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水榭邊,夕陽里,十五六歲的少女手執(zhí)白玉牙板,輕啟朱唇唱著一首詞,一個故事。歌聲淡雅如水,韻味間低回婉轉(zhuǎn)若高山之泉獨(dú)泄林間。末尾一個頓音,娓娓道來,生生將南晉郡的石橋瓦房,翠柳青山揉進(jìn)一個溫柔的煙雨朦朧里,讓人直想折盡風(fēng)華柳,任憑風(fēng)雨,哪管離愁,再不愿從那長夢中醒來。
“煅公子,可還喜歡奴家這首曲子么?”穿著翠綠紗裙的月兒深深一福,問道。
她蹲下身去的時候,微微露出了好看雪白的脖頸,孟青煅俯下身作勢往月兒頸間嗅了嗅,一股好聞的花香和女兒家的體香在鼻尖繚繞。月兒被孟青煅嚇了一跳,匆忙退開幾步,有點(diǎn)驚慌地?cái)n了攏衣領(lǐng),離得遠(yuǎn)了些方敢抬起頭睜著雙大眼睛去看他,只見孟青煅一抹微笑始終不離唇邊,很有趣似地也在看她。
看到月兒瞅著自己,孟青煅玩味一笑道:"丫頭長大了,小小的心里現(xiàn)今也藏了那許多心思。"
不知怎么地,聽了孟青煅的話,月兒突然就紅了臉。直到孟青煅拿著一袋子金銖放在她懷里,才回過神來。五十個一袋的金銖,把月兒著實(shí)嚇了一跳,她捧著那袋金銖頗有些手足無措,呆呆地看了又看?腿丝此煤,打賞是常有的事,平常一般能有個幾十個銅毫或者十幾個銀幣就已經(jīng)是很不錯了,可是一出手就是一袋金銖的客人,不但她自己沒遇過,就是那些一同唱曲的姐妹們怕也不多見。
”小月兒?“孟青煅好笑地看著月兒呆呆的表情道;“你再不收起來,我可要拿回來的。”
月兒下意識地就把那袋金銖抱在懷里緊了緊,還沒弄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孟青煅的笑便在耳邊響起:“好好收著,等以后嫁人了,做嫁妝,別明天就全買了衣裳胭脂。真是多心的丫頭。”孟青煅笑道。"我沒有........."月兒紅著臉辯解。
“還說沒有!” 孟青煅跳起來突然弓起食指輕輕刮了幾下月兒的鼻子,嘴上的話更是不饒人:“小丫頭,長大了,心里學(xué)會藏事了。嘖嘖,一首曲子唱得多溫柔纏綿。說,想嫁人了是不是?”
月兒紅了臉,羞澀地低下頭看著腳尖,終于什么都不敢說,一會才輕輕地說道:“謝謝煅公子。”
孟青煅重新坐回廊下的座位,往白玉杯里斟了滿滿一杯產(chǎn)自越北的“青禾酒”青碧色的酒液沖開夕陽殘輝落入白玉杯子里,杯底被暈出一圈暗青色的黑影。孟青煅淺淺飲了一口緩緩道:"唱得好,這南晉的月,辰湖邊的柳,籠著青煙暮雨聽風(fēng),這些東西有的人一輩子都不會懂。月兒,將來找個懂你的人,把曲子唱給他聽。"
看著月兒站在那里,紅著臉不敢說話,孟青煅走過來,凝視了一會兒月兒清秀的臉道:“還不回去把金銖藏好?沒了嫁妝,將來可嫁不出去。”
月兒抬頭對著孟青煅笑了,隨后一路小跑出了綣香榭,只聽見孟青煅的聲音在背后傳來:“等你要出嫁了,記得來告訴我,我去給你描眉!”月兒聽到這句話跑得更急,心里卻有點(diǎn)莫名的歡喜。
當(dāng)然,將來給自己描眉的只能是自己的心上人,不可能是孟青煅。所以月兒知道孟青煅是在打趣她。唱曲的姐妹們都喜歡這個愛惹人開心的孟青煅和他唇邊那抹永不消失的微笑。
少女跑得快,所以并沒聽見孟青煅在她身后悠悠地嘆了口氣:“以后,嫁個好人家,讓他一輩子為你描眉,你唱一輩子的曲兒給他聽........”
唱曲少女的身影漸漸消失,黃昏的綣香榭里只剩下一個人。沒了月兒婉轉(zhuǎn)的歌聲,也不見了含羞的笑容,四周一下子安靜下來,孟青煅臉上的微笑慢慢隱去,他面無表情地把玩著手中的白玉杯,雙眼習(xí)慣性地開始空洞,寂靜無聲里,遠(yuǎn)處偶爾傳來幾聲街頭人語。
透過花窗向外望去,辰湖岸上,又到一年春天,湖兩岸栽著一排排的柳樹,柳下泊著三兩扁舟。柳樹的飛絮隨風(fēng)而走,帶起初春的寒意,融化在行人們心里。綣香榭外,陽光明媚,孟青煅想起年少第一次離家時,母親緊緊抱著他,眼淚落在他的手上,傳來一陣陣灼燙。水榭外是個熱鬧的世界,他聽著風(fēng)吹過湖心的聲音,聽著市井里帶著喧囂的溫暖 ,聽著風(fēng)里送來的酒香,聽著滄山漾水,聽著四季風(fēng)華,這一切又好像一瞬間都融在了辰湖的水波里,被風(fēng)帶著飄向各個角落。
然后他又牽嘴角,淡淡的笑,說“笨丫頭!”
他回身,綣香榭唯一的一個仆人,一個五六十歲的老者正托了一個檀木盤,檀木盤里是兩樣小菜和一只青瓷酒壺,里面裝著醇香四溢的酒液。老仆擺上兩個精致小菜,小菜還蒸騰著熱氣。又取出一個備好的琉璃樽,老仆仔細(xì)地把壺中酒倒進(jìn)樽里,一滴不灑,酒液在空中閃亮著碎玉一般溫潤的光澤,呈琥珀色,待落到酒樽中,一陣濃香忽地泛上來,滿室皆香。老仆雙手拿樽,笑著把酒推到孟青煅面前,孟青煅也是一笑接過。他盯著老仆看了一會,老仆笑著點(diǎn)點(diǎn)頭,臉上神色頗為神秘。孟青煅無奈搖搖頭,端起酒樽,濃郁的酒香彌散開來,他閉眼嗅了嗅,輕吹一口氣,飲了一口,香醇中帶著十足的渾厚。孟青煅想了一會兒后,放下酒樽道:“采的珞珈泉,用的越北曲,好一壺琥珀濃。”老仆不言語,點(diǎn)點(diǎn)頭笑呵呵地退了下去,心想孟青煅果然是品酒高手。
他回頭去看孟青煅,孟青煅坐在廊柱下,眼神望著窗外的辰湖,嘴角永遠(yuǎn)泛著那抹令人心疼的微笑。在酒樽里飄出的馥郁酒香里,宛如一場被輕煙籠罩的長夢。
如云,如笛,不知?dú)q月,不對悲歡。
老仆跟了孟青煅二十年,從來都是互相的默默交流,他滿天下尋酒,孟青煅品酒。每天的黃昏,孟青煅照例會叫他送上一壺好酒,兩只琉璃樽,坐在綣香榭的花窗前,淺淺酌著杯中酒,默默看著辰湖水,靜靜等著那個每天必來的男子。孟青煅每天黃昏坐在綣香榭就是和那個男子品酒喝酒。
男子叫北塵,沒人知道他來自哪里,只知道他和孟青煅少年時曾經(jīng)是生死兄弟,北塵是個不茍言笑的人,不像孟青煅總那樣總喜歡逗人開心。孟青煅喜歡叫北塵,小北。這時候,北塵也只是難得的笑一下,并不回答。老仆一向比較喜歡孟青煅,因?yàn)槊锨囔褧喝碎_心,品得出好酒好茶。雖然孟青煅和北塵的眸子里有某些憂傷的東西都是一樣的,老仆還是喜歡親近總是微笑不減的孟青煅。
老仆一生極是敬佩孟青煅的為人,因?yàn)槊锨囔延肋h(yuǎn)都是那么地隨和不羈。當(dāng)年,老仆也曾是江湖中人,因酒誤事致使自己身陷險(xiǎn)境,后來因酒,孟青煅救了他。二十年來,兩人極少說話,只是老仆尋到新酒總要和孟青煅各自品一口而已。兩人形如主仆,卻是君子之交淡如水,這種淡淡的交情襯在這柔風(fēng)清水里,襯在這光影交錯的綣香榭里,顯得特別的寧靜美好。
綣香水榭中,殘陽酒意濃,愁難休,奏一曲魂斷心痛。
孟青煅已經(jīng)喝了半壺琥珀濃,月上中天,北塵還沒來。孟青煅臉上的表情開始嚴(yán)肅,皺著眉頭坐在那里。。
目光依然漂在湖面上,入夜,湖上畫舫中的燈火閃爍明滅,耳中能聽見隱隱約約傳來歌女的唱曲聲,和耳旁水榭中蟲鳴的聲音,一切顯得那么安靜。
北塵的身影終于出現(xiàn)在綣香榭外,孟青煅望著走來的人影,嘴角牽動,微笑起來,然后又把頭轉(zhuǎn)向花窗。孟青煅側(cè)耳聽著北塵越走越近,忽然,孟青煅猛地回頭面向北塵,一雙眸子里射出精冷的光死死盯在北塵身上。北塵依然像往常一樣一身青袍,只是臉色蒼白,腳步有些僵硬,正一步步艱難地挪著步子走向孟青煅。
北塵彎下身子,緩慢而小心地坐在孟青煅的對面,眼神沉靜地看著孟青煅,嘴角彎了個好看的弧度對著孟青煅笑了笑,笑意蒼涼。孟青煅眼中精光電閃,伸出兩指極快地在北塵手腕上一點(diǎn),又探了探他的心脈。
北塵沒有說話,也沒有反抗,只是沉默著,唇邊笑容生冷。
孟青煅目光里的精光閃了閃終于黯淡下去,他慢慢抽回手,靜靜看著北塵不說話。北塵嘶啞著說道:“太晚了,你又何苦放不下?”
孟青煅低頭靜靜斟酒,琥珀色的酒液流入琉璃樽中,酒香悠然,在兩人鼻間彌漫。孟青煅遞了一樽酒到北塵面前。
北塵左手抓在胸前,右手接過酒樽,手有些顫抖,試了兩次才把酒艱難的送進(jìn)嘴里。孟青煅早已一口喝盡了樽中酒,看著北塵大口大口喝著琥珀濃,一杯喝完,血已經(jīng)泅濕了北塵胸前的一大片衣裳。血從胸口順著手掌大片大片地落在地上,像是在地上開滿了鮮紅的血蓮。
“烈酒當(dāng)如此,真是好酒!”北塵飲下一樽酒,地上已經(jīng)開滿暗紅的血蓮。
“能將刀氣封入你體內(nèi),讓你不會就死,如此高手,是誰?”孟青煅問。
“何需知道?既然一心來殺我們,只有殺盡了才會罷休?又何必再問?”
“是!”孟青煅點(diǎn)頭“又讓我想起那句話,殺人的人有一天也要做好被殺的準(zhǔn)備,好!”
他目光銳利的盯著北塵不再說話,那目光里面似乎有一把利刃,出鞘的利刃卻無力地刺到北塵目光里的疲憊。“對方,是我見過最厲害的用刀高手,十招內(nèi)我敗了,我感謝他留口氣讓我走到這里”北塵說道:“青煅,你斗不過他的,即使斗得過也是個兩敗俱傷,若是那樣,以后誰來照顧安然?”
