沿著這條碎石斑駁的街道一直走到盡頭,再轉(zhuǎn)個彎,就是西門鄉(xiāng)了。從巷口走進(jìn)去,可以看到一條石板錯落的小路,畫卷一般緩緩地向前方鋪展開去。周遭的房子都是矮矮的,像企鵝,緊密地挨成許多延綿的隊伍。拱形的瓦片層層疊疊地鋪成人字形的屋頂,在常年的風(fēng)吹日曬中沉淀出一種黝黑的古老色澤。清晨的光暈斜斜地照在瓦片上,整個屋頂都閃爍著清馨油亮的光。
我在正月初九那天去了西門鄉(xiāng)。這兩年由于我去廣州讀書,許久不見從小就疼愛我的舅舅和舅母,征得父母同意,便到舅舅這邊寄住幾天。我去到他家的時候,他正在布置迎神臺,因為明天鄉(xiāng)里就要舉行游神賽會。我見到他,他只是抬頭看看我,然后直起身,用粗糙的手掌拍了拍我的肩膀,操著渾厚的嗓音微笑著說:“小伙子,長大了。真好,俊小伙啊。”
舅舅是個土生土長的西門人,長得高高瘦瘦的,嗓音渾厚而粗獷,皮膚在常年的日照下顯現(xiàn)出健康的色澤,仿佛一張?zhí)烊坏臉?biāo)簽,給他附上了勞動人民的稱號。他的顴骨極其突出,在臉上占據(jù)著醒目的地位,笑的時候,臉上的皮肉都緊密地層疊在顴骨上,眼睛被擠成一條曲線,頗有些喜劇效果。他生性耿直,待人和善,說話時聲音低沉渾亮,但言語卻并不粗鄙。他是一幅簡潔精煉的工筆畫,舉手投足之間勾勒出工人勤懇的形象。他雖不信奉神靈,但只要鄉(xiāng)里舉行游神賽會,他總會義不容辭地去幫忙,今年當(dāng)然也不例外。迎神臺前有好幾個人在忙上忙下,有些人擺龍香,有些人端盤子,有些人爬在梯子上布置迎神臺的錦飾?吹剿麄冞@么忙,我也不好意思再煩擾舅舅,就在旁邊簡單地跟他說我去讀書的事。他聽后遲疑了一會,點點頭,又繼續(xù)投入到繁復(fù)的準(zhǔn)備工作中去。
游神賽會在潮汕地區(qū)叫“營老爺”(即抬著神像巡游夸勝,“老爺”在潮汕地區(qū)是指一個鎮(zhèn)或村的守護(hù)神),是潮汕地區(qū)最隆重的民俗活動。每年春節(jié)過后,各個鄉(xiāng)都會舉行營老爺。西門鄉(xiāng)是在閏年才舉行的,而今年適逢閏年,鄉(xiāng)民們便要開始著手營老爺?shù)臏?zhǔn)備工作。
這天日落稍微遲一些,大伙都趕在天黑之前忙完了,余下的,就是等待營老爺開始了。吃晚飯的時候,屋子里冷清得如同荒漠,只有我和舅舅兩個人坐在桌旁默默地扒著飯。
“舅舅,舅母呢?是不是還沒忙完?”我打破了沉悶的靜默,問道。
“她――呵,準(zhǔn)又是‘祈福’去了。去吧,去吧,讓老爺保佑你去吧,我看你能不能拜到個子孫滿堂榮華富貴……”舅舅嗔笑著,不斷搖著頭,仿佛在自言自語。
“祈福?”我打斷了舅舅的話,問道。
“就是去‘拜老爺’!也不知道是哪個騙人的假道士起的這名,叫著倒好聽,其實就是一騙錢的東西!去拜老爺?shù)腻X還不是全都裝進(jìn)了這幫斷子絕孫的騙子錢包里!你舅母真是老糊涂了,怎么會上這種當(dāng)!她簡直就像中了邪一樣,勸都勸不!”舅舅說得咬牙切齒,聲音變得愈發(fā)高亢渾亮,仿佛在咒罵一個罪孽深重的犯罪分子。
