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兔 女

徐 風

        【一】
  
  傍晚時分,刺骨的寒風夾雜著漫天雪花,呼嘯著撲向山旮旯中這個貧瘠的小山村,一陣緊似一陣,仿佛要急切地把它吞噬掉。
  根子娘在灶房里一邊忙活著燒熱水,一邊不停地嘟囔:“老天爺啊,今天是俺家大喜的日子,您就不能消停會兒?”天不好,柴火也潮乎乎的,塞進灶膛里直往外竄生煙,根子娘嗆得鼻涕一把淚一把,“老天爺,您可得保佑俺媳婦給俺生個大胖小子,瞅俺老婆子多遭罪。”
  老娘在灶房里抱怨,根子則在堂屋里急的像狼一樣地走來轉(zhuǎn)去,聽得內(nèi)屋里媳婦翠鳳無比痛苦地喊叫,心里跟貓抓似的,而且還不時地咬牙攥拳:“使勁!使勁!”雖然幫不上啥忙,可他似乎比媳婦還累。
  這個接生婆有個習慣,接生時從不讓任何人幫忙,好像怕別人偷學去搶她的飯碗似的,除非有特殊情況才會喊別人。現(xiàn)在已過了晚飯時間,根子娘已送了三盆熱水了,可接生婆不叫就代表一切仍正常,娘倆再心急也沒用。
  “哇啊……,”終于一聲稚嫩清亮地啼哭聲穿破風雪,回響在小山村的胡同小巷。“生了生了!”根子興奮地破門而入,“是個啥?”根子娘端著剛燒開的熱水也緊跟著進了屋,笑得嘴都合不攏了,“瞅這嗓門準是個男娃!”
  然而當根子娘倆看到接生婆古里古怪的表情,心一下懸了起來,也不敢上前,齊聲問:“咋了?”
  “是個丫頭,又白又水靈,可,”接生婆欲言又止,扭頭瞥了一眼躺在床上如死人一般的翠鳳,把孩子抱至根子娘倆跟前說,“你們自己看吧。”
  根子娘倆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把頭湊過去,“!”根子娘只驚得“蹬蹬蹬”后退了幾步,險些跌進那盆熱水里。根子則轉(zhuǎn)身狠勁地捶了幾下腦袋,蹲在當?shù)赜逕o淚。
  翠鳳乜斜著一雙睡眼看見這情景,掙扎著爬起來問:“根子,是個女娃嗎?”
  根子憤然起身,扭頭怒目而視:“你個不爭氣的,生個女娃也就算了,可,”根子沒好氣的從接生婆手里抱過孩子,幾乎是扔在了翠鳳懷里。
  翠鳳低頭一看,眼淚刷就下來了:“咋會這樣呢?咋會這樣呢?”
  接生婆有些看不過眼,陰了臉說道:“根子,不管咋地,你媳婦剛生產(chǎn)完了,身子虛得很,你咋這樣對她?再說,這也不能全怪她啊,”說完接生婆轉(zhuǎn)身收拾東西,“俺的任務(wù)完成了,你們娘倆也該忙啥忙啥吧。”
  這會兒根子娘也緩過神來了,一把拽住接生婆急道:“老嫂子,今晚的事求你給俺守住,啊。”
  接生婆聽了笑道:“俺可不想砸了飯碗。”
  “老嫂子真是個開明人,”根子娘邊作揖邊喊兒子,“根子,拿著娘準備的那些東西送送你大娘,這黑天雪地的。”
  根子陰著臉,悶聲不響地拿出東西,攙扶著接生婆出了屋。
  根子娘看著倆人穿過了院門,便轉(zhuǎn)身急急忙忙地在堂屋中擺上香案,又是焚香又是燒紙,磕頭如搗蒜,而且邊磕嘴里邊不停地念叨:“老天爺啊,俺家?guī)状际仟毭绨,您咋就不可憐可憐俺老婆子呢?生女娃就女娃吧,可這人不人鬼不鬼的,咋養(yǎng)?您別怨俺老婆子心狠,俺也沒別的法子,要有報應(yīng),您就只管報到俺老婆子身上吧。”
  念叨完了,根子娘起身勻了勻氣,方進了內(nèi)屋坐到翠鳳身邊輕聲道:“翠鳳啊,別太難過了,把身子養(yǎng)好,俺們家還指望你傳宗接代呢。把孩子給娘,你好好睡會兒,醒了,娘給你做好吃的。”
  翠鳳緊緊把孩子抱在懷里,含淚道:“娘,俺沒事,還是您歇著去吧,俺夠讓您操心了。”
  “翠鳳,咋不聽話呢?”根子娘有些沉不住氣了,“快,把孩子給娘。”
  “娘,俺真的沒事,一會孩子該餓了。”
  “你這孩子咋這么犟呢?”根子娘似乎不想再做無謂的爭執(zhí),伸手去翠鳳懷里搶奪孩子。
  “娘,您這是干啥?”翠鳳害怕了,“你該不是,”
  “是,這么個豁嘴的怪物留在家里,以后甭想安生了,從哪兒來的就讓她再回哪兒吧。”
  翠鳳聽了更是死活不放手了,婆媳倆在屋里亂作了一團,把個剛出生的孩子弄得哭叫不止。
  婆媳倆正折騰著,根子頂著一頭雪回來了,看到屋里的情形忍不住氣血上涌,大聲吼道:“咋了?咋了?還嫌不夠亂?”
  “根子,根子!娘要把孩子扔了,快過來把她拉開啊!”翠鳳雖然剛生產(chǎn)完,但愣是沒讓婆婆得手。
  根子聽了這話顧不得多想,上去抓住老娘的一只胳膊便扯,誰知情急之下用力過猛,把老娘摔了個四仰八叉。
  這下根子娘更瘋了,癱在地上手舞足蹈的地哭鬧開了:“上輩子作孽啊,俺咋這命苦哦。”
  “娘,別鬧了行不行,這好歹是條人命啊,”根子想把老娘扶起來,可老娘不買賬,依舊不依不饒的哭叫道:“啥人命啊,明明就是個怪物,一天不除,家里就甭想清凈,明天俺就去找個神婆來驅(qū)驅(qū)。”
  翠鳳在床上抱著孩子一個勁地抹眼淚,心想,這孩子在這個家里早晚會被婆婆算計,總不能把她綁在褲帶上吧?想到此便一咬牙對婆婆講:“娘,你要是真看不順眼,也不能把她扔掉啊,咋說她也是俺身上掉下的肉,是您的親孫女啊。咱給她一條活路,等有合適的人家就送了行嗎?”
  “誰家敢要?你這不是存心找罵嗎?”根子娘見翠鳳口軟了,一骨碌爬了起來,道,“聽娘的沒錯,狠狠心來個一了百了。”
  “要不,就送俺娘那兒去,她一個人單過,離咱這兒又遠,”翠鳳把臉緊緊貼在孩子的小臉上,“成不成人,就看她的造化吧。”
  兒媳婦把話說到這份上了,根子娘再瘋也不好意思放狠話了,卻堅持要兒子連夜把孩子送走,并一再的囑咐,別人問起就說沒福分要這個孩子,孩子已重新投胎去好人家了。翠鳳苦苦哀求等孩子滿月后再送,婆婆當然不會答應(yīng),重要的是根子似也鐵了心,她再舍不得也無濟于事。這不禁讓翠鳳暗暗心寒,可又能咋樣呢?
  于是,這個剛出生的小生命,還沒來得及吃上親娘的一口奶水,便被他的親爹抱進了風雪里。
  
  【二】
  
  當根子把孩子送到幾十里外的岳母家時,已是下半夜,風雪依舊肆虐。他砸開岳母的大門,進到屋里把孩子往床上一放,哆哆嗦嗦地說了一句“看看您閨女生了個啥?”。然后丟下十幾元錢,也顧不上暖和暖和,扭頭便又逃似的鉆進了風雪中,好像害怕孩子會拉住他一樣。
  此時孩子已被凍得渾身沒有了一絲熱乎氣,翠鳳娘急忙解開破棉襖上的衣扣,把孩子揣進去,又爬到床上蓋上被子,嘴里不停地咒罵:“親家母你個老妖婆,咋說這也是你的親孫女,你還有點人味嗎?俺當初真是瞎了眼了,鳳啊,你可要挺住,等你出了月子,娘非去好好給她鬧一鬧。”
  翠鳳娘邊罵邊打量懷里的外孫女,頭發(fā)黑黑的,臉蛋白白的,要不是這張嘴,長大后保準比她娘還俊。“唉,可憐的孩子,你爹娘還沒給你取名字吧?姥姥給你取一個,”翠鳳娘用干巴巴的嘴唇輕輕親了下外孫女,“取個啥呢?今天是十五,又沒月亮,保不準是月宮里的玉兔下凡來了,呵呵,瞅你這副嘴臉,可不就是,呵呵,”翠鳳娘又仔細瞅了瞅,“嗯,就叫‘兔女’吧,呵呵,就叫‘兔女’,小兔子,多招人疼啊。”
  兔女好像很滿意姥姥給自己取得這個名字,慢慢的身上熱乎起來,繼而又連踢帶哭,把迷迷瞪瞪的姥姥嚇了一跳。“俺的小祖宗,你的命還真硬,總算活過來了,”翠鳳娘急忙穿好衣服下了床,“該是餓壞了,可這三更半夜的,姥姥也沒處給你弄吃的,”她倒了小半碗開水,吹涼了,拿過調(diào)羹,抱起兔女,“先喝點水吧,等天亮就有好吃的了。”
  但兔女的上嘴唇開裂的厲害,幾乎喂多少流多少,這可把翠鳳娘愁壞了。孩子餓啊,哭得讓人那個揪心啊,沒法子,翠鳳娘只好嘴對嘴小心翼翼的一點一點的往里送。兔女總算止住了哭鬧,在姥姥懷里又沉沉睡去。
  好不容易捱到了天亮,風雪也消停了,翠鳳娘來不及洗把臉,抓起一只碗便跑進了雪地。她知道前鄰家有只山羊剛下了崽,奶水也很旺,就尋思著向人家討一口去,羊奶好著呢。
  深一腳淺一腳的到了鄰居家門口,翠鳳娘卻又停下了,端著碗杵在那兒,不知道的還以為是討飯的。她是在想該怎樣對人家講,是啊,講啥呢?講自己的閨女生了個兔嘴娃?不好,說撿的,可俺不會騙人啊。唉,都是親家母你個老東西害的。就說是撿的,騙就騙吧。想到這兒,翠鳳娘才敲開了鄰居的院門。
  鄰居是熱心腸,聽了翠鳳娘的講述,忙接過碗進了羊圈,擠了滿滿一大碗熱乎乎的奶水,足夠小兔女喝一天一夜了。翠鳳娘瞅著這碗冒著熱氣的羊奶,眼淚都下來了。
  翠鳳娘生下翠鳳不到一年,翠鳳爹便被國民黨的飛機給炸死了,為了女兒,也為了年邁的公婆不再傷心,她決意不再改嫁,因此村人都非常欽佩尊重她,也因此不論她有啥大小困難,村人都會伸出手幫扶一把。自從聽說了她撿了個兔嘴女娃,村人們紛紛出錢的出錢,出物的出物,而且所有養(yǎng)羊的人家,只要有羊下崽,便少不了兔女的一碗羊奶。
  就這樣,兔女在姥姥的悉心照料下,村人們無私的關(guān)懷下,健健康康的成長著。而兔女的母親翠鳳只有逢年過節(jié)借著回娘家的日子,才能與孩子見上一面,但卻不敢讓孩子喊“娘”而喊“姨”,這卻更加讓她難過,來一次哭一次。尤其是當看到自己走時,孩子那雙烏溜溜的眼睛里流露出的那種不舍,簡直心如刀割。翠鳳娘也沒有去鬧騰她的親家母,想想也沒意思,只會讓閨女在那個家里更難做。
  
  【三】
  
  日子就像村里那條小河的水一樣平平穩(wěn)穩(wěn)地流淌著,轉(zhuǎn)眼,兔女已經(jīng)七歲了。村里人已習慣了她的樣貌,再加上她心靈手巧,嘴巴又甜,很討人喜歡。只是由于嘴唇的緣故,說話腔調(diào)鼻音很重,吐字又不太清晰,常常鬧出笑話,惹得村人大笑。雖然兔女也覺得自己的名字和長相都怪怪的,跟其他的小伙伴不太一樣,但她似乎還不知道什么是自卑,因為村里沒有一個人為這譏諷過她,打擊過她,然而隨著年齡的增長,心里也慢慢長出了一個一個的疑問。
  這期間,兔女的母親翠鳳生了第二胎,但仍就是女娃,這讓婆婆和男人很是窩火,可畢竟這一個健健康康完完整整,也就沒把翠鳳怎樣,F(xiàn)在翠鳳又懷上了,且沒命的喜歡吃酸,人人都講是男娃,“酸兒辣女”嗎。這下婆婆可上了天了,家里地里所有的臟活累活都不要媳婦插手,拍摔了怕碰了,怕凍了怕燙了,一下把媳婦當神一樣地供了起來。這不,離中秋節(jié)還有一段時日呢,翠鳳說想娘了,婆婆二話沒說趕著兒子套上車就來了,而且還帶上了從未進過姥姥家門的二女兒招弟。
  這輛馬車是今年春上剛分的,也是隊里唯一的一輛,在生產(chǎn)隊時就由根子擺弄。其他人雖然多少有些眼紅,可終究駕馭不了,何況這馬似乎也只認得根子,也就沒人當真計較了,因為終于有了自己的土地,這已經(jīng)夠讓人歡欣鼓舞了。
  第一次坐著馬車回娘家,而且是自家的,到現(xiàn)在翠鳳還有點不太相信。一家三口一路上有說有笑,招弟還沒過足癮車就已到姥姥家門前了。
  翠鳳下了車不及站穩(wěn),兔女已飛奔出來,一頭扎進了她懷里,呲著小豁嘴笑道:“姨,您咋來了?”
  翠鳳的眼淚“唰”的又溢滿了眼眶,而根子卻一把把兔女拉到一旁,急道:“當心點,你姨身子不舒服。”
  兔女被這個陌生男人嚇壞了,翠鳳白了根子一眼忙又把她拉回懷里,說:“兔女,這是你姨夫,快喊。”
  兔女低著頭就是不喊。
  “算了算了,喊姨夫干啥?別別扭扭的。”
  “那俺該喊你啥?”兔女冷不丁接上了話,抬起一雙烏黑又天真的眸子看著根子。
  根子方覺差點漏了嘴,忙道:“噢,叫姨夫啊,剛才是俺逗你。”
  “姨夫真壞,”這下兔女笑了,又恢復(fù)了先前的活潑,“咦,車上那個是俺妹妹吧?長得真好看,”說著兔女便去車上抱她。可招弟卻連連后退,嘴里直喊:“娘,俺怕,俺怕!”
  兔女一下愣住了,她咋怕俺呢?怕俺啥?從來沒人說怕俺。
  翠鳳見狀忙道:“兔女,你妹妹還小,怕生,一會就好了。”
  “嗯,”兔女懂事地點點頭,猛地又抓住了翠鳳的手,急道,“姨,俺差點都忘了,姥姥病了,在床上躺著呢,”說著就牽起翠鳳的手急慌慌的進了屋。
  看見娘病仄仄無精打采的的樣子,翠鳳憐惜的撫摸著她花白的頭發(fā),輕聲問道:“娘,您這是咋了?”
  翠鳳娘咳嗽了幾聲,說道:“老毛病了,沒事,躺兩天就好了,俺聽著你男人也來了,咋不進屋呢?”
  不等翠鳳說話,兔女已在門口喊上了:“姨夫,姥姥讓您進屋呢。”
  根子抱起招弟進了屋,卻不近前,只遠遠地不咸不淡的的喊了聲“娘”就不再言語。翠鳳娘氣得又一陣咳嗽,待稍稍平息了些,用手指著根子罵道:“根子,你總算還記得俺,可七年了,來了你就這個熊樣,啊?俺老婆子啥地方得罪你了,當初,”翠鳳娘一急差點就提起那晚的事,“唉,不說了,就當俺們娘倆欠你們家的,”說完翠鳳娘的咳嗽又來了。
  “娘,別跟他一般見識,他也是后悔,怕您,”翠鳳邊不住的用手捋著母親的胸口邊喊根子,“根子,讓招弟過來,這么大了還是第一次來姥姥家。”
  半跪在姥姥床前的兔女也扭過頭笑著喊道:“妹妹,快過來。”
  “娘,俺怕,俺怕,”招弟把頭埋進父親懷里,根子沖翠鳳一咧嘴,意思大概是孩子怕,他也沒辦法。
  兔女看看翠鳳,瞅瞅姥姥,一臉的憂郁。
  “你這孩子,怕啥呀?這是你姐姐,”翠鳳好像怕引起誤會,忙又說道,“你表姐姐。”
  “行了行了,俺有一個兔女就知足了,你們沒別的事就趕緊回去吧,”翠鳳娘聽了閨女的話,心里竟有些厭惡,忍不住氣就來了,“俺又沒法給你們張羅飯,也沒啥好吃的。”
  聽了這話,根子連忙接上話茬:“翠鳳,讓娘好好歇著吧,咱有空再來。”
  “娘,俺要回家,俺要回家,”招弟似乎對姥姥沒有一點親近感,尤其是這個有著一張兔嘴的“表姐姐”,更是讓她心生恐懼。
  “唉!”翠鳳嘆了口氣,拉著兔女的手道,“孩子,這趟來,姨本想接你去玩幾天,可沒想到你姥姥病了,等下次好不好?”
  “兔女,姥姥沒事,你要想去就去吧,”翠鳳娘聽了閨女這句話,臉上稍稍有了些笑意。
  “姥姥,俺真想去,兔女長這么大還沒出過門呢,”兔女說著說著把頭低下了,“俺知道,就算俺再想去也不能去。”
  “你個傻孩子,咋不能去了?姥姥真沒事。”
  “姥姥,兔女只是想姨,天天想,往后姨要是常常來就好了,”兔女用一雙大眼看著翠鳳,“姨,兔女想你了你就來好不好?”
  “好,好,”翠鳳把兔女攬入懷里,忍不住淚如雨下。
  直到追著馬車沒了蹤影,兔女才回到家里,似有滿腹心事的跪趴在姥姥床頭前,低聲問道:“姥姥,妹妹為啥害怕俺?”
  “傻孩子,你妹妹小,不懂事又怕生,哪有俺兔女乖啊,”翠鳳娘用手撫摸著兔女的頭發(fā),笑道,“咱村里誰不喜歡你疼你啊。”
  兔女害羞把頭在姥姥身上蹭了又蹭,忽地又抬起頭問:“姥姥,姨喜歡俺嗎?”
  “咋不喜歡呢?不喜歡你還要你去她家玩?”
  兔女忽閃著大眼繼續(xù)問道:“姥姥,俺一見到姨就好像見到俺娘一樣親,您說怪不?”
  翠鳳娘聽了兔女的話心里那個難受就別提了,剛要張嘴安慰兔女幾句,兔女卻驀地眼里含了淚花又問:“姥姥,俺爹娘為啥不要俺了?是因為兔女長得丑,不乖嗎?”說著說著兔女的眼淚就啪嗒啪嗒地落開了,“姥姥,兔女好想俺娘,姥姥。”
  雖然翠鳳娘知道兔女早晚會問她這些事情,可瞅著她難過的樣子竟一時無語,索性攬過兔女的頭陪著她大哭起來。
  姥姥一哭把兔女嚇壞了,慌忙用衣袖給姥姥邊擦眼淚邊道:“姥姥為啥哭啊?姥姥不哭,都是兔女不好,不該問這些,姥姥的病還沒好呢。”
  “孩子,哭吧,哭出來心里就好受了,啥也不會想了。”
  “兔女沒事了,不想哭了。”
  “姥姥說的沒錯吧,”翠鳳娘止住了眼淚,笑道,“兔女,晌午了吧?你餓不餓?姥姥可是餓壞了,”說著翠鳳娘就要起身下炕,但兔女把她摁下轉(zhuǎn)身跑進了灶房。
  翠鳳娘從窗戶里望著灶房里像個大人般忙碌的兔女,忍不住長嘆一聲:“孩子,真是苦了你了,有些事等你大了慢慢就明白了。”
  翠鳳娘這一病就是半個多月,虧了兔女跑前跑后,借她的話說:“要不是兔女,俺老婆子早跟閻王爺報道去嘍!”可病是好了,然而翠鳳娘總覺得身體再也不如從前了,總覺得自己說不定哪會就會倒下。倒不是怕死,磕磕絆絆活了這一大把年紀,也知足了,唯一放心不下的是兔女這苦命的丫頭,真不知自己走后這孩子該咋活下去。還有就是兔女也到了上學的年紀,這閨女又聰明又機靈,是塊上學的料呢。唉,就算不能進學校,也該讓她回自己家了,七年了,該讓她享享有爹娘疼得滋味了。翠鳳娘暗暗下決心,等過了這個年,她要親自領(lǐng)著兔女回家,不管親家母和女婿多蠻橫,豁出去了。
  