“你要我?guī)е踩蛔撸?rdquo;孟青煅問道、
“對,帶著安然走!去哪里都好,永遠(yuǎn)不要回來。”北塵點(diǎn)頭。
“父親說過的,將來一定會有個人提刀來割下我的頭顱,我連累了你們,北塵。”
“不,青煅,你沒有連累我!我很感謝你帶我和安然來南晉,在這里我過得很快樂,前所未有的快樂,我再無遺憾?墒牵阋饝(yīng)我,帶安然走。”許久的沉默,孟青煅才說道:“好!”
你還有什么要我做的?”孟青煅狠狠地飲盡杯中酒。
北塵哆嗦了一下蒼白的唇,眼中一滴淚劃過干燥的唇皮,墜落地下,垂著頭沉默一會才道:“保護(hù)好安然,讓她快樂。”
“還有么?”
“好兄弟!沒有了。”北塵對著孟青煅笑了一下,下一刻這笑永遠(yuǎn)凝固在了臉上。酒樽從他僵硬的手里滑落,掉在地上,摔成了無數(shù)碎片。
北塵坐在那里,從此無悲無喜,他的左手從胸前垂下,胸口被刀氣沒入,傷口很小,卻深可見骨,傷口周圍全是烏黑的血塊。
孟青煅神色平靜地抓起酒壺給自己斟酒,一杯又一杯地喝著,對于旁邊已經(jīng)僵死的北塵根本無動于衷。
最后一滴琥珀濃落在酒樽里,暈出一片清冷的月色。
看著流光四溢的琉璃樽默然,孟青煅將青瓷酒壺?fù)ニ樵诘叵隆?ldquo;何伯,請過來!”孟青煅說道。
不一會兒老仆已默默站在他身前,靜候吩咐。孟青煅從懷里掏出一顆東海夜明珠道:“何伯,你我緣分已盡,拿著這個尋別處謀生去吧!”說著把夜明珠放到何伯手上,何伯卻有些猶豫。“何伯,最后幫我一個忙,幫我搬三十壇燒刀子上來,去吧。” 燒刀子被一一搬了上來,三十壇酒在地上堆成個小堆。孟青煅對著面前死去的北塵無言,只是從何伯那接過隨身佩劍,拔出劍靜靜地一遍又一遍擦拭著劍鋒。何伯看著孟青煅想說些什么,但最終什么都沒說,默默走出綣香榭。
孟青煅提過一壇燒刀子,拍開封泥,湊著嘴狠狠澆了下去,然后孟青煅站起身,挺直了腰,扶著旁邊的梧桐樹沉悶的咳嗽了幾聲,滿口的鮮血從他嘴里流出來,如雪白衣上血跡點(diǎn)點(diǎn)。他蹙著眉,手中提劍,仰面向天而立。胸前被咳出的血濺得一片殷紅,樣子宛如暗夜中的妖鬼。
孟青煅提著劍,用盡所有力氣劈向虛空,直到他軟軟的累倒在地上。劍斜插在土里,他抱著膝,臉埋在雙膝的陰影里,看不到表情。風(fēng)發(fā)出鬼嘯般的聲音穿過綣香榭,伴著孟青煅凄厲慘烈的彈劍長哭聲。
孟青煅一柄劍,一壇酒走出了綣香榭,周圍的人看著綣香榭前眼含熱淚,胸前白衣染紅的孟青煅,目光詫異。眾人圍成一個圈,遠(yuǎn)遠(yuǎn)地看著這個奇怪的人。
孟青煅望著眼前的綣香榭,一縷凄然的表情落在眉頭。孟青煅對著綣香榭大門一聲厲吼,聲勢碎金裂石。手中劍猛地?fù)]下,劍光閃處 ,綣香榭兩根門柱被一劍斬?cái),綣香榭大門在巨響聲中轟然倒塌,一下子封死了入口。周圍看熱鬧的人沒有說話,四周變得很安靜。孟青煅猛地把手中的酒摜碎在門前廢墟上,手中的劍在青石路上劃出一條深深的劃痕,火花四濺間點(diǎn)燃了廢墟上的酒。火燒得很快,很顯然里面已經(jīng)被灑滿了酒液,不一會整個綣香榭已經(jīng)被火舌吞噬。濃煙飄過來,看熱鬧的路人們紛紛躲避,但是孟青煅卻沒動,只是面無表情的望著火光沖天的綣香榭。
望了很久,他對著大火中的綣香榭幽幽地問:“小北,你要我?guī)О踩蛔,但是我們能去哪里?rdquo;
話語落在柔和的辰湖里,散了。
何伯夾在人群里,看著孟青煅的身影在辰湖畔越行越遠(yuǎn),漸漸隱在那一片初春的薄霧里。
莫名的,他忽然一嘆:“說生死,道破心如霜!”
這是何伯最后一次看見孟青煅,雖然以后每次尋得好酒時他都會想到這個曾經(jīng)亦主亦友的青年人,但是卻再沒見他回來過。
二·
夜,月輝清冷,如水般的冷芒落到花窗上,冷芒在花窗上勾勒出一幅好看的剪影,影子投射在屋里燃著的龍涎香煙影里,光影交錯中變換出一幅迷離的畫面。暖風(fēng)掠過女子的身前,帶起紫裙上的流蘇上下飄動,面容姣好的女子在燭火前拈著根銀針,一只手捏著一束紅線穿入針眼,細(xì)絲紅線繞在女子白皙的手腕上。身前是一幅綴滿花樹的刺繡,白色的底子如同氤氳的水煙,粉色和青黛色的畫面里,樹上花瓣紛紛離散。女子靜靜地一個人坐在燈前,繡得很認(rèn)真,一針一線細(xì)細(xì)繡著。繡完一小段, 她總是抬眼去看著門外,然后嘆口氣低頭繼續(xù)繡著。春風(fēng)正暖,卻總也化不開她眼里越來越濃的憂愁。濃濃的愁意倏地躍上眉頭,女子臉上剎那間寫滿蒼涼。門外傳來一聲推門的聲音,女子急著起身去看。她那么一動,指尖傳來一陣刺痛,低頭一看,卻是那枚銀針扎進(jìn)指尖。她拔出銀針,一大滴的血珠突然冒了出來,她沒覺得什么,卻抬頭去看那個站在門口的白衣男子。白衣男子全身都是難聞的酒氣,一雙眼睛充滿血絲。他就那樣倚在門口,靜靜地站在那里,沒有說話。白衣的身影被夾雜在夜色中,看不真切,模模糊糊如一場幻夢。
他面無表情地看了她許久,忽然那么一抹微笑就綻放在他的臉上,笑容是那么悲傷,那么無奈。她看著他,捧著自己的手一下子呆在那里。孟青煅走過來,小心地拿起她的手問:“怎么這么不小心?”
孟青煅的語氣是空洞的,他從袖子上撕下一塊衣角給安然包扎手指。
安然乖乖地任他拿著自己的手,抬起頭,被他眼睛里的空洞神情嚇了一跳,她顫著聲問道:“青煅,你怎么才回來?小北呢?我等了你們一晚上......”
風(fēng)從外面打著旋吹進(jìn)來,手上的那粒血珠濺落在雪白的絹面上,鮮紅的血和絹上的花顯現(xiàn)出一種詭異的感覺。血刺眼的紅色突然讓安然有種很不好的預(yù)感,她沒有再說下去。孟青煅也停下來,愣愣地看著絹面上鮮紅的血。許久,他才勉強(qiáng)笑笑,蹲下來繼續(xù)幫她包扎手指。
“小北走了,以后都不會回來了。”孟青煅包扎完,定定地看著安然說道。
“走了?”安然全身沒來由的顫抖起來,伸出手急切地?fù)u著孟青煅道:“青煅,你不要嚇我?小北到底去哪了?”
看著她像個小孩子般期待而慌張的眼神,孟青煅緩慢而清晰地說道:“小北,死了。”
“不!不可能!你在說謊!”安然被嚇到了,她使勁地甩開他的手,她睜著雙大眼,眼里全是企求的神情。然后她哀鳴般的說道:“青煅,你告訴我,你要說實(shí)話,我求你不要騙我!小北武功那么好怎么會死?”說著,眼淚已經(jīng)開始啪啪地往地上落去,因?yàn)樗吹矫锨囔训难凵窭镆廊怀錆M空洞。
孟青煅走過去,緊緊地把安然摟在懷里,安然纖弱的身子躲在他的懷里發(fā)抖,他的肩頭一下子被安然的淚打濕了。摟著安然,孟青煅柔聲說道:“他死的時候,沒什么遺憾,真的!也許我們沒有機(jī)會像他那樣了無遺憾地死去!”孟青煅把自己的臉和安然的臉緊緊地貼在一起,說道:“想哭,就哭出來吧。別覺得孤單,小北走了,我還在,我會保護(hù)你。”
安然的淚水終于奪眶而出不可收拾。
蟲憩月眠,沉默的孟青煅摟著安然直到她把淚水哭盡。
“我們會死么?青煅,我好怕.....”懷里的安然仰起滿是淚水的臉看著孟青煅。孟青煅搖頭道:“明天我要遠(yuǎn)行一趟,我不在,你好好照顧自己。別住在水煙筑了,找個安全的地方把自己藏好,乖乖地等我回來。”
“你要去哪里,青煅你不要我了么?我要一直待在你身邊!”安然扯著孟青煅的衣袖不放手。
“聽話,我很快回來接你!”孟青煅看著安然的眼睛說:“等著我。”
“嗯”沉默良久,安然終于點(diǎn)點(diǎn)頭說:“你一定回來,我等著你!”
孟青煅嘆息一聲,把她緊緊抱在懷里,貼在他耳畔道:“小北死了,除了你,我連一個可以牽掛的人都沒有。不帶著你,我就算走到天涯海角都是寂寞的。不管怎樣,我都會回來接你,不管怎樣!”
“我要你像今天這樣,安靜地等我回來。我需要知道你會一直等著我,我才能心安。回來后,我?guī)闳ズ苓h(yuǎn)很遠(yuǎn)的地方,再也沒有人能找到我們。我會一直守在你身旁,讓你一世開心。”說完,孟青煅松開了懷里的安然,揮袖出門,不再回頭。水煙筑,只剩下安然一個人站在庭前的月光下,表情悲傷。
虞蘭山,水煙筑,絕塵怨。
夜冷風(fēng)寒,孤寂無聲。
孟青煅拉開絕塵苑的竹門,自從入住綣香榭,這是他第一次來北塵的絕塵苑。
月光下,北塵去年栽下的青竹依然生機(jī)勃勃地生長著,只是一切都已經(jīng)物是人非,青竹卻依然翠綠。
白衣飄飛,神思黯然。北塵住的那間茅草房子,在夜里顯得尤其冷凄。孟青煅伸出手推開茅屋虛掩的木門,一聲令人牙酸的開門聲驚得孟青煅猛然抽回手。四周又重新安靜下來,孟青煅自嘲地笑笑,他卻不再進(jìn)到屋子里去,回身站在院中的水庭里。孟青煅忽然擊掌,清越的掌聲打破絕塵苑的沉靜,掌聲消失,屋子里只能聽見木門被風(fēng)吹動的吱呀聲。孟青煅看著門里深邃的黑暗,幽幽嘆道:“陪我水里來火里去的北塵也會累么?你們最后是否會把我一個人孤單地留在這悲哀的世界?”“呵,去也都去也,何必再留我一個人對抗全世界?”孟青煅取下背后寶劍,迎著風(fēng)在月光下長舞,每劍揮出都帶著氣動山河的聲勢。長劍青光燦然,削落漫天竹葉。明月難圓,舞劍問天。孟青煅的身影如同一只孤單而驕傲的白鶴,凌空虛點(diǎn),落寞優(yōu)雅。舞未盡,有琴聲悠然相和,琴聲抑揚(yáng)頓挫,開始溫柔纏綿,而后直入鐵馬冰河的血烈。一琴之聲,撼動天地,如泣如訴。琴聲到處,星月無光。
奏者不語,聽者沉默。忽然,孟青煅停下身形,來到彈琴者身前,佇立不語。良久,方才聽他輕輕地道:“你怎么來了?”月下抱著琴的安然凄然道:“青煅,你能帶我去哪里?我們是不是都會像小北一樣?”臉上晶瑩的淚珠落在塵埃里,她蹙著娥眉,一雙清亮的眸子里滿含淚水。風(fēng)卷過,吹亂她鬢邊長發(fā)。孟青煅淺淺地笑著,執(zhí)手幫她理好微亂的鬢發(fā),又笑著捏了捏她的鼻子。“別怕,安然,只要有我,一切都會好起來的。”孟青煅輕聲安慰她。
在他清澈的眼睛注視下,安然點(diǎn)點(diǎn)頭,孟青煅揚(yáng)唇笑著。從安然懷里拿過琴,隨意地?fù)苤?/div>
“小北到底是誰殺的?”聽著安然問他,孟青煅唇邊的笑意突然收斂,低頭不語。
“你不想為小北報(bào)仇么?”