這時大門吱呀一聲打開了,一個著裝時髦的女孩跨過門檻走了進(jìn)來。是玲兒。這么多年了,她的樣子并沒有多大變化,時光似乎在她的身上停止了流轉(zhuǎn),任何關(guān)于流年的記憶,都能在她冰清冷艷的臉龐上尋到零碎的印記。她的視線在不經(jīng)意間撞上了我驚訝的目光,她先是愣了一會,而后便迅疾地跑出屋去,徒留一個淡漠的背影鑲嵌在昏暗的燈光里。
舅舅臉色鐵青,雙眼怒視著那個冷漠的背影,枯坐在椅子上大口吸著煙,胸口大幅度地上下起伏。屋子里一片冷寂,空氣粘稠得幾乎令人窒息,屏氣凝神,仿佛能夠聽見塵埃落地微渺的聲響。
我呆呆地望著那個隱沒在黑暗中的纖瘦的身影,感到前所未有的悲戚與荒涼。一種遙遠(yuǎn)的回憶穿透朦朧的夜色撞擊著我記憶的觸覺,它臨摹出一個模糊的輪廓,括住了我童年懵懂的時光,是那么溫馨而熟稔,又是那么蕭索而蒼涼。
那時我正在上小學(xué),父母因為工作繁忙,沒有時間照顧我,便將我寄寓在舅舅家里,托舅舅與舅母照看我。我的童年大概有一半光景是在舅舅家度過的,因而我與舅舅和舅母的關(guān)系十分親密。但惟獨(dú)蔡玲兒,卻與我的關(guān)系甚是疏遠(yuǎn)。她總是那樣冰冷孤傲,令我感到畏葸與陌生。她是我的表姐,是舅舅與舅母惟一的女兒。她比我大三歲,出落得亭亭玉立,眉目間,透著一種動人的憐楚。她天生冰冷而孤傲,宛如一只煢煢孑立的孤鴻,令鄉(xiāng)里所有男生望而卻步。初夏時節(jié),在陽光影綽的傍晚,她總喜歡獨(dú)自站在院落里那棵年邁的金鳳樹下,微微仰首,纖柔的長發(fā)像溪泉一般流淌在她單薄的雙肩上。她久久地凝望著在夕暉里飄搖欲墜的金鳳花,若有所思。在塵埃浮沉的逆光里,一個冰清玉潔的少女與一株垂暮之年的金鳳樹相契相依,恍如一對同病相憐的友伴,凝固成一幀隱秘的畫面。這幀畫面像一片明亮的光斑,深深地印刻在我年幼單薄的記憶里。
我從小在縣城里長大,縣城里的一草一木,一人一物,早已遺失了民俗的軀殼,完全被千篇一律的現(xiàn)代化所湮沒吞噬?h城里的孩子,生來就與各種潮汕民俗相隔絕,就算是規(guī)模最為宏大的營老爺,對于他們來說,也不過是一個遙遠(yuǎn)而陌生的傳說。城鄉(xiāng)之間,橫亙著一道斑駁破舊的紅磚墻,正是這堵冰冷的磚墻,分隔出兩個水火不容的世界。墻的這頭,是新興的城鎮(zhèn),墻的那頭,是赤貧的鄉(xiāng)村。鄉(xiāng)村的落后與貧瘠成了城鎮(zhèn)的繁華與富饒尷尬的景深。
