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滿園的桃花已含苞待放,老天竟又紛紛揚揚地飄起了雪花。三月草長鶯飛,到底不是寒冬臘月了,雪花沾地即化。遠山就如生了一層霧,黑黢黢,神秘秘;路面似刷了一層油,濕亮亮,滑膩膩。
“又下‘桃花雪’了,多少年不見了.”富山爹正在桃園里翻土施肥,抬頭瞇眼瞅這下得起勁的大雪心生懼意。“桃花雪”雖美,但雪后只要不起北風降溫,這雪對果樹對莊稼還算是一個不錯的恩賜。可要是北風“呼呼”一刮,這杏啊,桃啊,還有剛剛返青的麥苗可就遭殃了。
“唉,老天爺讓吃多少就吃多少.”地翻不成了,鞋底的泥也是越粘越厚,幾乎挪不動腳了。富山爹邊嘟噥著邊費力的把剩余的肥料拖進果園的屋內(nèi),然后在石塊上蹭了蹭鞋子,扛起䦆頭往家轉(zhuǎn)。
此時已近晌午,村里炊煙四起,在這樣的天氣里,瞅見這柔暖暖的煙霧,竟越發(fā)的冷起來。富山爹加快了步子,想著回家燃起爐火,燙一壺熱酒,美美地喝上幾杯。盡管血壓高的駭人,醫(yī)生讓他徹底與酒斷絕關系,然而“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可不是說戒就能戒了的。平日里有老伴嚴加看管,以往一天一斤還不過癮,現(xiàn)在一天只允許喝一小杯,嗓子眼也滋潤不到。
今天老伴剛好去了城里醫(yī)院看望快臨盆的兒媳,耳朵根子終于可以清凈會兒了,也沒人再管三管四的了。富山爹以極快的速度做了倆可口的菜,燙熱了酒,打開電視,搓了幾下手,竊竊地笑著坐了下來。今天天氣不好,他也覺得有些很不舒服,在桃園里翻地也是半干半歇,原想只多喝上一杯驅(qū)驅(qū)寒,解解乏。然而,難得這個機會,菜可口,電視節(jié)目也對口,最重要的是眼瞅著就做爺爺了,還有比這更讓人來勁的嗎?于是,一杯,兩杯,三杯……車閘便不好用了。不知不覺菜沒怎么吃,一大壺熱酒已悉數(shù)下肚。
突然就覺得天旋地轉(zhuǎn)起來,方知自己闖了禍,勉強直起了身,滿屋里尋藥,卻咋也找不到。潛意識里挪動雙腳想去衛(wèi)生室,可剛踉踉蹌蹌地摸出大門口,腳下一滑,“撲通”便栽倒在泥地里。這會兒雪花更急了,好像還刮起了北風。
【二】
好心的鄰居五奎等人,把富山爹送進了城里最有名的中心醫(yī)院,撥通了富山的手機。富山聽了鄰居的描述,嚇得臉都變了,剛要張嘴,媽卻著急的對他丟了個眼色,拽著他的胳膊出了病房,方才緊張地低聲問道:“出啥事了?”
“我爹正在中心醫(yī)院搶救呢。”
“。!到底咋回事?”
“媽,現(xiàn)在也講不清楚,你在這兒陪著大蘭,我趕緊過去看看。”富山說完轉(zhuǎn)身就跑。
富山媽忽的又想到什么,緊攆幾步又把兒子拽住了:“富山,還是讓媽去吧,你留下陪你媳婦,這樣她就不胡亂猜疑了。啥事也不如這事要緊,千萬別跟你媳婦講,一驚一嚇得動了胎氣,記住啊,”富山媽邊講邊三步并作兩步的往樓下奔,“等會兒給你姐打個電話。”
“媽,你認得路嗎?”
“媽迷糊不了。”
瞅媽下了樓梯,富山急忙給姐姐打了電話,然后推開一臉的愁容回到病房。媳婦大蘭滿臉狐疑地望著他:“咋了?”