孟青煅沉默著。
“別丟下我!”安然猛地沖上來撲入孟青煅的懷里:“青煅,我怕,我不想一個人待著。”孟青煅推開懷里的安然,雙手驟撫,一陣激烈的琴聲傳來,琴聲熱烈激昂,風(fēng)云變色。決然的琴聲里仿佛看見十萬甲士執(zhí)戟怒吼,山河破碎,氣勢蓋天!琴音轉(zhuǎn)低,又如暗流擊岸,濁浪滔天,三尺白浪中,金蛟騰云。風(fēng)烈云沉,曲調(diào)轉(zhuǎn)折,琴聲瞬間陷入絕境,孟青煅依然急掃琴弦。琴聲又急,十萬甲士齊揮利刃,直指霄漢,怒發(fā)沖冠。隨后,孟青煅倒卷瑤琴,彈指擊出,琴聲化為萬千決絕之意,震破河山,泯然恩仇!一去千年!
最后一個余音未絕,琴弦倏爾崩斷,琴聲頓絕。孟青煅手掌輕撫琴身,瑤琴化塵,隨風(fēng)飛散。
看著孟青煅漸行漸遠(yuǎn)的身影,安然突然幽幽問道:“如果沒了你,誰還會再帶我走遍千山萬水,許我一生快樂?”孟青煅沒有回頭,蕭瑟的身影被一點(diǎn)點(diǎn)地揉進(jìn)初春的隱約里。背后,安然歌聲婉轉(zhuǎn),輕挽羅袖在月下獨(dú)舞。
舞的是一曲《花間月》
虞蘭春深,煙雨深朦。
虞蘭郡還珠樓,年輕的樓主孟小夜正坐在檐下聽著樓外煙雨纏綿,手中翻閱著一份新到的密函:孟青煅,何處人氏,不詳。 四年前遷入南晉郡,于辰湖畔建水榭,名綣香。多富而灑脫,好名酒。家中惟有老仆一人,煅稱其為何伯。又有男子一名,何處人氏,不詳。自名北塵,居絕塵苑,好酒,黃昏常與煅飲于綣香水榭。女子一名,安姓,單名然。齡二十許,足不出戶,不知其余。三天前綣香水榭命案,北塵為人重傷,至水榭身死,煅舞劍長哭,劍劈水榭門庭,焚而葬之,后,不知其人所蹤。女子安然亦不知何處匿,水煙筑已荒。屬下不能查其籍貫,實(shí)感匪夷。
孟小夜搖頭冷笑,還珠樓的探子他一向信得過,全都是最頂尖的精英。面對這份密函,他第一次感到很失望。隨便拉個人過來看,怕也是無法從這份密函里看出孟青煅是何許人物,一切都顯得那么茫然無解。而對于孟小夜來說,一切前因后果他都知道得清清楚楚,他根本不需要樓里去幫忙刺探消息,對于孟青煅,還有誰能比他更了解的?他在心里默默想著。
身旁的殺手壹俯下身低聲道:“樓主,那位自稱是孟青煅的男子已在樓中候了九個時辰了!”“哼!壹,你太小看他了,以他的修為,就是候上個三天三夜,也不是難事。九個時辰?又如何?” 他揮手讓壹退下,喚來丫鬟道:“別管他,設(shè)宴!我要宴請兄弟們。”
云來廳里,孟青煅白衣素劍,沉默的坐在那里,靜靜地看著庭前的雨水從天上落下,心中無悲無喜,如一只傲然守望的白鶴。孟小夜和手下們互相推杯換盞的聲音不斷從客廳傳來。過了兩個時辰,酣酒方歇,旁人都已走盡。孟小夜飲完最后一杯酒,取下刀架上的乾坤刀,默立半晌,抬手打開身旁的花窗,窗外,綿雨如織。孟小夜輕輕一躍,蜻蜓點(diǎn)水般的跳出了窗口。幾個提縱,他已經(jīng)來到云來廳外。蒙蒙細(xì)雨中,孟小夜佇立無言,任雨水打濕衣袍,雨水蓋住雙眼,他卻沒擦。
整整一個時辰,孟小夜就這樣站在雨里,一動不動,遠(yuǎn)遠(yuǎn)看著煙雨中的云來廳。
站在遠(yuǎn)處,孟青煅和孟小夜遙遙相對,沉默無言。
廳中那個白衣男子,他不會知道自己就在外面看著他吧?想到這里,孟小夜彎了彎嘴角,笑容生冷而柔和。
“孟青煅?大哥,今天你還是又回來了么?”
三
樓里氣氛肅穆,刀劍出鞘。孟青煅被殺手壹引上“問天閣”身邊是金槍衛(wèi),整個還珠樓都是金槍衛(wèi)。殺氣森然的金槍都提在手中,怎么看都不像是敘舊的樣子?墒敲锨囔巡]有害怕,只是隨著壹大步走向“問天閣”臉容平靜,不帶一絲表情。
五排金槍衛(wèi)擋在孟青煅面前,兩個彪形大漢和一個白發(fā)少年都如臨大敵般的站在孟青煅后面。珠簾后,孟青煅還看見一雙冷氣攫人的眼睛。北陌“裂風(fēng)刀”,名震懷州的"驚神飛霜劍",暗殺界的“白發(fā)鬼”周圍這三個人都是江湖中的頂尖高手,可是他們?nèi)齻人就算加起來也敵不過珠簾后那雙眼睛的主人。
但是,孟青煅沒去理會四人中的任何一人,目光卻落在閣中央的金座上。這四個人僅僅是護(hù)衛(wèi)而已,真正的主人卻還沒出現(xiàn)。
忽然,一個深沉的聲音在耳邊響起:“孟青煅,你知道我一直在等你么?”聲音過耳即逝,代之一陣暢快的笑聲響起,一身黑衣的年輕人從背后走過來,一揮衣袍坐在金座上,嘴角帶著一抹笑。
孟青煅對著年輕人點(diǎn)了點(diǎn)頭。年輕人一揮手喝道:“看座!讓客人立于堂下,如何是待客之道。”不一會已經(jīng)有侍衛(wèi)搬來椅子,小心放到孟青煅身后。孟青煅也一揮衣袖坐下,金座上的人與堂下坐著的人相互對視一眼,孟青煅道:“金槍林立,高手伺服,看來這就是你的待客之道。”
年輕人大笑一聲道:“若換做天下任何一人,我自然不必如此?墒牵瑢τ“素劍狂生”孟青煅的到來,我是不得不如此。當(dāng)年,是誰獨(dú)劍只身,輾轉(zhuǎn)大江南北盡滅江湖四大門派,又是誰于高手環(huán)繞中一劍刺死還珠樓老樓主,而后全身而退?孟青煅,這樣看來,我的準(zhǔn)備還是不足。”
“其實(shí),他們四個在與不在,又有何區(qū)別?我只需一劍,他們便再無反抗能力。而滿樓的金槍衛(wèi)根本擋住不我!”
“那珠簾背后這位飛花一葉林女俠呢?”
“能接我一招而已!”
“在你看來,你要取我項(xiàng)上人頭實(shí)在是太容易了?”年輕人笑著說道。
“不,我不能過的是你手中的乾坤刀,孟小夜,能擋我劍者,只能是你!”
“孟青煅,你果然還是當(dāng)年那個無所畏懼的‘素劍狂生’!”孟小夜縱聲長笑著。
“可是,你還是那個甘愿為了救一郡之民,而犧牲自己性命的‘赤膽刀俠’么?”
孟小夜沉默,隨后他哈哈大笑道:“現(xiàn)在我是天下第一樓,還珠樓主,孟小夜。”
“你已經(jīng)回不去了,你再也不是當(dāng)年的那個孟小夜了。”孟青煅咄咄逼人。
“罷了。”孟小夜嘆氣“你又為了什么而回來?”
“小北,死了。”孟青煅一字一頓說道。
“小北,死了.......?”孟小夜問孟青煅,眼里忽然落滿哀傷。
“小北,死了!”孟青煅凝視著孟小夜的眼睛冷冷地重復(fù),事實(shí)傷人卻無可改變。
“小北,他死了。”仿佛不相信,孟小夜低聲對自己說著。
"你們還是被發(fā)現(xiàn)了么?殺死他的是誰?"孟小夜問孟青煅。
“死了就死了,他到死也沒說是誰!小北殺的人還少么,我們都逃不過,也不該去害怕。何苦再去問誰殺了他?何苦知道殺你者何人?當(dāng)年,你不是也曾經(jīng)說過類似的話?”“當(dāng)年樓里要他去殺人,這原本不是他的錯!”孟小夜道,“一切的因果怎么可以讓他一個人來承擔(dān)!”“你殺別人,就要做好被別人殺死的準(zhǔn)備!小北終歸走遠(yuǎn),殺手死于刀劍,不正是注定的宿命?”“你可還殺人?”孟小夜問道。
“每當(dāng)月圓之時,則體內(nèi)氣血若焚,百蠱噬心,最終還是忍不住要?dú)⑷恕?rdquo;孟青煅道,“像我們這樣的人,不殺別人,便只有死路一條。”
“辰湖春深處,殺人談笑間”孟小夜低下頭嘆口氣。他輕揮衣袖,摒退旁人。
"其實(shí),我也和你一樣!"孟小夜嘆息道,“每個月圓之夜,如果不殺一個人,則焚心裂骨,痛不欲生。”
“談笑殺人間?”孟青煅悠然嘆道,“每殺一個人,你我的罪孽就重一分,如此你還能笑地出來?不像當(dāng)年,如今我們殺的可都是無辜百姓,這樣還能笑得出來么?”
“無論如何,像我們這樣的人,一輩子子都不能停止殺戮罷?”孟小夜問道。
“小北已經(jīng)不再殺人!”孟青煅道,他喜歡上了安然并答應(yīng)她永世止殺。
“他怎么能忍受月圓之夜,百蠱噬心的痛苦?他怎么能壓制殺心?”
