妻子學(xué)校有一塊預(yù)備修游泳館的地,閑置了好幾年了。
今年秋天,不知吹了什么風(fēng),不少女老師相邀著在上面拓荒種菜了。
于是,閑暇時,關(guān)于菜,就成了她們新的熱門的話題,妻子終于按捺不住了,也想著小試身手。
那天,妻子買來了一些菜籽,蘿卜、辣椒、小白菜,還有薺菜,她滿臉興奮又略帶神秘地告訴我要種塊菜地。
種菜?挺新鮮的。但我心里卻先暗自笑了:且不說,要吃上那菜地里長出的菜不知道要到哪個猴年馬月,單說即使順利,捱到能新鮮下鍋的那一天,也最多吃個一兩餐,還不能大口吃,——純粹一伙孩子辦家家。
妻子讓我一塊去挖土,我沒去。她倒是興致盎然,推門出去了,走前還不忘換上一條待洗的黑色運動褲,煞有介事的樣子。
我心里笑得更厲害了。
家里很靜,電視里正直播著美國NBA常規(guī)賽,人狼大戰(zhàn)(湖人對森林狼),難解難分,我一時心不在焉,腦海里雜沓著一些關(guān)于菜地的往事。
我出生的年代介于三年自然災(zāi)害和四清運動之間,屬于建國后物質(zhì)最匱乏的那段歲月。我是冬天生的,和著棉衣棉褲四斤半,媽媽比劃著說,那手呀像干癟的豆角,額頭上三條深深的抬頭紋,就像一個小猴子。外婆抱著我,泣不成聲,“哎呀呀,我個崽,怎么長得大呀”!我媽媽沒有奶水,只好給我喂米湯,半調(diào)羹米湯要勻出三四口。一個月后,每天吃著外婆給我推的米粉,外加一個雞蛋,媽媽說,我從第二個月起,每天長一兩,一個月長三斤,這個速度一直長了三個月,共九斤,我仿佛發(fā)面團(tuán)一般,又白又胖了。
那時我媽媽在供銷社當(dāng)營業(yè)員,我爸爸在公社當(dāng)干部,公社建在一個山腰上,面朝一段上坡路的家屬住房后是一片縱深無比的山丘,山丘上是成片的油茶林,我外婆帶我之余在油茶林里種了幾塊菜地,平時兩個讀小學(xué)的舅舅幫著打理。在那段艱難的日子里,菜地給我們這個家庭提供了難得的豐富的滋養(yǎng)。
一個夏天的周末,外婆把睡著的我安頓好,便和兩個舅舅到菜地里忙碌去了。外婆擔(dān)心我被蚊子咬,便用一塊油布蓋在我的搖籃上,油布接口處留著一條縫。說搖籃,其實就是一個大籮筐,籮筐的沿插著幾根扭成拱形的小竹竿便是蚊帳竿了。
忙了一陣之后,我大舅突然說要來看看我,便火燒火燎地趕到屋子里,這一看不打緊,一看,我大舅登時便嚇壞了。原來,中途我醒了,手腳亂動,不知怎地就把油布弄下來了,整個兒捂住了自己的臉。當(dāng)大舅撩開油布,我已經(jīng)兩唇烏紫,氣息微弱,都哭不出聲音了。大舅沒了主張,連忙抱著我去找我外婆,外婆一看,除了哭,也沒了主張,抱著我,顛著兩只裹過的腳,高一腳低一腳地來找我媽媽,兩個舅舅嚇得手腳無措地跟在我外婆后面。
還好,當(dāng)找到我媽媽的時候,我已經(jīng)漸漸地恢復(fù)了元氣,嘴唇也由烏轉(zhuǎn)紅了,兩只眼睛也能骨碌碌轉(zhuǎn)了。我媽媽說,我看到她的時候,眼睛里涌動著淚光。我參加工作后,我媽媽舊事重提,我說太夸張了吧,她一口咬定,是真的,母子連心啦!
