的。
男人站在門口,像一尊雕像般一動不動,天地間仿佛只剩下他們兩人,再也容不下其他。他的眼睛一直看著女孩,從未離開過。
又一個夜來臨。
淡淡的星輝在湖心上舞蹈旋轉(zhuǎn),湖面只閃著些纖微的光芒,橋邊的長梗水草,黑沉沉的好似幾條爛醉的魚橫浮在水上,湖底的鵝卵石雕刻著男人清冷、眼色里充滿隱忍苦痛的面容,湖邊的巖石上,放著一把刺刀。
身后不遠處那間屋舍放射出幾縷油燈的稀光,斜僂在門前的的荊籬上,大黃狗蜷縮在籬邊,代替他守著已經(jīng)睡下的女孩。
男人右手里婆娑著一個可愛的可愛陶瓷做的動人的女童像,她穿著一件米色的長裙,胸前還繡著一朵睡蓮,一雙娟麗的繡花鞋,還有一頂毛絨帽。
少頃,男人拿起刺刀,轉(zhuǎn)身離開。
整塊巖石上刻著凌亂有新有舊剛勁的筆畫:1,2,3,4,5……15。
03
這一日,倦懶的冬陽升起。
船客阿祖當(dāng)著船上眾人,大聲笑著對男人試探地說道:“阿叔,半夏一晃眼都快要16歲了,啥時讓我把她娶回家?”
男人抿起嘴唇,望了他一眼,搖頭笑著劃著船。
船尾坐著的女孩起先默不作聲,等到阿祖回頭走到她面前時,就一把抓住他,笑嘻嘻說:“你再油嘴滑舌的,我就用刀割下你的舌頭。”
大家伙一聽,哄然一陣大笑,阿祖抓了抓頭,憨憨地也跟著笑了起來。
下午,來了一個年輕的單身男游客。
他看上去20歲剛出頭,一身白色的休閑運動裝,戴著耳塞,是個都市派頭的男子。他用雙手從溪流里舀起水潤潤喉嚨,然后神情愜意地端詳起這幽靜景象。
這個男子似乎是獨身一人,沒有伙伴,他看上去是一個習(xí)慣只身一人旅行的人,那副肩背旅行包、徒步旅行者的打扮,更說明了這一點。
“好美的地方!”他瞇起眼來,看著不遠處上空漂蕩著的淡淡的輕煙,把背著的旅行包往上顛了顛。
來到渡口邊,就看見一位戴著水獺皮帽中年男人搖著船從對岸過來,船尾還坐著一位身材纖細面容素凈的姑娘。
繩子在中年男子的手中不斷地滑動,船也跟著慢慢靠近。
年輕男子隨著幾位同樣搭船的過路人上了船。
女孩一開始就注意到這個打扮不同于劃著船男人的年輕男子,她低著頭,偷偷地斜眼觀察著這個坐在他跟前她覺得很好看很好看的男子,玻璃似的眼睛閃動著前所未有的少女的興奮與羞澀。
年輕男子似乎覺察到了那一抹時有時無捉摸不定的視線,側(cè)過臉,對著女孩孩子似的咧嘴一笑,眼睛也很活潑快樂,帶著陽光和清風(fēng)的味道,女孩羞得滿臉通紅,急忙垂下目光,女孩心思有那么一刻的恍惚,她的心怦怦地跳,她覺得自己病著了。
年輕男子對此卻不以為意,摘下一邊的耳機,溫柔地塞進女孩的一側(cè)耳朵里。
如天籟般的歌聲直直地傳到女孩跳動不已的心臟里:看見的,熄滅了,消失的,記住了,我站在海角天涯,聽見土壤萌芽,等待曇花再開,把芬芳留給年華,彼岸沒有燈塔,我依然張望著,天黑刷白了頭發(fā),緊握著我火把,他來我對自己說,我不害怕我很愛他……
情有不容已,語有不自知,此等天籟之音,何如兩兩相望不相守。