沉默許久,孟青煅才說道“他也和我們一樣,無法忍受,每當(dāng)噬血骨發(fā)作時,他也抑制不了殺心。多以每次噬血蠱要發(fā)作的時候,他就用鐵鏈把自己鎖在‘絕塵苑’。往往是早上安然去看他的時候,總會見到鐵鏈上血跡斑斑!有一次,他實(shí)在受不了,大吼著掙脫了鎖鏈,靠著僅有的一點(diǎn)神智,他拔劍把自己的手釘在墻上,后來總算是逃過一劫,才沒出去殺人。”
“他當(dāng)時的樣子想必很可怕吧?”孟小夜輕聲道,“你卻從來不想讓他出去殺人?”
孟青煅看著孟小夜眼中泛起的凄然,冷冷道:“我不會放他出去,讓他去殺人。每次,我都執(zhí)劍守在‘絕塵苑’外邊,只要他出來,我就會上前結(jié)束他的痛苦!這是他自己的要求,我答應(yīng)過他!”
“既然你自己都去殺人抑制噬血蠱,而他去殺人你就要?dú)⑺?rdquo;
“是!”孟青煅道,“每當(dāng)十六日的清晨,他從絕塵苑出來,我總能看見他臉上滿足的微笑,他很幸福,他比我強(qiáng)!”
孟小夜沉默著,很久才說道:“既然你不愿意殺人,何必再回來?你不怕我取你人頭?我可答應(yīng)過老頭子,幫他取你項(xiàng)上人頭!再說,我還珠樓中,除了殺人,再無別的買賣!”
“我已經(jīng)山窮水盡,既然我們被人發(fā)現(xiàn)了,若我不來尋你,幾天之內(nèi)孟青煅在南晉的消息就會傳遍天下,那時候整個江湖的武人會讓我死得很慘。他們會殺了我,也會殺了安然。我們終究還是會逃不過,無論逃多遠(yuǎn),我還是會止不住要?dú)⑷,也總有一天會被人殺死?rdquo;
“是!”孟小夜道,“你一旦殺人,總會被人知道,你一手‘碎玉劍’天下無人不知!”“所以你來了,你準(zhǔn)備回還珠樓?”孟小夜問道。
“我只希望能多爭取一點(diǎn)時間,我答應(yīng)過安然,帶她走遍千山萬水。畢竟,在天下第一樓的庇護(hù)下,沒人敢拿我們?nèi)绾巍H绻梢裕乙桶踩蝗ズ苓h(yuǎn)的地方,一輩子過平靜地生活。”
“當(dāng)年屠戮四大門派一戰(zhàn),你和小北為咱們的父親孟炎奪得了武林盟主之位,后來他卻要?dú)⒛銈,難道你不恨還珠樓?”孟小夜幽幽問道。
“我恨?”孟青煅輕聲嘆道,"孟炎已死于我手,我現(xiàn)在能恨誰?"
“你恨誰?”孟小夜?fàn)恐旖呛孟褚Γ瑓s沒有聲音。他對著孟青煅狠狠搖頭。忽然,他仰天狂笑道:“孟青煅,你何時變得如此寬容了?”
“你來!想知道這一切你該所恨何人,你就隨我來!”孟小夜站起來退到珠簾后。
復(fù)雜的地下暗道,一道又一道的精鋼鐵門,孟青煅穿過無數(shù)道鐵門,看見身周無盡的金槍衛(wèi)默然肅立。孟小夜在前面引著他深入其中,在一面普通的石墻面前停了下來,墻上繪著金蛟騰云圖,按動蛟龍雙目,墻壁在‘咔咔’聲中緩緩后移,眼前火光耀眼,無數(shù)牛油巨燈下,黑衣武士們靜默而立。蓋過燈火的是他們冰冷的眸子!孟青煅在他們眼中看到了滿滿的傲氣和誓死不悔的忠誠。孟青煅站在他們旁邊,卻無人向他看上一眼。在幾十雙冷然的目光下,孟青煅不自禁的打了個寒顫。
孟青煅比了個入內(nèi)的手勢,大步向前坐在居中的金座上。黑衣武士則環(huán)繞四周,他威武的身軀一瞬間散發(fā)出王者般的氣勢。
“孟青煅,看看我的精英們,看看你自己!”
孟青煅無言。
孟小夜彈指:“貳,讓孟公子看看你的劍術(shù)。”
劍逾流星,帶著滾滾殺氣和背水一戰(zhàn)的的決心,于死亡中盛開生的花朵。
“這可是我的劍法?”孟青煅目瞪口呆地看著那個叫貳的武人舞完劍,沉默良久方才低聲說道:“真是我的‘碎玉劍法’”
孟小夜?jié)M意的點(diǎn)點(diǎn)頭:“你覺得他的劍法比你如何?”
“現(xiàn)下看來,難擋我一劍,但是來日,當(dāng)在我之上。”孟青煅說。
“不!他永遠(yuǎn)擋不住你!他的資質(zhì)不如你,如今已經(jīng)是他最強(qiáng)的狀態(tài),從此恐怕他再難寸進(jìn)。”孟青煅的瞳孔猛然放大,他不相信地退后幾步,撐著墻才勉強(qiáng)穩(wěn)住身形。他臉上的神情痛苦的扭曲著,顫抖不休的嘴唇許久才吐出幾個字:“難道,難道,他們也是......”
許久他才說出那刺痛心底的后半句話“被種下了噬血蠱?”
孟小夜冷酷的笑意浮現(xiàn)在臉上:“若不種下噬血蠱,又有誰能在這么輕的年紀(jì)把劍法練到這種地步?他和你,是同一種人,體內(nèi)都有噬血蠱,他們都是!”
“我懂了,只要你有了他們,小小武林能奈你何?有了他們,你就可以大肆征伐武林,一統(tǒng)江湖。即使在武學(xué)上再天資橫溢的人,面對你不停制造的殺手,也只能屈死。有了他們,你就是武道至尊!”
孟小夜眼中閃過一抹陰冷,眼睛直視孟青煅,猙獰著笑道:“是!這些都是昔年還珠樓造的孽,孟炎為了當(dāng)上武林盟主,不惜在我們體內(nèi)種下噬血蠱,讓我們變成活生生的怪物。你可記得初種噬血蠱時的那種痛不欲生?千千萬萬只蠱蟲在體內(nèi)噬咬,那時候你是不是覺得還不如死了來得痛快?這正是你月月不殺人則氣血若焚的原因。江湖正道?哼!只不過都是一些披著華麗外衣的骯臟玩意兒,這就是我為什么把還珠樓改成殺手組織的原因。想當(dāng)年,是誰橫劍道旁,為了江湖大義,獨(dú)擋南疆拜月教三百教眾而寧死不悔?是誰為了還珠樓,獨(dú)自殺死為禍一方的大盜,自己卻重傷垂死?又是誰為了與命運(yùn)抗?fàn)幎鴼⑺狼斑珠樓主重傷被圍?誰去救你?要不是小北狠心叛出還珠樓,殺死我樓三十余精英殺手把你救出去,孟青煅你今日可還會站在我面前?是你,孟青煅,你曾經(jīng)是我努力想超越的人!可是你今日又如何?小北走了,除了你誰還會替他收尸,按全武林的意思,你這樣的怪物早早死了豈不是大快人心?江湖上還有誰記得你孟青煅曾獨(dú)抗拜月教,才讓他們能繼續(xù)醉生夢死地活著?沒人會去在意你,他們都忙著追殺你,天下人都不知道孟青煅曾經(jīng)為了江湖大義而戰(zhàn),他們都視你為妖魔,在他們眼中,你就是怪物!有誰會想到你的無奈?你為中州武林而殺人,全武林的人卻要?dú)⒛愣罂欤∶锨囔,你現(xiàn)在就像一條人人唾棄的落水狗,他們恨不得一人一腳把你踩死!”
“至于我?”孟小夜嘿嘿笑道:“這些年來,我從不敢透露我被孟炎那個老家伙種了噬血蠱的事,樓里沒人會相信,我也曾是他座下的一條狗!可是你殺了孟炎,我坐上了天下第一樓的樓主寶座又如何?”
“孟青煅!我好恨!我好恨啊!”孟小夜?fàn)钊舣偪袼频睾鸬溃?ldquo;難道你不恨?真的不恨?想天下之大,也只有我孟小夜能救你,不會讓你死在武林眾人的刀劍之下。這一切只因?yàn),我們都是一樣的,我們都是這個世間的怪物。”說到后來,孟小夜聲音低沉,如同一頭受傷的獸,吼間低吼著,雙眼赤紅。“孟青煅,你逃不過!小北死了,你去給他收尸,你死了,只會落得個尸骨無存的下場。”沉默許久,孟小夜才幽幽嘆道。
四周很靜,連風(fēng)都停止了,孟青煅低頭看著手中劍,默默不語。
一片寂靜里,孟青煅終于說道:“小夜,我的親弟弟,你真的變了!”
“這個世界就是這樣,要么規(guī)則改變你,要么你來改變規(guī)則!孟青煅,你已經(jīng)是窮途末路!”“我知道了!”孟青煅臉上落滿苦澀的笑容,走近孟小夜道:“我只是一條遭人唾棄的落水狗!現(xiàn)在,誰能幫我,我就只能跟著誰!說吧,你要我做什么?”
孟小夜笑了,笑聲里滿是喟嘆,他說:“孟青煅,我不信你!”
孟小夜還在笑著:“江湖殺手榜名列第一的‘素劍狂生’,我不在重重保護(hù)下,我都不敢讓你接近我。”“你怕我殺你?可你為什么還要說這些?”
孟小夜搖著頭:“我自己也不知道,可是卻知道你孟青煅不是個會屈服的人,當(dāng)年提劍弒父的不也是你么?當(dāng)年,誰都以為你會在還珠樓一輩子待下去,可是你卻在老頭子做壽那天痛下殺手,一劍削下孟炎首級,飄然而去。孟青煅,你是個心比天高的人。你現(xiàn)在挺劍上來殺死我,我也不會感到驚奇,你從來只是為了守護(hù)自己最重要的東西而戰(zhàn),要不是老頭子往你體內(nèi)種蠱,他那時也制不住你吧?所以,我不相信你!”“你不信么?”孟青煅苦笑。“至少,我現(xiàn)在還不相信!”孟小夜一甩袍袖道:“來人,送客!”
兩名金槍衛(wèi)跟著孟青煅走出暗道,孟青煅臨走時說:“縱是心比天高又能如何?安然還在等我。我答應(yīng)過小北,讓她快樂。”
“安然?她還好么?”孟小夜笑著問道,說話的語氣一下子溫柔起來。孟青煅輕輕點(diǎn)頭,轉(zhuǎn)身走遠(yuǎn)。黑衣武士們都退下了,火光明暗里,孟小夜沉靜無言。
夕陽向晚,孟小夜獨(dú)坐花窗下,手里拿著一本前朝遺作《列王傳》,靜靜看著。殺手壹急急忙忙的跑了進(jìn)來道:“樓主,那位孟公子又來了!”“來了?”孟小夜放下手中的《列王傳》,“今天是第三次了吧?”殺手壹看他手里的書不由得驚愕,整整一天,孟小夜都在書房里認(rèn)真看書,他一面?zhèn)髁钭屆锨囔言谠苼韽d候著,手中的書卻還是早上翻開的那一頁,壹不敢多言,點(diǎn)頭稱是,又恭敬地說道:“連著三日加起來,孟公子共求見過十八回了。”“十八回?來得很勤呀!”孟小夜嘴角露出一絲隱約的笑意。
孟小夜喚來樓中丫鬟道:“拿我的天蠶甲來,更衣!”