  【四】
  
  眼瞅著就到了臘八節(jié),過了臘八節(jié),年味就一天濃起一天了。俗話說“臘七臘八,凍死叫花”,昨晚上一夜北風呼嘯,屋檐上積雪融化的水結(jié)成了一排足有幾拃長的冰溜子,像一把把明晃晃鋒利的尖刀,刺得人眼睛難受。天上不見一絲云彩,藍的那個深那個靜,似乎也被冰封了一般,讓人心里怪怪的。
  臘八節(jié)了,按照習俗家家戶戶早上都要熬臘八粥。翠鳳娘天剛破曉便醒了,卻覺得頭有些沉,又瞇了一會兒,方才勉強爬了起來,跌跌撞撞地進了灶房。
  朝霞映紅了東山頂?shù)姆e雪,臘八粥濃濃的香氣,飄飄裊裊的進入了還在被窩里蜷縮著的兔女的鼻孔。
  “好香!”兔女一骨碌從床上爬了起來,迫不及待的打開門,一頭鉆進了灶房,“姥姥,您啥時候起來的?咋不叫兔女呢?”
  “這么冷的天,姥姥舍不得呢,”翠鳳娘往灶膛里添了把柴,笑道,“快回屋洗洗去,一會就喝臘八粥了。”
  “哎”,兔女應(yīng)了聲出了灶房,這也才發(fā)現(xiàn)屋檐上的冰溜子,驚喜的忘記了洗臉,找來一個凳子爬了上去,使勁掰下了一個。然后抱在懷里又往灶房里跑去,邊跑邊叫:“姥姥,姥姥,好大的冰溜子。”
  進了灶房,兔女發(fā)現(xiàn)剛才還好好的姥姥,這會兒卻瞇了眼窩在柴火堆里,而且臉色白的嚇人,慌得她兩手一松,冰溜子“嘩”的一聲碎了一地。
  “姥姥,姥姥,您咋了?您別嚇兔女?姥姥!”兔女摟住姥姥又搖又晃。
  半天,翠鳳娘才緩過勁來,聽得兔女連哭帶喊,可眼睛好像咋也睜不開,便勉強在嘴角浮起一絲笑意,道:“兔女,姥姥累了,別怕,歇一會兒就沒事了。粥好了,你先趁熱喝吧,趁熱喝了暖和,啊,”翠鳳娘聲音細的還不如灶膛里火苗的響動,說完頭又靠在柴草上昏昏睡去。
  兔女哪還有心思喝這誘人的臘八粥啊,她想把姥姥弄回屋里去,無奈身單力薄,折騰了幾次也沒挪動半步,只好把姥姥丟在灶房里,哭喊著跑了出去。
  于是左鄰右舍都來了,先指派了個人去村衛(wèi)生室叫大夫,然后大家伙小心地把翠鳳娘抬到屋里的床上,兔女靜靜的守在姥姥床頭一刻也不敢離開。
  工夫不大,大夫來了,看到翠鳳娘這情形,臉色一下嚴肅起來,反反復(fù)復(fù)不知把了幾次脈后,臉色更凝重了,接著又掀了掀眼皮,而后長嘆一聲站起了身。他這一嘆氣,把大家伙都弄得緊張起來,忍不住齊聲問道:“咋樣?沒事吧?”
  大夫又嘆了口氣才道:“趕緊找個人去把翠鳳叫回來吧,畢竟咱這里條件差,俺也不能隨便定人生死不是,去不去縣城的大醫(yī)院,還得由她說話。”
  “有這么嚴重?”
  “今晚可能也熬不過去,趕緊找人去吧。”
  大家伙急忙尋了個年輕力壯的小伙,火速前往翠鳳家報信去了,而兔女聽了大夫和大家伙的話,又伏在姥姥身上嚎啕起來:“姥姥,您不能死,您不能丟下兔女啊,姥姥,您快醒醒吧,姥姥!”
  灶膛里的火已息,一鍋香噴噴的臘八粥也漸漸沒有了熱氣。
  
  【五】
  
  送信的小伙騎著一輛破舊的自行車,緊擰慢擰的來到翠鳳家時,雖是隆冬,竟也累得大汗冒流。等他簡短講明來意后,翠鳳那里早已哭的稀里嘩啦了,趕著男人手忙腳亂的套上車,丟下招弟便匆匆飛奔而去。
  根子娘原想阻攔,可礙于翠鳳“娘家人”的面子,再加上兒媳婦挺著個大肚子,不好受刺激,就由了她去。而根子再混球也不能不依著媳婦,畢竟那是媳婦的親娘,自己的丈母娘啊。所以一路不停地把鞭揮的“啪啪”作響,不消一個時辰便到了丈母娘家。
  根子攙著媳婦下了車進了屋里,見鄰居們圍在床前還沒散去,有的在抹眼淚,有的在安慰哄勸兔女。翠鳳一瞅這情形,腿一下就軟了下來,掙開根子的手,顧不得身子不適,連滾帶爬的撲了過去:“娘啊,您這是咋了呀?咋說倒就倒了呀?娘,閨女來看您了,您快睜開眼看看俺啊?”
  “姨,姥姥不會丟下兔女的是吧?姨!”兔女的小臉上哭得二灰八道,拽著翠鳳的胳膊不停地搖晃。
  “孩子,都是姨不好,難為你了,”娘倆抱著頭哭作了一團。
  “翠鳳啊,現(xiàn)在不是哭的時候,你看是不是把你娘再送到縣城去看看啊?”一直守在這兒的大夫紅著眼圈問道。
  “是啊,翠鳳,您可得拿主意啊,您娘多好的一個人啊,六十歲不到,還沒享天福呢?”
  “唉,剛分了地,眼瞅著要過好日子了,可,”
  “就是,”鄰居們幾乎眾口一詞。
  “看俺,就跟傻了一樣”,聽了大家的話翠鳳用手拍了下額頭,然后便喊根子趕快拾掇拾掇馬車,根子“哎”了一聲剛要出去,冷不丁翠鳳娘說話了:“不用了,俺哪里也不去。”聲音雖微弱,但滿屋的人聽得真真的,大家既驚又喜,尤其翠鳳兔女娘倆更是激動的話都講不出了,只是淚珠子噼里啪啦的往下滾。
  “兔女,鳳,放心,俺還有好多話要跟你們說呢,”翠鳳娘稍頓了頓又問,“根子也來了是吧?讓他也過來。”
  翠鳳道:“娘,啥也別說了,咱趕緊上醫(yī)院吧,再晚天就黑了。”
  “去啥醫(yī)院,娘這不好了嗎,”翠鳳娘嘴角浮起一絲難以察覺的笑意,“娘的病,娘最清楚,趕快的叫根子過來。”
  根子慢吞吞的來到床前低低地道:“娘,有啥話您就說吧。”
  誰也沒想到翠鳳娘會當著四鄰八舍的面道出了兔女的身世,一屋人又驚訝,又氣憤,又同情。兔女聽了姥姥的話,幼小的心靈似乎承受不了,也分辨不出是該喜,該悲,還是該恨,一雙無助委屈的大眼看看這個,瞅瞅那個,滿臉的茫然。而根子與翠鳳雖羞愧難當,可也沒有阻止,更沒敢說半個“不”字。
  講完這些,翠鳳娘好像很累,又似乎異常輕松,她緩了口氣又道:“這些話,娘不說不行了,兔女該回家了,這是早晚的事,娘總不能照顧她一輩子啊。”
  翠鳳給母親掖了掖被子,含淚道:“娘,千錯萬錯都是閨女的錯,兔女早就該回家了,您歇會吧,別再說了。”
  “娘不累,娘還有話呢”,翠鳳娘繼續(xù)道,“兔女是個好孩子,又心靈又知道疼人,不信你們問問街坊鄰居,回去后要好好對她,要不,娘走了都不安心。”
  翠鳳道:“娘,別說這些不吉利的話,還是趕緊去醫(yī)院吧,沒事咱就回來,行嗎?”
  “真不用了,娘該說的都說了”,說到這兒翠鳳娘忽然劇烈的咳嗽起來,好長一段時間才平息下來,所有的人均感覺到了不妙,只聽她又斷斷續(xù)續(xù)的說道,“根子,娘從沒,求過你一件事,你要,答應(yīng)娘,好好對兔女。”
  “哎,哎,”根子滿口答應(yīng)著。
  “還有,還有”,翠鳳娘努力把手伸進枕頭下面,哆哆嗦嗦的摸出一塊雪白的手絹遞給兔女,掙扎著笑道,“這個是,姥姥給你,偷偷,繡的,要回家了,戴上,讓姥姥,看看。”
  翠鳳幫兔女打開手絹,手絹有兩個角各縫著一根同樣雪白的帶子,中下方繡著兩粒疊在一起紅艷欲滴的櫻桃,滿屋的人一下明白了這是何物。翠鳳顫抖著雙手把手絹系在了兔女的耳后,兔女眼淚汪汪的把頭轉(zhuǎn)向姥姥。
  “嗯,好看,沒有人,比俺兔女,招人,喜歡了,記住,要天天,戴,……”翠鳳娘這句話還沒說完,驀地一口鮮血隨著一聲劇烈的咳嗽噴射而出,而后便緊緊地閉上了眼睛,嘴角還保留著一絲微笑。
  
  【六】
  
  葬禮簡單卻無比悲戚。
  次日一大早,兔女含淚告別了村鄰們,坐上了父親的馬車。
  終于找到自己的爹娘了,可她卻喊不出口,也高興不起來,是代價太大了?還是因為知道了她的親娘竟是這個常常來看她,對她好得不得了的姨之后,有些迷惑,有些不解,甚至還有了幾分厭惡。尚不諳世事的兔女,心里怎會裝得下這許多讓人頭疼的問題,一路無語,一路眼淚。
  翠鳳明白閨女心里難受,一時也不知該怎樣對她講,只是把她緊緊攬在懷里,直到快進村時才低低的囑咐兔女:“孩子,回家后要好好聽爹和奶奶的話,啥事讓著妹妹點,要乖,啊。”
  雖然是從一個小山村到另一個小山村,可卻有著很大的變化,姥姥村里的山上幾乎寸草不生,全是裸露著的石頭,房子也大都破敗不堪。而這個小山村,所有的山上密密麻麻的生長著各種各樣的樹木,河也不像以前細的就跟麻線一樣,寬寬的,冰封的河面上,不時看到有小孩子在嬉戲玩耍。還有聽姥姥講過,爬上最高的那座山頭,就能望到縣城里的“高樓”呢。
  這里就是俺的家嗎?一切都是那么新鮮,讓兔女暫時忘卻了苦悶,然而當她下了馬車的那一瞬間,一種莫名的恐懼突然就襲上心頭。她不知道怕什么,雙腳就是不肯挪動半步,甚至還產(chǎn)生了回去的念頭。
  今天正好是星期天,很多孩子看見馬車上下來一個嘴上捂一塊白手絹的小女孩,覺得很好奇,紛紛圍了過來想一探究竟。
  “嬸子,這是誰?”
  “她長得真好看。”
  “她為啥要捂著嘴。”
  ……
  一下過來這么多跟自己差不多大的陌生的小伙伴問這問那,原來無拘無束,活潑好動的兔女竟顯得很不習慣起來。而其中一個皮膚微黑,濃眉大眼的男孩卻不說話,只是沖著他“嘿嘿”傻笑,這更讓兔女惱火,剛才還猶豫不決,這會倒催著母親領(lǐng)著自己逃也似的進了家。
  人還沒進屋,根子娘就嚷嚷上了:“咋?啥也沒帶回來?親家啥也沒留下?”
  “娘,您說啥呢?”根子拴好馬急道,“趕緊做飯去吧,這兩天還沒吃頓飽飯呢。”
  招弟聽見動靜知是爹娘回來了,樂顛樂顛地跑出來,卻發(fā)現(xiàn)了姥姥家的表姐也來了,雖然她那張讓她心生恐懼的嘴巴,已被一塊漂亮的手絹嚴嚴的遮住,但還是躲進了奶奶的背后,不時還偷偷探出頭瞄一下。
  “兔女,這是你奶奶,叫奶奶,”翠鳳已習慣了婆婆的尖酸刻薄,忍住怒氣不跟她計較,只是哄著兔女趕快喊奶奶,“奶奶最會疼人了,快叫啊。”
  兔女似乎天生就對眼前這個老女人有一種反感和懼怕,低著頭就是不肯張嘴。
  “你以為俺稀罕?”根子娘冷哼一聲,“啥東西沒帶回來,倒帶來一張嘴,丑話說到頭里,咱家可不養(yǎng)活吃閑飯的,”說完丟下招弟鉆進了灶房。
  其實當根子娘第一眼看見兔女的時候,心里也覺得很不安,想不到這丫頭竟這么俊俏,尤其是那雙眼,如一汪水讓人又愛又憐,只可惜了那張嘴。但這念頭也只是一閃而過,她的內(nèi)心里仍舊對這個有著一張兔嘴的小女孩,一萬分的厭惡,總認為她是不祥之物。
  七年了,兔女回家第一天就遭到了這樣的禮遇,稚嫩的心靈接連遭受重創(chuàng),然而這一切對于一個七歲的孩子來講,又能怎樣呢?她不會考慮太多,她只知道現(xiàn)在自己哪兒也去不了,姥姥走了,她所有的親人都在這兒,這里就是她以后生活的地方了,這里本來就是她的家啊。
  
  【七】
  
  根子娘后悔那天忘記了囑咐兒子,可人已經(jīng)來了,而且都這么大了,一時半會也找不到啥反對的理由,只有憋氣先認了,但卻提出了苛刻的條件。不許兔女跟翠鳳睡在一間屋里,別嚇著她那還沒出生的孫子;不許兔女隨隨便便出去,別讓那些多嘴的婆娘說三道四;還有,除了吃飯睡覺,其他時間都不許兔女摘掉嘴上的手絹。
  翠鳳心里那個氣啊,但又能怎樣呢?可其他的都好辦,不讓閨女跟自己睡,那讓她睡哪兒?自己還沒張嘴,婆婆似乎已猜透了她的心思,見她一翻白眼,不冷不熱的道:“把西屋里亂七八糟的東西好好拾掇拾掇,給她支個小炕。”
  “那屋里又沒法生火,這大冷的天,”
  “行了行了”,根子娘打斷翠鳳的話極不耐煩的道,“你還要俺咋樣?這么大的事你都沒跟俺露半個字,俺沒把她轟出去就不錯了。”
  根子只管圪蹴在一旁裹著旱煙卷噴云吐霧,好像一點也不在意這兩個女人的談話。翠鳳想再跟婆婆理論理論,想得到根子的支持,但瞅到他那樣,話還沒出口不爭氣的眼淚倒先下來了。
  懂事的兔女不想讓娘著急難過,忙拉了拉她的手低聲道:“你們別吵了,俺不怕冷,俺也愿意一個人睡。”
  翠鳳聽了這話反而更止不住了,攬過閨女的頭哽咽著道:“孩子,都是娘不好,讓你受委屈了。”
  根子娘望著翠鳳母女倆眼淚巴巴的樣子,不但沒有讓她感到絲毫悔意,反而愈加的氣憤起來,她“噌”的從座位上站了起來,手把桌子拍的“叭叭”響:“嚎啥呀?才奔喪回來,還沒哭夠?哭壞了身子是小,當心你肚里的孩子,俺的孫子!”
  “娘,別整天孫子長孫子短的,讓人聽見還以為咱想孫子想兒子想瘋了”,根子把煙屁股一丟,憤憤的起身進了西屋給兔女倒騰睡覺的地方去了。
  翠鳳跟兔女也止住了眼淚,相跟著進了西屋。
  一邊玩耍的招弟看見爹娘還有“表姐姐”都鉆進了西屋,拉著奶奶的手問道:“奶奶奶奶,那里邊是不是有好玩的好吃的?”
  根子娘本來就窩著一肚子氣,又被一向唯命是從的兒子搶白一頓,更是氣得直哆嗦。正愁著沒處發(fā)泄,招弟卻給了她機會,掄起巴掌便往屁股上拍去,邊打邊狠狠地道:“就知道玩,就知道吃,就知道氣俺,把俺氣死了你就高興了,就上天了。”
  