“沒啥,爹有事要媽回去。”
“哼,剛來多大會兒,吃飽了一抹嘴就走了,不心疼我這個兒媳婦也沒啥,她就不惦記我肚子里的孩子?這可是你們家的骨肉。”
“說啥呢?讓人家聽見多不好?”富山偷偷瞅了瞅臨床,勉強擠出一絲笑容,“剛吃飽,別老躺著,我扶你出去轉(zhuǎn)轉(zhuǎn)吧,醫(yī)生不是也讓多活動嗎?”
大蘭撅著嘴牽著富山的手出了病房。
【三】
兒媳婦住的是婦幼保健院,大多數(shù)鄉(xiāng)下產(chǎn)婦都在這兒生產(chǎn)。婦幼院與中心醫(yī)院只隔著兩站路的距離,富山媽也沒舍得花那一塊錢,也幸虧離得近,又是直線,她顧不得路人異樣的目光,一溜小跑。
等她氣喘吁吁地來到醫(yī)院附近,發(fā)現(xiàn)鄰居五奎正在大門口焦急的左顧右盼。“五奎兄弟,五奎兄弟,”她連擺手帶咋呼的奔了過去。五奎邊勸慰著富山媽邊引著她去了搶救室。
富山媽見走廊的連椅上還有幾個鄰居,正要對他們道謝,搶救室的門開了,醫(yī)生護士魚貫而出,后面緊跟著手術車。車上富山爹雙眼緊閉,手上掛著點滴,鼻內(nèi)插著氧氣。眾人立刻圍了上去,富山媽更是眼淚巴巴地問道:“醫(yī)生,咋樣?啥病啊這樣嚇人?”
“是急性腦溢血,病人送來的太遲了,發(fā)病前又飲了大量的酒,你們要有心理準備。”
“啥意思?醫(yī)生,您可不能這么說啊,”富山媽眼淚“嘩”地涌了下來,“啥要有心理準備?”
“我們已經(jīng)盡力了,就看他的造化了。”醫(yī)生扔下這句話便匆匆走開了。
造孽!富山媽心里暗暗發(fā)狠,你個死老頭子,七不死八不死,真是死在“酒”上了。這不是糟踐自己嗎?你真要就這么去了,這日子還咋過?
待一切安排妥當,閨女和女婿也匆匆尋來,母女倆抱頭哭在了一起。女婿大慶一旁勸道:“媽,玉香,別太難過了,只要爹還有一口氣,咱說啥也要把他給救過來。”
“大慶啊,有你這句話,媽心里總算有點踏實了,”富山媽抹了把眼淚,“可醫(yī)生說讓咱做好心理準備,我看你爹怕是,”
“媽,醫(yī)生說歸說,人家不會給咱打保票,咱可別先灰了心,爹福大命大造化大。”
“媽,大慶說的對,”玉香把母親扶到凳子上坐下,“大蘭也快生了,您可不能先垮了啊。”
“唉,偏偏就在這個節(jié)骨眼上,你說媽能不愁嗎?”
“媽,你也別著急上火,這里就交給我和大慶,您就放心回家歇著去,說不定哪會兒大蘭就生了,你還得伺候月子不是?”
大慶也勸道:“媽,您就跟五奎叔他們一塊回吧。”
“這回真多虧了你五奎叔他們,錢也是人家先給墊上的,瞅空咱可要好好謝謝人家,”富山媽嘆了口氣,“唉,夜里沒個人在家也不好,可你倆都在這兒,那倆孩子咋辦?”
玉香道:“媽,您就別擔心了,不是有他奶奶爺爺嗎?”
“唉,都是這個死老頭子造的孽,”富山媽又是恨又是心疼地看了眼躺在那兒一動不動的老伴,“就讓你閨女和女婿守著你吧,睡夠了就快點醒過來,啊?”