聽我舅舅說,媽媽為這個事和外婆吵了一架。
至于后來那片菜地還種了沒有,我沒有細(xì)究。
文化大革命開始時,我爸爸作為“當(dāng)權(quán)派”掛過紙牌子,戴過高帽子,還好,沒有被打過。聽我媽媽說,一次,我爸爸被抽斗,我媽媽不放心,去看,她的同事開玩笑唬我,讓我在我爸爸被斗的時候喊“打到何ΧΧ”,不然就要抓起來。看到我爸爸掛著牌子站在臺上被斗的時候,在媽媽懷里的我揮動著小手,使勁喊著“打到何ΧΧ!打到何ΧΧ”,引得參加斗爭會的熟人捧腹不已。事隔許多許多年,只要提起這段軼事,媽媽都會笑,眼睛里的淚花便會聚成珠子般的淚水伴著那笑聲落下來。
那段歲月在我兒時的印象里少了些苦痛,多了些快樂。
最值得回味的是六九年短暫的下放,——我爸爸媽媽的下放不屬于知青系列,是“五七”干部。
我清晰地記得那次搬家的情景。
是冬天的一個上午,公路兩邊的樹梢上垂掛著細(xì)細(xì)的冰溜子,歇息的閑田里屯著淺淺的水,水面上有一層薄薄的冰,不時有隱士般的白鷺踩著高蹺在捂著白帽子的稻草垛子邊覓食,你吆喝一聲,它們便機(jī)警地飛起,在空中跳著迷人的舞蹈。
下放的村莊離我爸爸媽媽工作的地方不遠(yuǎn),三五里的樣子,有一個頗有詩意的名字:清水。一前一后,兩輛板車,車上壘著我們家全部的家當(dāng),前面的車上坐著我媽媽和我兩歲的妹妹,我媽媽懷著我弟弟,腆著一個碩大的肚子。六歲的我和八歲的姐姐扶著載有我媽媽和妹妹的板車一路步行。在前面拉車的是我爸爸,后面是一個不知道名字的中年大胡子。
整理東西的時候,已經(jīng)是上燈時分了,臨時用麻繩浸在一個白色的小碟子里做成的茶油燈,立在滿是蜘蛛網(wǎng)的鏤花的窗欞的窗臺上,映著家什的影子在屋子里晃動著。
據(jù)說,這以前是一個大地主的院落,結(jié)實的方木大門兩邊有兩個方方正正的磨得光可照人的石墩子。我們家被安置在進(jìn)門的左邊,兩間橫向連著的屋子,后門對著一片散落著斷磚碎石的空曠地,空曠地與公路的連接處,是一排紅磚砌的牛欄。對面的農(nóng)家我沒有印象,倒是對與這家鄰居緊挨著的全是青苔的天井對著的門前堆著無數(shù)梱柴火的那個沉默的老女人有點印象,聽人說,她是這幢房子的女主人,是地主婆,一提到“地主婆”我就會不寒而栗地想起那個狠狠地砍了雷鋒三刀的巫婆般的惡女人,所以看到近在咫尺的“地主婆”默默地出門來抱柴火的時候就會遠(yuǎn)遠(yuǎn)地避開,但在那里生活的那段時間,她終究沒有做什么壞事,倒是我們家下放結(jié)束回單位的時候,我在送別的人群里看到了這個人,她遠(yuǎn)遠(yuǎn)地站在后面,滿頭白發(fā)在微風(fēng)中飄著,深陷的皺紋中一雙更加深陷的空洞的大眼睛。
對了,還沒有說菜地。
下放不久,我外婆也來了;又過了不久,我有了弟弟。
我們家緊挨著清水小學(xué),小學(xué)很簡陋,一豎一橫兩排教室,教室前是一塊平整的黃泥巴操坪,教室后面是油茶山,我們家的菜地便在教室后面那平整的洼地里。我沒有見過我媽媽下田,甚至也沒有見過我爸爸下田。只是當(dāng)窗外的天還蒙蒙亮的時候,便聽到我爸爸的粗門大嗓子,“開工了呀!哦嗬——,開工了呀!”