孟青煅給壹引著來到云來廳,眼前,寒光冷然。百多名金槍衛(wèi)嚴(yán)陣以待,將云來廳圍得水泄不通。遠(yuǎn)遠(yuǎn)地一聲長笑傳來,抬頭去看,孟小夜在一群黑衣武士的簇?fù)硐,憑欄立在還珠樓的最上層。面前的孟小夜抬頭即見,卻是站在層層護(hù)衛(wèi)后面,孟小夜就立在這些人墻后面放聲狂笑。“孟青煅,你終于來了么?你可知道我一直在等你?”“可是,你一直躲著我。”
“所以你連著三天登門求見?”孟小夜的笑容漸漸淡下去“想不到,‘碎玉劍’孟青煅也有火燒眉毛的時候?”孟青煅苦笑一聲,嘆道:“要不了幾天,只怕全江湖的成名人物和各門派就會把南晉翻過來找我孟青煅了。我縱然不惜性命,卻不敢想象安然會是什么下場?”“可要我助你?我想以我天下第一樓的實(shí)力,想要那群武人老實(shí)呆著,也不是什么難事吧?”孟小夜笑道,笑容里都是狡猾的意味。“不找你幫忙,我又何苦來?”“我就知道孟青煅是個人物!”孟小夜喝道,同時,一張紅色名帖在他內(nèi)力貫注下,破開風(fēng)煙,呼嘯著飛向孟青煅。孟青煅衣袖輕卷,信手將紅色名帖收在手中,他嘴角帶起一絲苦澀:“多少年了,想不到我孟青煅又回來接這紅色名帖。”“安然我會幫你照顧,不過我希望你能活著回來見她!”孟小夜說罷,一揮衣袍退入內(nèi)室。“小夜!”孟青煅突然在他身后吼了一句。孟小夜冷冷轉(zhuǎn)過頭來。孟青煅的聲音一下子變得飄渺起來:“在你心里,我是什么?你還是以前那個孟小夜么?高樓飛貼,你竟是連走近我都不敢?”“孟青煅,我不敢,我真的不敢相信你!”說完,朱欄旁的孟小夜已經(jīng)走遠(yuǎn)。
書房里,壹不解地向孟小夜問道:“樓主曾說孟青煅是個不會屈服的人,萬一他猜到了我們的意圖,豈不是于大事不利?”“不會屈服?”孟小夜挑眉看著壹,冷笑道:“孟青煅就像只孤傲的白鶴,你我根本不配讓他屈服!”“那為何樓主還要有此一舉?”孟小夜莫測高深地笑笑,低下頭去看跪倒的壹,沉默不語,而后嘆口氣,搖頭走開了。壹滿腦都是不解,悄悄走向朱欄去看站在樓下夕陽余輝里的孟青煅。殘陽如血,孟青煅展開手中的名帖,長久的注視著那上面的寥寥數(shù)語。他眼中冷芒爆閃,冷芒落進(jìn)壹的心里,壹渾身一抖,不禁退后幾步。
很久,壹才重新走到朱欄旁低頭去看孟青煅,只見樓下空空,孟青煅早已去得遠(yuǎn)了。
南疆逸鶴山,萬株竹篁,千翠疊巒
烏云蔽天,暴雨不止的天氣里,竟然有一行人抬著轎攆往山上而來。凄風(fēng)冷雨中,攆中的拜月教主天策正目光深沉的望著不遠(yuǎn)的逸鶴山方向,上空是黑沉沉的烏云和急若驚龍的閃電不時掠過,下方是風(fēng)雨飄搖中的逸鶴山,沒人知道天策的心里在想什么,也不知道他來到逸鶴山為了什么。拜月教主天策本就是個不可揣測的江湖梟雄。
十七歲的天策便接掌了拜月教主之位,二十歲非但一同南疆武林大小門派,更是曾率眾進(jìn)入中州,立志要一統(tǒng)中州武林。天策二十六歲的時候,已經(jīng)是天下間少有的術(shù)法高手,被人稱作“妖鬼術(shù)師”。他曾說天下間能和他一戰(zhàn)的,屈指可數(shù),而這些人中他最佩服的,非中州“素劍狂生”孟青煅莫屬。天策自從中州一戰(zhàn),已經(jīng)極少在江湖上走動,可是今日他卻為了一紙書信,連夜趕路,決心要在天黑前趕到逸鶴山。信上只有一句話--“與君一別五載,今日特來取君首級,三月十五,逸鶴山。”署名只有三個字。“孟青煅”。
天策身后的拜月教左護(hù)法淵行云倒并不害怕教主會有什么危險(xiǎn),天策成名的一個原因就是他的“幻月心訣”已經(jīng)練到了爐火純青的地步,就算一流的武者遇上他可能連拔刀的機(jī)會都沒有就已經(jīng)死了。何況此時拜月教四大護(hù)法齊至,還有幾百個教眾,淵行云不知道孟青煅是誰,他更不會在乎,他自信以拜月教今天的實(shí)力,就是與當(dāng)朝軍隊(duì)對抗,也不難護(hù)著教主從容離開,何況那個叫孟青煅的只是單獨(dú)前來。他只是不解為何教主會為了這么一個人奔波至此,他不禁問道:“莫非兩人是舊識?”“在中州,曾和他痛快一戰(zhàn)。”天策面無表情,隨口說道。“他當(dāng)真有膽對教主不敬?”“也許罷”,天策搖頭嘆息:“聽說‘素劍狂生’孟青煅其人十分特別,今日與你把酒言歡,明日便可能斬下你首級。何況,我們曾經(jīng)是敵人。”“那教主為何還要來此?難不成他還敢殺上我拜月教去?"“這個人很不一樣,只是想再見他一見。”說完又是凝望著逸鶴山的方向,靜默不語。過一會,淵行云終于還是忍不住道:“教主。”天策猛地?fù)]手,淵行云瞬間把嘴里的話咽了回去,天策道:“聽,是陶塤的聲音!”淵行云豎起耳朵,不久,他真的發(fā)覺了凄風(fēng)冷雨中的一點(diǎn)動靜。
塤聲,真的是塤聲!
狂暴的大雨里,一點(diǎn)悠遠(yuǎn)的塤聲傳來,聲音隱約,幾乎聽不見,可是當(dāng)淵行云真的聽到了,他就覺得那段塤聲撕裂雨幕,在山林間如同冬夜寒風(fēng)迎面割來。在那深沉的塤曲里,淵行云幾乎把持不住身心,要跪倒在泥濘的道旁。塤聲里充滿了蕭瑟之意,他仿佛看見十萬甲士,帶著不歸的決心,長征血戰(zhàn),一去不回。隨著塤曲的轉(zhuǎn)折,他居然能看見悲吼著倒下的士兵和大朵大朵盛開在土地上的血蓮,他自己好像被塤聲帶到了另外一個世界,只剩下一雙眼,看著無盡的虛空,面前是長征人未還的滿腔哀怨。
一向冷靜如水的淵行云,此刻竟不能自持地全身顫栗著!
轎攆停在一片竹林前,天策遙遙看著那個站在竹林旁吹著陶塤的男子,靜靜矗立如戟的竹林間,狂風(fēng)驟雨,御水吹塤的孟青煅!狂暴的風(fēng)雨下,無數(shù)竹葉飄飛,雨水猛烈地打在他的頭上,孟青煅無動于衷,他只是靜靜地站在那里,閉眼吹著陶塤。好像天地萬物對他來說已經(jīng)不復(fù)存在,只有他婉轉(zhuǎn)的塤聲和那一許淡然。
天策無言,四周再無人聲。
天策剛走下轎攆,淵行云立刻單膝跪在雨里道:“教主,還是先讓屬下上去看看吧!”
天策搖頭微笑:“行云,不必,你聽,那塤聲。”“塤聲?”淵行云一時沒明白過來。
天策仰天大笑道;“等到你能聽懂,教主,我讓你來做!”
他提氣清嘯,緩緩走向孟青煅,雨水將要落到他身上時卻神奇地向旁滑去,他衣袖飛飛,走過煙波水霧,站在了孟青煅面前。
孟青煅放下口中的陶塤:“天策教主。”
天策點(diǎn)頭道:“好一曲不悔!”孟青煅也點(diǎn)頭道:“好一個聽塤的人!”“中州一別,別后已有五載未見了。”“天策教主莫非覺得自己梟雄遲暮?”
片刻的安靜,竹林里傳來兩人的長笑,天策道:“你真的要來殺我?”
“若我說是呢?”孟青煅笑著拔劍,劍華如霜。
“若我不信當(dāng)如何?”天策輕輕扣起拇指和無名指,擺了個術(shù)法的起手式。
“人都來了,何妨一試?”“那便一試!”天策語音未落,已然發(fā)動了致命的術(shù)法,空氣里只聽見風(fēng)刃撕裂雨幕的呼嘯聲。“笑倚翠篁聽風(fēng)雨”!“莫長恨兮,山水將頹”孟青煅輕聲淺吟,“嘆,平,生!”劍光如虹,一片雨幕被劍氣擊散,漫天水霧里,孟青煅一躍而起,下一刻已經(jīng)消失在天策的視野里。遠(yuǎn)處的淵行云居然沒看清楚,只覺得孟青煅忽然就從眼前消失了。
“來,試我一招!”無名指輕扣,天策身周無數(shù)氣箭飛射而出,箭出,孟青煅無可遁形,他旋步轉(zhuǎn)劍從竹林一頭飛出,劍光如電,絞碎襲向自己的無數(shù)氣箭。生死間,兩人毫不保留的向?qū)Ψ綒⒌。遠(yuǎn)處的淵行云目瞪口呆之時,煙水迷蒙里,兩人已經(jīng)互相拆解了幾十個回合。
天策忽然大聲吼道:“好!再接我這招!楚天不盡寒!”術(shù)法發(fā)動,天空中的雨忽然形成一把巨大的冰劍,劍氣如云,直沖霄漢。天策已經(jīng)祭出他的楚天一劍。“嘆平生!”孟青煅一聲清喝,執(zhí)劍沖向凌空斬來的巨劍,一劍破天,至死不悔,惟嘆平生。沒有守只有攻,帶著舍身之意,破裂蒼穹,這才是碎玉劍訣的最高境界。
竹葉飄飛間,隨風(fēng)亂舞,遮住了淵行云的視線。狂風(fēng)驟雨還在下個不停,隔著兩丈的兩人相互看著對方,天策已經(jīng)松開緊扣的無名指和拇指,孟青煅也緩緩地收劍入鞘。
“是決絕的殺手劍!”
“好生驚天動地的術(shù)法!”
