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車到站啦!”原本如死灰般安靜的人群霎時就像揭開了鍋一樣的沸騰起來。
“呃,到了。這么快。”陸爭猛然從睡夢中驚醒,接著四周嘈雜的人聲就像針一般刺進了他的耳朵。
“又回到這個鬼地方來了。”陸爭一邊自言自語一邊飛快地整理行李,其實他并沒有多少行李,一個特大號的行李箱,立起來幾乎跟得上他人這般高,一個帆布挎包,里面裝著面巾紙和手機,還有一本已經破舊不堪的唐詩鑒賞辭典。陸爭自打上大學以來就有個習慣,無論去哪兒,都要把這本唐詩鑒賞辭典隨身攜帶,而且從不把它放在包里,卻多是拿在手中。
陸爭斜挎著帆布挎包,右手拖著笨重的行李箱,左手拿著唐詩鑒賞辭典,在黑壓壓的人群中步履維艱地擠下了火車。他走下火車的那一瞬間,又看到了那片熟悉的土地,沒有鱗次櫛比的高樓大廈,沒有四通八達的交通干道,還是四年前那一排排最多不過三層的小樓面對著一大片一眼望不到邊際的田地。
“又回到這個鬼地方來了。”陸爭又重復了一遍,然后皺了皺眉,邁開大步向前走。新鮮的鄉(xiāng)土氣息在他周圍來回飄蕩,但是他感覺不到,這些讓他感覺到的只有窒息。
陸爭離開火車站,還沒有走多遠,一個男孩兒正迎面撞到了他的身上,那個男孩兒大約有十一二歲的年紀,稚氣的臉上透出不遜,他一身深藍色的運動服,卻仍然可以清晰地看出衣服上的灰漬,而且拉鏈是半拉著的,衣肩已搭在了膀彎上。
“你給我讓開!誰讓你擋老子的道!”男孩兒一身痞氣,自己撞上了別人,還一開口就出言不遜。
陸爭怔了一下,但他還沒有來得及去和男孩兒置氣,后面一個盤著頭發(fā),圍著圍裙的大約三十多歲的婦女就揮舞著掃帚追了過來,而且邊追邊罵:“小畜生!老娘給你二十元錢讓你買學習資料,你卻全拿去打游戲了!你這個小畜生,看老娘今天不剝了你的皮!”
接著陸爭看到那個拿著掃帚的婦女追到了男孩兒后就一手揪著男孩兒的耳朵,一手掄著掃帚柄沒命的打男孩兒的屁股,陸爭的耳邊傳來了男孩兒撕心裂肺的哭喊聲。陸爭搖了搖頭,然后連看都不再看一眼,就邁開大步疾速地往前走。
“要在這個鬼地方教數學,還不如死了算了。”陸爭一邊走一邊罵了一句,隨即他又下意識的看了看自己左手上拿的那本破舊不堪的唐詩鑒賞辭典,眼神里流露出一絲絕望。
“我要你還有什么用!”剎那間陸爭不知從哪里來的一股勁,突然舉起左手,把那本唐詩鑒賞辭典狠狠地扔向遠方的麥田,遠方有書破裂的聲音,陸爭看著遠方辭典飛去的方向喘著粗氣。半晌他終于放下了右手的大行李箱,不知所措地蹲在旁邊。
過不多久,陸爭感覺到帆布挎包里的手機在振動,他打開挎包,掏出手機,上面顯示著一條短信:“陸爭同學,歡迎你畢業(yè)重新歸來我們學校。本來你應該先回家看看的,只是我們學校教程太緊,希望你能夠先到我們學校來安排一下。”
“去死吧,你們!”陸爭“啪”地關掉手機,然后動作靈敏的把手機裝回包內并迅速地從地上站起來,拖著大行李箱,發(fā)了瘋地向前跑。他跑到了被扔掉的唐詩鑒賞辭典的旁邊,本就已經破爛不堪的辭典現在又從中間分成了兩半,泛黃微卷的書頁那般明顯的呈現在眼前。陸爭彎下腰,小心翼翼地撿起地上的辭典,又格外認真地整理了一下書頁,整理的時候竟不自禁地翻到了辭典的扉頁,一行已微微模糊的略帶幼稚的大字映入了眼簾:“你們的逼迫讓我屈從于你們的意志,但這同時也帶來了我的恨。。。!”陸爭特別注意到了句子末尾的五個驚嘆號,雖然模糊,卻仍然震顫人心,陸爭感覺自己又回到了四年前。
“爸媽,你們不要說了,我一定要學文學類的專業(yè)。”陸爭用哀求的眼神看著父母,但語氣卻是堅定里面帶著一絲哭腔。
“不行!”母親鏗鏘的兩個字讓陸爭感覺猶如晴天霹靂。“我們家世世代代都是學理科的,怎么偏你硬要學什么文學,像你這樣學文學出來能干嘛?”