女孩醉了,她聽不見船客們的對話,聽不見林葉和清風(fēng)的私語,聽不見劃槳和湖水的竊語,她的眼睛放著光芒,無法抑制住劇烈跳動得快要失去節(jié)拍的心臟,船的那頭傳來男人縹緲高亢的櫓歌,可是她沒有聽見了,沒有再為之高吟和唱了,她覺得自己快要暈眩了,她失了神,盯著年輕男子的側(cè)臉久久凝望,像溫順的小貓咪,在迷朦的夢中發(fā)出喵喵的囈語。
船頭劃著船的男人轉(zhuǎn)過頭,看了一眼女孩,發(fā)現(xiàn)女孩身體略前傾,微張櫻桃口,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旁邊微翹薄唇也在看著她的男孩,心下一緊,活動了一下麻木的手指,輕輕的吁了一口氣,繼續(xù)唱起歌來:“阿奴啊,你為啥留戀這凄涼的海邊,阿奴啊,回家吧,阿奴……”
男人泊了船,將船錨拖上岸,深深扎進湖邊的樹根之中。
女孩輕輕將耳機遞給年輕男子,不經(jīng)意間指尖觸碰到男子溫厚的手掌心,心頭一抖。
提起裙子,一步一步尋著石頭之間的灘地,跟著眾人上了湖岸。
男子用年輕有力的聲音輕聲問女孩:“你叫什么名字?”
“姜半夏。”女孩低眉含羞道。
“半夏,半夏……真好聽……我叫韓元吉,再會……”男子笑語盈盈,轉(zhuǎn)身離去。
女孩一愣,呆呆地站在原地,她兩眼緊緊地盯著男子的背影,直到他背包上的綠色掛件也在視線中消失了,才低下頭望著剛才碰到男子手心的手指。
男人點起煙袋,不動聲響站在不遠處,神思不明地凝望著背影藏羞,忍笑含顰的女孩,霎時愁緒暗縈絲。
縹緲的煙霧飄出女孩沖他微笑的臉蛋,男人咬著上嘴唇,想伸手去撫摸她,卻又把手縮回,然后眼笑眉舒。
凌晨時分,下起大雪,透過土黃色的窗戶紙,可以看見窗欞上已經(jīng)落上厚厚的雪,屋內(nèi)并不冷,這是女孩第一次輾轉(zhuǎn)失眠,她望著窗戶發(fā)著呆。
04
思君之側(cè)顏,遙遙遠離,不知所蹤,點點心念,東方既白。
早梅香消匿在淫雨中。
韓元吉撐著傘,走了好一段路。待走到鎮(zhèn)上戲院門口時,雨停了,抬頭望著天,濃云依舊密布,整個天空如同一幅潑墨畫一般,周遭略顯微明,被雨水浸濕過的一切,都好若消褪光澤的銀器那般凝重肅靜遲鈍,陰暗地發(fā)出時隱時現(xiàn)的幽光。穿過小巷子,映入眼簾的同樣被雨水侵略過的房屋卻是那么柔和,像是一個懷春的風(fēng)情萬種的少婦,路兩旁的一排房子,門面用朱砂摻木炭粉涂成吉祥的紅色,望著斑駁卻又透露著古色古香的味的土墻。
世界仿佛狹小到只剩下眼前的布景。
韓元吉內(nèi)心一陣雀躍,第一次覺得自己的心被填滿了。
到了下午,天氣依然晴朗,就像孩童的眼睛,青天里有白云盤踞,韓元吉滿眼柔情地仰望著他們,這一切意味著不會變天。
他戴著耳塞,耳機里傳來齊豫空靈的嗓音:我是魚,你是飛鳥,要不是你一次失速流離,要不是我一次張望關(guān)注,哪來這一場不被看好的眷與戀,你勇敢,我宿命,你是一只可以四處棲息的鳥,我是一尾早沒了體溫的魚,藍的天,藍的海,難為了難為了我和你……
出了鎮(zhèn),穿過迂回的小路,是一片樹林。四周一片寂靜,微風(fēng)不定,幽香成徑。