我雖是城里人,但因寓居在舅舅家里,便有了觀賞那令人神往的游神賽會的機(jī)會。正月初十那天,玲兒像換了一個人似的,平日身上散發(fā)的冷艷與孤傲完全被孩子般的狡黠與歡樂所替代。那時的我只有十二歲,而早熟的玲兒早已有了大人的模樣,瘦小的我像只小狗一樣笨拙地跟在她的身旁,任由她牽著四處奔走。我們像兩只輕盈的飛蛾,哪里人多,就往哪個地方撲去。在一處人頭攢動的地方,她突然停了下來。她踮起腳尖極目眺望著,仿佛在熱切盼望著什么。她的右手緊緊地拉著木訥的我,在清寒的空氣中,我能感覺到她溫?zé)岬氖中睦镂⑽⒚爸怪椤?/span>
“玲兒姐,這是哪里啊?是不是在營老爺?”我茫然地環(huán)視四周黑壓壓的人群,傻乎乎地問。
“小傻瓜,都還沒開始呢,我們算是趕上了。”她用手拍拍我的腦袋,狡黠地笑著。
清脆響亮的鑼鼓聲從巷道里層層疊疊地擴(kuò)散開來,撩動著每個駐足圍觀的人好奇而悸動的心。巨大的貢銃在地上接連炸開,暗紅色的鞭炮紙屑像落花一般在空中飄飄灑灑,氤氳出一團(tuán)彌蒙的白霧。我緊緊地拽著玲兒纖細(xì)的手,而眼睛卻不自覺地從人縫里搜尋前方模糊的畫面。老爺在一片歡呼聲中隆重登場,八個年輕力壯的小伙子抬著轎子,穿透彌蒙的霧靄緩緩走進(jìn)人們的視線。人群在這一刻開始騷動,像洶涌的海潮一樣從道路兩旁涌向老爺。人們爭相上前撫摸老爺,據(jù)說這樣可以保佑一家平安。玲兒依然緊緊地抓著我的手,我們相互緊緊地貼著,在嘈雜的人群里,我甚至能夠聽到她微弱的呼吸聲。在洶涌的人海里,我們就像兩顆細(xì)小的石子,無法左右自己的行跡,只能隨著澎湃的浪潮深淺沉浮。
老爺過去之后,便是鏢旗隊了。執(zhí)鏢旗的都是鄉(xiāng)里的妙齡少女,她們濃妝艷抹,在早春熹微的陽光下,顯得妖艷而奔放。她們兩個人扛著一張巨大的鏢旗緩緩走著,冷風(fēng)習(xí)習(xí),零散的鞭炮紙屑在空中飄浮著,熨帖地散落在暗紅的鏢旗上,宛若點染了許多零碎的花瓣。我望了望身旁的玲兒,她那及腰的長發(fā)散落在瘦削的左肩上,額頭上滲出了許多細(xì)密的汗珠,輕盈地滑過緋紅的臉頰,留下一道淺淡的痕跡。她渴切地望著前方,明澈的眸子里閃爍著一種莫名的情感。我不知道為什么正值豆蔻年華的玲兒沒有被選上鏢旗隊,是她自己不愿意,還是鄉(xiāng)里不要她?我不得而知。
西門鄉(xiāng)賴以成名的戲目是蜈蚣舞,這場規(guī)模宏大的表演自然要在最后壓軸登場。蜈蚣舞是營老爺過程中的第二輪高潮,每個鄉(xiāng)民都在翹首盼望。“蜈蚣”出場的時候,已經(jīng)是傍晚時分了,此時營老爺已臨近結(jié)束,但鄉(xiāng)民的熱情卻絲毫沒有減弱。橙紅色的夕陽妥帖地灑在每個人的臉上,無一不浸潤著歡愉的笑顏。
一陣陣清脆的鑼聲由遠(yuǎn)及近,敲打著每個人敏感的神經(jīng)。只見一條綿長的大蜈蚣從遠(yuǎn)處循著鑼聲蜿蜒而來,它頂著一個巨大的頭顱,兩顆碩大的眼睛鑲嵌在頭顱上,閃爍著幽幽的綠光。那張時常咧開的大嘴噴射著耀眼的焰火,一對頎長的白牙依附在兩旁,在行進(jìn)中猶如一條綠色的扁擔(dān)上下?lián)u晃。據(jù)說這條蜈蚣全長22米,除去首尾兩節(jié)外,共有13節(jié)身軀,每節(jié)身軀兩側(cè)都有一對細(xì)長的步足。