兩人對視良久,忽然齊齊放聲大笑,笑聲沖天而上,幾乎蓋過了暴雨肆虐的聲音。“多虧教主手下留情!”孟青煅拱手為禮。“一樣,”天策一笑還禮“你的‘碎玉劍訣’若全力施展,你我誰也下部了逸鶴山!”“生死較量,天策教主還敢手下留情?”“現(xiàn)在想想還真是有點(diǎn)后怕。”“如果我剛才加急催動術(shù)法.........”“我一定難逃你的楚天一劍,而你也躲不過我的不悔之劍!”“話是如此,但是天策教主能在一瞬間收回殺招,果然是個令人敬佩的人物。”“因?yàn)槲倚拍,知音之人,一曲可盡紅塵。我天策雖然沒那等本事,不過聽塤識人,不才還是能做到的。雖然后怕不已,可是重新再來一次,我還是不會使出絕殺一招。”“你相信我?”孟青煅良久不語后道:“好一個聽塤識人”“殺手冷漠,一個真正的殺手奏不出你那樣的熱血與哀怨。但凡殺手殺人,內(nèi)心必是自責(zé)厭倦,不可能有你塤聲中踏遍千山萬水后的寧靜致遠(yuǎn)。”天策心情大悅,“能否借塤一用,且聽我一曲。”“你竟然不問我為什么而來?”孟青煅問。“你想對我說,自然會告訴我,可有道理?”天策笑著說道,“來,讓我先奏一曲,今天我明白了高山流水之意,你值得我為之長奏一曲,無論有天大的事,且先聽我一曲,可否?”天策接過孟青煅的陶塤,閉上眼,沉默片刻,起了個短音,天策縱聲吟唱:“離愁新曲入春晝,暮雨并肩怕登樓。彈指揮歌恩怨盡,夜半飲酒淚不休”歌聲激蕩,仿佛碧蚰出云,如廝坦蕩。他時而吹塤時而高唱,感同身受,睜開雙眼,對著翠竹青山放聲長吟。他睜眼的時候,看見遠(yuǎn)處的淵行云在揮著手大聲地對他喊著什么,但是驟然一個響雷,他聽不真切淵行云在說什么。短暫的錯愕中,一截冷光颯然的劍尖已經(jīng)從胸口穿了出來,傷口流出的血一下子氤氳開來,鮮血灼熱溫暖,可是天策的心,冰冷!吹完最后一個音符,天策苦澀的笑了一下,回過頭看著孟青煅。風(fēng)煙里,一身白衣的孟青煅站在那里,雨濺落在他的臉上,帶起許多細(xì)小的水花。他就那樣靜靜站著,仿佛還在聽剛才的塤曲。“為什么?”天策苦笑。“因?yàn)槲揖褪莵須⒛愕,這就是我的目的,我已經(jīng)告訴你了。”“為何不當(dāng)面殺我,讓我死得明白?”“你的術(shù)法太強(qiáng),我不愿我們兩個人都死在這,總有一個人要活下去。你說得對,殺手都是冷漠之人!”“怎么會?”天策抬頭長嘆:“那樣的塤曲,那樣細(xì)膩的內(nèi)心,你怎么會是我現(xiàn)在看到的樣子?”“聽塤識人?你又怎么會知道我是個什么樣的人?”在孟青煅的話音里,“妖鬼術(shù)師”天策的眼神慢慢渙散,終于閉上眼再也無法醒來。
拜月教的四大護(hù)法們已經(jīng)瘋狂大叫著向這里跑來,他們身后是拜月教憤怒的教眾。孟青煅從天策身上拔出劍,靜靜地站在那里,面無表情,雨忽然變得更大,落在身上冰涼刺骨。站在高高的蒼穹下,他顯得那樣的渺小,好像一陣風(fēng)來,他便會隨風(fēng)逝去。許久,他才轉(zhuǎn)身沒入浩瀚的竹林里,身影漸漸消失,只留下一片風(fēng)雨依然在下。
等到四大護(hù)法們大吼著沖到近前時,哪里還看得到孟青煅的身影?只有竹林起伏,掀起層疊綠浪。只聽見竹林深處他的歌聲隱隱傳來:年少游龍世間,怎奈君心化塵,年華蹉跎揮手歸去來,衷腸與誰說?
北唐煙水江,觀潮節(jié)。
入夜,火樹銀花落滿天際,街頭巷尾都是桃花釀的酒香,茱萸的香氣也從各家各戶傳來,時時聽見大人們喊孩子吃飯的聲音,可是孩子們依然在街頭笑鬧著,鐘情于在街頭的追逐笑鬧。喧鬧的街上充滿了塵世喧囂和溫暖。
今夜碧陵江上薔薇朝的血烈王姬宏宇以一萬金銖大辦觀潮節(jié),歷來是一年一度的盛事。待到華燈初上,人們陸續(xù)地穿過石橋小巷走向江邊。一個身著白衣的男子正隨著人流向江邊而去。白衣勝雪,白得實(shí)在太素凈,太引人關(guān)注,幾乎從身邊走過的人都會不自禁地向他好奇望上一眼,他嘴角輕輕勾起,對著每一個看他的人微笑,笑容柔和清澈,直要讓人以為彼此已是認(rèn)識多年的朋友。他像是一陣風(fēng)般地流過,轉(zhuǎn)眼已經(jīng)消失在人流中。
江邊,滿是賣各種小吃的攤子,賣精致小玩意兒的攤子,但是最引人注目的是一個走江湖賣藝的班子。
水袖輕挽,一個十八九歲的女子在臺上輕盈起舞,舞姿飛揚(yáng)間,那雙如水的眼睛,柳葉似地黛眉顯得格外好看,優(yōu)美的身段在翩翩起舞間更顯迷人,水袖舞得越急,她清秀的臉上,汗珠細(xì)密,映著春江水,熠熠生輝。臺下響起陣陣的叫喊聲,霓裳飛揚(yáng)間,她輕身一躍,在空中旋轉(zhuǎn)出美麗的舞姿,身段輕柔如煙,落地時她已然收了水袖,盈盈向眾人一拜。微冷的夜風(fēng)里,女子明凈如九天仙子,似乎連那一雙繡花鞋也不沾半點(diǎn)塵埃。
女子起身拿著個木盤,一面微笑行禮一面團(tuán)團(tuán)走著,收著看客們賞下的一點(diǎn)小錢。她只是一一低頭道謝,忽然看見滿是銅毫的木盤里居然落下一把金光燦然的金銖。她心里一喜,抬頭看時,一個白衣青年正低了頭對她淺淺地笑,一雙清澈的眼看著她的臉蛋兒,她臉一紅,忙伸袖去擦自己的臉,才發(fā)現(xiàn)如云青絲都被汗黏在了玉雪般的肌膚上。她覺得那目光還落到了微亂的青絲上,心里一亂,木盤落在地上,銅毫金銖落了一地,她慌著蹲身去拾,身旁白衣男子也彎下腰和她一起拾著地上落下的那些銅子。女子不敢抬頭,只見一雙修長有力的手拾起銅子放到托盤里,一個個地拾著,女兒家的心思竟是越拾越亂,只聽得那個男子的聲音在她耳邊輕輕響起:“舞得好!”耳語的氣息吹動她鬢邊的秀發(fā),害得她險(xiǎn)些把木盤又摔在地上。好不容易收拾完了,她連忙手忙腳亂地整理自己的衣服,擦擦自己臉上的汗水,低著頭對男子說道:“謝謝公子了。”低頭躊躇了一會她又紅著臉說道:“奴家叫云輕,不知公子.......”當(dāng)她害羞地抬頭想要去看清男子的模樣時,分明剛剛還在眼前的那位白衣公子卻早已不見了身影。他就像一陣忽然而來的柔風(fēng),忽然間就不知不覺消逝了。女子心中一陣悵然,踮起腳尖在人群里看了好幾眼,終于只能失落地回到戲臺。接著唱了幾支曲子,幾個差人擠開人群走到臺下,大聲喝道:“王爺有命,喚你們班子上前獻(xiàn)藝,唱得好了自然是重重有賞,若不好,小心著自家皮肉!”也不多說,喝令著戲班收拾家什,連催帶拉,往血烈王王駕所在的觀潮亭而去。女子戀戀不舍地望了一眼人群,但是再也看不到那一襲白衣,只好無奈地跟著去了。
潮聲轟然,江潮從遠(yuǎn)處推進(jìn)。江邊的人們在一片燈火通明中觀望著最初細(xì)如白線的江潮漸漸呈現(xiàn)在眼前,浪如碎玉泛雪,潮如怒龍。江潮越來越近,仿佛千軍萬馬席卷而來,聲勢驚人,震撼人心。唱戲的女子卻沒有這份閑心去看壯闊的江潮,亭前,臺上,她輕旋舞步,口里不停地唱著曲子,片刻不敢松懈。血烈王下令著她表演而沒有叫停,她就只能堅(jiān)持著舞下去。燈火明暗中,她如一只翩躚的蝶,在臺上回轉(zhuǎn)飛翔。
“好!”亭子里的血烈王終于拍手喝彩,:“來人,賞!”女子總算松了口氣,趕緊跟著差人進(jìn)亭領(lǐng)賞謝恩。血烈王年齡三十開外,一臉肅殺之氣,一看就是個鐵血男人,女子卻不知道他其實(shí)是練羅剎掌的高手,只是急匆匆跪下。血烈王長笑兩聲,起身繞著她看了又看,笑道:“江湖女兒家,能有這番姿色品性極是難得!來人,今晚帶她回府!”簡單的一句話,卻不容反駁。這就是血烈王一向的風(fēng)格。在他眼里長征血戰(zhàn),尸橫遍野不過是常事。要一個江湖女子的身子更是一念間的事情罷了。在這樣鐵馬冰河的王者眼中,這種事就和攻城略地一樣,或許是一種血性,或與是凌駕眾人之上的一種灑脫,如此而已。很快他們就會忘記那個獨(dú)坐床前哭泣的人兒,忘記自己一朝取樂就奪去她珍而重之的東西,他不會知道她是否會在某一天鄭重的把自己許給自己的心愛的人。血烈王不會在乎,他說完這些,甚至不再去留意她,他要的不是女子的心,他只是想要女子的身體而已。所以他沒有看見女孩兒的驚恐彷徨,更懶得走進(jìn)她的心里去體會她心里的不甘。她賣藝數(shù)年,曾經(jīng)因?yàn)橐桓鼻逍愕娜蓊仜]少受到刁難。好幾次都是險(xiǎn)而又險(xiǎn)的差點(diǎn)失去處子之身,可是好像賴著神佛的保佑才一次次地躲了過去?墒墙褚寡彝跏种校欠裥闹械男叛鲆呀(jīng)破碎?少女曾經(jīng)的夢想,還有那些隱藏在心里的情愫是否全都要結(jié)束了。她想哭,可又不敢,一彎清淚全在眼眶中打轉(zhuǎn)。就這樣癡癡跪著,不知道為何,腦子里卻滿是方才白衣青年的清澈笑容,仿佛那縷輕微的氣息還在耳畔。
只聽得旁邊有謀士進(jìn)言道:“王爺,只怕把一個身份低微的賣藝女子帶回府中,怕是不妥吧?”血烈王冷笑一聲:“哪里來的那么多廢話,又不是立她為妃,怕什么!”
正在這時,差人小跑進(jìn)來跪下道:“王爺,今年的弄潮郎之冠已然有了,小人已經(jīng)把他們領(lǐng)上來了!”“傳他們進(jìn)來!”血烈王話音剛落,差人已經(jīng)出去了,不一會兒十五個弄潮勇士已經(jīng)來到亭外,有人捧著一張紅色名帖道:“今年虞蘭尚書崔晃府中的弄潮郎拔得頭籌。弄潮郎的名帖和尚書府的拜帖在此。”請王爺過目。
血烈王哈哈大笑道:“崔晃別的本事他沒有,這選的弄潮郎倒是年年奪冠!”血烈王接過名帖遞給謀士道:“念來聽聽,賞眾弄潮郎。”
那謀士打開紅色名帖,喝了口水清了清嗓子,提著嗓子念道:“碧凌之水清人心,王君之血洗吾劍。南晉孟青煅!”
謀士愣了,血烈王也愣了,在場的所有人愣了。
跪在地上的女子轉(zhuǎn)過頭,她看見亭外的弄潮郎中,一人解開身上的紅褂子,紅褂下,白衣勝雪!他抬起頭,冷然一笑。他手中的大繡球裂成破布,碎布飛揚(yáng)中,劍若秋水!