  【八】
  
  一直到傍黑,幾個人才把臟亂的西屋收拾妥當。
  幾塊土坯,幾塊木板搭就了一張小炕,靠墻的地方再用幾張廢紙一糊,倒也干凈整潔。再把從姥姥家?guī)Щ貋淼谋蝗煲讳,心里就涌起了股股暖流。瞅著這個“舒適”的小窩,兔女嘴角浮起了幾天來難得一見的笑意。
  吃過晚飯,兔女乖巧的收拾起碗筷洗刷干凈,然后就早早的鉆進了屬于自己的那個小窩。也許是不愿再看奶奶不屑的眼神,和娘愁眉不展的臉,又或是這幾天經(jīng)歷了太多的突變,她累了乏了,太想睡一個安穩(wěn)覺,做一個美夢了。
  可窗外冷風颼颼作響,不時從縫隙里擠鉆進來,而且屋內(nèi)又漆黑一團,兔女又冷又怕,把頭埋進被窩,哆嗦成了一團。愈冷愈是是睡不著,愈睡不著愈冷,于是就想起了姥姥,想起了姥姥,眼淚也便又不聽使喚了。
  兔女正在被窩里低低的啜泣著,聽得有人輕手輕腳的進了屋,而且還有了亮光。她立刻止住了哭聲,貓在被窩里大氣也不敢出。又聽得一聲嘆息,而后感覺身上的分量加重了些,似是有人給她又添了層棉被。兔女知是娘,雖然當下便覺得暖和了許多,但不知哪兒來的倔脾氣,把頭從被窩里伸出來繃著臉道:“俺不冷!”
  兔女的這個突然地舉動讓翠鳳嚇了一跳,她用手輕輕撫摸著閨女的臉蛋笑道:“娘以為你睡著了呢?娘知道你是說氣話,這是你奶奶讓娘拿給你的,奶奶雖然嘴巴厲害,可還是疼你的,你是她孫女嗎。”
  “俺不是他孫女,他也不是俺奶奶。”
  翠鳳沒想到閨女這么不容易哄,聽她這樣大呼小叫,驚得慌忙用手捂住她的嘴巴,道:“小聲點,你這孩子咋這么犟呢?往后要學的乖一點,嘴巴甜一點,她咋說也是你的親奶奶啊?這個家她說了算啊!”
  “俺不叫,就不叫!俺只有姥姥!”
  “好好好,不叫不叫”,翠鳳對閨女說的這番話她心里其實也虛得很,別說是讓她認下這個奶奶了,到現(xiàn)在她不是也沒喊過自己一聲娘嗎?這不是孩子的錯,她這個做娘的沒資格要求孩子這樣那樣,這事急不來的。
  “都是娘不好,不該逼你”,翠鳳給兔女掖了掖被角,“閨女,娘再跟你商量件事好不好?”
  “嗯。”
  “娘給你改個名字吧?”
  “為啥給俺改名字?”
  “小孩子長到這么大都要改名字,改一個好聽的,以后上學用呢。”
  “俺不信?俺就喜歡姥姥給俺取得名字。”
  “姥姥沒文化,這個名字不好聽。俺閨女長得這么俊,要有個好名字才配呢。”
  “俺不稀罕,俺知道你們都不喜歡俺,連名字也不喜歡,姥姥!”兔女猛地轉(zhuǎn)過身,背對著母親又哀哀的哭了起來。
  翠鳳一時無了主意,想發(fā)火,可她能對孩子發(fā)么?她只有恨自己,忍不住長嘆一聲,也“吧嗒吧嗒”的掉起了淚珠子,邊哭邊用襖袖給閨女擦拭淚水:“別哭了孩子,哭皴了臉就不好看了,啊。娘往后不說這些了,俺保證。”
  直到看著閨女沉沉的睡去,翠鳳才吹熄了燈,唉聲嘆氣的出了冰窖一樣的西屋。
  
  【九】
  
  就這樣兔女回到了原本就屬于她的家,雖然每天都要看奶奶的臉色,可她能有啥辦法呢?只有默默的忍受著,時間一長也就慢慢習慣了。
  一晃小年到了;丶野朐聛,兔女除了跟爹進山撿了一次柴火,再沒越過大門檻半步。不只是因為奶奶的約束,她也從心里不想出去,雖然外面有那么多小伙伴,可沒有一個是自己認識的,她也不喜歡他們,尤其是剛來時那個只會沖她傻笑的男孩子,每次看見她都是同一個表情,她不清楚那是啥意思,反正最討厭的就是他了。
  其實最主要的是兔女似乎開始意識到,自己的相貌有多么的丑陋和可怕,多么的與眾不同,不會有人理睬她,跟她玩耍,他們只會拿自己取笑。于是以往活潑調(diào)皮的她似乎慢慢變得自卑了,因此平日里寧愿獨自呆在這個小院里悶著,即使不得以出門,也是把頭埋在胸前,速去速歸,多一刻也不逗留。
  只是有時候?qū)嵲跓o聊的心煩,她便呆坐在門檻前瞅天上飛過的小鳥,而且常常不自覺的就癡迷起來,覺得自己也生了一雙翅膀,和小鳥們一起飛啊飛啊,想去哪兒就去哪兒,無拘無束,自由自在。瞅不到鳥的時候,她便又對一朵一朵的云彩產(chǎn)生了好奇,總覺得她們比小鳥還好看,還自在。她不知道云是從哪里來要到哪兒去,聽姥姥講每一朵云里都住著一位神仙呢,可咋總也看不見神仙呢?一定是住在云彩里太舒服了,他們就不舍得起床了。
  姥姥還講,好人死了以后就會飄到天上去,飄到天上是不是就成了神仙了?也會住進云彩里了?像姥姥這么好的人,肯定要飄到天上做神仙了,可哪一朵是姥姥的呢?姥姥要是看見俺,肯定會把俺帶上去的。就這樣天天瞅著念著,念著瞅著,可總也看不到姥姥的影子。兔女心就涼了,以為姥姥也不喜歡她了,就暗暗地流眼淚。
  瞅著閨女整天的郁郁寡歡,翠鳳心里也很難受,可也別無良策,只有加倍的關(guān)心體諒她了。幸好兔女好像聽從了剛來那晚她說的話,雖然到現(xiàn)在也不肯喊一聲奶奶,但家里只要是她能插上手的活,原本就很勤快的她總是搶著去干,而且還干的有模有樣。
  按理說媳婦接近臨產(chǎn),屋里屋外的活計自然就落在了根子娘身上,但兔女的表現(xiàn)讓根子娘感覺輕松了許多,若不然兔女清閑時又瞎想又抹淚,不知要挨多少白眼和謾罵了。有時候根子娘躺在床上尋思:俺是不是做得有些過了,唉,要不是這張嘴,該是多好的一個閨女。
  每逢小年,家家戶戶便要開始掃塵除垢了,辭舊迎新嗎。而且今天老天爺也作美,風和日麗。天空似乎也在呼應(yīng)小年的氣氛,干凈的就如擦洗過一樣,沒有一絲云彩。即使有,兔女也沒空癡想了,因為今天也正逢鎮(zhèn)上的大集,爹和娘照奶奶說的帶著妹妹,早早的趕著馬車去集上置備年貨去了,所以她要留在家里幫奶奶的忙。雖然娘問過她,她也真的想去,年根前的集上很熱鬧很好玩呢?赡棠滩粫饝(yīng)的,她不想為了她又讓母親挨罵,于是就很乖巧的說她不想去,她要呆在家里干活。
  根子娘頭上裹一塊破手巾,拿一跟輕巧的木棍綁接在一把嶄新的笤帚上,挨屋清掃蛛網(wǎng)灰塵,兔女則在后面負責擦洗桌椅櫥柜和門窗,兩個人從早飯后便忙活,快接近正午了,還沒有清理干凈,光是院子里扔的要洗的衣物床單等雜七雜八就好大一堆,讓人眼暈。而兒子媳婦遲遲不見回來,根子娘沉不住氣了,便咋呼兔女:“兔女,趁晌午暖和你先把那些衣服啥的洗出來。”
  “哎,”兔女干脆的答應(yīng)道,“俺先燒點熱水去。”
  “燒啥熱水?”根子娘放下笤帚從另間屋探出頭,“就那點柴火了,夠你糟蹋的?”
  也不知奶奶哪來這么大火氣,嚇得兔女一時愣在那里耷著頭不敢吱聲了。
  “咋又不動彈了?”根子娘咬牙瞪眼得道,“去河里洗去,別弄的滿院里都是水,滑滑擦擦的。”
  兔女小聲嘟噥道:“河里都凍住了,咋洗啊?”
  “你不會砸開。”
  “噢,”兔女小心的答應(yīng)著,把那堆贓物統(tǒng)統(tǒng)塞進一個藤筐里,然后一手提著洗衣盆,一手半挎半拖著藤筐出了院門。
  
  【十】
  
  小河穿村而過,與村里唯一一條像樣的石板街相依相繞,蜿蜒南去。此時村里趕集回來的人絡(luò)繹不絕,看到兔女吃力的拖著這么一大筐衣物,忍不住紛紛詢問。這段時間,有關(guān)兔女就是當年那個一出生便夭亡的嬰兒的消息,早已在村里不脛而走,很多人對根子娘的行為深惡痛絕,而對兔女,這個有著一雙漂亮的大眼睛的小女孩,則是又喜歡又同情。
  “孩子,這么冷的天,弄著這么多衣服上哪兒洗去?”
  “河里全是冰,咋洗。”
  “這根子娘也真舍得,就不怕把孩子的手凍壞了。”
  “孩子,要不去俺家洗吧?”
  可兔女只管低著頭往河邊趕,誰的話也不理。盡管這樣很不禮貌,但沒有人會責怪她,相反卻更加深了他們的同情,可這畢竟是人家的家務(wù)事,外人也不好插手,只能暗暗咒罵根子娘幾句出出氣也就罷了。
  兔女來到河邊,放下手里的東西,尋來一塊石頭使勁往冰上一下一下砸去,然而折騰了半天,也沒有砸開哪怕拳頭大的窟窿,倒是濺起的雪一樣的冰屑把鞋子都浸濕了。
  兔女望著被冰封得死死的河面犯了難,一時呆在那里竟走了神。這時村里有名的搗蛋鬼人人煩,跟兔女年齡相仿的小六子領(lǐng)著幾個男孩子來冰上嬉戲,瞅見兔女一個人站在河邊發(fā)呆,小眼珠一轉(zhuǎn)壞心眼就來了。他把手指抵在嘴巴上示意其他人別做聲,然后躡手躡腳的來到兔女身后,猛的一下便把兔女的手絹扯了下來。兔女著實嚇得不輕,本能的慌忙用兩手緊緊捂住了嘴唇。不等她回過頭看個究竟,六子他們已揮舞著手絹“嗷嗷”的怪叫著滑進了河里。
  “下來啊,下來追俺啊,追上了就還給你,追不上就讓俺看看你的嘴,到底是不是跟兔子一樣。”
  幾個人在冰面上滑過來滑過去,不時拿話挑逗兔女。兔女的眼里噴出了怒火,從未有過的,她想下河去搶,可手無法離開嘴巴,也就無法在冰上掌握平衡。她騰出一只手用石塊狠狠地丟他們,但這些小壞蛋在冰上跑得比兔子還快。
  “你們咋這樣欺負人呢?”兔女又急又氣又羞,卻拿他們沒有一點辦法,眼淚就止不住了。恰巧這一幕被趕集回來的鐵蛋和他娘看在了眼里,鐵蛋不顧娘的阻攔,幾步就奔了過來沖進了河里,與六子廝打起來,驚得其他幾個孩子“嘩”的散了開去。六子雖是同齡人中出了名的壞種,可身子干瘦的跟木棍一樣,動真格的他哪是又高又結(jié)實,且又大他一歲的鐵蛋的對手。倆人在冰上滾來爬去,幾個回合六子便被鐵蛋壓在了身下?蛇@小子就有股不服輸?shù)年駝,任憑鐵蛋拳頭如雨點辦砸了過來,死死攥著手絹硬是不放手。
  看到這情形,兔女害怕了,卻又不知該咋樣把他們拉開,急得直跺腳。鐵蛋娘瞅兩個孩子當了真,慌得扔下手里的東西咋咋呼呼的跑了過來,可只顧著急了,一只腳剛踏到冰上,便“哎哎哎”地摔了個仰面朝天。鐵蛋和六子均一走神,雖然是自己的娘,但鐵蛋卻把握住了這個機會,一把抓住了手絹的一角,猛地一扯,誰知“嗤啦”,手絹應(yīng)聲成了兩半。
  兔女驚呆了,淚珠子卻加快了速度。所有人都不再吭氣,鐵蛋更是拿著那半塊手絹愣在那里,臉上說不清是笑還是哭。倒是六子氣鼓鼓的爬起來,把另一半手絹沒好氣的丟到鐵蛋頭上,冷哼了一聲,拍拍屁股和他的伙伴們溜之大吉了。
  這會兒鐵蛋娘也“哎喲呼喲”的爬起來穩(wěn)住了身子,小心翼翼的走到河中間,把呆在那兒的兒子扯了起來。“你發(fā)的哪門子瘋?氣死俺了!”她邊罵邊揪著兒子上了岸。
  兔女這也才看清,鐵蛋原來就是那個一看見她就“嘿嘿嘿”傻笑的小男孩?蛇@次鐵蛋卻笑不出了,兩只手各拿著半塊手絹伸到兔女面前,支支吾吾得道:“別哭了,俺,俺也不是故意的。”
  兔女用一只手捂著嘴巴,另只手接過手絹,她不知該感激他還是該恨他,只是望著撕成兩半的手絹劇烈的抽泣。
  “唉,”鐵蛋娘嘆了口氣蹲下身給兔女擦了擦眼淚,道,“閨女,快別哭了,趕明天俺給你弄塊新的,啊。”
  誰知兔女聽了這話反而哭的更厲害了,鐵蛋娘怎會知道這手絹對兔女來講有多重要,她還以為自己說錯了話,忙岔開話題道:“閨女,讓鐵蛋幫你把衣服弄回去吧,冰這么厚,咋洗。恳粫愕湍隳镆苍摶貋砹,別怕。”
  兔女突然間對鐵蛋娘倆產(chǎn)生了一種特別的好感,她止住眼淚點了點頭,卻發(fā)現(xiàn)鐵蛋又沖著她“嘿嘿”傻笑起來,不過她已不再覺得厭惡,甚至還差一點就被他感染到。
  
  【十一】
  
  兔女拎著盆子,鐵蛋挎著衣服一前一后進了家。根子娘此時正忙著做飯,聽見動靜出了灶房,看見鐵蛋幫著兔女把衣服弄了回來,覺得有些奇怪,再瞅衣服竟還都干著,立刻明白了咋回事,火氣“噌”的又竄上來了。
  “咋回事?是不是光顧著貪玩了,。”
  “俺沒有,手絹爛了,”兔女囁嚅著把手絹遞給奶奶看。
  “手絹爛了就不能洗衣服了?不就一塊破手絹嗎,整天拿著當寶貝似的,”根子娘搶過手絹轉(zhuǎn)身進了灶房,隨手便丟進了灶膛里。
  兔女驚呼一聲沖進灶屋,可手絹早已化為灰燼,她又氣又急,對著奶奶哭喊道:“這是俺姥姥的,你給俺賠,你給俺賠!”
  “好,你脾氣還不小,俺給你賠,”根子娘咬牙切齒的把兔女拖了出來,掄起巴掌不管哪兒就拍,“這里忙得一團糟,你倒只顧在外面貪玩,看你往后還敢不敢。”
  鐵蛋趕忙上去把根子娘拉開,急道:“奶奶,別打了,是六子他們欺負她。”
  “俺不管,”根子娘把鐵蛋扒拉到一邊,“今天俺就要給她個厲害,敢和當奶奶的頂嘴,反了她了。”
  兔女從地上爬起來,使勁的推了奶奶一把,大聲叫道:“你不講理,俺恨死你了!”說完捂著嘴扭身便往外跑去。
  “哎,你上哪兒去。”鐵蛋邊喊邊追了出來。
  兩人還沒跑出胡同,迎面根子趕著馬車回來了,“吁!”,根子趕緊勒住了韁繩,跳下車把兔女攔下,問道:“咋了這是?”
  翠鳳把招弟丟在車上,牽住閨女的手問:“到底咋了?手絹咋也沒帶呢?”
  一提手絹,兔女的眼淚又下來了,根子沖鐵蛋一瞪眼:“是不是鐵蛋欺負你了?”
  鐵蛋嚇得慌忙解釋:“叔,俺咋會欺負她呢?是,”鐵蛋急的也不知該咋講才好,“是,”
  “哎呀,你結(jié)巴啥呀,叔又不揍你?”
  “是,是她奶奶。”
  “啥?她奶奶?”兩口子幾乎異口同聲的表示出了質(zhì)疑。
  “她奶奶剛剛打她了,還燒了她的手絹。”
  聽了這番話,根子重重“唉”了一聲蹲在那里不再言語。翠鳳則抓住鐵蛋的胳膊憤憤的道:“鐵蛋,跟嬸說說清楚,這到底是咋回事?”
  于是鐵蛋從頭至尾講了一遍,然后瞅了眼兔女便跑回家了。
  孩子不會騙人,翠鳳似乎再也忍無可忍,拉起兔女的手,氣沖沖的進了院子。沒想到婆婆這會兒也坐在灶房門口不停地抹眼淚呢,但這讓翠鳳看著更是打心里厭惡。
  “娘,孩子惹您生氣,媳婦給你賠不是了,”說著翠鳳就要跪。
  “哎哎,翠鳳,肚子,肚子,”慌得根子娘急忙站起來把她攙住。
  “娘,兔女這孩子咱已經(jīng)夠?qū)Σ蛔∷耍看她不夠可憐嗎?別再難為她了,”翠鳳以前總嫌自己的眼淚不爭氣,一掉淚啥話也講不出,這次她努力抑制住情緒,打算同婆婆做個了斷,“因為到現(xiàn)在也沒能讓您抱上孫子,俺老覺得對不住您們家,所以俺才處處忍讓,可您今天也忒過了,有您這樣做奶奶的嗎?您就不怕人家戳脊梁骨?”
  根子娘似乎也知道今天自己做的確實過頭了,面對媳婦的質(zhì)問,一時找不到反駁的理由,只是道:“俺也是忙暈了,急的。”
  “娘,俺知道今天把您累壞了,可也不能拿孩子撒氣?這孩子又乖又勤快,自打她回來后,咱倆就成了閑人一樣。您還不就是嫌她是女孩,看不順她那張嘴,可這能怪她嗎?往后再出啥事,俺娘三只有卷鋪蓋了,再也不會讓您瞅著心煩,看著不順了。”
  “翠鳳,瞧你說的,你這是嚇俺呢?”
  “娘,媳婦不是說著玩的,您要真想抱孫子,就積點德吧,再說兔女咋樣也是這個家里的人,您的親孫女啊,咱不會連個外人也不如吧?”翠鳳丟下這句話便牽著兔女的手進了西屋。
  根子娘沒想到媳婦今天就跟換了個人似的,竟然把自己弄得連句囫圇話都講不出了,訕訕地又鉆進了灶房。
  