韓元吉小心翼翼地踩著略顯泥濘的山地向前行,小山坡上的楓樹早已變得光禿禿,他有些失落,秋深最好是楓樹葉,染透猩猩血,唉,錯過了看景的最佳時節(jié)了,要怪只能怪被那些雜碎事給耽擱了,想到這里,韓元吉莞爾。
走了好長的路,額頭沁出好多汗,韓元吉有點喘,心里卻是痛快淋漓:雨后靜觀山意思;風(fēng)前閑看人精神,此等美景,若是能將這里收買,占為己有,那該多好,這次回去一定要開會商討。
就在這時,不遠處傳來一聲怪響,韓元吉起先一驚,隨后擦了擦汗,多是小動物發(fā)出的,韓元吉直直地往聲源處走去,突然看見一個滿身長毛發(fā)出哼哼聲的黑面鬼怪,手里好像拿著一把刺刀,亮晃晃的,兩眼直勾勾地死盯著他。
韓元吉想轉(zhuǎn)身跑,可是由于突如其來的恐懼,全身就像被灌了鉛一般,動彈不得。
那個黑面鬼怪似乎也對此吃了一驚,仿若沒料到韓元吉會發(fā)現(xiàn)自己。
黑面鬼怪搖搖晃晃地朝韓元吉這邊走來。
“救命!”韓元吉一邊驚恐地發(fā)出聲音,一邊扭頭就跑,強烈的求生本能使得他將背上的旅行包扔向黑面鬼怪。
然而那個黑面鬼怪似乎并沒有因此而停下追逐的腳步,異于常人的速度很快追上了韓元吉,韓元吉幾乎能夠感受到了那個黑面鬼怪在自己的耳后跟發(fā)出急促的喘息聲。
“救命!救我!來--”
韓元吉拼命大聲呼救。
然而不見一半個人影。這個地方,好像就不存在任何人的氣味,所有的生命仿佛因為黑面鬼怪的出現(xiàn),全部塌下。
刺刀就這么插進韓元吉年輕的身體內(nèi)。
頭頂上方的太陽卻還沒有歸隱,投下一絲笑容,照在韓元吉扭曲蒼白無聲息的臉上。
05
窗外紅梅窗里燈,滿湖明月小船歸,有凌空一葉,泛清寒,素波千里,落到了男人的小船上。
屋內(nèi)女孩和衣躺在床上,聽徹梅花弄,心頭幾多愁,難以入眠,只好起身強拈紙與筆,胡亂寫些東西。
頃刻,門吱呀一聲開了,是男人回來了。
帶著一身清冷,走近正在沉思的女孩。女孩放下筆,抬起頭,無意瞥見男人的衣服破了一個洞,轉(zhuǎn)身去拿針線包。
男人盯著燈下的白紙,女孩的字跡雖是娟秀,但東一處寫西一處作的字眼,無不透露出女孩的心神不寧,再仔細琢磨著紙上的字句:心有牽掛,夜不能眠,愿為影兮隨君身。男人握緊拳頭,在清醒時在夢中都懷帶著的悲哀苦痛麻木了他的心,當(dāng)他坐在巖石邊,心里一遍遍念想著她的模樣時,當(dāng)他在巖石上一年又一年刻著她的年紀(jì)時,當(dāng)牛兒歸棚,染月當(dāng)空,他偷偷地走到女孩床邊時,說著她聽不到的話語,當(dāng)他拋卻道德理智,殺害那個男孩,只為了能將她歸為己有時,如若她知曉,可會有一點點感動?可會生出此生愿陪伴左右的心意?
女孩拿著針線包走過來,微微一笑,指了指衣服上的破洞,示意男人脫下外衣。
于是小窗引針線,男人隱忍相對坐,偶爾女孩抬首相顧,男人萬古深邃的眼眸里轉(zhuǎn)眼卻又是笑意盈盈,更添幾許似水柔情。
屋外夜涼天凈月華開,隱隱三兩煙樹,數(shù)點寒鴉相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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