“媽,我可以努力,日后出來當作家,你看我高中時作文不是也獲得過省里面的獎項的嗎?就算我當不了作家,我也可以退一步去當語文老師。”陸爭苦辯道。
“當作家?”卻是父親鄙夷的一聲質疑。“你以為當作家都像你想得那么容易的嗎?”
“我知道不容易,可是事在人為,我會努力的。”
“去吧你,少做白日夢!”父親這次的聲音更為不屑。
“我還要告訴你,現在高中誰重視語文啊?大家還不是拼了命的去補數學和英語?你做語文老師能拿幾個錢。磕憧慈思覕祵W和英語老師,不但工資拿得多,而且還能給學生補習多賺一份外塊,你語文老師能頂什么用。”母親尖銳的聲音又一次回蕩在陸爭耳邊。
“可是爸媽,我真的喜歡文學。”陸爭背靠著墻,身子緩緩地滑到了地上,他用雙臂抱著頭,眼淚就不由自主地打在他的衣袖上。
“喜歡文學又有什么用?興趣能當錢用嗎?你想想看,你爺爺奶奶就我一個兒子,而我也就你一個兒子,你知不知道你以后要養(yǎng)活四個老人,你沒有錢,我們都跟著你喝西北風嗎?”
“錢錢錢!你們就知道錢!你們去認錢做你們的兒子吧!”陸爭猛地從地上站了起來,他抬起膀子用袖子抹了抹眼淚,就跺著腳沖出了門外。
父母也同時追了出去,陸爭雖已跑遠,但是仍然能清晰地聽到身后父母的聲音:“反正今天下午填志愿數學和英語師范隨你選,就是絕對不能填文學!”
陸爭負氣跑了很久,他甚至不知道自己跑往了何處,他只是希望通過這樣沒命的奔跑來使自己忘卻那些痛苦的事情。當他終于因為再也跑不動而停下來的時候,就頹然地倒在地上睡了過去,也許對陸爭來說,睡覺才是緩解痛苦的唯一辦法,然而他盡管睡著,頭腦中卻仍然殘存著下午要填志愿的意識,所以他只睡了不久,就又垂頭喪氣的從地上掙扎著起來了。陸爭就像失了魂似的漫無目的地走著,他心中的焦灼也毫無保留地寫在了臉上。他愛文學,但是他從小到大又從來都沒有忤逆過父母的意思,再說父母讓他這么做也是希望他以后的生活會更好,可是失去了他心中所愛,即使生活上寬裕了,精神上又如何能得到滿足呢?陸爭思前想后難以作出決定,頭腦中的兩條線就像命中注定的一對冤家互相不依不饒的糾纏在一起,任陸爭如何也是難以理清。而此時陸爭卻恰巧走到了他原來所上中學旁邊的一個水塘旁,那個水塘不大也不深,但是水卻并不清澈,上面的污泥清晰可見,可是陸爭再也管不了這許多,竟然三下兩下就脫光了自己身上的衣服,一頭栽進了水塘之中。陸爭在水塘里泡了很久,他只是在一個地方一動也不動的泡在水中,污泥深深地埋進了他的鬢發(fā),雜草凌亂地纏住了他的雙臂,可是他依然一動不動的泡在水中。中午時分,太陽躲進了密密匝匝的云層,天就隨之暗淡了下來,空氣的濕度也變得越來越重,四周圍響起了聒噪的蟬鳴,下雨了,一場突如其來的大雨就這樣瞬間而至,好似陸爭的心情,早晨起來的時候還滿心歡喜的想終于可以填上自己喜歡的文學專業(yè),而如今竟因為父母的橫加阻攔而變成這樣糟糕的狀況。陸爭并沒有因為下雨而從水塘中出來去找地方躲雨,他反而覺得這雨倒是使他的心情平靜了幾分。雨點就這樣毫無阻攔地敲打在陸爭的頭上,卻無意中把他頭發(fā)中的污泥都沖走了,陸爭突然覺得有些許爽快,希望這雨不要停。