  【十二】
  
  整個下午根子娘耷著臉沒有說一句話,晚飯后躺在床上更是思前想后,翻來覆去如烙餅似的折騰開了。她一遍一遍的問自己:“俺想孫子真的想瘋了?可這能怨俺嗎?”一想到這兒,白天媳婦的話就又清清楚楚的在耳邊響起了。“媳婦說的在理啊,唉,俺真是老糊涂了,兔女,奶奶有罪啊,”根子娘一時竟然老淚縱橫。
  
  這根子娘還真是怪,往日里作威作福,說一不二,只一個回合便被媳婦馴服了。興許是這么多年來,媳婦一直低眉順眼,逆來順受,可今天卻一反常態(tài),語氣咄咄逼人,又句句在理,讓她無言以對;又或者是她對自己的所作所為一直都心虛得很,卻沒有人站出來跟她據(jù)理力爭,才使她一錯再錯。以此推想,根子娘轉(zhuǎn)變的這么快似乎也就不足為奇了。
  再說兔女,因為手絹沒了,她不想把嘴巴暴露給那個可惡的老女人看,所以就一直悶在屋里。翠鳳說先給她弄個別的用著,等下個集就去買新的,可兔女死活不肯出來。翠鳳知道今天婆婆太傷孩子的心了,也沒有別的辦法,只好把晚飯給她端過來。兔女午飯賭氣沒吃,肚子早已餓得“咕呱”亂叫,三下兩下便扒拉完了。翠鳳憐愛的道:“飽了嗎?不夠娘再給你弄去?”
  “飽了,您出去吧,俺要睡覺了,”兔女說完脫了衣服就鉆進了被窩。
  “噢,對了,今天集上俺讓你爹給你買了個燙壺,娘都忘了,”翠鳳邊講邊出了屋,不一會就抱著燙壺回來了,掀開被子放到兔女的腳下面,“快,閨女,把腳蹬上去就不冷了。”
  兔女試著把腳伸過去,一股暖流立刻涌遍了全身,忍不住高興得叫道:“娘,您真好。”
  翠鳳聽得兔女喊自己“娘”,不禁一愣,旋即眼中已是熱淚滾滾,但似乎又不太相信自己的耳朵,忍不住驚喜的問道:“閨女,你剛才喊俺啥?”
  兔女發(fā)現(xiàn)娘眼淚嘩嘩的,以為自己惹娘生氣了,忙忙坐起來給娘邊擦眼淚邊問:“娘,您咋哭了?您不喜歡兔女喊娘,兔女就不喊了。”
  翠鳳攬過兔女泣不成聲的道:“傻孩子,娘咋會不喜歡呢?娘早就盼著這一天了。娘是高興地,高興地。”
  “娘,你是俺姨的時候俺就老想喊你娘,可知道了你真的是俺娘后,俺卻咋也喊不出了,兔女是不是很不乖?”兔女把頭深深地扎進娘又軟又溫暖的懷抱里,這個世界上最溫暖的地方也許就是娘親的懷抱了。
  翠鳳用手輕撫著閨女的頭發(fā)道:“兔女咋不乖呢?兔女最乖了,都是娘不好,娘才不乖呢。”
  “是兔女不好,往后兔女再不惹奶奶和娘生氣了。”
  “嗯,是娘的好閨女,”翠鳳扒開兔女緊緊摟著自己的雙手,“好了閨女,快進被窩,一會該凍著了。”
  兔女在娘的懷里蹭了又蹭不舍地離開,“娘,您等兔女睡著了再走。”
  “嗯,往后娘天天等兔女睡著了才走呢,快睡吧,”翠鳳給兔女蓋好了被子,靜靜的看著閨女。
  兔女很幸福的閉上眼睛,從未有過的溫暖,舒適,安全,不一會就進入了夢鄉(xiāng)。她夢見姥姥來看她了,一個勁的抱著她親了又親,笑了又笑,還直夸她是個懂事的好孩子。
  太陽爬上了山頂,可兔女似乎還沉浸在昨晚的喜悅與夢境之中,要不是聽見鐵蛋的聲音,還不知睡到哪會呢。
  “奶奶,兔女還沒起床呢?”
  “沒呢,鐵蛋,這么早來找俺兔女啥事?”
  “俺給他送手絹來了。”
  一聽見“手絹”倆字,家里人都出來了,兔女也在屋里趕忙喊道:“你等俺一會兒。”
  翠鳳讓鐵蛋拿出手絹,呀,咋跟原來那塊幾乎一模一樣。窟有這櫻桃,比娘繡的還像。
  “鐵蛋,你從哪兒弄來的?”
  “俺娘繡的唄,”鐵蛋神氣十足的道,“昨天集上俺娘剛買了一塊,繡了大半夜呢。”
  “俺說呢,早就聽人家說你娘一手好繡工,可從來沒見過,今天可算開了眼了,”翠鳳一邊端詳著一邊贊不絕口,“鐵蛋,這回俺可要好好謝謝你娘倆了,你等會兒,俺給兔女拿進去。”
  工夫不大,兔女出來了,好像還有些害羞,低著頭立在那兒笑而不語。
  “嗯,跟原來一樣好看,”鐵蛋一只手撓著頭皮又“嘿嘿嘿”地傻笑起來。
  從此,兔女與鐵蛋成了要好的一對小朋友,整個寒假倆人幾乎天天都泡在一塊。難得兔女能交上這么一個好伙伴,也難得有人愿意親近兔女,一家人都替兔女高興,就由著她跟鐵蛋滿村里瘋。
  臨近開學那天,鐵蛋偷偷帶著她爬上了村東那座最高的山頭,因為兔女整天嚷嚷著要看縣城到底長得啥模樣?蓺獯跤醯呐郎蟻恚(wěn)住腳四下里一望,娘呀,除了山就是山,沒邊沒棱,瞅著直眼暈。
  “鐵蛋哥,縣城在哪兒?你快指給俺看看。”
  “就在那座山的后面,”鐵蛋指著東面,“看到了沒?”
  兔女努力的瞪大眼睛:“啥也看不見?全是山,姥姥不會是騙俺吧?”
  “你姥姥沒騙你,可能今天天不好,真倒霉,”鐵蛋有些掃興,好像一心想來的是他而不是兔女。
  瞧鐵蛋的樣子,兔女反而笑了:“鐵蛋哥,今天沒看成,等下次你再帶我來唄。”
  “行,下次保險讓你看到。”
  “鐵蛋哥,你以前看到過嗎?”
  一問這鐵蛋可來神氣了:“俺不光看到過,還去過呢。”
  “真的?”兔女眼里全是羨慕。
  “當然嘍,”鐵蛋很自豪得道,“俺爹是卡車司機,在縣城里給人家開車,今年暑假剛帶俺去逛了一趟。”
  兔女聽了眼睛一亮:“那縣城里到底有啥好玩的,快講給俺聽聽。”
  “嘿嘿,嘿嘿,俺是騙你的,俺也沒去過,俺只是聽爹講的,嘿嘿。”
  “鐵蛋哥,你真壞。”
  “嘿嘿,”鐵蛋撓了撓頭皮,“可俺爹不會騙人吧,他說縣城里的馬路可寬了,就你們家那馬車可以并著排跑好幾輛呢,路兩邊好多賣好吃的,見也沒見過,還有花花綠綠的衣服,鄉(xiāng)下人穿都不敢穿。”
  “為啥不敢穿?”
  “嗨,肯定是買不起才這樣講唄。”
  “那縣城里的人住在哪兒。”
  “爹說住在樓上,一座挨著一座,像一排排鴿子籠。”
  “他們住鴿子籠啊?俺可不想住那樣的房子。”
  “哈哈哈,咋會是真的鴿子籠呢。”
  “那是啥樣的呢?”
  ……
  兔女與鐵蛋坐在山頂上沖著縣城的方向一會指手劃腳,一會笑個沒完,似乎遠處那座神秘的小縣城就是童話里的王國,讓人心馳神往。
  
  【十三】
  
  快樂的日子總是過得飛快,年眨眼就走遠了,莊稼人又要開始起早貪黑的忙碌了。兔女一家人尤其干得起勁,因為翠鳳終于圓了婆婆的心愿。為這根子娘一連燒了三天高香,整日笑得嘴巴都合不攏,逢人就講,見人就夸。
  兔女更是沾了弟弟寶兒的光,等這個暑假過后就可以背起書包上學去了。暑假還不知哪會放呢,可心急地她早早的就讓娘給她準備好了書包,一有空就背在身上在家里晃來晃去,眼饞的招弟直撅嘴。
  其實讓兔女上學這件事,翠鳳早有打算,但一直很矛盾。原本想借著這喜慶勁先探探婆婆的口風,可張了幾次嘴,最后又都咽了回去。不光是婆婆和家里手頭緊的原因,她更擔心在學校里兔女會受人欺侮和偏待,剛剛才有了點喜歡臉,要是再受到刺激,誰知道會出啥亂子。
  要不是鐵蛋整天的來家里嚷囔,口口聲聲向她保證,有他在誰也不敢欺負兔女,好像他就是學校里的小霸王似的。最主要的是鐵蛋娘那晚跟她講的話,說孩子這么小,不上學干啥去,別跟咱們一樣連自己的名兒也不認得。別老想那些沒用的,能上一天就上一天,總比當睜眼瞎強。還說他們這個年紀在家里也出不了多少力,只會給添亂子。臨了又說要是因為家里困難,就盡管吱聲。
  總之這事多虧了他娘倆幫她打開了心里的疙瘩,翠鳳真不知該怎樣謝謝人家,不是他們,誰知道她能為這事愁到啥時候。那天她很小心地同婆婆露了露,沒想到婆婆一口就答應(yīng)了,還說老郭家的孩子,不管是男娃女娃都得去上學,有本事飛出這窮山窩子更好。
  翠鳳都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婆婆真是變了,比俺的思想都先進了,俺這兒子來的可真是時候。
  是啊,一切似乎都既稱心又如意,可誰能保證往后的日子能一直順風順水?俗話講,“過日子不能盤算”?刹还苷,至少現(xiàn)在兔女又開始了無憂無慮的生活,而且很快就要成為一名小學生了,沒有理由不高興啊。


        【十四】
  
  等了那么久,盼了那么長時間,兔女終于背起書包邁進了學校的大門,而且也有了一個好聽的名字——郭小玉。面對這樣一個嶄新而陌生的環(huán)境,兔女既緊張又興奮,興奮的原因不必多說,而緊張似乎也有自卑的原因在里面。
  隨著年齡的增大,兔女愈來愈對自己的容貌失去了信心,自卑感也隨之愈來愈強烈起來。那塊雪白漂亮的手絹引來的不是贊美,而是太多異樣的目光,走在校園里,就連她自己也覺得那么的與眾不同,格格不入。因此,在校園里除非是不得以之事,其他所有時間大都呆在教室里。當下課鈴聲響起,同學們呼啦啦奔出教室,三五成群地追逐打鬧,做著各種新奇好玩的游戲,校園里便一陣陣蕩起天真爛漫的笑聲。每每此時,她總是不由自主地走到窗前,趴在窗臺上,靜靜地看著外面的一切,目光里有渴望,有羨慕,更有深深的憂郁。
  大凡肢體有殘缺之人,似乎都有超出常人的毅力與決心,一方面不如別人,就努力在其他方面做到最好,以此來彌補肢體上的不足,還有那可憐的自尊心。兔女大概就屬此類人,不用別人催促,她自己也清楚唯一要做的就是認真而又刻苦地學習。也幸好有高她一級的鐵蛋,這孩子無論學習和其他,在學校里樣樣拔尖,同學們暗地里都稱他為“老師的小紅人”,再加上他身高體大,狀如一只小老虎,所以有這樣一個人與她幾乎形影不離,倒也沒有人敢拿她的缺陷做文章。
  秋去冬來,轉(zhuǎn)眼又到年底了,兔女以全班第一的成績結(jié)束了她的第一個學期。老師同學們均對這個終日捂著一塊手絹,有著一雙漂亮大眼睛的女孩開始刮目相看,在學校里還有什么比成績更能服人的?
  放假那天,兔女被評為了三好學生,還獲得了十只鉛筆,十本作業(yè)本的物質(zhì)獎勵。當然鐵蛋也不例外。兩人揮舞著大紅的獎狀,像兩只快樂的小鳥,一路歡呼雀躍。來到巷口,兔女堅持要把自己的獎品分一半給鐵蛋,因為她知道如果沒有鐵蛋哥的幫助,她不會有今天的成績。誰知鐵蛋笑說他不缺這個,而且還把他所得的全部獎勵硬塞給了兔女。自己的沒送成,反而把鐵蛋哥的悉數(shù)拐了回來,兔女撅著嘴幾乎要掉淚珠子了。鐵蛋又笑說等她下個學期再考第一,獎品都歸他。兔女破涕為笑,但非嚷著拉了鉤才罷。
  
  【十五】
  
  因為孫女學上的好,給老郭家臉上增了光,再加上這兩年地里的收成也不錯,根子娘從頭到腳把兔女打扮一新。過年對于女孩子來講,還有什么比能擁有一身漂亮的花衣裳而驕傲和高興呢?兔女便愈發(fā)覺得上學是一件很了不起的事情,于是比以往更加倍的努力了,而且也開始慢慢走出教室,試探著融入校園這個充滿快樂的大家庭。
  兔女的表現(xiàn)讓家人高興,翠鳳也又有喜了,這好事一出接著一出,根子娘心里那個得意那個樂啊。六十余歲的人了,干啥都不覺得累,從未有過的起勁,整天嘴巴笑成一朵花,瞅見熟悉的街坊鄰居,隔著老遠就打招呼。村人們看慣了這張“死人臉”,一下竟還接受不了,不相信這個曾經(jīng)把自己親孫女丟掉的可怕的老太婆,會真的有所轉(zhuǎn)變。
  但翠鳳心里比誰都清楚,婆婆確實變了,而且婆婆的變化也讓她很激動,那種久違的母愛之情,同樣作為母親的她能感受得到。正因此她現(xiàn)在才感覺無比矛盾,本來有了小寶以后,也總算了了婆婆的心愿,她打算不再生了,老覺得身子吃不消了。然而不等她考慮成熟,婆婆就熱言熱語一個勁的督促她,說啥打鐵要趁熱,下一胎肯定還是男娃,老天保佑,老郭家?guī)状鷨蝹鞯侥銈冞@輩要改了,你要做老郭家的功臣了,大好事啊,可不能白瞎了這么好的機會。禁不住婆婆再三勸誘,糊里糊涂的便懷上了,而且與上次的反應(yīng)一般無二,這更讓婆婆如吃了定心丸一般。
  轉(zhuǎn)眼已幾個月過去了,翠鳳卻又打起了流產(chǎn)的念頭,她愈來愈覺得這個家就眼下這幾口人似乎也難以養(yǎng)活了。男人又沒其他能耐,只是在農(nóng)閑時去縣城給人拉腳換幾個活錢,而且還經(jīng)常落空。婆婆再能干畢竟已上了年紀,不經(jīng)累了,要再生下去,大人孩子都要遭罪了。再瞅鐵蛋家,鐵蛋娘與自己年紀差不多,男人又那么有能耐,可人家就鐵蛋一個孩子,那小日子過得,村里人誰不眼紅。
  翠鳳羨慕之余也很不理解,有時與鐵蛋娘閑聊起來忍不住就問:“嫂子,看你們家條件這么好,咋不多生幾個孩子?鐵蛋也好有個伴?”
  鐵蛋娘每次總是笑道:“一個孩子有啥不好?你瞅多輕省,呵呵。”
  翠鳳:“咋說一個孩子也忒單了。”
  鐵蛋娘:“單是單了點,可也不急,等鐵蛋懂點事,多攢幾個錢再要也不晚。”
  翠鳳:“唉,俺咋就沒你這覺悟和決心呢?咱倆差不多大,你看俺的肚子還沒消停過呢。”
  鐵蛋娘:“呵呵,這也是你的本事啊。”
  “呵呵,這算啥本事。”翠鳳止住了笑,一本正經(jīng)的道,“嫂子,說真的,要不是為了婆婆,俺還真的不想生了,你瞅俺們家那光景。”
  “唉,翠鳳,讓嫂子說啥好呢?這都啥世道了?你婆婆封建你咋也跟著起哄?”
  “可俺能有啥法子呢?”
  “你就是忒善,忒沒主心骨,”鐵蛋娘拉過翠鳳的手,“妹妹,不想生就留,趁現(xiàn)在還來的及,這也不光你一個,別老想著別人咋的。說大了是響應(yīng)國家號召,說小了也該為自己活一回了。”
  