這一切都發(fā)生在短短的一瞬間,而后,劍起雷霆,呼嘯著化作一顆帶著火焰的飛星直射血烈王,劍氣轟鳴中,孟青煅身周的空氣被撕裂開來,開天一劍,山河失色。孟青煅已經(jīng)把心里的那種不悔融入劍意里,今夜必殺姬宏宇!
面對凌厲的劍氣,女子的眼里卻只有那襲溫柔的白衣飄飛,猶如天外飛仙。
姬宏宇不愧是武學(xué)高手,孟青煅長劍將起時,他已經(jīng)醒悟過來,可是他手上沒有兵器,獨(dú)靠一雙肉掌,實(shí)在是難有勝算。他點(diǎn)地飛退一步,劍光卻緊緊追上!姬宏宇心念一動,看見還跪在亭里的女子,猛地探手去拉起跪著的女子擋在身前,這才有機(jī)會看清楚如虹劍光里飛射而來的人。忽然,他心里莫名一冷,從他拉起女子擋在身前的那一刻,對方有如實(shí)質(zhì)的殺氣瞬間彌漫沸騰,令他喘不過氣來。森然的殺氣令他顫栗,姬宏宇能感覺到殺氣中的無限震怒。挺劍刺來的人沒有停下,沒有退后,猛然間那柄劍仿佛要爆裂似地射出耀眼氣芒,那是比之前更快,更狠,更絕的劍。姬宏宇看著肅殺之劍后的那兩道寒芒,聽著劍上凄厲的呼號,呼吸著快要被殺氣凍結(jié)成冰的空氣,直到那束劍芒貫透他的胸膛。那一瞬間似乎停滯在那里,沒有了剛烈的殺意,沒有了疾射而來的殺手劍。一柄劍,從女子胸口貫入,從姬宏宇后背穿出,把兩個人釘在了一處。女子眼里沒有孟青煅想象中的那種痛楚,只是眼神迷離,甚至還帶了些喜悅。劍鋒割斷了她的心脈,她已經(jīng)清清白白地死去。一身白衣的孟青煅凝望著女子,俯下身來把自己的臉貼著女子的面頰,幫她理了理鬢邊的發(fā),輕輕把她抱在懷里,她靜靜地躺在懷里,胸口還帶著溫暖。亭里的人呆了,他們只聽見一聲極低極低的嘆息傳來,落在浩蕩的碧凌江里,落在心里,冰冷刺骨,卻又撕心裂肺。
在一愣神的片刻,孟青煅的背上已經(jīng)中了一槍,一刀。姬宏宇身邊的人絕非等閑之輩,孟青煅只是抓住了那一瞬間唯一的機(jī)會,只要他稍晚片刻,死在刀劍之下的就會是他。帶著一溜血花,劍從女子胸口拔了出來,一個飛躍,孟青煅的白衣和女子的霓裳在空中獵獵飛揚(yáng)。劍芒再閃,護(hù)衛(wèi)們眼睜睜看著姬宏宇的大好頭顱滾落在地,一腔熱血灑得到處都是。同時孟青煅擋開身后的六件兵刃,六個護(hù)衛(wèi)臉上滿是恐怖的神色,捧著手腕驚恐退下。霎時間,再沒人敢上前。只見渾身浴血的孟青煅抱著女子站在亭里,眼神蕭瑟。女子的頭輕輕搭在孟青煅的手臂上,鬢邊長發(fā)隨著風(fēng)來回飄動,仿佛她只是睡著了一樣。
孟青煅轉(zhuǎn)身把女子放在鋪著錦緞的桌子上,解下白衣蓋在了女子身上。他的手指輕輕撫過女子的面頰和柔軟的眼簾,她空洞的眸子終于合上了,而后,孟青煅一揮衣袖,白衣蓋上女子的臉。他拄劍,清嘯,低沉的唱:“碧凌水流盡離別苦,我自長恨曲憐卿 ,縱使有心難回首, 莫敢淚濕襟”"莫敢淚濕襟!"孟青煅彈劍高唱,他將劍舉起,與眉齊平,那么一瞬間似乎有一絲疲憊封住了長劍,劍歌嘶啞。他的劍緩了一緩,他回頭對著白衣下的女子長久地笑著,那笑容里只有無盡的空洞久久回蕩。那一夜,北唐觀潮的百姓看見一束亮眼的劍光席卷著血光飛上湖邊的亭子,而后消失在街邊的朱墻黑瓦間。有人說,在屋頂上,劍光變成一個白衣青年,默默佇立在江邊,最后嘆息著遠(yuǎn)去。
血烈王姬宏宇七日后出殯,據(jù)說是因?yàn)橛^潮時醉酒,墜江而亡。
五月十五,天將黎明,一彎殘?jiān)掠葤煸谔爝叀?/div>
虞水蕭瑟,孤亭草木深,晨霧彌散周圍一片寂靜。一陣狂亂的馬蹄聲打破寂靜,裊裊白霧中,四騎駿馬護(hù)衛(wèi)著一乘小轎來到望江亭。左右兩騎護(hù)衛(wèi)在轎子兩側(cè),另外兩騎沿江岸奔馳,其中一騎順著兩里外江上廊橋過到對岸,過橋又把河西沿岸巡視了一遍,而后策馬返回與另外一騎匯合,兩名護(hù)衛(wèi)對視一眼,均是微微搖搖頭。
轎旁左側(cè)一騎上,一位書生模樣的人物抿唇沉吟片刻,滾鞍下馬,向著轎子拱手為禮道:“大人,沿江皆已搜過,并無任何異常,此時離寅時尚有三刻。”稍稍停頓又道:“大人,屬下曾聽說那人虎狼之性,正邪難料。常有非人之舉,當(dāng)年還珠樓主孟炎乃其生父,最后不知道怎地卻死于他手。大人現(xiàn)今親自來見,屬下?lián)?.....”他話未說完,轎簾掀處,一位老人健步從轎子中走了出來,身旁護(hù)衛(wèi)見著立刻解下自己的披風(fēng)為老人披上。老人凝目笑道:“淵鴻,你家大人還沒老到弱不禁風(fēng)的程度吧?難道我連這點(diǎn)風(fēng)寒都受不住了?”老人轉(zhuǎn)頭又對書生道:“沐鐵,事關(guān)重大,老朽身為當(dāng)朝章臺御史,便是刀雨劍風(fēng),也不能退縮。沐鐵,你跟了我二十二年,可曾見過我呂正兮在任何人人面前退過一步?”這老人便是薔薇朝中令無數(shù)官員聞名喪膽的“鐵骨御史”呂正兮。他號稱鐵骨是因?yàn)闉槿藙傉话,敢直諫皇帝,勇于痛斥佞臣,一心為民,一生錚錚鐵骨。身邊四大護(hù)衛(wèi)曾是江湖上一流的武林人物,因感其恩義自愿追隨左右。四人中尤以“月夜書生”沐鐵武功最高,一手“鐵扇勁”堪稱驚世駭俗。呂正兮因?yàn)椴缓媒Y(jié)黨營私,又敢于直諫,得罪過不少朝中重臣,朝野上下想要買兇殺他的人不知凡幾。他能活到今日,全仗四大護(hù)衛(wèi)的日夜保護(hù)。沐鐵道:“大人一心為民,無論是廟堂之上亦或市井之間,誰人不知誰人不敬?屬下不敢叫大人趨兇避險(xiǎn),只是這些事情屬下自可代勞,又何必大人親身犯險(xiǎn)?”呂正兮哈哈笑道:“沐鐵沐鐵,你這還不是勸老夫縮在府里而看著你們出生入死?”“其實(shí)老夫不通武藝,只身見他難免有幾分危險(xiǎn),可是既然他指明要親自見我,恐怕是有關(guān)于頂陽侯的重要內(nèi)情要告知于我。此事事關(guān)重大,應(yīng)當(dāng)不入二耳,他如此做,并非沒有道理。我?guī)愕葋,已?jīng)有違他單獨(dú)相見的本意了。”沐鐵卻道:“大人一片苦心自然可昭日月。只是那人所說未必是真,說不定他只是拿那個消息做個幌子引大人來此,欲下毒手也未可知。”呂正兮卻搖頭笑道:“沐鐵,你認(rèn)為老夫當(dāng)真老糊涂了不成?被人輕易騙來?我已經(jīng)去刑部查過當(dāng)年的卷宗,他說的話句句屬實(shí)。此事如此機(jī)密,他能告訴老夫自然是信得過老夫。如果老夫貪生怕死不敢來見,豈不是全無誠意。老夫失信于人事小,若因?yàn)樗恍爬戏,不肯將事情和盤托出,那朝廷當(dāng)真危矣!”“大人,那機(jī)密到底牽扯到誰?難道真的那么重要?”身后的淵鴻問道。呂正兮無奈搖頭道:“不是老夫不相信你們,只是此事牽涉朝中重臣,多說恐怕于你們不利;噬媳狈ピ谕,朝局動蕩,一切都要小心!你們還是不要多問了。”沐鐵見狀接口道:“雖然大人不畏兇險(xiǎn),但還是請大人千萬小心。一旦發(fā)現(xiàn)那人有任何異動,請大人務(wù)必退回呼喊屬下等。屬下看此江寬千步余,除了強(qiáng)攻硬弩,暗器飛刃絕對無法越過對岸。江岸多有樹木,他如利用弓弩襲殺,大人可退避樹后。橋在兩里開外,任他輕功在好,想要頃刻間渡河絕無可能。淵鴻和余常守在上下游,切勿讓人渡河,更不能讓人偷偷摸下水。我和岑望守在大人身邊,確保萬無一失。不過請大人謹(jǐn)記,若有任何異動,還請即刻退回切記,切記。呂正兮喟嘆著拍拍沐鐵的肩膀道:“沐鐵,我們是不是都老了?什么時候‘月夜書生’沐鐵變成沐嬤嬤了?是我們都老了吧?”他輕輕嘆息著,邁步走向河邊,沐鐵看著他微躬的身體,想起當(dāng)年那個剛正不阿的呂正兮,幾十年如一日為國為民,不斷遭人排擠,如今書生遲暮,卻依然無怨無悔在為這個糜爛的國家奔波著,一時間心中苦楚就要落淚。終于還是忍住,向著呂正兮的背影揮揮手,輕嘆一聲。