【四】
富山媽與五奎一行人回到村子時,雪勢漸弱,但北風卻愈刮愈大。雪花也不再融化,零零星星的散落在田間地頭,山嶺溝渠,一片斑斑駁駁。
幾人邊走邊議論這異常的天氣給莊稼果木造成的影響,只有富山媽一言不發(fā)。她哪里還有心思考慮這?她心里現(xiàn)在只有躺在醫(yī)院里生死未卜的老伴,待產(chǎn)中的兒媳。進得家來,發(fā)現(xiàn)桌子上的碗筷原封未動,酒壺歪在一邊,滿屋的酒腥味。忍不住就發(fā)起狠來:“喝吧,喝吧!喝到醫(yī)院里去了,多好?等明天我再給你拿一壺去,就是死也要做個酒鬼,”富山媽狠完了又“吧嗒吧嗒”地落開了淚珠子。等她把屋里收拾利索,天色也暗了下來,卻沒有一絲餓意,只燒了壺熱水,簡單地洗了洗便歪進了炕上。一夜北風呼嘯,一夜輾轉(zhuǎn)反側(cè),一夜噩夢不斷。
次日清晨,風停雪住,氣溫似乎又回到了剛過去的冬天,村人們紛紛趕去果園和田間查看這次凍害的輕重。富山媽仍舊對此無動于衷,匆匆扒了幾口早飯,又心急火燎的往老伴住的醫(yī)院趕去。到了醫(yī)院卻見只有閨女一人,就問:“咋就你一個人?大慶呢?”
“他回家取錢去了,”玉香揉了揉熬得通紅的眼睛,“剛上班護士就來催款了,說今天交不上就給停藥。”
“啥?這會兒功夫幾千塊就沒了?還停藥?如今這醫(yī)院咋就知道要錢呢?”富山媽有些激動,“這是救人還是要命?”
“媽,瞅您這脾氣,小點聲,”玉香趕緊制止媽道,“錢不是問題,關鍵是爹。”
“唉,不說躺床上的,總得讓咱這活人緩過這口氣來不是?”富山媽坐到老伴床前,“他爹,我不是心疼錢,只要能治好你,花多少錢都成。可你這病來的忒不是時候了,媳婦在那邊等著生,你在這里更得要人伺候,我是為這著急啊,”說著富山媽又抹起了淚,“你整天盼著抱孫子,孫子要來了,你倒躺下了。”
“媽,別說了,爹聽不見,”玉香也被媽的話惹出了眼淚,“您還是回家吧,都待在這兒也幫不上啥忙,只會看著難過揪心。”
玉香話音未落,手機響了,急忙出病房接電話,一會又緊張地跑了進來,“媽!大蘭進產(chǎn)房了,您快點過去吧。”
“真的!這回還真來著了,媽這就過去,”富山媽拿衣袖擦了擦眼淚,“老頭子,快點醒過來吧,早醒早抱孫子。”
【五】
大蘭順利的產(chǎn)下一男娃,白白胖胖,惹人喜愛。這讓富山媽心里多少感到一絲欣慰,對兒媳與小孫子照顧的無微不至。雖然媳婦已生,但老伴生病的事還是要瞞下去,因為月子里更擔不得事。然而她一瞅到孫子那可愛的小臉蛋,就忍不住想起不省人事的老伴,眼淚就管不住,好幾次都差點被兒媳識破。
富山也一樣,盡管一刻也舍不下老婆孩子,可爹病的那么重,他也不可能無動于衷。于是每天都以憋得慌為由,偷偷地去看上一眼。
就這樣一眨眼幾天過去了,母子平安無事,富山爹卻還是老樣子。再熬個三兩天大蘭就出院了,到時想瞞也瞞不住了,富山媽心里又開始抓撓起來。今天一大早急急忙忙把孫子的尿布洗凈,然后悄悄把富山叫出病房:“富山,也不知咋的,今天媽心里一陣陣的麻煩,我想到那邊看看你爹去。你就對大蘭說媽有點不舒服,回家歇會兒,過午就趕回來,啊。”
“行,”富山道,“媽,過馬路時當心點。”
“哎,”富山媽轉(zhuǎn)身匆匆往樓下走去,誰知剛下到樓底,忽的又不清楚了早晨給沒給小孫子換尿布?富山媽今天還真是心神不寧的,待上氣不接下氣地折返上來,剛要推門進去,聽得里面竟傳出兒子與媳婦吵架的聲音。
……
“她走了,歇著去了,才來三天就熬不住了。”
“跟你說了,媽不是不舒服嗎。”
“啥不舒服?還是那句話,她不心疼我這個做媳婦的,你這個做兒子的都不要緊,可她就不心疼她的孫子?”