  【十六】
  
  鐵蛋娘的話給翠鳳造成了不小的沖擊,說不上響應(yīng)國家,也不談為自己活一回,就為了讓這個家少一點負擔,讓現(xiàn)有的幾口人吃得飽穿得暖,稍稍活得舒坦滋潤點,咋樣也不能再要這個孩子了。翠鳳心意已決,便天天尋機會跟婆婆溝通,可婆婆的心意似比她還要鐵。她就拿鐵蛋娘做例子,婆婆便不耐煩了:“她自己肚子不爭氣就算了,安得啥心?往后少跟這種人閑扯。”
  翠鳳拗不過婆婆,卻生死說服了男人,兩口子打算瞞著老人偷偷去做手術(shù)。然而不及翠鳳逮住時機,一件誰也不曾預(yù)料的事情發(fā)生了。
  這天是放暑假的日子,天氣又悶又熱,人就如在蒸籠里,下午時分蒸籠的溫度更是“噌噌”往上躥,讓人坐立難安,心生煩躁。兔女與鐵蛋卻好像沒覺出絲毫不適,因為他倆雙雙以優(yōu)異的成績邁入了下一個年級,又以一張大紅的獎狀結(jié)束了這個難忘的學年。尤其是兔女,面對老師滿意的微笑,同學羨慕的目光,一時間自信心迅速膨脹,平日里的自卑感蕩然無存,小小的心里塞滿了喜悅,甚至還有一絲絲得意。
  下午頒完了獎,老師便宣布放假了,無論是獲獎的還是沒獲獎的同學,無不歡呼雀躍,假期的吸引力似乎總能勝過其他。兔女與鐵蛋手握著獎狀,肩挨著肩,說說笑笑地出了校門。這讓跟在后面的小六子和他的那幫死黨很是不爽,一個勁沖兩人的背影伴著鬼臉,又不屑又羨慕又嫉妒。于是小六子忘記了上次的教訓,又一幕惡作劇在他的導(dǎo)演下瞬間拉開了帷幕。
  “哎哎哎,閃開閃開,別擋路,別擋路,”小六子打頭,幾個死黨緊隨其后,“刷”得一下,硬生生從兔女與鐵蛋之間重重撞了過去。
  兩人毫無防范也不及反應(yīng),兔女“哎呀”一聲撲在了地上,頓覺手臂一陣火辣辣地疼,再看獎狀也被磨出了幾顆窟窿,眼淚“嘩”就下來了。鐵蛋也趔趄了幾下方穩(wěn)住了身子,當他看到跌倒在地的兔女,再瞅小六子幾人遠遠地站在那里又是擠眉又是弄眼,滿臉的幸災(zāi)樂禍,沒有一絲悔過的樣子。他心里那個氣啊,哪還顧得兔女,丟下手中的獎狀,瘋似的向小六子他們追撲過去。幾個人見這陣勢,“娘呀爹呀”的似一群無頭蒼蠅亂了方向。但鐵蛋知是小六子的主意,只緊追他不放,沒幾步就被他逮個正著,一把揪住衣領(lǐng)把他掀翻在地,就勢騎在身上,沒輕沒重地掄開了拳頭。
  直到小六子告了饒才氣喘吁吁地停了手,這也才發(fā)現(xiàn)小六子的臉已被自己打的“慘不忍睹”,不免有些后怕了。而此時兔女還有好多同學,老師,村民已圍趕了過來。眾人拉起還騎在小六子身上發(fā)呆的鐵蛋,而后又扶起“哎喲呼喲”,滿臉淤青,鼻血直流的小六子。眾人沒想到孩子的手也會這么重,急忙把他送進了學校附近的衛(wèi)生室。兔女鐵蛋面面相覷,不知該咋辦,只管跟隨著眾人的步子進了衛(wèi)生室。
  工夫不大,聽得六子娘罵罵咧咧的氣沖沖推開了衛(wèi)生室的門,看見兒子的慘樣,扭頭照著鐵蛋就是一記大耳光:“鐵蛋,俺家六子上輩子欠你。可洗蔚膸ぐ硾]跟你計較,你倒蹬著鼻子上臉了。你看看你把俺打成啥樣了?你倆有啥深仇大恨?你咋下手這么毒呢?你說,今天這事該咋辦?”
  “他嬸子,要不你也把鐵蛋打一頓出出氣吧?”六子娘火正盛著,鐵蛋娘不知啥時候也進了衛(wèi)生室。
  六子娘乜斜著眼睛:“俺可不敢碰你的寶貝疙瘩,俺也沒那狠心。”
  “你不打,俺打,”鐵蛋娘拉過兒子劈頭蓋臉便打,“你個兔崽子,整天就知道給俺惹禍。”
  鐵蛋咬著牙忍著淚,動也不動的任憑娘打罵。
  眾人見鐵蛋娘當真下重手,慌忙把她拉開:“都是些孩子,干嘛這么當真?”
  兔女更是苦苦哀求:“嬸兒,別打了,不怪鐵蛋哥,都是俺不好,都是因為俺。”
  鐵蛋娘憐惜地看看了看兔女受傷的手臂,剛要安慰她幾句,六子娘卻又瘋開了:“啥?又是因為你?俺就納悶了,鐵蛋咋這樣拼死拼活地護著你?這么小就會迷人了,妖精胚子,怪不得當初你奶奶狠心把你給丟掉。”
  “他嬸子,說啥話呢?留點口德吧,這孩子已經(jīng)夠可憐了,”鐵蛋娘氣得臉都變色了。
  六子娘卻愈說愈來勁:“你瞅瞅,這小妖精把娘倆都迷住了,難不成大了還要討這個豁嘴怪物做媳婦吧?”
  鐵蛋娘聽了這話嘴唇直哆嗦:“你啥人啊,他們可還都是孩子。”
  “別太過分了六子娘,說兩句出出氣就行了,”眾人也實在聽不過耳,紛紛數(shù)落六子娘,“因為孩子,犯得上這樣大動肝火嗎?”
  值班大夫也呵斥道:“這里不是演武場,好歹也是個看病的地方,還有別的病人呢。”
  可六子娘偏就不依不饒,還是左一個小妖精,右一個豁嘴怪物的咒罵著。兔女瞪著一雙大眼望著面前這個女人,感到從未有過的驚恐,從那張唾沫四濺的嘴中噴出的每一個字,都似一把刀子狠狠刺進了她那顆還稚嫩的心。剛剛建立起不久的自信,瞬間便坍塌了,大顆大顆無辜又委屈的淚珠,在那雙迷茫的大眼睛里滾滾而落。兔女失聲哭叫著奪門而出。
  “壞人,壞人!”鐵蛋狠勁推了一把還在喋喋不休的六子娘,轉(zhuǎn)身追了出去。此時人們方聽得屋外已是雷聲隆隆,看來一場大雨要很快落下了。鐵蛋娘怕兩個孩子跑遠了,想把他們追回來,可剛要抬腳卻被六子娘一把拽住了:“你們都抬腳跑了,誰給俺支藥費?”
  
  【十七】
  
  兔女奔出衛(wèi)生室,卻不回家,徑直往村后跑去。而此刻烏壓壓的黑云伴著雷聲,夾著風沙,已從西北方向翻卷了上來。鐵蛋邊追邊喊:“兔女,要下雨了,別跑了。”兔女這會兒哪還管得了這么多,聽見鐵蛋的聲音,反而跑得更快了。在這樣的一個天氣里,兩個孩子你追我趕,惹來不少村民好奇的目光,但沒人有興趣加以阻攔,剛才還熱的直報怨老天,現(xiàn)在卻紛紛忙著躲避這場能帶來涼爽,來勢洶洶的大雨。
  兔女一口氣跑進了村后山腳下那座叫做“奶奶廟”的小廟中,“撲通”跪在了“奶奶”跟前,哭得更兇了。小廟幾近頹廢,山門與院墻已所剩無幾,倒是殿堂還算完好,但也已是七窟八窿,無人問津。小廟雖如此破敗,卻擋不住兔女與鐵蛋常來戲耍。只因叫做“奶奶廟”,兔女就覺得親切,就覺得能被人稱為“奶奶”的神仙,一定很慈祥,很喜歡小孩,一定會滿足小孩子的愿望。鐵蛋也曾多次引逗兔女說只要多磕頭,奶奶早晚會讓她變得跟其他女孩子一樣。雖然每次兔女聽了都會跟鐵蛋追逐打鬧一番,但鐵蛋的這些玩笑話卻深深烙在了她幼小的心里,經(jīng)常一個人偷偷跪在“奶奶”跟前,學著大人的樣子,煞有介事地嘟念一通。可無數(shù)個日夜過去了,她的嘴巴并無絲毫變化,還是要終日捂著手絹過活,而且今天還受了這么大委屈,怎能不難過,不心生怨恨。
  “奶奶,您是不是也覺得兔女不乖,是妖精,是怪物?”兔女真的就如大人般“嘣嘣”地磕起了響頭,磕一會兒哭一會兒,哭一會兒磕一會兒。
  正兀自傷心著,一道刺目的閃電就從滿是蛛網(wǎng)的窗口劃過,緊接著一聲霹靂炸響,幾乎要把原本岌岌可危的小廟震散架了。驚嚇的兔女連滾帶爬的緊緊倚靠在了神臺前,蜷縮在那兒動也不敢動。
  “兔女!”早就進廟躲在暗處的鐵蛋一步奔過去用身子護住兔女,“別怕!”
  “鐵蛋哥,”兔女摟住鐵蛋的脖子失聲大哭,“俺怕,俺要回家。”
  “怕啥呀,不就打個雷嗎,”鐵蛋一邊給兔女擦著眼淚一邊笑道,“你看這么大的雨,你又怕打雷,咋回家?咱看會新發(fā)的書吧。”
  “嗯,”一說到新書兔女轉(zhuǎn)憂為喜,可光線太暗了,如果不是下雨,這會兒太陽應(yīng)該還沒落山吧。兔女與鐵蛋努力地瞪著眼翻看著,或許今天又是跟人干架又是跑步,又喜又悲的經(jīng)歷了太多,不一會兒兩個孩子依偎著著竟入了夢鄉(xiāng),嶄新的書本滑落到了滿是灰塵的地面上都不覺。
  
  【十八】
  
  等大夫給小六子止住了鼻血,外面已是水流成河,一片白亮亮的水世界。瞅著雨愈下愈大,鐵蛋娘心里惦記著倆孩子,待給小六子付過了醫(yī)藥費,便不管不顧地鉆進了“嘩嘩”作響的大雨之中。身后模糊聽得六子娘大叫:“這事不能就這么完了,俺兒子要是……”
  鐵蛋娘心想:“你愛咋著咋著吧,俺可沒閑功夫跟你磨嘴皮子,”她深一腳淺一腳地趕到家時,人早已成了“落湯雞”,抹了把臉上的雨水,發(fā)現(xiàn)院門還鎖著,便急忙折身來了兔女家,邊往屋里走邊喊:“翠鳳,翠鳳,鐵蛋在這嗎?”
  翠鳳聽見,趕忙把哭鬧不止的小寶交給婆婆,拿起傘把鐵蛋娘迎進屋里,急道:“這是咋了嫂子?這么大的雨咋連把傘都不打呢?”
  鐵蛋娘卻不答,只立在當?shù)啬醚蹪M屋里一掃:“兔女也沒回嗎?”
  翠鳳瞅著鐵蛋娘走神的模樣,心里不免一驚:“沒呢,俺也正想問你去呢,”她拿塊毛巾給鐵蛋娘,“不會是在學校躲雨吧?”
  “嗨,早就放學了,”鐵蛋娘胡亂地擦了擦,“你甭管了,俺去找,”說著又要往雨里鉆。
  “嫂子,到底出啥事了?”翠鳳一把扯住鐵蛋娘的胳膊,“一下午俺心里就煩得慌。”
  “也沒啥事,小孩子的事,”鐵蛋娘拿開翠鳳的手,“等俺找著倆孩子再跟你說,天不早了,你瞅這雨下的。”
  “嫂子,咱倆分頭找,這樣快些,”翠鳳轉(zhuǎn)身又取來一把傘,“你去鐵蛋爺爺瓜棚里瞅瞅,俺去村后廟里找,這是他倆常去的地方,興許被雨隔住了。”
  “這么大的雨,你又挺著個大肚子,俺一個人就行了。”
  “翠鳳,聽你嫂子的,滑滑擦擦的多危險,著了涼也麻煩,”根子娘板著臉道,“兔女以前從不這樣啊,越大越不省心了,等根子回來讓他去找。”
  鐵蛋娘臉上閃過一絲不快,但旋即笑道:“妹子,別爭了,這天都要黑了,你還是在家好好呆著吧,放心,嫂子會把兔女安安全全的給你找回來,”說完扭身撐開傘又奔了出去。
  “嫂子,”瞅著鐵蛋娘的身影,翠鳳不免有些上火,回頭盯著婆婆的臉道,“娘,咋這樣說話呢?人家,”
  “俺哪里說錯了?”根子娘理直氣壯,“還是那句話,你往后少跟他家人來往,還有兔女。”
  “唉,不跟你爭了,俺在家等著不放心,這么大的雨忒少見了,根子也不會淋著雨回家的,”翠鳳沒時間也沒心情跟婆婆理論,只管撐開傘一頭扎進了如瓢潑似的雨中。
  小寶伸著雙手哭喊著要娘,根子娘平日里雖萬般寵愛,此時也忍不住煩躁起來,照著小寶屁股擰了一把:“鬧騰了一下午了,還讓不讓人安生?就知道你娘,奶奶白疼你了。”
  已稍懂事的招娣本來還想問奶奶姐姐去哪里了,咋不回家之類的問題,但看到奶奶比外面的天還陰的臉色,還有“嗷嗷”叫喚的弟弟,張了張嘴又咽了回去。她蹲在靠近門口的地方,兩手托腮,撅著小嘴,眼巴巴的望著無邊無際的雨幕在心里嘀咕:“姐姐,你去哪里玩了?快回家吧,奶奶都生氣了。”
  
  【十九】
  
  翠鳳出了院門徑直往村后的“奶奶”廟趕去。雨愈下愈歡,風也愈刮愈起勁,傘根本起不到作用,幾次還差點被風吹折。再瞅河里的水暴漲,渾濁的浪頭夾雜著枯枝敗葉幾乎要沖上岸來,很是駭人。翠鳳越發(fā)的不放心了,索性收了傘做了拐杖,踉踉蹌蹌地往前摸索。
  等她趕至廟門口時已是氣喘吁吁,她一手托著肚子,透過殘破的廟門往里看,不大的院子里己積了厚厚一層水,滋生的雜草只露著一兩片葉子晃來蕩去。翠鳳知道水面下磚石瓦塊爛七八糟的啥都有,就立在門口大聲地叫喊:“兔女,兔女!”
  此刻兔女與鐵蛋還在迷糊著,尤其兔女正沉浸在一個奇妙的美夢里。她夢見神臺上慈祥的“奶奶”緩緩飄落在眼前,并對她講現(xiàn)在就滿足她的心愿,說著對著她嘴上的手絹輕輕吹了一下,并告訴她回家后摘掉手絹她的心愿就實現(xiàn)了。兔女高興得忘了給“奶奶”磕頭,只一勁地傻笑,朦朧中覺得有人在推他:“兔女,兔女,好像你娘來找咱了?”
  兔女猛地站了起來:“哎呀,咱倆咋睡著了?天都快黑了,”她抓起書包就奔出了殿堂,“娘,娘!”誰知剛要下臺階,又一個巨雷在耳邊炸響,驚得她“啊”的一聲腳下一滑,整個人便撲進了臟兮兮的雨水中。
  “兔女!”緊跟出來的鐵蛋一把沒抓住,竟也被她順勢帶了下去。
  翠鳳看見這一幕,不覺又氣又驚又心疼,雖然她知道積水不會太深,但這一跤恐怕摔得不輕,嗆上兩口也不好受。慌得她顧不得多想,抬腳就上了臺階。然而這青石鋪就得石階經(jīng)過年深日久的踩踏,早已是光滑如鏡,再加上雨水的浸泡,即便好人若不留心也會被其作弄。瞅她剛想抬另一只腳,似乎已覺出不妙,但卻又無力補救,任由身子重重地滑在了石階之上,頃刻,劇烈地疼痛襲遍了全身。
  兔女與鐵蛋從連哭帶喊得從水里撲騰過來。翠鳳側(cè)趴在那兒,閉著眼咬著牙捂著肚子說不出半句話,豆大的汗珠伴著雨水自臉上滾滾而落。兩個孩子嚇壞了,鐵蛋急忙舉起傘為翠鳳遮住雨,而兔女望著娘極痛苦的樣子,也不敢碰觸其他部位,只是“娘,娘”地哭叫著,不停地為母親擦拭著臉上的汗水或是雨水。
  這檔口鐵蛋娘從公爹的瓜棚尋到了這兒,瞅見這情形,心想:“這下完了!”忙不迭緊跑幾步,把翠鳳攬坐在懷里,急道:“鐵蛋,趕快去找人來,就近,趕快的!”
  慌得鐵蛋把傘一丟,飛似的跑了。
  此時雨勢有所減緩,而翠鳳的身下卻似有血開始溢出,順著石階流進雨水中,瞬間已是一片刺目的紅。
  