領(lǐng)舞者高高地舉著一顆五彩斑斕的彩球在前面慢慢地跑著,蜈蚣在他身后亦步亦趨,仿佛對彩球充滿了神往。領(lǐng)舞者拎著彩球在空中不停地畫著大圓圈,蜈蚣仿佛被彩球吸附一般,頭部緊緊跟隨著彩球擺動。這一幕叫做“蜈蚣出洞”,是蜈蚣舞的開幕表演。緊接著,領(lǐng)舞者旋轉(zhuǎn)著手中的彩球,小心翼翼地引誘蜈蚣低頭穿過自己的身體。此時整條蜈蚣像卷曲的紙條一樣緩緩地翻卷開來,在濃厚的煙霧的掩映下,仿佛神龍在空中騰云駕霧。這是整場盛大的表演中難度最高的動作,人們稱之為“蜈蚣翻肚”。蜈蚣舞每每表演至此,周遭的群眾總會情緒高漲,隨即爆發(fā)出熱烈的掌聲與歡呼聲。高潮過后,表演已近尾聲了,領(lǐng)舞者將蜈蚣頭引向它的尾部,繼續(xù)重復(fù)著畫圓圈的動作,直至最后“蜈蚣”盤成一團(tuán)。領(lǐng)舞者站在中間,將彩球高高地拋向空中,這時支撐蜈蚣頭部的人掰動蜈蚣嘴里的開關(guān),含苞待放的煙花驟然升空,在昏黃的天空中綻開姹紫嫣紅的煙花。此時的天空是空白的花園,而煙花是萬紫千紅的繁華,璀璨了整個天際,絢爛了整座花園。煙花綻放的砰砰聲隱隱撞擊著每個人的心臟,絢爛與繁華過后,零星的火花黯然滑落,消逝在人們的視線盡頭。
“你看你看,多美啊!”玲兒搖晃著我的手,指著空中的煙花興奮地說。
“嗯,和姐姐一樣美。”我眨著眼睛對她說。
“小家伙,挺會說話的嘛。”她捏著我的鼻子,狎昵地說。
我望著比我高出半個頭的她,傻傻地笑著。我看到她緋紅的臉上露出了暌違已久的笑容,合著明滅可見的煙花,暈出一片璀璨的斑斕。那是只屬于玲兒自己最自由的快樂,沒人能夠奪走,也沒人能夠禁錮。我相信,那是她發(fā)自內(nèi)心最真實的笑,是她細(xì)膩的情感最真摯的表達(dá)。她的性格本就如此狡黠與孩子氣,而冰冷與孤傲,不過是她為立足于世而偽裝出來的保護(hù)色。在我短暫的記憶里,這似乎是我惟一一次看到玲兒如此舒心地笑。
游神結(jié)束的時候,已經(jīng)是晚上八點多了。夜幕低垂,華燈初上,昏黃的路燈搖曳在陳舊的巷道里,氤氳出一片空寂的荒涼。我依然像白天那樣亦步亦趨地跟著玲兒,她拉著我的手,腳步變得急促起來。
推開那扇沉重的大門,合頁發(fā)出清脆的吱呀聲,客廳里耀眼的白熾燈光霎時取代了昏黃的路燈。舅母見我們回來,急急忙忙地迎上前來,憂心忡忡地說:“哎喲,我的小祖宗喲。你們怎么這么晚才回來,是不是去看營老爺了?”
我看著滿臉愁容的舅母,嘻嘻地笑著,沒有回話。站一旁的玲兒靜默無言,左手撩著披散在肩上的頭發(fā),一臉無謂。舅母轉(zhuǎn)眼看到她的表情,暗涌的怒火終于沖破理智的阻隔肆無忌憚地泛上心頭,她指著玲兒粗暴地罵道:“你自己放縱也就算了,干嘛還要帶壞軒兒?這么晚才回來,萬一有什么不測怎么辦?你一整晚不回來我都不管你,但是你自己犯賤不要拉上軒兒!”