富山一時語塞。
“再說了,你一個大老爺們,懂得弄啥?手又那么重,她咋就這么放心呢?”
“哎呀,有完沒完,你不也是能下炕了嗎?”
富山媽聽著眼淚就下來了,心里暗暗罵道:“這倆祖宗,不知道月子里最怕生氣嗎?”有心想進去,又怕兒媳臉上無光,當下一狠心,“吵去吧,吵去吧,”扭身抹著淚又走了。
【六】
“媽,你咋過來了?”玉香正在給爹擦臉,“大蘭那邊行嗎?”
“我不放心你爹,過來瞅一眼就回,”富山媽從閨女手中拿過毛巾,道,“玉香,讓媽來,你歇會兒。”
大慶的工作脫不開身,這幾天玉黑白的就玉香一個人,確實熬壞了,伏在床尾一會兒就睡著了。
富山媽邊擦邊端詳老伴的臉,才幾天沒見,竟瘦了一大圈,而且又黃又干,沒半點血色。她把毛巾丟進臉盆,坐下來握住老伴的一只手,輕聲叨念:“他爹呀,你可要熬住了,咱全家人不能沒了你啊,咱的大胖孫子,可不能剛出世就沒了爺爺,”淚珠子“噼里啪啦”地滾落到老伴的手上,“過兩天媳婦孫子就回家了,你可要抓緊了啊。”
正說著,富山媽覺得她握著的老伴的那只手似乎動了一下,心中一陣驚喜,然而也就在這一刻,老伴口中汩汩的往外冒開了血水。她嚇得“啊”了一聲,呆在那里不知所措。
玉香被驚醒,看到這駭人的狀況,不容多想,邊跑邊哭喊著去叫醫(yī)生。
一會兒,醫(yī)生護士來了一大幫。此時富山爹口中的血水漸漸停止了噴涌,雪白的床單上,甚至地上,已是一片刺目的紅色,病房里彌漫著濃濃的腥臭。見此情景,主治醫(yī)生走到富山爹床前,伸手試了試他的鼻息,又掀了掀眼皮,而后沖著玉香娘倆無奈的搖了搖頭:“你們準備后事吧。”
“啊,咋會這樣?咋說不行就不行了?”聽了醫(yī)生的話,娘倆悲痛欲絕,撲在富山爹身上放聲慟哭。撕心裂肺地哭喊聲,回蕩在醫(yī)院長長的走廊,讓人唏噓不已。
【七】
“來一個,走一個”,村里人都講大蘭生的這娃子命毒。富山媽聽了這些傳言心里極不是滋味,而大蘭卻不以為然,倒覺得孩子剛出生,爺爺就過世了,很不吉利,整天嚷著要富山去山上的“奶奶”廟,求個護身符給孩子戴。每次也總不忘交代這是她那“神婆”媽心疼外孫,才給提了個醒。
雖然媳婦是為孩子好,然而富山媽怎么聽怎么不順耳朵,可她又能說啥呢?暗地里不知抹了多少眼淚,連日的傷心與操勞,使得她明顯蒼老了許多,才五十出頭的人,頭發(fā)幾乎全白了。
富山拗不過媳婦,依了她給孩子求來了護身符。誰成想自打有了這護身符,原本健健康康的孩子竟三天一小病,五天一大病地折騰開了。許是老天故意捉弄,可也不該讓襁褓中的孩子受這份罪啊。富山媽有氣不敢出,瞅著孫子整日病怏怏的樣子,只是唉聲嘆氣。
一天晚上,等媽睡了以后,富山反過來鬧開了媳婦,說都是她出的餿主意。大蘭卻還是固執(zhí)又強硬地認為家里不干凈,不干凈的原因就在富山媽身上。臨了還是講這是***說的。