雨停的時候,陸爭也從水塘里出來了,因為到了填志愿的時間了。陸爭原本淡黃的膚色因為被水的浸泡而變得煞白,皮膚上也布滿了交錯縱橫的被水泡過的印跡。陸爭卻沒有注意到這許多,他撿起岸邊被雨水沖得濕漉漉的且滿是污泥的衣服又穿到了身上,然后就徑直走進了校門,向填志愿的教室走去,他沒有再想該填什么志愿的事情,他唯一想著的是自己該走什么方向。陸爭走進教室的時候,教室里所有的人都向他投來了異樣的眼光,而且原本擋在他前面的人都紛紛為他讓出了一條道路。陸爭似乎并沒有發(fā)現別人異常的舉動,他只是低著頭,慢慢地走到填志愿的電腦邊。此間有認識陸爭的人小聲喊了他,陸爭也聽見了,而他卻只是抬起頭瞪了喊他的人一眼,然后繼續(xù)往前走,然后就再沒有人喊他的名字了。陸爭坐在電腦前,濕漉骯臟的手摸著光滑的鼠標竟沁出了微微的汗珠,陸爭看著屏幕上密密麻麻排列起來的表格,冷冷地笑了一聲,竟想也不想的就開始填了起來,填完后他也沒有復查,就提交了。簽完字,陸爭拖著疲憊的身軀走出了教室,教室原本雪白的地磚上留下了一條歪歪斜斜的泥漬,無數異樣的目光送著陸爭骯臟的身軀一步步地消失在遠方。
“呀!陸爭居然沒有填文學類的專業(yè),他填的竟然是數學師范專業(yè)。”過了好久,終于有人驚奇地開口說道。
陸爭離開家去大學的時候,帶著他高中時最心愛的唐詩鑒賞辭典走了,離家前,他在辭典的扉頁上用了他這輩子擁有的所有力氣寫下了一句話:“你們的逼迫讓我屈從于你們的意志,但這同時也帶來了我的恨!!”
陸爭想到這里,自己卻已經走到了他原來所在中學旁的水塘邊,也就是他在填志愿之前在里面泡過幾個小時的水塘,水塘一點也沒有變,還是和以前一樣,不大不深,卻并不清澈。陸爭看著那片水塘怔住了,似乎是又把曾經的往事回憶了一遍。半晌,陸爭突然把辭典和行李箱往旁邊一扔,然后像他以前一樣三下兩下脫光了身上的衣服,一頭栽進了水塘里,之后的情形依舊像上次一樣,污泥深深地埋進了他的鬢發(fā),雜草凌亂地纏住了他的雙臂,但這一次,他沒有像上次那樣任由污泥和雜草擺弄,他游到了水稍微清澈一點的一邊,洗盡了頭發(fā)里的污泥,拽開了纏住他雙臂的雜草,然后他也沒有在水塘中多做停留,就出來穿上衣服走進了學校。
“哎呀,陸老師你來啦!”迎接陸爭的是這所中學的高一年級的主任,陸爭記得這位主任曾經教過他歷史。“那幫孩子可就等著你來給他們上數學課呢,來,先跟我去辦公室收拾一下,然后你就去教室先給孩子們上一課,讓他們也見識一下陸老師的學問。”主任一邊客套地講話一邊拉著陸爭的手向辦公室走去。陸爭看了主任一眼,無奈地冷笑了一聲,然后什么也沒說,就跟著走了過去。
辦公室陸爭是記得的,高中的時候他曾經來過。一切依然沒有變,幾張辦公桌毫無規(guī)則的擺放在一起,墻角凌亂地堆滿了各科的考試卷。
“陸老師,你先在這兒等一會兒,待會兒你就去教室里給孩子們上一節(jié)數學課,我知道你剛回來,很累,但就上這一節(jié),孩子們都很期待你,我不想讓孩子們失望。上完這節(jié)課你就回家休息三天再來上班。”主任依然用客套的語氣對陸爭說道。
陸爭也依然一句話都沒有說,他只是微微點點頭。
陸爭在等的時候又翻起了他的那本唐詩鑒賞辭典,好多頁都已經被他翻爛了,甚至連上面印刷的字跡都無法辨認了,可是陸爭依然熱情不減全神貫注地翻看著。
“陸老師看什么呢?呀,唐詩鑒賞辭典啊,沒想到陸老師非但數學好,在文科上也頗有造詣。”一個年輕的女老師走過來似乎是調侃的說上了幾句,而陸爭卻并沒有理她,依舊在看著手中的書。