玲兒欲言又止,濯濯欲滴的雙瞳里泛著細(xì)微的血絲。她與舅母怒目相視,眼睛里寫滿了難言的怨懟。母女倆就這樣在天井下旁若無人地展開一場怨與恨的對峙。
最后還是玲兒先認(rèn)輸。徘徊在眼眶里的淚水終于肆無忌憚地傾瀉下來,她捂著嘴,轉(zhuǎn)身跑向自己的房間,重重地帶上房門,門沿撞擊墻壁發(fā)出巨大的聲響久久回蕩在客廳里。
舅母呆呆地站在原地,渾身氣得直發(fā)抖,嘴里還在喋喋不休地咒罵著。那時年幼的我尚不明白這場女人之間的戰(zhàn)爭是緣何而起,只能像一只膽小的小貓,靜靜地躲在角落里觀摩這場曠日持久的拉鋸戰(zhàn)。
許多年以后,我才從父母的口中得知,原來玲兒并不是舅母親生的。因為舅母不會生育,又想要孩子,那時候女兒比較便宜,舅舅便領(lǐng)養(yǎng)了一個小女孩。這個小女孩從小就調(diào)皮任性,她并不像“別人家的孩子”一樣品學(xué)兼優(yōu),乖巧聽話。她沒有讀書的資質(zhì),也不喜歡讀書,從上小學(xué)起,她就一直是個不折不扣的差生。舅母對這個領(lǐng)養(yǎng)來的女兒一直心懷芥蒂,一來她不是個男孩,不能傳遞香火;二來她不乖順,又不會讀書。這樣一個女孩在重男輕女思想根深蒂固的鄉(xiāng)子里,是不可能得到任何一對父母的喜愛的。玲兒不過是這片悲劇的海洋里稀松尋常的一滴水珠;蛟S從她們兩人的命運(yùn)開始相互交織的那一刻起,這面由怨懟與偏見筑起的高墻就注定永遠(yuǎn)不會坍塌,在歲月的洗禮下,墻壁變得愈發(fā)堅固厚實。這面堅不可摧的高墻生硬地隔開了這對母女的人生軌跡,她們這一生注定永遠(yuǎn)不會接受彼此。在同一屋檐下,她們雖然同處,卻從未同心。
舅母其實并非不能生育,嫁給舅舅后,她懷過兩次胎,但最后都以流產(chǎn)告終。醫(yī)生告訴她,流產(chǎn)次數(shù)太多,會傷身體,而且可能導(dǎo)致以后無法懷孕。舅母因此哭了好幾天,但最后還是接受了這一現(xiàn)實。和舅舅商量后,他們決定領(lǐng)養(yǎng)一個孩子。在重男輕女的思想的指引下,他們自然更想要個男孩,可是家里的經(jīng)濟(jì)不允許他們這么做。而一個女孩只要男孩不到一半的價錢。
舅舅說,領(lǐng)養(yǎng)一個女兒,今后好歹有個依靠,總不至于老無所依。
舅母沒有回話。她神情恍惚地看著襁褓里那個粉嫩的臉蛋,一種深入骨髓的痛楚像亂箭一樣猛刺著她脆弱的心臟。
而后就是后來發(fā)生的那些事情。玲兒長大后,與舅母產(chǎn)生了難以抹平的隔閡。上了初中后,她就經(jīng)常不去上課,夜不歸宿。恍如一個墮落的風(fēng)塵女子,時常在深夜帶著滿身酒氣回家。然后,幽暗的屋子里便是一場歇斯底里的爭吵。
這樣的不幸接連發(fā)生在舅母的身上,使她開始相信命運(yùn)與神祇。她將自己的不幸歸結(jié)為命中注定。在那之后,舅母開始迷上拜老爺。有個神婆告訴她說,她之所以如此不幸,是因為上輩子的罪孽太過深重,這輩子要花錢消災(zāi),買東西去供奉老爺,祈求老爺寬恕自己,日后的生活才會轉(zhuǎn)好。沒受過什么教育的舅母聽得入神,而后又感到十分惶恐。每天去拜老爺?shù)臅r候,神婆總會不厭其煩地向她灌輸一些神冥思想。日復(fù)一日,終于將她熏陶成一個虔誠的信徒。
“混賬!我每天在工地里累得像條狗,結(jié)果一個月辛辛苦苦掙的錢全都被你拿去拜老爺了。你能不能有點腦子,那些騙子的話你也信?”舅舅看到每天總是魂不守舍的舅母,終于忍不住破口大罵。
“你懂什么?我不去祈福我們的生活會好起來嗎?看看你領(lǐng)養(yǎng)的那個女兒現(xiàn)在成什么樣子了?還不都是你造的孽!”舅母反唇相譏道。
“媽的,你還有臉說?還不是因為你生不了,還總想要孩子,我才花錢去買個女兒回來?現(xiàn)在她墮落成這個樣子,居然還能怨我?”