大蘭這話一出口,富山火了:“又是***說的?干了這么多年神婆,還嫌害人不夠。窟@關我媽啥事?沒邊了。”
“哎,你這人說話,我媽害過誰了?你才沒邊呢!”大蘭用手狠勁掐了下富山,“我媽說,不光是你爹舍不得沒見面的孫子,主要是更放心不下***,所以才陰魂不散地賴在家里。”
“行了,別胡說八道,讓人瘆得慌,”富山?jīng)]好氣地瞪了眼媳婦,“接下來***是不是又跟你講,只要讓你婆婆搬出去,家里就干凈了,孩子就好了?”
“哈,還真被你說對了,”大蘭聽男人這樣講倒高興了,“我媽說還要燒三天香,半夜再拿一刀火紙去路口燒了,就啥事也沒有了。”
富山:“真服了***了,她又沒來看,也能編出這一大堆事來,快成神仙了。”
大蘭:“俗話講‘家里有病人,不得不信神’,富山,就依我媽說的吧?”
富山:“別的事還有得商量,這事沒門!”
大蘭:“你咋這么犟呢?就算做個試驗,不成再讓媽回來就是了。”
“你說的輕松,讓媽去哪兒?她這么大年紀了,你就別再折騰她了,”富山說完轉(zhuǎn)身爬上了炕,“像你這么年輕,這么迷信的人還真少見,真是有啥樣的媽就有啥樣的閨女。”
“我隨我媽咋了?我迷信咋了?”大蘭爬上炕又是擰又是掐,“我還不是為了孩子?你沒良心。”
富山媽最近老是整夜整夜的失眠,好不容易有了些困意,又聽見小兩口沒完沒了地吵了起來,披衣下了炕,來到兒子門口,干咳了幾聲道:“這么晚了不怕人家聽見笑話,也不怕嚇著了孩子?”富山媽頓了頓又道,“富山,明天就把果園里的屋子收拾收拾,大蘭說得對,‘家里有病人,不得不信神’啊。信總比不信好,只要小孫子健健康康的,媽這個年紀了,還有啥豁不上的。”
【八】
富山媽真的就住進了果園,把家里的雞啊羊啊也一并帶了過來。有空就給果樹鋤鋤草,喂喂雞,放放羊。而且這里離老伴也不遠,啥時想了就去同他聊一會兒。因此也沒感到有多悶得慌,倒覺有一種難得的清靜,夜里竟也不失眠了。更讓人高興的是自打來果園后,小孫子真的再沒生病,哪怕是普通的感冒。
“呵呵,看來我老婆子要在這長住了,”富山媽不得不對親家的話“深信”了,可一晃就來果園倆月了,一趟家也沒敢回,想孫子啊,都快想瘋了,“我去跟死老頭子說說,不讓他跟著我,不就沒事了?”想到這兒,富山媽出了園子徑直去了老伴的墳頭,然后又折回,用竹籃提著攢了倆月的雞蛋興沖沖地往家趕去。
眼下正值三伏天氣,又是正午,天上就如在下火。熱啊,熱的人都沒了蹤影,熱的路邊的青草耷了頭,田里的莊稼束了手。從果園回家須穿過公路,有一條彎曲的小道也是近道直通著家門。富山媽一路走得大汗冒流,上了公路,發(fā)現(xiàn)有一輛小面包停在路口處的一顆大樹下,心想這天看來真夠熱的,連汽車也停下來涼快了。遠遠的已瞅見了家門,富山媽心里有說不出的激動,仿佛看到了小孫子正沖她憨憨得笑。