  【二十】
  
  大概是命中注定這個孩子不會來到這個世界上,盡管翠鳳與根子早有引產(chǎn)的念頭,但卻沒想到會是以這樣的方式,而且那計劃畢竟還不成熟,所以這個意外讓人還是心痛不已。幸好翠鳳并沒有造成駭人的“大出血”,只要臥床安心好好地調(diào)養(yǎng)一段時日便無大礙了。
  然而根子娘因這次意外而造成的傷害,似乎遠比翠鳳嚴重,短時間內(nèi)恐怕不會有所減輕,何況那無辜夭折的胎兒正是如她所愿的一男娃。媳婦沒有錯,就算有錯也情有可原,那么害死她未出世的孫兒的就是兔女了。“不是她是誰?這個掃把星!都怪俺當初心軟,要不也不會,啊,啊,俺那可憐的沒出世的乖孫子哎!”根子娘想起來便哭,想起來拉過兔女便亂打一通。
  對奶奶的行為兔女不敢有絲毫地反抗,哪怕是言語上的,因為她知道她闖了大禍,不止害死了弟弟,還差點害死了疼她的親娘,就任由奶奶罵吧打吧,要是這樣能換回弟弟,能讓家人心里好受些,就算打死她也不會有半句怨言。每每此時家里便亂成了一團,招弟不忍心看著姐姐挨打,總會去拉勸奶奶,但換來的往往是同姐姐一樣的下場,而小寶還不諳世事,只會在一旁一味的干嚎。
  根子天不亮便要去縣城拉腳,而翠鳳身子虛的還下不了床,勉強爬起來也經(jīng)不住婆婆一扒拉,所以當婆婆再拿兔女出氣的時候,索性也懶得搭理了,只要她不下死手,就委屈孩子幾天吧。心里是這樣想的,可一聽見婆婆惡狠狠地打罵聲,孩子們地哭叫聲,翠鳳還是忍不住與她理論:“娘,您的氣性也忒大了,這都幾天了,您是想把兔女打死才解氣嗎?跟您說多少回了,就算不出這個意外,俺和根子也鐵了心不要了,您就別折磨兔女了,行嗎?您看她,還有這個家都成啥樣了?”
  “你甭跟俺說這些沒用的話,你們不想要就不要了,那俺算啥?”根子娘聽了媳婦的話,眼里的火躥得更烈了,手也下得更重了,“就是這死丫頭鬧得,你說俺好心留你在這個家,又花錢供你讀書,你倒三天兩頭的給俺添亂子,這回就是打死你也解不了恨,打死你給俺那小孫子出口氣。啊,啊,俺那可憐的沒出世的乖孫子哎!”
  根子家整天地哭聲不斷,擾的四鄰心里也都煩煩的,雖然也理解根子娘的心情,可也不能這樣沒完沒了。康饺绽锔幽锱c領(lǐng)居們幾乎沒一家處得來的,所以更少有人去管她家的閑事。那次鐵蛋娘倆實在聽不下去了,可人還未進屋便被根子娘惡言惡語地轟了出來,說啥要不是你們家鐵蛋跟人打架咋會弄到這步田地?還莫名其妙地說這下你高興了你滿意了之類的話。臨了又語氣堅決地說往后不許鐵蛋再與兔女來往,也不許她再與翠鳳有事沒事的便在一塊胡亂地嘰嘰。
  這個老太婆,人家那天也算是救了你媳婦一命,不但沒攤上半個“謝”字,還挨了一通讓人哭笑不得的奚落。鐵蛋娘自然不會與她計較這些,更不想跟她做無謂的爭論,聽得她這樣講,頭也不回地拉著兒子便返回了家。但一聽到幾個孩子的哭聲,娘倆就坐立不安,一個在心里不斷地咒罵,一個鎖著眉頭咬著牙發(fā)狠。而根子娘再無端生事的時候,干脆就把院門栓得死死的。
  
  【二一】
  
  暑假好像已過一周了吧。
  這天早晨,天藍云白,清風陣陣,難得的一個好天氣。經(jīng)過上次那場大雨地沖刷,河道似乎變寬了些,水也肥了些,且汩汩有聲,清澈見底。似乎這是浣洗的好時機,剛吃過早飯,兩岸就陸陸續(xù)續(xù)擠滿了前來浣洗衣物的婆娘。婆娘之中自然也包括鐵蛋娘,還有六子娘,倆人隔岸相對,前幾日的火氣大概還沒有下去,時不時拿話挑逗,明諷暗譏,引得眾婆娘嘻哈陣陣,如《劉三姐》里一樣熱鬧。再加上倆一伙,仨一群或戲水或摸魚蝦的孩童,一時間人聲鼎沸,比河水還要歡騰,像是在歡慶啥重大節(jié)日似的。
  此時,兔女吃力地拖垮著滿滿一藍衣物出現(xiàn)在了河邊。其實當她遠遠地望見河里竟有這么多人,便想尋個別處去洗,可實在找不到合適的地方,回家吧,那肯定會無端挨一頓打罵,只好硬著頭皮低眉垂眼地湊了過來。這群婆娘興致正濃著,冷不丁瞅見兔女,一時竟都噤了聲。而兔女瞅著滿滿一河人,也不知該擠在哪里,只是立在那兒用眼角的余光掃來掃去。
  還是鐵蛋娘先發(fā)覺了兔女的窘迫,同就近的幾個婆娘丟了個眼色,幾人稍稍一挪便又騰出了一個空位。然后鐵蛋娘招呼兔女挨著她洗,兔女這才如生人般怯怯的拖著衣物靠了過去。
  當兔女卷起衣袖準備洗衣的時候,一直悄悄留意她的鐵蛋娘忍不住一聲低呼,一把扯過她的手,發(fā)現(xiàn)從手腕往上布滿了青一塊紫一塊的傷痕,再看脖子里也是同樣,可想而知,兔女渾身肯定是沒一塊好地方了。鐵蛋娘不覺鼻子一酸,她輕輕撫摸著兔女胳膊上的傷痕,憐惜地道:“這是你奶奶打的?她可真下的了手!還疼不?來,大娘幫你洗,”說著就從兔女手里搶過衣服搓洗起來。
  兔女似乎很不情愿,猛地又把衣服奪回,,但淚珠子卻“嘩嘩啦啦”地滾落進了河水里,如一條小小的支流。此情此景不免又惹得滿河的婆娘炸了鍋,紛紛咒罵根子娘忒沒人味,就連不可理喻的六子娘也忍不住可憐起了她眼里的“小妖女”。然而兔女聽到這些同情的話語,卻倍感刺耳,她不知道這是為啥,反正就是不喜歡,甚至還有些厭惡。她洗衣的動作愈來愈快,好像恨不得即刻便洗完,趕緊離開這是非之地。
  “閨女,把你奶奶的話當真了?”鐵蛋娘見兔女這樣心里愈發(fā)的不忍,“甭怕,這么多人給你撐腰,你奶奶還沒王法了不成?把衣服給俺,都打成這樣了,咋洗?”
  這回兔女卻沒阻攔,任鐵蛋娘把所有的衣服都拿了過去,身旁的幾個婆娘也分了些,并道:“閨女,聽你大娘的,往后俺們給你撐著。”面對這些熱心好心的大娘嬸子,兔女不知該怎樣拒絕,也不知該說些啥,只是坐在那兒低著頭用手指劃拉著水面。
  很快,所有的衣物都已浣洗完畢,鐵蛋娘低聲對兔女說:“閨女,先到大娘家去,大娘煮幾個雞蛋給你滾滾身上的青。”兔女沒有反對也沒說愿意,心里大概正在做激烈的斗爭。
  鐵蛋娘自然猜得透兔女的心思,喊過在下游不遠處玩耍的兒子:“鐵蛋,幫兔女把衣服先弄咱家去。”
  鐵蛋濺著水花飛速地跑了過來,而后沖兔女“嘿嘿”一笑,挎起濕漉漉的籃筐就走。兔女只好乖乖地跟了上去,兩人就如剛認識時一樣拘謹。鐵蛋娘在后面望著既怨憤又心疼。
  這一幕被其他婆娘看到便又尋到了新話題,尤其六子娘這張嘴更是沒把門的了:“喲,這回你們可都看到了,不是我瞎說吧?這丫頭福氣不小呢。”
  “六子她娘,玩笑開一回就夠了,你這沒玩了!”鐵蛋娘轉(zhuǎn)過身怒道,“閉住嘴洗你的衣服吧,小心掉進河里嗆著。”
  “呵呵,俺可不是開玩笑,俺也管不住這張嘴,你還沒掉河里,可嗆得還不輕呢,哈哈,”六子娘愈講愈得意,誰想是鬼使神差還是屁股底下的石塊咋了,正笑得起勁,忽然“哎——”,整個人斜斜地就滑進了水中。因為河水并不深,沒有人去伸手“相救”,有的只是眾婆娘前仰后合的大笑。
  
  【二二】
  
  鐵蛋娘回到家中,衣服也不及晾曬,匆忙進灶房煮了幾個雞蛋,把兔女身上所有的淤青處反復(fù)滾揉了幾遍,而后又關(guān)切地問:“閨女,覺得輕快了嗎?”
  “嗯!”兔女眼里噙著淚,“謝謝大娘。”
  “謝啥?跟大娘還客氣?”鐵蛋娘半開玩笑半認真地道,“閨女啊,不是大娘說你,以后你奶奶在發(fā)瘋的時候就趕緊地躲開她,上大娘這兒來也行,別太倔了,啊。你瞅瞅,這身上還能挨她幾回打?”
  “嗯!”兔女又用力點點了頭。
  “哎,這才乖嘛,”鐵蛋娘給兔女整理好衣服,順手拿過倆雞蛋塞進她手里,“快,把這吃了,還溫和呢。”
  兔女握著雞蛋既不吃也不言語,低著頭兀自抹開了眼淚。
  “閨女,這是咋了?”鐵蛋娘見狀忙蹲下身輕聲問,“是不是守著外人不好意思啊?俺和鐵蛋這就出去晾衣服,你在屋里慢慢吃,聽話。”
  娘倆剛要出去,兔女卻一把拉住了鐵蛋娘:“大娘,您對兔女真好,除了姥姥和您,沒人對兔女好了。”
  “傻閨女,說啥呢?”鐵蛋娘把兔女攬進懷里,“兔女是好孩子,沒人會對兔女不好,你奶奶這是在氣頭上,過一陣子就沒事了,小孩子家家的別胡思亂想。來,快擦擦眼淚,大娘給你剝雞蛋。”
  “大娘,俺想把這給招弟和小寶,行嗎?”兔女抬起一雙淚眼望著鐵蛋娘。
  鐵蛋娘笑道:“俺就說兔女最懂事了,你只管吃你的,那不還有倆嗎,大娘早就想到了,呵呵。”
  “謝謝大娘!”兔女終于破涕為笑,她側(cè)頭看了看一旁的鐵蛋哥,見他正不錯眼珠地盯著自己手中的雞蛋,而且喉嚨處還一下下地動著。她雖然知道鐵蛋哥家比她家的家境要好很多,但也不是平白天上掉下的,平日里飯食也很清苦,只有鐵蛋爹回家的時候才會改善一下。于是她把手伸過去笑道:“鐵蛋哥,咱倆一人一個。”
  “你吃吧,等會兒讓俺娘再煮,”鐵蛋依舊是撓著頭“嘿嘿”笑著,眼睛卻始終沒離開兔女的手。
  兔女把嘴一撅:“你不吃,俺也不吃了。”
  “鐵蛋,吃吧,一會兒娘再煮幾個讓兔女帶著,”院子里正在晾曬衣物的鐵蛋娘聽著倆孩子你推我讓的,忍不住笑道,“才多大的人啊,咋都婆婆媽媽的。”
  既然娘發(fā)話了,鐵蛋也便不再難為情了,只見他伸手從兔女手中摸過一個雞蛋,三下五除二剝?nèi)チ说皻ぃ瑤卓诒氵M了肚。
  “你也不怕噎著,”兔女笑的腰都直不起了。
  “你咋不吃。”鐵蛋一個嗝接著一個嗝,“再笑不理你了。
  兔女好不容易才忍住笑:“好,好,俺吃,可是你得到外面去,”
  鐵蛋知兔女的心思,沖她扮個大鬼臉方跑出了屋子。兔女這也才解下手絹,細嚼慢品起那枚還有余溫的雞蛋。
  享用完“美食”,天已近晌午,兔女不敢再多做逗留。鐵蛋娘把另兩個雞蛋塞進兔女口袋中,又囑咐鐵蛋把兔女送至家門口。兔女瞅著鐵蛋跑出胡同方才挎起衣筐進了院門。
  “就幾件衣服洗了這大半天,是不是瞅這個空在外面發(fā)瘋了?”兔女剛放下衣筐,根子娘便從屋里沖出來劈頭蓋臉就一巴掌。
  兔女捂著腮幫,抬著頭委屈地看著怒容滿面的奶奶,淚水在眼里打著轉(zhuǎn)。
  “咋,俺還冤枉你了不成?別整天的一副可憐相,”根子娘極厭惡的把兔女捂著腮的手打了下來,就在這瞬間,她忽然發(fā)覺了兔女嘴角的“秘密”,這座“活火山”立刻爆發(fā)了。“俺說早晨給你娘煮的雞蛋咋少了一個,沒成想是讓你這個豁嘴的怪物給偷了,”根子娘掄圓了巴掌,左右開弓,“看你往后還敢不敢。”
  兔女根本沒有解釋的機會,血順著嘴角流了下來,洇紅了那方好看的雪白的手絹。
  翠鳳著實聽不下去了,暈暈乎乎地下了床,扶著門框往院里一瞅:“俺的娘啊,你這是真要孩子的命嗎?”她踉踉蹌蹌地奔過來,一把推開婆婆,由于用力過猛,自己竟也癱倒在地上。
  “娘!”兔女顧不得疼痛忙把母親攙了起來,“您沒事吧?”
  “孩子,娘沒事”,翠鳳心疼地輕輕摩挲著兔女的臉,而后轉(zhuǎn)過身怒視著婆婆:“娘,您這火氣到底啥時候能下去?您是孩子的奶奶嗎?您真讓俺害怕讓俺寒心。再這樣下去俺可要去村委討個說法了。”
  “好,俺今天就把她打死了一了百了,你只管去討說法吧,”根子娘把翠鳳撥拉開,又掄起了巴掌。
  此時一直嚇得不敢出聲的招弟跑過來,“忽”地摟住了奶奶的雙腿,哭道:“奶奶,別打姐姐了,雞蛋是俺偷得,是俺偷得,你打俺吧。”
  “啊?你們這是成心要氣死俺。”根子娘掄起的巴掌便狠狠落在了招弟身上,“讓你饞,讓你偷。”
  一時間院子里又孩子哭大人叫的亂作了一團。這會兒院門外響起了馬車的聲音,緊接著根子出現(xiàn)在了院子里。他瞅著眼前這一幕,忍不住氣血上涌,吼道:“娘!您這是干啥呢?還嫌這個家不夠亂。”
  幾個人除了小寶之外都被根子這突如其來的吼聲嚇了一跳,均立在那兒耷著個臉誰也不吭聲。
  “娘,說你啥好呢?別再揪著這事不放了,跟你說多少回了,這能怨孩子嗎?以前俺知道您難過您有氣,就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可您越來越過火了,咋說兔女也是您的親孫女,您不怕外人說閑話?”根子走到水缸邊抄起水瓢猛灌了一通又接著道,“暑假過后招弟也該上學了,翠鳳的身子還這么弱,里里外外用錢的地方多了。這不牲口也病了,又得耽誤幾天,別再添亂了行嗎?。”
  根子娘被兒子當著媳婦和孫女孫子的面數(shù)落,有些下不來臺,卻又自知理虧也不好再鬧下去,可她卻接著兒子的話道:“這個家用錢的地方是忒多了,兔女的學就別上了,別說還這樣,就算好好的,一個女娃子認再多的字也沒啥用。”
  “奶奶,兔女不上了,俺就在家里幫爹和娘,好好供妹妹和弟弟上學,”兔女懂事地看著余氣未消的奶奶。
  根子娘乜斜著眼冷哼了一聲轉(zhuǎn)身進了灶房。翠鳳與根子聽了閨女的話則連連搖頭嘆氣,心里如打翻了五味瓶。
  