“你還敢怪我生不了?這是我的錯嗎?難道我愿意這樣嗎?只怪我命不好,上輩子罪孽深重,欠的債太多了,要靠這輩子來償還!所以才會嫁給你這個無能的男人,才會總是流產(chǎn)!”
“他媽的瘋婆子!我看你是拜老爺拜瘋了!”
兩人的話越說越過分,屋子里又響起了歇斯底里的爭吵聲,像海潮,一浪高過一浪。這樣的爭吵在舅母迷上拜老爺后成為了司空見慣的事情,幾乎每天都在這間逼仄的屋子里上演。
而喋喋不休的爭吵,正是這場撕心裂肺的悲劇的導(dǎo)火索。
正月初十這天,天氣依然那么陰冷,絲毫沒有轉(zhuǎn)暖的意思。天空灰蒙蒙的,像被罩上了一層灰白的薄紗。從每個行人口中呼出的冷氣中,仿佛能夠看到寒冷的輪廓。八年了,這里的一草一木仍舊是那個樣子,狹窄的巷道兩旁,依然是那些低矮老舊的房屋。房檐下那些頹圮的墻壁,在風(fēng)雨的侵蝕下呈現(xiàn)出粗糙的質(zhì)地,沉析出灰黑的色澤。
而惟一改變的是,八年前所見到的那些人,如今都已被歲月鐫刻上蒼老的輪廓,一刀一劃,顯得那么無情與深刻。
早上八點的時候,營老爺便開始了。道路兩旁熙熙攘攘,遠(yuǎn)遠(yuǎn)望去,宛若一條彩色的河流。這么多年了,鄉(xiāng)民們對營老爺?shù)臒崆,絲毫沒有減淡。熟悉的鑼鼓聲從遙遠(yuǎn)的記憶深處滌蕩開來,營老爺?shù)臒狒[場面一如八年前的樣子,只是如今時過境遷,物是人非,我只能孤身一人領(lǐng)略這場盛大的歡宴。
我回到舅舅家里時,已是傍晚了。推開門,陰沉的屋子里沒有一絲燈光,幽暗得令人寒噤。我看到舅舅枯坐在大廳里的椅子上,呆滯的雙眼凝視著地上的紅磚,臉色陰郁,浸染著難掩的悲傷。
“舅舅,你怎么了?”
“哦,你回來了。我沒事。”舅舅回過神來,伸手打開了身后的電燈開關(guān),“你餓了吧?我們吃飯吧。”
“嗯……”我小聲應(yīng)著。我不知道到底出了什么事,一言一行都顯得謹(jǐn)小慎微,生怕誤闖了哪些敏感的禁地。
我默默地扒著飯,一言不發(fā)。冷清的屋子里,只有筷子觸碰碗碟發(fā)出的清脆的聲音。但我終究抑制不住內(nèi)心的疑惑,小心翼翼地問:“舅舅,舅母呢?怎么還是不見她回來?”