這時,富山媽終于看見了還有一個人,在這大晌午頂著毒日頭趕路。只是覺得此人有些怪怪的,看他頭上戴著一頂洋草帽,鼻子上架著一副寬寬的墨鏡,手里小心翼翼地提著一個大大的編織袋,像是要出遠門,路口的車就是來接他的吧?可村子里誰有這么大本事?此人與她迎面而來,越瞅越覺得面生,咋也記不起村里有這般摸樣的人物。
此人似乎也發(fā)現(xiàn)了富山媽,悄悄壓低了帽檐,加快了步子。就在兩人即將走到一起的當口,富山媽突然隱隱聽得有嬰兒地哭叫聲,而且越來越近,忍不住停下腳,支起耳朵:可不咋的?咋還像小孫子的聲音呢?。她忽的又想起了去年這個時候,鄰村有一戶人家的孩子被人偷走的事,她心里一驚:難道……
此刻,這人已與富山媽剛好擦肩而過,富山媽也斷定了這就是偷孩子的賊,而且袋子里就是她的小孫子,路口那輛車……,緊要關頭哪容她再想別的,當下把手里的雞蛋一丟,轉(zhuǎn)身就抓。然而此賊似乎也早有防備,閃身躲過,并飛起一腳,把富山媽狠狠地踢翻在地,奪路狂逃。
富山媽這個年紀咋受得住這重重的一擊,這一腳正踢在胸口,險些要了老命。她蜷縮在地上,迷瞪了半天才勉強掙扎著爬起,可哪里還有半個人影,踉踉蹌蹌的邊喊邊往家奔:“孫子哎,我的小孫子哦!”離家門還有幾步遠,瞅見媳婦大蘭失聲哭叫著瘋似的竄了出來?磥泶永锕皇亲约业男O子,富山媽頓覺血往腦門狂涌,搖三搖,晃三晃,“撲通”,又一次撂在了地上。
【九】
富山還不滿周歲的兒子,大白天的就讓人從家里偷走了,這還了得?此事就如長了腿一樣,似乎只片刻功夫便傳遍了整個村子。
“報應!公公剛過世,就把婆婆趕出了家,不是報應是啥?”
“話也不能這么講,最可憐的還是富山媽,剛死了老伴,孫子又,”
“唉,真是禍不單行啊。”
“你說這個大蘭,睡個晌覺也睡得這么死?大門還忘了栓?”
“唉,也是該著,聽說去年那出不是報案了嗎?咋這幫人還這么大膽?”
“如今這年月啥也不好講,靠誰也不如靠自己。”
“這是啥世道,偷孩子偷到家里來了?讓人還咋過?”
“所以說家里有小孩的,可不能再大意了,不怕賊偷,就怕賊惦記。”
村里就像炸了鍋,富山家里更是亂作了一團。五奎等鄰居來了,警察來了,玉香大慶兩口子來了,最后是在城里做工的富山。你看他一進家門,把車子一撂,瞪著一雙快要冒出火的眼睛,撥開眾人,不由分說按住大蘭就是一通狠揍:“都是你這個臭娘們?nèi)堑牡!要不是把媽攆去果園,咋會出這么大的亂子?”
大蘭跪在地上任憑富山拳腳相加。雖然平日里鄰居們很是看不慣大蘭的一些所作所為,但也不能由著富山這么往死里打呀,五奎等人紛紛上前相勸。
“富山,別再打了,這事也不能全怪大蘭啊,要怪就怪那些沒人味的人販子。”
可急紅眼的富山哪里聽得進去,誰勸罵誰,誰拉打誰。于是鎮(zhèn)上來的兩位警察就發(fā)話了:“你這小伙子也太野蠻了,再打就告你家庭暴力了?”