  【二三】
  
  自這次“雞蛋風波”之后,根子娘似乎已從媳婦意外流產(chǎn)的陰影中漸漸走出。而且這個意外還不足一月,國家的計生政策仿佛一夜之間便在這窮鄉(xiāng)僻壤處異常嚴厲起來,就如改革開放的春風一樣,這山旮旯里總是慢幾拍。以往村里對此只是簡單地說服教育,其實就連這簡單地說服教育也無人認真地執(zhí)行,這項基本國策形同虛設(shè),生多生少全憑自愿。總之一句話:愛咋咋地,只要你知道有這項基本國策就行。
  但這政策就如六月的云,說變就變,讓人措手不及。有好事之人還編了一句極貼切極生動的順口溜:上吊給繩,喝藥給瓶,二胎不扎,墻倒屋塌。如此,一時間弄得人心惶惶,草木皆兵,村子里一片“腥風血雨”。膽大地棄房舍丟老幼做起了“超生游擊隊”,膽小的只好含悲忍淚,一刀絕育。
  這一切根子娘自然看在眼里,竟也自覺有些慶幸,若不然就憑這已是第四胎,誰知道會落得什么下場。“唉,該著俺小孫子就是這命啊。”盡管如此,但根子娘對兔女似乎在也提不起興趣,兔女在她眼里已成了可有可無之人。而兔女心中卻還是對奶奶一如既往,每日里戰(zhàn)戰(zhàn)兢兢,生怕一不小心再次觸怒奶奶。雖然往往是熱臉貼冷屁股,但又能怎樣呢?
  翠鳳的身子總算是好了許多,可動大力氣還是不行,幸好離秋收還有一段時日,若不然地里的活便全落在了婆婆和兔女這一老一幼身上。因為根子所在的市場為了規(guī)范經(jīng)營,便于管理,把所有拉腳的集中了起來,成立了一個運輸隊。而根子憑著在市場里良好的口碑,過硬的趕車技術(shù),被選做了副隊長。雖然根子身為副隊長,但市場里只是利用他的威信搞好內(nèi)部團結(jié),不爭搶客戶罷了,并不會浪費他太多精力與時間。然而這個差事卻會每月為他帶來一筆“不小”的額外收入,即便一天攬不到活計,市場里照樣會為他發(fā)放工資,他怎舍得輕易缺工。根子做夢也想不到他竟也與縣城里的人一樣吃起了工資,而且寒酸的家境慢慢竟也有了“盈余”。這讓全家人尤其是根子娘樂上眉梢,更有了向村人炫耀的資本。
  似乎沒有什么比這更讓人感覺有奔頭,心情大好了。所以暑假結(jié)束后兔女又背起了書包,當然這里面依舊少不了鐵蛋娘倆的功勞。日子好轉(zhuǎn)了,大人孩子又都康健康康的,招弟也要上學了,有個姐姐做伴自然最好不過了,何樂而不為呢?
  兔女感覺頭頂上的天更藍了,就如夢里的一樣美,于是愈發(fā)珍惜這失而復(fù)得的上學機會。
  時光如梭,一晃兔女竟初中畢業(yè)了,而且也已出落為一個亭亭玉立的大姑娘。
  “多俊的閨女,可惜了這張嘴”,村人議論最多的還是兔女的嘴。但兔女早已不把這放在心上,老天已經(jīng)夠照顧她了,差點連小學也讀不成的她竟然還讀完了初中,還有啥不滿足的,眼下她心中所焦慮的是這個家。
  以往她是看著奶奶甚至全家人的臉色讀書,而現(xiàn)在她是鐵了心不參加中考。雖然學習那么優(yōu)秀,雖然高她一級的鐵蛋哥已在縣城讀高中,更屢屢為她加油鼓勁,但她知道在這條路上她不會走太遠了。奶奶已年邁,舊病不去新病便接著來。娘似乎還被多年前的那次意外所影響,她看得出她是在咬牙硬挺,只不過不在人前顯露出來罷了。招弟小寶同樣學習異常出色,盡管爹的拉腳所得比從前又有了增加,但學費更是一年比一年攀高,所以地里的收入對這個家來說仍是尤為重要。而眼下唯一能幫上忙的也只有她這個做大姐的了,也該是她為娘親為這個家有所付出的時候了。
  當兔女把這個決定向家人提起的時候,根子娘劇烈地咳嗽著道:“俺早就跟你娘說過多回了,別硬撐,可她,”
  翠鳳也確實覺得有些力不從心,聽閨女這樣講,也只好無奈地嘆口氣道:“閨女,又要委屈你了。”
  而做爹的根子,以前因兔女的殘疾,做出了一些有違人理的事情,可他的內(nèi)心也一直承受著良心地折磨,然而一瞅到這閨女心里就又會不自主地產(chǎn)生厭惡的情緒。但這些年過來,他漸漸接受了兔女的存在,更喜歡上了她的聰明乖巧,善良勤快。俗語講“血濃于水”,再怎么說也是自己的親生骨肉,何來接受與不接受?因此兔女的這番話讓他既感動又羞愧,有心繼續(xù)讓閨女讀下去,可眼下這狀況確實很難,于是長嘆一聲道:“小玉,聽說你這種病現(xiàn)在省城里能治,爹向你保證,等咱攢夠了錢,就去省城。”
  “嗯!”兔女重重應(yīng)了聲道,“等招弟和小寶都考上大學也不晚。”
  兔女雖然告別了學校的大門,雖然有些失落,可也有一種如釋重負的輕松。而等升級考試結(jié)束回到家后的鐵蛋知道了此消息,心里卻一下沉重起來。他立刻把兔女叫了出來,但知為時已晚,因此看著她的臉只是一勁地搖頭嘆道:“可惜啊,可惜。”
  兔女知道鐵蛋口中“可惜”的意思,但她心里的那種“可惜”鐵蛋哥未必能清楚。其實自從鐵蛋以絕對的優(yōu)勢考入縣高中時,兔女心里便隱隱覺得他與鐵蛋哥產(chǎn)生了一種無形的距離,隨著自己做出退學的決定,這距離倏地就更加遙不可及了。
  唉,就算能一起讀高中,讀大學,又能怎樣呢?誰會喜歡一個像怪物一樣的女孩?更別說現(xiàn)在這種情況了。兔女不知自己小小年紀怎會有如此奇怪的想法,可她卻無法控制自己。有時她想疏遠她的鐵蛋哥,可總也做不到,每逢周末都會強烈地期待著他的到來,而鐵蛋也幾乎從未讓她失望過。若湊巧一周相見不著,心里的那種失落要一直持續(xù)到下一周才會消除。對此兔女心里既興奮又苦惱,她不知道鐵蛋哥是不是也同她一樣,每每想到此她便臉紅耳熱,之后便是或?qū)χ,或(qū)χ炜摘氉园l(fā)呆。
  這種事不能對鐵蛋哥講吧?絕對不能。
  
  【二四】
  
  暑假里農(nóng)活相對也極少,因此兔女除了輔導(dǎo)弟弟妹妹做作業(yè)之外,其余的空閑大都與鐵蛋在一起。鐵蛋喜歡教她高中的課本,她也學得津津有味,且一點即透。每每至此鐵蛋老是拿這話逗她:“可惜啊,可惜。”兔女便故意陰了臉不理他。鐵蛋就推說累了,要出去玩會兒才能再教。于是幾乎一整個暑假兩人不是泡在家里學東西,便是在外面毫無拘束的瘋耍。山野里,小河旁,處處都有他們青春爽朗的笑聲。
  然而兩人畢竟不是懵懂無知的孩童了,久而久之,即便無人挑撥,村里也已是閑言四起。尤其小六子,更是首當其沖。自從鐵蛋升入高中后,他見兔女身邊沒有了“守護神”,便有事沒事大獻殷勤,想盡一切辦法接近討好她。而兔女雖然心里極怕,但還有老師呵護著,小六子也不敢太過造次。這也讓班里的女生甚至老師有些迷惑,這樣一個奇怪的女孩子,怎么會如此討男生喜歡呢?先前是學校里一號學習標兵林志剛(鐵蛋),后是學校里一號渣滓典型馮六(小六子)。兩個極端,兩個風云人物。嗨,誰能猜得透這些少男少女微妙的心思。
  小六子見兔女不為所動,只是干著急也別無他法。可每當見倆人打得如此火熱,心里就如同打翻了數(shù)個醋罐子,無名之火蹭蹭往上竄?捎帜魏尾坏茫谑潜銓W他母親一般造謠生事,惡語中傷。當然他的主要對象是鐵蛋,恨不得即刻便把他踩在腳底,使他再無法接近兔女。
  兔女對這些風言風語似乎從小就習以為常了,并沒覺得有多難為情,也沒太放在心上。然而鐵蛋娘可坐不住了,別說旁人看出了啥,就連她也覺得兩個孩子再這樣下去也危險了。而且兒子還在讀書,大好的前程等著呢,說啥也不能出意外。所以臨開學那天,她語重心長的極婉轉(zhuǎn)的對兒子談起了這事。但鐵蛋還是聽出了母親的話中話,可他卻不以為然,而且還沖著母親大笑道:“娘,您啥時也把這當真了?這可不是您的作風。”
  鐵蛋娘白了兒子一眼,繼續(xù)嚴肅地道:“鐵蛋,你是大人了,別老顧著貪玩,你爹就你一根獨苗,全指望你光宗耀祖呢。過兩年就要考大學了,你可給娘抓緊了,腦子里千萬不能開小差,啊。”
  “娘,咋突然跟俺說這些?怪嚴肅地,”鐵蛋咧嘴一笑,“您還信不過您的兒子?從小學到現(xiàn)在兒子可是一直名列前茅,從沒給您和爹丟過臉。”
  “去去去!別跟俺貧嘴,”鐵蛋娘板了臉道,“不管咋樣,這兩年你少跟兔女來往,好好給俺安心讀書。”
  “安不安心讀書跟兔女有啥關(guān)系?娘,您真信了?”鐵蛋有些急躁,“就算是真的,兔女有啥不好、您也不是一直很喜歡她嗎?再說她這病省城里已經(jīng)能治了。”
  “哎喲俺的小祖宗,你才多大點人啊,這是你現(xiàn)在考慮的事嗎?”鐵蛋娘聽兒子這樣說恨不得狠狠敲他腦袋幾下,“你現(xiàn)在是學生,學生要做的就是好好讀書,好好讀書!”
  “娘,兒子書讀得還不夠好嗎?俺知道了,您現(xiàn)在就是反對俺跟兔女來往,您就快跟兔女奶奶一樣了”,鐵蛋小聲囁嚅著。
  “你這孩子越說越不像話了,咋不明白娘的話呢?”鐵蛋娘說著竟少見地抹起了眼淚,“你說娘跟你爹拉扯你容易嗎?你爹一年回家?guī)滋四銛?shù)過嗎?還不都是為你,指望著你以后能有大出息,飛出這窮山窩,俺們也跟著風光風光。你要喜歡這窮山窩,娘也不攔你,到時別埋怨俺跟你爹就行。”
  鐵蛋哪見過娘流眼淚,知道自己這次真的讓娘傷心了,忙遞過一條毛巾說道:“娘,你咋還哭了?兒子錯了,兒子聽您的就是了。”鐵蛋娘接過毛巾擦了把眼淚,道:“鐵蛋,只要你熬過這兩年考上大學,你愛咋樣就咋樣,娘絕對不會說半個不字。”
  “真的,娘?”鐵蛋高興的一把抱住娘,“兒子肯定一定會考上的,您可不能變卦啊。”
  瞅著兒子的高興勁,鐵蛋娘心里也不知是啥滋味,總之她清楚,只要兒子考上了大學,與兔女自然也就不了了之了。
  
  【二五】
  
  兩年的時間只一眨眼就過了,但這一眨眼的工夫,兔女家卻發(fā)生了很大的變化。在全家人的努力下,原先破舊的院落已是煥然一新,根子也換了一輛能拉更多貨物的騾車,招弟小寶的學習也是“芝麻開花節(jié)節(jié)高”,尤其招弟在今春舉行的全鎮(zhèn)數(shù)學競賽上獲得了第一名,不但得到了“豐厚”的物質(zhì)獎勵,還有一張嶄新的大團結(jié),這可是一個壯勞力拼死拼活一天才能賺到的啊。所有這一切都被村人看在眼里,滿滿的艷羨。而翠鳳對家中這些讓人稱道的變化似乎怎么也高興不起來,每日里擰著個眉頭,這樣不行那樣也不成,“乒乒乓乓”,又摔又砸,動不動就一通火,誰也不能讓她稱心。
  兔女覺得娘變了,但她理解甚至還有些可憐她。已經(jīng)成人且善解人意的她知道娘變成這樣,不是因為她的身體遲遲不能徹底康復(fù),多半是因為爹的緣故。
  原來這兩年根子明顯的回家晚了,有時甚至整夜不歸,每次翠鳳問起總說是在趕活。一次兩次還可,然而時間已久也難免使人起疑心。翠鳳知道自己的身子不中用,而男人又值虎狼之年,可她也真的不知該咋辦才好。然而明知道男人在外面與人相好,做老婆的卻只能睜一只眼閉一只眼,這樣的委屈甚至羞辱誰又能理解,于是滿腔怨恨便發(fā)在了別處。
  根子娘也不糊涂,一有機會便拿話敲打兒子,可根本不起作用,她也無其他辦法,更不知該咋樣勸解媳婦,除了嘆氣還是嘆氣。
  兔女也不知道娘和爹這樣下去,究竟何時才是個頭。唉,日子好了,咋還有這么多煩心事。窟有他的鐵蛋哥,這兩年來每到周末再也不心急火燎地來找她,一回到家就把自己埋進書本里,幾乎成了書呆子。他說他要苦讀兩年,爭取考上一所理想的大學,為他,也為她。還要她堅持,忍耐。鐵蛋哥的話讓她很感動,可感動之后就又覺得這只不過是一個美好的夢而已,她認為鐵蛋是在故意疏遠她,她不怪他,她比誰都清楚他和鐵蛋不會有啥結(jié)果,而且清晰的讓人害怕。然而無論再怎么明白,卻依舊無法控制自己的情感,隨著年齡的增長,這份情感更是愈來愈濃烈。但不管如何地想念,只要鐵蛋哥不來找他,她是斷不會去尋他的。她似乎比任何人都希望她的鐵蛋哥能飛得更遠,她不想打擾他的學習,更不想再因她而給他制造麻煩,無端的連累他。
  眼瞅著再過半月就要高考了,然而這個周末的一大清早鐵蛋便把兔女約了出來,這讓兔女又驚訝又生氣:“剛子哥,不是都說‘臨陣磨槍,不快也光’嗎,關(guān)鍵時候你不好好復(fù)習,又該挨訓了。”
  “俺才不信那一套呢,俺現(xiàn)在最需要的是放松,小玉,爬山去吧?”倆人不知從何時起都不在喊小名了,難怪,都成大人了嗎,且兩人的小名也實在拿不上“桌面”。
  “好啊,好久沒爬了,俺正好有空,”兔女也很興奮,“俺大娘知道不?”
  “知道,知道,俺對她講現(xiàn)在俺最需要的是你的鼓勵,呵呵,”剛子笑道,“快點,趁涼快。”
  
  【二六】
  
  正值盛夏,山野里一片蓊郁蔥蘢。昨晚剛落下一場大雨,天藍藍,云悠悠,處處泉水叮咚,溪水歡騰。一路野花撲面,蟬鳴蝶舞。鐵蛋與兔女雙雙被這美景所陶醉,說說笑笑,追追打打,不覺便爬上了山頂。等尋至老地方,又大呼小叫了一番后,鐵蛋不管不顧的四仰八叉地仰躺在了光滑的巖石上,嘴里還直呼“痛快”。
  兔女挨著鐵蛋坐下,不由細細端詳起他的臉龐:那眼動也不動的在看著天,雙重眼皮便分外明顯,又挺又直的鼻子隨著胸脯的起伏,鼻翼一收一縮。好看的嘴唇上已長出了胡子,在陽光下顯得毛茸茸的,配在這張微黑健美的臉上倒是恰到了好處。鐵蛋哥已長成一個男子漢了。想到這兒兔女不禁一陣臉紅耳熱,但再想起小時候竟又忍不住“撲哧”笑了。
  “笑啥?”正看著天空發(fā)呆的鐵蛋聽見兔女的笑聲“忽”地坐了起來。
  “誰笑了?俺沒笑。”
  “你在偷看俺。”
  “哎呀,你再說俺不理你了,”兔女說著背過了身。
  “好了好了,咋不經(jīng)逗了呢?”鐵蛋又把兔女扳了回來,“跟你說正經(jīng)的,你知道俺第一志愿填的是啥嗎?”
  “俺咋知道?反正是你喜歡的唄。”
  “俺填的是醫(yī)科大學。”
  “醫(yī)科大學?”
  “咋,你不喜歡?”
  “喜歡,只要你喜歡的,俺一定支持。”
  “呵呵,支持就好,”鐵蛋一頓,“等俺畢了業(yè)更需要你的支持。”
  “俺不明白,”兔女一頭霧水。
  “俺的意思是將來俺要親自給你醫(yī)治,要你成為世上最漂亮的女孩,”鐵蛋攬過兔女的肩膀,盯著她的眼睛,“最美的新娘。”
  兔女被這突如其來的喜悅弄得不知所措,身體不由自主地哆嗦成了一團,但旋即她推開鐵蛋的手,慌慌地站了起來:“剛子哥,你今天咋了?盡說些離譜的話。”
  “小玉,俺說的都是真話,咱倆也別在互相掩飾了,”鐵蛋站起身,“你要相信俺,更要相信自己。”
  “剛子哥,別再說了,咱倆是不可能的,”兔女泣不成聲。
  “沒有啥可能不可能的?小玉,拿出信心好不好?你知道嗎,俺娘已經(jīng)答應(yīng)了。”
  “啥,大娘也愿意?”兔女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是啊,他說只要俺能考上大學,俺喜歡誰她都沒意見,”鐵蛋給兔女擦著眼淚,“所以你不要想太多,還是那句話,相信哥,相信自己,其他的都不重要。”
  “嗯!”兔女哽咽著用力點了點頭。
  “好了,好了,眼睛都哭紅了,送給你樣東西,”鐵蛋說完從衣兜里掏出兩幅口罩,“以后就戴這個,又方便又好看。”
  “剛子哥,你真好,”兔女真不知該如何感謝她的鐵蛋哥,眼淚又管不住了。
  “呵呵,也不知你的眼淚打哪兒來的,趕快戴上讓俺看看。”
  兔女轉(zhuǎn)過身解下跟隨她多年的手絹,小心地疊好放進口袋里,然后戴上口罩,有些難為情的回過身。
  一陣清爽的風吹過,兔女烏黑的秀發(fā)便柔柔地飄著,鐵蛋再也抑制不住自己的情感,一把拉過兔女,緊緊把她擁入懷中。兔女的眼淚再次滑下,她覺得那個夢已成真,且就在眼前,可卻又是那么的虛無飄緲,遙不可及。
  日頭越來越毒,鐵蛋與兔女無心再多做逗留,便一路手牽著手下了山。
  來到“奶奶”廟附近兔女忽然停住了腳步:“剛子哥,你先回吧,讓人看見又要多事了。”
  “剛剛不是說好了嗎,你咋又怕了?”
  兔女笑道:“俺不是怕,馬上就要高考了,這個節(jié)骨眼上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免得影響了你的情緒。”
  “呵呵,還是你心細,不過俺要看著你先走。”
  “哎呀,別爭了,俺又不是小孩子了,讓你走你就走嗎?”兔女連推帶桑,“俺順道去學校接弟弟。”
  “那行,”鐵蛋調(diào)皮地沖兔女擠了下眼,才戀戀不舍得一步一回頭地離開了。瞅著鐵蛋走遠,兔女閃身進了廟中。
  倆人卿卿我我的一幕,恰巧讓不知何時來這里瞎逛的小六子看在了眼里,原以為這兩年極少見他們在一塊的身影,應(yīng)是忌諱了傳言,草草的斷了。他也覺得自己有的是機會對兔女狂轟亂追了,可今天他才發(fā)現(xiàn),兩人不但沒斷,關(guān)系竟然發(fā)展到可以光天化日下手牽著手了。
  “可惡!”小六子醋意大發(fā),眼里噴射著仇恨的火焰,恨不得立刻沖過去把情敵置于死地而后快,但當他看到鐵蛋離開,兔女進了廟,一個惡毒的計劃驀地涌上心頭。他尾隨著兔女進了廟堂,隱身在了一處陰暗的角落里。
  此刻兔女虔誠地跪在“奶奶”跟前雙手合十,口中反復(fù)念叨著:“奶奶,求您保佑剛子哥考上他理想的大學,到時俺再來給您磕頭,給您打掃衛(wèi)生,”兔女頭磕的“砰砰”響,“奶奶,您一定要滿足俺的這個愿望,一定要。”
  躲在暗處的小六子聽見這些話,心里那個惡毒的念頭驟然無限膨脹起來,咬牙暗道:“好,俺現(xiàn)在就滿足你的愿望。”說著他躡手躡腳地來道兔女身后,掄起了拳頭,照著毫無防備的兔女的腦袋便砸了下去?蓱z的兔女怎受得了這鐵一樣的拳頭,只一下便昏死了過去。
  看著倒在塵土里的兔女依然還是那樣美,小六子迫不及待地一件一件剝?nèi)ネ门囊路劬锪袈吨澙放c淫欲:“今天就讓俺滿足你,兔女,你是俺的,是俺的!”
  