舅舅長長地嘆了一聲,搖搖頭說:“現(xiàn)在她瘋瘋癲癲的,前幾天三更半夜就出門去了,那時天氣比現(xiàn)在還冷,她卻只穿著一件單薄的風(fēng)衣。她真是被迷了竅了,怎么變成這個樣子……”舅舅越說越傷心,紅腫的眼眶再一次濕潤起來。他放下碗筷,茫然地望著天井中逼仄的天空。
“那……去找過了嗎?玲兒姐呢?”
“找過了,我報了警,找了幾天都找不到,”舅舅點燃了一根煙,深深地吸了一口,嘆息道,“至于那個賤貨,我就管不了她了,讓她自生自滅去吧。”
我望著舅舅那張沉積著無數(shù)色斑的蒼老的臉,感到前所未有的陌生與悲涼。“賤貨”這個詞語,什么時候也被他用來代稱玲兒了。難道這個家庭真的容不下一個倔強(qiáng)不羈的女孩嗎?
天色愈來愈暗了,屋頂上啪嗒啪嗒地響了起來。下雨了。天井下的那片空地在風(fēng)霜雨露常年的侵蝕下裂出了一條狹長的裂縫,兩旁的雨水順著地勢潺潺地流下去,映著慘白的月光,像一個難以愈合的傷口淌著血。
三天后,有個漁民來告訴舅舅,他們在河邊打撈到一具尸體,讓他去看看是不是舅母。舅舅呆坐在椅子上,兩眼直直地盯著慘白的墻壁,機(jī)械地點點頭。
舅舅在漁民的帶領(lǐng)下來到河邊,那里早已圍滿了好奇而驚恐的鄉(xiāng)民。荒草叢生的岸上躺著一具僵直的尸體,上面蓋著一張單薄的白布。舅舅走到尸體旁邊,艱難地蹲下身,顫抖著雙手慢慢地掀開白布。他仔細(xì)地看了又看,然后輕輕地蓋上白布,抬起頭,環(huán)視了一下周遭的鄉(xiāng)民,又望了望旁邊的漁民和民警,艱難地點了點頭。
舅舅說,是他害死了舅母,是生活的無望與女兒的墮落使舅母走上這條不歸路。
那天的天氣冷得刺骨,晦暗的天空飄起了迷蒙的陰雨。冰涼的雨水打在舅舅的臉上,和著溫?zé)岬臏I水,在他的雙頰劃出一道道明晰的痕跡,一滴滴重重地打在地上,氤氳出深褐色的土壤。
而玲兒,自那天晚上離開家門后,再也沒有回來。
我回學(xué)校的前一天晚上,正值元宵節(jié)。這天晚上的盛況一點不亞于營老爺,西門鄉(xiāng)的人似乎永遠(yuǎn)都沉浸在無憂的歡悅里。鞭炮炸開的噼啪聲與煙花綻放的砰砰聲交相輝映,串聯(lián)成一曲喜慶的交響樂流轉(zhuǎn)在歡樂的空氣中。五彩斑斕的煙花在夜空中接二連三地綻放出絢爛的光芒,滑落的火花宛如凋零的花瓣,孤寂地散落在深邃的夜空里。
在影影綽綽的焰火里,我仿佛看到了那個指著煙花對我說“你看你看,多美啊”的可愛女孩。在這個擾攘的世界上,她必須無時不刻披著一副虛假的皮囊小心翼翼地生活,惟獨(dú)在那天傍晚毫無戒備地向年幼單純的我袒露出最真實的一面。她何嘗不想真實快樂地生活,只是,這個世界不允許。
燈火輝煌的巷子里,許多中年婦人端著一盤祭品在迎神臺前祭拜老爺。她們虔誠而篤信,為全鄉(xiāng)平安與闔家幸福衷心地祈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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