菜地,給了我們許多快樂。
把坐在木腳盆的弟弟托付給外婆后,我和姐姐妹妹便跟著頭上還系著白帕子的媽媽來菜地了。菜地里就是些常見的蔬菜,蔥蒜辣椒茄子黃瓜冬瓜小白菜長豆角,菜地旁邊,有一個人畜糞便和著草木灰肥壘成的小土堆,做底肥的;有一個媽媽時常叫我們注意的埋在地里的瓦甕,里面漚著些澆菜的糞肥。
比如種長豆角吧。挖坑后,先埋上底肥,底肥上鋪一層厚厚的土,然后將種子放入,上面再鋪一層蓬蓬松松的碎土,輕輕地澆點水,就可以等著種子發(fā)芽了。媽媽負(fù)責(zé)下種,我和姐姐去公路邊的小渠里抬水,上坡時,姐姐在后面,盡量把吊著桶的繩子往她那邊挪,我們把水抬到菜地時,只剩下大半桶水了;妹妹挎著籃子在菜地邊上“拔草”,小腳丫子往往把整好的菜地踩得四處狼藉。媽媽倒也不生氣,還逗著問妹妹采草干嗎,妹妹歪著頭,自言自語道:“采草給啰啰恰。”啰啰,就是小豬;恰,方言,吃。再問,為什么要喂啰啰,答曰:“這個豬干起好像根棍子樣。”
直到我妹妹做了媽媽之后,我們都還拿這件事取笑她,我妹妹就說笑著反駁:“本來就是的!”后來我想,“骨瘦如柴”這個成語,最初就應(yīng)該是哪個孩童的一句“干起好像根棍子樣”的比喻點撥了某個文人的靈感,經(jīng)他一改,便雅成了“骨瘦如柴”。
最難忘的是菜地里的黃瓜了,從瓜秧落地起,就開始盼,盼到粗糙的藤蔓爬上相互間用繩子連著的樹杈,盼到藤蔓上的小芽開出黃色的小花,盼到小黃花的下端長出一個毛絨絨的小肉球,盼到小肉球慢慢長大成帶些細(xì)刺的小黃瓜。每一點細(xì)微的變化,哪怕是新長出的細(xì)嫩的呈彎曲狀的在空中無依無靠的觸須,都會給我們帶來驚喜。
有一天,下著小雨,我從菜地回來,滿腳的泥濘,預(yù)備到學(xué)校的食堂去洗洗,陸陸續(xù)續(xù)來了一些人,小孩子由大人領(lǐng)著,多數(shù)穿著破舊但干凈的衣服,原來是報名開學(xué)的日子。
一位三十開外的男子坐在一張課桌后面忙著接待,邊詢問,邊登記。
閑了,便問我“小何,幾歲了”,我說“六歲”。他便把我的情況登記在冊,然后開了一張單給我,說“明天拿這個條子來領(lǐng)書”,我便這樣讀了一年級。
當(dāng)樹叉上掛滿大大小小長長短短的黃瓜時,那種誘惑可是難以抵擋的,我常領(lǐng)著妹妹去菜地摘黃瓜,有時急了,也懶得拿回來洗,隨便在衣服上蹭去黃瓜表皮上的小尖角,就往嘴巴里面送,我一口妹妹一口,直吃得嘴甜腮香,心滿意足,我想不出還有哪種味道比那種味道更讓我神往了,就是到現(xiàn)在,一向不喜歡吃水果的我偶爾也會洗根黃瓜咬在嘴里嚼著,那樣子有點不雅,只好背地里偷著吃。
如果機(jī)會好,我爸爸收工回來,手里會提著幾條用狗尾巴草栓著的鯽魚或泥鰍,要不就是從褲兜里揣出一兩捧田螺來,外婆就會說“去,去土里扯幾根蔥,摘幾個辣椒”,我和妹妹就一溜煙跑向菜地。
那是我們一家一天中最幸福的時光了。讀大學(xué)后,一想到我們家下放這段情景,我總會固執(zhí)地想起郁達(dá)夫的一篇小說的名字,《春風(fēng)沉醉的晚上》,雖然情境完全不合。
一年后,我爸爸媽媽就被組織調(diào)上來,我們寒苦但溫情的農(nóng)村生活結(jié)束了。
隨后,我們隨父母輾轉(zhuǎn)遷徙,江右的金龜、塘屋,江左的碧塘、馬田。
我們縣城有一條江,叫便江,人們習(xí)慣于在地理上,把全縣劃分出江左和江右來。
每到一處,我媽媽都會整出一兩塊小菜地來,種些時新的蔬菜。
八十年代初,我媽媽進(jìn)了縣城,在縣輕工業(yè)局做出納?h城的土地金貴,能種菜的地方很少,于是我媽媽便在公路邊種了幾兜絲瓜和苦瓜,因為合種在一起,絲瓜有點苦,倒是種在兩個木箱子蔥挺好,早晨下面條的時候便摘上一兩根切成細(xì)末撒上,淺淺地漂浮在汪著油花的面湯上,清香蔥綠,讓人食欲大增。
后來,輕工業(yè)局拆并到工業(yè)局,工業(yè)局又與煤炭局合并,兩塊牌子一個單位,統(tǒng)稱為煤炭工業(yè)局。山不轉(zhuǎn)水轉(zhuǎn),我爸爸媽媽又轉(zhuǎn)到一個單位來了。
我們也就搬到了離縣城兩公里許的縣煤炭工業(yè)局,家屬區(qū)坐落在一個推平的山頂山。我們的住房后面是一排雜房,雜房后面的斜坡上多是菜地。
那時我在師專讀書,每次回家,如果是薄暮時分,都會見到我媽媽在菜地里忙碌,和她一樣忙碌的全是院子里的女人們。還沒有下山的太陽依舊灼熱地照著菜地,各式葉子菜瓜菜在陽光下發(fā)著綠油油的光,那情景,頗有點像當(dāng)年延安大生產(chǎn)的舊貌。
這時候的忙碌,那還是小打小鬧。
我媽媽真正開始“職業(yè)種菜”,是在九十年代初她退休之后。
雜房后面的斜坡其實不適合種菜,土層很薄,又蓄不了水,當(dāng)年推山時遺留了無數(shù)的小石子裸露在外面,倘若一鋤頭貿(mào)然挖下去,還會濺起火花來。
開始那幾年,我媽媽的一個熱門詞匯是“開荒”,硬生生好不容易在小石頭堆里弄出一小塊菜地來,一下雨,水土又流失了。為了保持水土,我媽媽便用大塊的石頭磊在菜地的下端,我爸爸幫著打下手。為了這些菜地,我爸爸媽媽沒少拌嘴——
我媽媽說:“看你啦,哪里像個做事的!講起來什么都會,做起來沒有一樣!”
