認識他,有幾年的時間了。有些蓬亂的灰白頭發(fā);肥大的軍綠色棉大衣上滿是斑斑點點的灰跡;一雙洗得打敗的手工棉鞋,一只腳的鞋面部分地方已有棉花露出。見到他時總會在傍晚,況且臉上滿是炭灰,五官也就不那么清晰了。說來也的確可笑,到現(xiàn)在,我都沒能看清楚他的面孔,F(xiàn)在沒看清楚,以后也就更沒有機會了。
那是記憶力最冷的一個冬天,家中已斷碳好幾天了,一遍一遍的打電話催炭,卻得知那位送炭的師傅因為在送炭時偷了人家的雞,已被開除了。還要再等幾天,有些無奈卻又無能為力,只求新的送炭師傅快快上任。
幾天以后,終于,他來了,雖是陌生的面孔,但是對我們卻十分友好,車子剛停穩(wěn)就和我爺爺聊起了家常,但是這并沒有妨礙他的工作。只見他踮起腳尖,從三輪車上舉起一筐炭,慢慢彎曲手臂,最后讓筐子在離地不足半米的地方停穩(wěn),他也著實松了一口氣。從院子外面進入院內需要跨過一個門檻,由于筐子擋住視線,他邁步時腳抬高的有些夸張,真擔心他會靠腳不穩(wěn),摔個大跟頭。沒想到,他身手敏捷得同年齡不符,三步并作兩步就將筐子搬到了廚房。要是在以前,其他送炭的師傅肯定進門,放炭,回身,離開。而他則在離炭堆仍有一段距離的時候停下,小心翼翼的放下筐子,繼而拿起笤帚將碎炭屑集中到一起,接著將炭堆旁的柴火收拾了一下,確定騰出足夠的空擋,這才將炭筐放過去,挨著墻角放著。我有點驚訝,要知道放在以前,炭筐僅僅是被堆在門口,然后是我們一家老小齊上陣,才將炭挪到墻角的。不得不慨嘆,他給我們帶來不少方便。
他的手,沒法教人不去注意,凍得發(fā)紫,臟得發(fā)黑,干裂得像是被炭火烤焦的枯柴,幾個關節(jié)上裹著粘有炭屑的膠布。盡管如此,關節(jié)活動時,還是可以看到凍開的裂縫一張一翕。我的心頭一緊,不知道他是如何忍著手上的疼痛,將一筐一筐的炭裝上車,冒著傍晚的寒風將炭送到每家每戶的,也不知道他是怎樣忍者疼痛將炭送到廚房的,又是幫我們打掃廚房衛(wèi)生的。
我問媽媽:“他的手不疼嗎?他年紀那么大了,不累嗎?”媽媽說他習慣了。怎么可能習慣呢?我明明看見他直不起身子,怎么可以習慣呢?同爺爺相仿的年齡,卻沒有同爺爺那樣,在家中安享晚年。頂著嚴寒,為千家萬戶送去了溫暖,卻來不及溫暖自己的干裂出血的雙手。
爺爺讓他到客廳喝口水再走,他嘿嘿的笑了笑:“不用麻煩了,還有一車炭沒送呢。”然后就急匆匆的蹬著三輪車離開了。望著他越來越小的背影,我想到《賣炭翁》,想到了“滿面塵灰煙火色”,想到了“兩鬢蒼蒼十指黑”。雖然相隔了多個世紀,我想他同樣有著“心憂炭賤愿天寒”的矛盾心理吧。年事已高,確認要為生計奔波。
接下來的幾個冬天,他一如既往,勤勤懇懇,從未耽誤過我們用炭的時間?墒菑2010年的冬天開始,就再也沒有見過他了,接連換過幾個送炭工,有的說他病了,有的說他已經(jīng)死了。這些答案在我看來是不可信的,老人一定是被兒女們留在家中,一家人圍坐在溫暖的火爐旁邊,看著兒孫們玩耍嬉戲。
老人笑了,笑得很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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