女老師似乎感覺到自己碰了個釘子,但隨即發(fā)現陸爭手中捧著的書已經破舊的不成樣子了,甚至書已經從中間分成了兩半,于是笑道:“陸老師啊,你這書也太舊了吧,唐詩鑒賞辭典書店里都有賣的啊,你喜歡看,重買本新的多好。”
“走開!”陸爭突然抬起頭,兇惡地瞪著眼前的女老師,冷冷地從口中吐出了這兩個字。女老師的笑容一下子僵在了臉上,氣氛頓時變得異常尷尬。然而,女老師還是很快的反應過來了,似乎知道陸爭是個不大正常的人,于是搖了搖頭,無奈地走開了。
“陸老師啊,都安排好啦,你現在就去給那幫孩子上一課,他們可都盼著你哪!”主任這時已從辦公室的門外走了進來,一進來就拉著陸爭的手說道。
陸爭依然沒有答話,只是先看了看手上的唐詩鑒賞辭典,又看了看放在辦公桌上的高一數學課本。
“哎呀,你怎么還拿著這個啊,快跟我去上課!”主任竟然自己走上前拿走了陸爭手里的唐詩鑒賞辭典,而把桌上的數學課本放在了陸爭手中。
陸爭還是沒有說話,他不帶絲毫感情地看了主任一眼,就握緊了手中的數學課本跟著主任走了,臨出辦公室門的時候,他卻又回頭看了一眼放在桌上的唐詩鑒賞辭典。
陸爭走到教室門口,里面的嘈雜之聲就不絕于耳,陸爭感覺頗有點像下火車的時候。主任拉著陸爭走進了教室,陡然間,教室里鴉雀無聲。
主任站在講臺上,清了清嗓子,然后朗聲道:“這位是剛畢業(yè)的陸爭陸老師,以后就由他帶你們的數學課,大家掌聲歡迎!”
接著是稀稀拉拉的掌聲和嘻嘻哈哈的笑聲。
“陸老師,下面就交給你了,我先走了啊。”主任走到陸爭面前囑咐了一句,就悠悠地走出了教室。
陸爭走到講臺前,翻開了數學課本,第一章是函數。
“同學們,我們今天學習函數。”陸爭說罷,就轉過頭在黑板上寫了一個大大的f(x)。
“f(x)。”他自己也默念一聲。陸爭看著自己寫得f(x),忽然覺得頭有點暈眩,覺得那大大的符號好像突然間就要從黑板上飄下來。陸爭不敢再看下去,他轉回頭,面向下面的同學。
然而此次陸爭看到講臺下坐著的竟不是一個個的學生,左邊一排坐的全是他的母親,右邊一排坐的全是他的父親,中間一排坐的全是他自己。
“陸爭……陸爭……”這三排人同時在低聲呼喊著陸爭的名字。
陸爭心中慌了,慌得流下淚來,手中的粉筆掉了,講桌上的數學課本也沒了,赫然映在他眼簾的是那本四年來他從未離過手的唐詩鑒賞辭典。
陸爭的頭越來越暈,覺得四周的人和桌凳都是旋轉的,以他為中心,不規(guī)律地旋轉著,還有“陸爭……陸爭……”的低吟聲夾雜其中。
忽然,陸爭背后的那個大大的f(x)真的從黑板上飄了下來,然后猛地一下貼在了陸爭的后背上。
陸爭暈倒在地。
“陸老師,你終于醒了,看你這覺睡的,怎么喊也喊不醒,上課的時間都錯過了,我們只好讓別的老師幫你代一節(jié)。”主任看見趴在辦公桌上熟睡的陸爭終于醒來,連忙上去埋怨道。
陸爭沒有理會主任的話,他依舊趴在桌子上伸長了手臂在桌子上摸了一圈,然后突然間好像受到什么刺激似的,陡然直起腰板,面對著主任:“我的唐詩鑒賞辭典呢?”
“什么唐詩鑒賞辭典?”主任詫異道。
陸爭看著主任呆住了,半張著嘴,眼里滿是驚恐。
“陸老師你……”主任的話還沒說完,陸爭就又一次倒在了桌上。
這一次是真的倒在了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