我爸爸說:“要你不要做,不聽,做累了就發(fā)氣。妻不賢,子不孝,無法可治!”
這時我已經(jīng)在外地教書,一兩個月回家一趟。最常見到的情景就是,無論天晴落雨,身材矮小的媽媽,總穿著一雙雨膠鞋,戴著一頂軟綿綿的草帽,滿頭大汗地穿梭在菜地里,拔草,松土,施肥,澆水,燒火灰。
種菜的人們暗地里較著勁,比試著誰家的菜長得好,長得好的大家當(dāng)面嘖嘖贊嘆,長得不好的便私下里評頭品足,還會由菜品說到人品上去——
“你看啦,這哪像個菜?吃現(xiàn)的吃慣了!”
“日日打牌,哪里管菜?細(xì)把戲都不管!”
有時我也見到婦女們在菜地里吵架,緣起往往是菜地的一些雞毛蒜皮的小事,我說她把地里的小石子丟到了我的菜地里,她說你把她辛辛苦苦揀來的茅草抱去了一大梱,男人們便會勸架,結(jié)果反招到各自女人的一頓臭罵,男人們就只好無奈地擺擺手。
有一次,我聽弟弟抱怨。家里的冬瓜吃不完,又不好儲存,便借了一輛板車?yán)眯﹤到街上去賣。我媽媽開始就找熟人說好了,一塊錢三斤,市面上的零售價是五毛錢一斤?墒钱(dāng)娘兒倆一頭大汗拉到別人單位時,人家說要不了這么多,要砍價,結(jié)果一塊錢四斤就給賤賣掉了。弟弟氣鼓鼓地說:“要她老人家不要種,偏不聽!拖著板車到街上走,丑死人,碰到熟人還不好意思,忙了大半日,腰也累斷,就賺到五十來塊錢,還吃不到兩包好煙!”
媽媽自有她的理由:“五十塊錢也好咯!不偷不搶不貪污,丑人?丑什么!”
我們家除了種菜,還挨著雜房打了一個葡萄架,葡萄的藤蔓結(jié)結(jié)實實地把雜房的頂板扣住了,雜房里有一頭大肥豬,還有十多只雞。我爸爸給大肥豬取名“蠢豬”,每次喂食便大聲喊:“蠢豬呀,開飯了!”“蠢豬”就是拱著丑陋的鼻子嗡嗡幾聲,一雙被擠成一條縫的眼睛發(fā)著惺忪的光,然后一骨碌爬起來吃潲。人怕出名豬怕壯,“蠢豬”終究成了碗里的菜,光它肚子里的肥厚的板膏煉出的油就足足盛了兩大壇子。
第一次帶女友回家,家里沒人,一問,在對面的山上。穿過那扇不知道什么時候在圍墻上鑿出的門,遠(yuǎn)遠(yuǎn)地就看見那片新翻出的地里有一個坐著的背影,是我媽媽,不遠(yuǎn)處,是我爸爸,他弓著腰在踱步,大約是在巡視著那些漏網(wǎng)的花生。
我媽媽身后逶迤著一路已經(jīng)摘去花生的花生桿,尚未采摘的那些,根須上都結(jié)著密密麻麻的瑪瑙一般的花生。
見我來了,身邊還跟了一個有點羞澀的女孩子,媽媽有點猝不及防,撐著膝蓋站了起來,搓掉手里的泥巴,說:“哦嗬,也不打個電話來。走,到屋里吃開水去!老何呀,你把這一點搞完羅,我先到屋里去。”
“你這副樣子哪里像國家干部?跟農(nóng)村婦女差不多。”我開玩笑說,其實是在掩飾自己在女友面前的尷尬。
“你不要看不起農(nóng)村婦女呢,蠻多人會做事呢!”媽媽又轉(zhuǎn)向女友,“干部也要吃飯羅,你說是吧?”