  【二七】
  
  不知過了多久,大約村人們才剛剛開始吃晌飯吧。兔女費力地張開雙眼,頭疼的跟炸開了一般,而下身更是火辣辣的如同被刀刺似的。當她再瞅到自己一絲不掛的樣子,瞬間便明白發(fā)生了什么。剛剛還沉浸在無比幸福的喜悅之中,這會兒卻,她想哭卻哭不出來,她想罵卻不知該罵誰,只是覺得自己現(xiàn)在好臟,臟的連自己也一萬分的厭惡。她默默地穿好衣服,掙扎著爬起身,對著神臺上無比慈祥的“奶奶”擠出了一句話:“奶奶,俺恨您!”說完疾步出了廟門,向著附近的水庫奔去。
  來到水庫,兔女望著碧綠幽深的庫水毫不猶豫地抬起了腳,似乎只有這樣才能使自己再次變得干凈,只有這樣才能不愧對家人還有她的鐵蛋哥,她想不到更好的辦法。“鐵蛋哥,其實俺還是喜歡這樣叫你,可惜你再也聽不到了。兔女不能在支持你了,可你還是要考你喜歡的大學哦,因為不會只有兔女需要你,應(yīng)該還會有別人。再見了鐵蛋哥,再見了奶奶,爹,娘,招弟,小寶,咱們下輩子有緣再見吧。”
  水已沒到了胸部,兔女幾乎無力再支撐住身體了,且愈往深處水愈冷,使得頭腦發(fā)熱處在癲狂狀態(tài)中的她漸漸有所清醒。
  “就這樣不明不白的死了,不是便宜了那畜生?不能,不能,俺要找到他,俺要報仇!”兔女心中一時間被太多的東西牽絆,“還有俺娘咋辦?弟弟妹妹該咋辦?”但她想得最多的便是報仇,此深仇大恨高于一切。于是她被強烈的復(fù)仇欲望又拉回了岸上。
  兔女一路走一路搜尋著殘存在腦海里的蛛絲馬跡。“今天你是俺的人了,跟你的鐵蛋哥哭去吧,看他還會不會可憐你,”迷迷糊糊中聽得這個聲音好熟,兔女反復(fù)回憶著,盡管她不愿去想,“對,是他,就是他!小六子,混蛋!畜生!”兔女牙齒咬得“嘎巴”響,恨不得即刻就把小六子碎尸萬段。她懷著滿腔怒火與屈辱躲躲閃閃地回到家中,一頭扎進自己的屋里,拴住門撲在床上,緊緊捂住嘴巴任淚水狂涌而出。
  翠鳳見閨女狼狽又反常的樣子,撂下碗筷來到閨女門前:“咋了?飯也不吃了?”
  兔女強忍住悲聲:“爬山爬的累了,俺睡一會兒再吃。”
  “又跟鐵蛋去的是吧?都這么大個姑娘了,別介整天的在外面瘋,你瞅弄得人不人鬼不鬼的,還嫌人家說的少。”翠鳳昨晚剛跟男人吵了一架,這口氣還沒出來,可她還是第一次對兔女發(fā)這么大的火,又覺得不忍,便道,“娘給你留著飯,你只管睡吧,反正地里也沒啥活。”
  總算是沒起疑心,兔女心里稍稍平穩(wěn)了些,可哪能真的會睡著,一整個下午都在床上翻來覆去的尋思著她的復(fù)仇計劃。
  
  【二八】
  
  其實一個弱小的山村女孩子能有什么強大的復(fù)仇計劃。兔女想了半天也無非是把家里廢棄的一把剪刀拆了開來,把其中一半磨得鋒利無比,出門時便揣在身上,如果哪一天遇見小六子,就毫不手軟地刺過去。然而不知為何,自這之后小六子就如人間蒸發(fā)了一般,這讓兔女心里很是窩火,而這似乎也證實了她當初的猜測,所以她更加堅定了自己的計劃。
  轉(zhuǎn)瞬一個多月的時間又溜走了,兔女的計劃仍舊沒有實現(xiàn),鐵蛋已接到了大學錄取通知書,這個消息現(xiàn)在來講無疑對她更是一個不小的刺激。鐵蛋哥正大步的向他的理想靠近,而如今占據(jù)她心靈的只有“報仇”兩個字。
  那天鐵蛋來向她報喜,并信心滿滿地對她說:“咱們的夢想很快就要實現(xiàn)了,你可不能變卦哦。”她只是胡亂地答應(yīng)著,卻再不敢直視那雙深情的眼睛。因為她知道她的那個夢眼下當真就成了夢,就連做這樣的夢也覺得是對鐵蛋哥的羞辱。一想到此便會鉆心的疼痛,對小六子的仇恨更是無以復(fù)加。可剛剛才得到消息,講小六子早就跟著別人出了遠門打工去了。兔女那個恨啊,然而更讓她恨,且讓她幾近發(fā)狂的事情又悄然而至。
  一連幾天,尤其是早上,兔女便感到惡心難忍,嘔吐不已。起先她以為自己可能得了啥病,可奇怪的是這只會在早上發(fā)生,也無其他癥狀。直到她忽然發(fā)覺“那事”好像遲了好多天了,再聯(lián)想起娘懷小寶的時候一些反應(yīng),不由的冷汗直流,驚恐萬分。“不會的,不可能,”她無論如何也不敢相信,“老天爺不會這樣折磨俺的。
  年紀尚嫩的兔女不知該怎樣才能把肚子里的“孽種”除掉,或許現(xiàn)在死掉是最好的選擇,也能保一個清白之名。但大仇未報,不到萬不得已她還不想這樣做,可小六子這畜生又不知何時何月才能回來,她只有耐住性子等。于是每有反應(yīng)的時候便想方設(shè)法避開家人的視線,然而這豈是一朝一夕的事情,糊弄糊弄就過去了。
  今天早上一口粥還沒下肚,兔女已感到事情不妙,因為這次的反應(yīng)比任何一次都劇烈,果然不及她跑進茅房,便“哇哇”地吐了起來。翠鳳這段日子雖然與男人的關(guān)系很緊張,但做娘的還是留意到了兔女近幾天的異常。她瞅閨女難受的樣子有些不忍,放下碗筷出了屋,邊給閨女捶著后背邊關(guān)切地問:“閨女,最近到底咋了?整天跟沒魂似的,飯也吃不下,就知道吐。”
  “娘,沒啥,可能是胃口的事,一會兒就好了,”兔女直起身勉強對娘一笑。
  根子娘冷不丁干咳了兩聲:“咳,咳,要是真沒事就好嘍。”
  兔女聽奶奶這樣講,不由心里一陣“突突”亂跳。而翠鳳聽了婆婆這話又想起那天晌午兔女奇奇怪怪的模樣,心里驀地一驚,而后拉起她的手進了孩子的屋。
  “小玉,跟娘說實話,到底咋了?”
  “娘,剛才不是跟你說了嗎,沒事,這么緊張干啥呀,”兔女佯裝歡笑。
  “娘可是過來人,你騙不了俺,”翠鳳語氣堅決得道,“你老實講,那天去爬山鐵蛋是不是欺負你了?”
  “娘,您說啥呢?他咋會欺負俺呢?您知道從小俺倆就沒紅過臉。”
  “娘說的不是這個,你別給俺瞎扯,這可不是鬧著玩的,閨女!”
  “娘,俺知道,可俺倆真的沒啥,”兔女雖然嘴巴上硬,可心里已是亂做了一團麻,“俺就是胃里的毛病。”
  見閨女嘴巴這樣硬翠鳳急道:“你不說是吧?好,不管哪里的毛病,等會兒跟娘去鎮(zhèn)上看看代夫就知道了。”
  這下兔女真的慌了,忙道:“娘,這點小毛病值當?shù)厝メt(yī)院嗎?”
  “小毛病拖久了也會成大毛病的,”翠鳳嘆了口氣,用手撫著兔女的頭發(fā)道,“閨女,其實娘也不想,還是看看大夫放心,說不定真就是你講得胃病呢,是吧?”
  兔女知道瞞不下去了,有心對娘講了吧,可聽了她剛才的分析,不知為何心中竟也起了一絲僥幸。“豁出去了!”兔女暗下狠心。
  
  【二九】
  
  “這孩子已有將近兩個月的身孕了。”
  在焦慮不安中終于等來了大夫的答案,但無疑也是一聲晴天霹靂,雖然早有預(yù)料,但翠鳳還是忍不住悲憤交加,一走出醫(yī)院大門便對兔女吼道:“讓你別整天跟一個大小伙子在外面瘋,你不聽,現(xiàn)在出了這么大的亂子,你說該咋整?。”翠鳳愈說愈來氣,“看來你奶奶說的真沒錯!”說完把診斷書丟給兔女,獨自憤憤而去。
  兔女徹底絕望了,不只為這一張診斷書,給讓她受不了的是親人的態(tài)度,而且還是最疼她的娘親。娘的話一遍遍在耳邊炸響,忽然她就覺得報仇已不重要,況且還不知要等到猴年馬月,多等一天對她都是莫大的屈辱與考驗,此刻她恨不得立即結(jié)束這個讓所有人,包括她自己也極厭惡的生命。但現(xiàn)在不能,因為她還有好多事要做,最起碼也不能讓鐵蛋哥為她蒙受不白之冤啊。想到此,兔女把診斷書撕得粉碎,而后隨手一拋,就如拋掉了一個無比沉重包袱一般,霎時感覺渾身輕松了許多。而后抹去淚水,疾步往家趕去。
  幸好翠鳳不是六子娘那樣的人,若不然等兔女趕到家時早已經(jīng)跑去大吵大鬧了。一回到家她便躲進屋里悄悄地抹開了眼淚,思前想后,愈想愈惱,愈想愈來氣,忍不住抓過枕頭狠勁往頭上砸了起來:“老天爺,俺上輩子到底做了啥孽啊,您行行好,行行好吧?”
  兔女推開娘的房門,“撲通”跪了下來:“娘,都是俺不好,您別這樣,您打俺一頓消消氣吧。”
  翠鳳沒把枕頭狠狠仍在兔女身上:“要是能打你一頓啥事就沒了,娘早就該打你多少回了。你個不爭氣的死妮子,你還有臉回來,說,是不是鐵蛋?”
  “不是,娘,真的不是,俺講的是真話,是真話,娘,”兔女跪爬到翠鳳跟前,“娘,這事您千萬不能怨鐵蛋哥,更不能讓他知道。”
  “不是他那是誰?那總得有個人吧?”
  “娘,俺也不清楚,也沒有多少證據(jù)。”
  “。”翠鳳聽了這話更是氣血攻心,“啪”的一記響亮的耳光便落在了兔女臉上,“誰把你肚子搞大了都不清楚,俺真是怕了你了,你是俺的閨女嗎?你還真隨你爹那個不要臉的東西,你打哪兒來再回哪兒去吧,俺受夠了!當初真后悔沒聽你奶奶的!”
  兔女沒想到一向柔善,且對她疼愛有加的娘會說出如此絕情的話,她跪在那兒一勁地喃喃道:“不是的,娘,不是您想的那樣。”
  “啥是不是的?俺累了,出去,出去!”
  屋內(nèi)娘倆又哭又鬧,外面根子娘的耳朵還好使,倆人的話聽得真真的,見兔女癡癡傻傻地出了兒媳的房間,又唯恐天下不亂地哭道:“哎喲,這個家是咋了?個個都跟中了邪似的,天天不得安生。眼下又出了這么大的丑事,傳出去叫俺老婆子咋抬頭哦,丟祖宗的臉啊。”
  兔女并不去理會奶奶,她不想再跟任何人做無謂地辯解,她還有啥可計較可留戀的?她現(xiàn)在唯一的愿望就是特別想見鐵蛋哥一面,但這是不可能的,因為他已去了他理想的地方。她默默地走進自己的屋子,理了理頭發(fā),坐在簡陋的書桌前,長長地“吁”了口氣,而后鋪開紙張,一氣寫了兩封信,接著把招弟喊了進來。
  招弟不知姐姐叫她做啥,只怯怯地立在那兒一言不發(fā)。兔女把她拉到身邊,笑道:“招弟,咋又怕姐姐了?”
  “招弟咋會怕姐姐,招弟是怕說錯了話讓姐姐生氣難過。”
  “好妹妹,姐姐沒白疼你,”兔女拿過信,“招弟,姐姐讓你做回郵遞員行不?”
  “好。”招弟終于露出了燦爛的笑容,“都是給誰的?”
  “這封是給爹和娘的。”
  “咋還有爹和娘的信呢?”招弟既迷惑又好奇。
  “你別問那么多,記得要他倆一起看,”兔女拉著招弟的手,“你也長大了,記得多照顧下弟弟,多勸勸爹和娘,別再整天地吵來吵去,啊。”
  招弟感覺今天姐姐說的話有些怪怪的,可又猜不出是為啥,只是“嗯,嗯”地點著頭。
  “這封是給鐵蛋哥哥的,可他要等寒假才會回來,”兔女一臉嚴肅地道,“很重要,你要保存好了,還要替姐姐保密,更不許偷看哦。”
  “兩封俺都不會偷看,”招弟也極認真地向姐姐保證。
  “招弟,吃飯了!”
  兔女還想對招弟交代些什么,奶奶啞著嗓子沒好氣地喊上了,便道:“招弟,先吃飯去吧,姐姐有些累,也不餓,等姐姐醒了再跟你說。”
  “嗯,”招弟把信藏進口袋,輕手輕腳地出了姐姐的屋子。
  等妹妹一離開,兔女迅速的從枕頭底下摸出那半把剪刀,用那方伴她多年的手絹包裹好,然后悄悄的頭也不回地出了院門。
  
  【三十】
  
  “打哪兒來再回哪兒去吧”,正午火辣辣的日頭下,兔女步履蹣跚的往姥姥家的方向晃悠著,娘的話似乎比她失去童貞更使人傷心萬分。
  “姥姥現(xiàn)在該不會也和其他人一樣嫌俺臟了吧?姥姥,俺知道您不會,不管兔女變成啥樣,您都還會和以前一樣疼俺的對不對?姥姥,兔女現(xiàn)在真的沒地方去了”兔女一路走一路眼淚,幾十里的路程她竟走了整整一個下午,等她尋至姥姥墳前時,已是晚霞如血。她又累又乏,一看到墳?zāi),仿佛便瞅見慈愛的姥姥正在對著她微笑,于是雙腿一軟跪抱住姥姥的墓碑悲聲大放。
  而此刻家里,甚至整個村子里正在滿山滿野地搜尋兔女。所有的池塘,水庫,水井,旮旮旯旯,幾乎已把村子翻了個遍,卻始終沒一個人想到兔女現(xiàn)在所在的地方,包括后悔得要死的翠鳳。再加上兔女離家時走的是小路,又值正午,一直出了村子也沒遇上半個人影。或許是鬼使神差,或許是兔女的生命當真已走到盡頭。
  兔女哭了好久,似乎只有這樣才能把這些年所受的委屈與羞辱,統(tǒng)統(tǒng)隨著淚水流出,流盡,才能輕輕松松,干干凈凈地去見姥姥。
  不覺夜色漸深,墳地里有幽綠的“鬼火”點點閃閃,兔女自語道:“俺馬上就和你們一樣了,俺會怕嗎?哈哈。”說完,她倚坐在姥姥墓碑上,打開手絹,握緊那半把剪刀狠狠地劃向了手腕。這半把剪刀本是給那個毀掉她一生的畜生所準備的,想不到竟給自己派上了用場,兔女記得姥姥常講“善有善報,惡有惡報,只是遲早的事”,而像小六子這樣的畜生更是不會有好的下場。所以兔女一點也不后悔,她只想快點結(jié)束這一切,快點與姥姥團聚。
  “姥姥,兔女來跟您做伴了。鐵蛋哥,兔女讓你失望了,要真的有下輩子,俺一定還你一個完完整整的小玉,再見了,你可要好好的,……”
  兔女的呼吸愈來愈微弱,恍惚中她忽然發(fā)現(xiàn)姥姥不知何時來在了眼前,見她笑吟吟地蹲下來:“兔女,你咋來了?”
  兔女大哭:“兔女想姥姥了。”
  “兔女乖,兔女不哭,一哭就不好看了,”姥姥把兔女攬進懷里,“現(xiàn)在俺兔女可是世上最俊的姑娘。”
  兔女撅起嘴:“姥姥不好,兔女要生氣了。”
  “呵呵,不信你自己看。”說著姥姥輕輕一揮手,一面明晃晃漂亮的大鏡子出現(xiàn)在了兔女面前。
  兔女異常驚喜地看著鏡子里那個俊俏的女孩,手指輕觸著自己的嘴唇,眼淚早已如決堤之水。
  姥姥撫摸著兔女的秀發(fā)微微一笑:“孩子,該走了。”
  “去哪兒?”
  “當然是姥姥家了。”
  “嗯!”
  兔女緊緊握住姥姥的手,緩緩向那朵最美的云彩飄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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