“我打自己老婆,管你們屁事?”富山就如一只瘋狗,一步上前揪住其中一個警察的衣領,“要不是你們整天只知道‘吃人飯,不拉人屎’,我的孩子能被人偷走嗎?”
“給我松手!再不松就告你一個襲警的罪名?”
“告吧告吧,老子反正也不想活了!”
“同志,別跟他一般見識,這事擱誰身上也不好受。”眾人見富山這樣鬧下去,只會把事情搞砸,急忙把他生拉死拽的一旁。
“要是他們自家的孩子被偷,早就把人販子捉住了。”富山依舊不依不饒。
“啥態(tài)度?今天這案子沒法問了,我們回去馬上立案,等你們鬧騰夠了,親自去所里走一趟吧。”說完兩位警察扭頭便走。
看警察要走,大蘭忙不迭的從地上爬起來:“同志,你們要是把兒子找回,下輩子我就是做牛做馬也要報答你們的大恩大德,”她邊講邊作揖,“要不我去找我媽掐掐,興許對你們管用?”
警察聽了大蘭的話笑笑搖頭走了,富山的火則燒得更烈了,他掙開眾人的手,對大蘭又是一頓好打:“這時候了還忘不了***,叫你掐,我現(xiàn)在就先掐死你,再收拾那個老巫婆!”
【十】
因為連著兩年在同一個鎮(zhèn)上,發(fā)生這樣惡劣的事件,弄得人心惶惶,怨聲載道,所以縣里與鎮(zhèn)上專門成立了一個專案小組。然而多少天過去了,盡管干警們不分晝夜的搜尋偵破,但仍沒發(fā)現(xiàn)任何蛛絲馬跡。唯一的一點線索便是富山媽那天很模糊的記憶,況且她現(xiàn)在神志恍惚,整天就是一遍遍叨念她那苦命的小孫子,再也想不起其他。
富山堅決要跟大蘭離婚,可不管他如何讓罵來打去,大蘭死活不肯。說啥他們倆還年輕,就算兒子找不回,還可以再生,又講千錯萬錯都是她的錯,只要富山不跟她離婚,要她咋樣都行。但她越是這樣哀求,富山就越覺得厭惡,就越是鐵了心。
絕望地大蘭便逮住婆婆就鬧就吵,惡語相向:“都是你,要不是你回來,孩子咋會被人家偷走?你兒子咋會要跟我離婚?這下你滿意了,你就是個掃把星,掃把星!”
不足半年,老伴離世,小孫子被偷,再要強的人也垮了,何況是一位年近花甲的老人。富山媽每每讓媳婦鬧一次,那根維系正常的神經(jīng)便越來越脆弱。
一個風雨交加的夜晚,富山媽似乎又聽到了小孫子的哭叫聲,那么真那么切。她又驚又喜,衣服也沒穿好,一迭聲地喊叫著,順著聲音便奔了出去。
富山索性卷起行李遠走了他鄉(xiāng),現(xiàn)在這個家已對他已沒有任何可留戀的,他已對這個家甚至生活失去了信心與希望。諾大的院子里,便剩了大蘭獨自一人,除了她的神婆媽,不見有其他人光顧。鄰居們也極少見大蘭出門,平日里只偶爾聽到院子里傳出一兩聲嘆息,一兩聲傻笑。
轉(zhuǎn)眼又是一年桃花開。如果去年的惡劣天氣不再重現(xiàn),今年的果子肯定大豐收,因為去年的天氣幾乎讓果樹絕產(chǎn),但也讓果樹得到了充分的休息,所以人人心里都希望滿滿的。
沒有理由不希望滿滿,看那漫野嬌艷的桃花,一片片,一堆堆,若雪似霞。尤其是富山家的桃園更是從未有過的絢爛張揚,惹人垂涎。只可惜再好的園子沒有了主人的精心管理,早晚也要荒廢掉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