“勤勞致富,勞動光榮嘛,還當(dāng)師范老師,這點道理都不懂。”爸爸笑呵呵地說。
最開心的時候,大概是,我媽媽讓我們兄弟姊妹四個帶菜的時候了。姐姐妹妹已經(jīng)成家,隔不了一兩天,我媽媽就會捎些蔬菜給她們。坐公交來回要兩塊錢,每次我媽媽都走路。我們家喜歡吃酸菜咸菜,家里的壇壇罐罐總有十來個吧,我每次回單位,總要帶上好幾樣。
“媽媽,你老人家做的咸菜全國有名!”我對媽媽說。
“怎么?還沒有這樣險!”我媽媽說。
“我好幾個外省的朋友,還有很多外省的學(xué)生,廣東的,海南的,福建的,江蘇的,云南的,都喜歡吃你做的咸菜,還要學(xué)藝!不簡單,全國有名!”我說。
我媽媽便笑得合不攏嘴了。
應(yīng)了那句古話,分久必合,合久必分,幾年后,煤炭局和工業(yè)局又分開了,煤炭局還是煤炭局,工業(yè)局劃并到了經(jīng)貿(mào)委。我們家搬到了新選址的煤炭局,緊挨著便江。局前面是一條街道,后面隔著一堵水泥圍墻是一條馬路,然后是劈了一角的大山。
馬路與圍墻之間橫著一條溝渠,旁邊閑出來一點點土地,它便成了居民們的菜地,我媽媽搶占先機(jī),整了兩塊,種些辣椒茄子絲瓜,但常常被人順手牽羊,我媽媽氣不過,說這些人沒有道德,搞貪污,沒事就在陽臺上看,但大白天,一次也沒有逮著。
我爸爸倒是大度,說:“別人吃點有什么關(guān)系?物質(zhì)不滅嘛!”
我媽媽就會反唇相譏:“你沒有養(yǎng)過崽,當(dāng)然不曉得心痛咯!”
我媽媽還到對面的一個山洼里開了兩片地。我常在陽臺上看見我媽媽挑著一擔(dān)滿是家肥的糞桶,側(cè)著身子,蹣跚在那蚯蚓一般附著在那斜坡上的小路上,糞桶一高一低地,遠(yuǎn)處的青綠,近處的褐黃之間,是我媽媽身著白色襯衫的有些佝僂的背影,心里便有了一些說不出味道了。
后來,對面山上開始放炮,斷斷續(xù)續(xù)放了兩三年,然后就矗立起了一排八層高樓。水泥圍墻也換了幾撥,開始是換成鐵柵欄,鐵柵欄拆了,往后退了兩米,換成了不銹鋼護(hù)欄,欄桿之間的每個大理石鑲面的方柱子上還頂著一個圓形的裝飾燈。
以前冷清的馬路漸漸熱鬧起來了,超市,歌廳,發(fā)廊,酒家,咖啡屋,溜冰場,美術(shù)培訓(xùn)班,相繼而生。媽媽的菜地也隨之淹沒在這快速的發(fā)展中了。
有時我真感謝這種發(fā)展,不然,我媽媽還不知道要累成什么樣子!我媽媽真的老了,腿疾讓她上下三樓都要把著扶手休息好一會兒。
年后從老家回來,去看了一下妻子的那片菜地,一米見寬,三米來長,可數(shù)的幾兜生菜油麥菜居然昂然地挺立在貧瘠干涸的菜地里,迎著有些寒意的風(fēng)瑟瑟地顫動著,雖然不夠茁壯,但挺精神的,我的心也頓時顫動起來,連忙拉起皮管,擰開水龍頭,給它們澆水。
我打定主意,一會兒把妻子女兒喊過來一塊兒把玩,就權(quán)當(dāng)是——
奇文共欣賞,疑義相與習(xí)吧。
2013年2月2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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