而后,淵鴻和余常兩騎飛馬馳向上下游五百步處。待得四人隱蔽在深草野樹中,便放開座騎,讓馬兒跑出三里開外的地方去。一時間,四野無人,一片冷寂,仿佛只有呂正兮孤單地身影站在望江亭前。沐鐵從懷中抽出成名兵刃‘玄鐵扇,在手中緊緊攥住,盯著兩百步外的呂正兮。白云飄飛,江水水流逝,時間在前進(jìn)著。沐鐵抬頭看看空中的殘?jiān),寅時已道。不久忽然聽見岑望低聲說道:“來了!”江對岸的江灘上,不知何時,一身白衣的男子已然立在那里。氤氳的白霧中,白衣如云,若真若幻。以沐鐵的修為,竟也無法發(fā)現(xiàn)白衣人何時到來。:“你看見他怎么來的?”沐鐵沒發(fā)現(xiàn)白衣人有帶弓箭轉(zhuǎn)頭向岑望問道,岑婉搖頭。沐鐵心頭忽冷,攥著鐵扇的手陡然間冒出冷汗。“對岸的可是孟大俠?”呂正兮大聲向?qū)Π逗暗馈?ldquo;不是!”白衣人的聲音從河對岸遙遙傳來,:“孟青煅只是個殺手,怎是大俠?”:“善與惡,正與邪只在一念之間。孟公子給老夫的消息事關(guān)天下黎民百姓,汝之一言可救十萬性命,如此一念便可稱作俠之大者!”“大人可曾查到當(dāng)年還珠樓主慘死一案?”聽到還珠樓主,呂正兮心里也有一絲喟嘆,說道:“老夫查到當(dāng)年孟炎寫給頂陽侯的信,信中確實(shí)提到孟炎曾用噬血蠱培養(yǎng)死士?上Ш髞砻涎诪槟闼鶜,致使事情始末不甚明了。孟公子曾是還珠樓之人,曾力抗拜月邪教確有其事。只是公子所說,孟炎乃是頂陽侯布下的一顆棋子之事卻還是謎團(tuán)。北塵公子慘死綣香榭也有案可查,但是關(guān)于還珠樓的背后的勢力就茫然沒有頭緒了。”“還珠樓做事一向隱秘,查不到也是正常。但是還珠樓的背后勢力是頂陽侯確鑿無疑!”“頂陽侯?頂陽侯乃皇上胞弟,在朝中一向跋扈,做事心狠手辣,老夫與他已經(jīng)斗了幾十年,今次必要扳倒他!還請公子多多相助!”“難道連‘鐵骨御史’也奈何不了還珠樓么?”孟青煅幽幽問道。呂正兮沉吟片刻又道:“不知所謂的被種了噬血蠱的是什么人?”“呵,什么人?就是我這樣的怪物!”孟青煅凄然冷笑,笑聲破開迷霧隔岸傳來,斷續(xù)間,幽咽悲傷,有如鬼哭。“我只曉得以南疆金蠶蠱,赤尾蝎,五毒蛛等幾十種毒蟲培育出來的蠱是最重要的,其后還要加入無數(shù)劇毒之藥。每九日接受一次種蠱。起初與常人無異,兩個月后,血流加快,力量異常之大,尤其是習(xí)武之人,有的人能于一夜間貫通奇經(jīng)八脈,內(nèi)力增長速度較尋常人簡直快速無比?墒,這個時候的全身血液已經(jīng)和常人不一樣了,所有的血里面都充滿蠱,稱為噬血蠱。人變得狂暴易怒,稍受刺激便狀如瘋魔,嗜血之性漸漲,一旦要他們?nèi)⑷藙t興奮歡快,見血方休,往往能血戰(zhàn)十幾個時辰而不倒。這時候,種蠱之人讓被種蠱的人不斷殺人,讓蠱毒侵入心脈,如此一來,蠱毒將終生不解。再過半年,噬血蠱會反噬,蠱毒發(fā)作,人便夜夜哀嚎,體內(nèi)有如裂谷撕心之痛,教人生不如死。因?yàn)椋M已種滿全身,無法可解,很多人在半年后不是被活活痛死就是自盡而亡。一年后,蠱毒才會減弱,只在每個月十五月圓之夜發(fā)作一次,發(fā)作時神智全無,若不殺人見血則體內(nèi)百蠱噬心。平時這種人卻和常人無異。只是此時因?yàn)槭裳M的作用,一身內(nèi)力武功直入化境,簡直要令尋常習(xí)武之人汗顏,殺起人來更是......”孟青煅望著彌漫的白霧頓了一下。“這就是被種了噬血蠱的怪物,這種本不該出現(xiàn)在世間的怪物。”孟青煅平靜地聲音傳到對岸,晨霧中的呂正兮打了個冷顫。“那最后還珠樓用噬血蠱培養(yǎng)出了多少死士?”“最后活下來的只有四個,其中三個被還珠樓派去執(zhí)行不同的任務(wù),還有一個被送去頂陽侯身邊做護(hù)衛(wèi)。”“如你所說,其中一個如今與頂陽侯有勾結(jié)?”“是!”孟青煅道。“到底是誰?你說那人意欲與頂陽侯一起謀反,此事若不料理,家國難安!”“我如果告訴大人,大人真的能扳倒頂陽侯?”孟青煅沉吟片刻才道。呂正兮猶豫片刻,昂然道:“老夫是朝中章臺御史,按理說我并無權(quán)利處理此事。但是如果事情一弄明白,我將直諫皇上,相信有皇上在,任他頂陽侯如何權(quán)勢滔天,也必然不會有什么好下場。”“皇上親自北伐,沒有證據(jù),怕是也無能為力吧?”“老夫會竭力查找證據(jù),可現(xiàn)在朝中打壓其黨羽,待得水落石出之日便是他頂陽侯滅亡之時。這點(diǎn)還請孟公子放心。”呂正兮說得斬釘截鐵,“光明終有驅(qū)散黑暗的一天,你要相信!”“怕只怕,對方?jīng)]時間給大人來慢慢查了。”孟青煅嘆息。
他從懷里摸出一張朱紅信箋道:“這是那人寫給我的密函,也算是一個小證據(jù)了,一切就看大人的了。”他從地上撿起一塊石頭把信箋裹在石頭上道:“大人請讓開一步。”說著把石頭奮力拋向空中。身后的沐鐵心頭一緊,看著呂正兮退步閃到樹后,這才放下心來。百步外,呂正兮看著那塊石頭帶著一抹朱紅在晨霧中劃出一道好看的軌跡,落在岸邊。孟青煅的聲音從對岸遙遙傳來道:“像我們這樣存于世間的怪物也是也是身不由己,一切就有勞大人了!”說著孟青煅頭也不回地去了,呂正兮忙喊道:“公子意欲何往?”“去哪里?我也不知。”孟青煅苦笑一聲,:“他說得對,天下之大,我卻無處可去!”又轉(zhuǎn)身繼續(xù)走向濃霧里。呂正兮生怕江水拍濕了信箋,忙跑過去取下信箋,撣去上面沾染的泥土,信箋上只有寥寥數(shù)字:“我實(shí)是身不由己!”塵土紛揚(yáng)在空氣里,嗆得呂正兮一陣咳嗽,突然他感覺全身一陣無力,他想抬腿往回跑,可是跑不動,他想大聲呼喊,卻喊不出,身子就這樣軟軟地癱在地上。“酥神粉!”身后的沐鐵已經(jīng)大聲喊了出來,四大護(hù)衛(wèi)無不大喊著奔向呂正兮。就在呼吸之間,蒙蒙白霧里,幾十?dāng)鄻涓杀蝗擞脙?nèi)力一一踢出來,飛落在江面上。白衣飄飛的孟青煅蜻蜓點(diǎn)水般地,腳尖點(diǎn)上離岸最近的樹干,借勁一彈,憑空躍出三丈,又疾點(diǎn)前方樹干。千步寬的兩岸,孟青煅快速地起落,已經(jīng)到了中央。沐鐵心底一涼,猛然提起“鐵扇勁”鎖閉心脈,展開“驚鴻飛掠”的輕功,不惜自傷身體,也要趕在孟青煅之前搶回呂正兮。畢竟是沐鐵在陸地上更快一籌,孟青煅還有四五丈距離,沐鐵已經(jīng)搶到了呂正兮近前。就在他要伸手要去拉起呂正兮時,他看見了劍光,秋水一樣的劍光迷離空蒙,悄無聲息的從孟青煅手中飛射而出,在霧氣里掠起白色的流影。那劍光似乎是紅塵里的一聲嘆息,一段憂愁,永遠(yuǎn)無法捕捉,只能看著它傷盡人心。沐鐵伸手想截住飛射而來的劍,卻擦手而過,他終于還是晚了,他只能眼睜睜看著秋水一樣的劍把呂正兮釘在地上,等他拉起呂正兮的手,鐵骨錚錚的呂正兮已經(jīng)再也不能夠慷慨陳詞言百姓之苦,只可憐了那一身風(fēng)骨。
狂暴的沐鐵靠著鐵扇機(jī)簧射出玄鐵扇骨,殺氣凜然間,直取江面上的孟青煅。孟青煅踢出身前的樹干堪堪避過,此時他身后的樹干已經(jīng)給水流飄走,他已然陷入絕路。除了沐鐵還在守著呂正兮的尸體,剩下的三大護(hù)衛(wèi)無不悲吼著跳進(jìn)水里。他們單人自然不是孟青煅對手,但是合三人之力,必能將他擒殺在水里。
正在這時候,沐鐵看見一葉無人扁舟竟然從上游靜悄悄的飄下,從孟青煅兩丈外越過。孟青煅清嘯一聲,猛提真氣踏在岑望打過來的兵刃上。一片水花里岑望被踏得沉入水里,孟青煅卻以一個鷂子翻身,輕松落在船頭。他輕蕩竹篙,小船便急速破開江面向下游而去了。一切都是個騙局,一個完美的騙局。沐鐵看著呂正兮還抓在手中的那張寫著“我實(shí)是身不由己”的信箋,仰天痛哭,他轉(zhuǎn)頭,眼神鋒利如刀地看著立在船頭的孟青煅,孟青煅一身素袍,臨風(fēng)垂首。臉上沒有笑容,什么都沒有,仿佛他只是個無關(guān)的過客,在這出慘劇中遠(yuǎn)遠(yuǎn)觀望。隨著江流,小船越行越遠(yuǎn),行舟如裁云,游子若風(fēng)竹。
五日后,四大忠心耿耿的護(hù)衛(wèi)被朝廷以“謀害御史”之罪逮捕下獄,一個吹著冷風(fēng)的夜晚,四人同時被秘密殺害于獄中,而后結(jié)檔歸案。檔案里只有一事不解,呂正兮為什么要在黎明跑到望江亭去,也許永遠(yuǎn)也不會有人知道了。
四·虞蘭
帝都虞蘭城,晚霞如火。虞蘭還珠樓,易水閣。火紅霞光里的孟小夜,面上滿是蕭瑟,他手中拈著朵曼珠沙華,微斜著頭聽殺手壹的低語。劍一樣的寒芒從他眼睛里射出來,壹被嚇得趕緊低下頭。“這么說,血烈王他們真的都死了?”孟小夜問道。“細(xì)作說親眼看見血烈王人頭落地,驗(yàn)尸的仵作也說確實(shí)是鐵骨呂正兮,樓里的兄弟守在逸鶴山,雨止時確實(shí)看見淵行云抱著天策下山去了,雖然當(dāng)時只是遠(yuǎn)遠(yuǎn)地看見,但是天策應(yīng)當(dāng)已死!”壹彎著腰恭敬地說道。“應(yīng)當(dāng)?”孟小夜大聲喝問。壹打個哆嗦,忙跪下道:“樓里派出去的人絕對可靠,屬下萬萬不會出錯!”“孟青煅?”孟小夜輕輕地嘆息,“你還是當(dāng)年那個心比天高的‘素劍狂生’么?竟然有一天你也會為了活命而殺人?”“你說我變了?難道你沒變么?”孟小夜自語道,“莫非南晉的暖風(fēng)軟雨,當(dāng)真折了你的煞氣?還是我真的太執(zhí)迷不悟,一心想要去改變這個世界?”他向手中的花輕吹一口氣,風(fēng)花飄零。滿閣花香里,落英紅透,像是在一幅水墨剪影里潑滿了殷紅鮮血。“又過落花時節(jié),春去秋來,”孟小夜負(fù)手踱步,慢慢走遠(yuǎn),“花落堪憐!”壹正要轉(zhuǎn)身離去,卻聽見孟小夜低沉的聲音驟然在耳邊響起:“今夜設(shè)宴易水閣,請孟青煅孟大公子賞月!”
月過寒枝,易水閣里兩張矮幾,幾十名黑衣武士列在道旁,手舉火把,眼神生冷。孟小夜舉起手中的夜光杯遙遙一祝,一口飲盡杯中酒,只言片語也無。孟青煅看著孟小夜,也是一仰頭喝干了杯中酒。孟小夜把玩著夜光杯道:“青煅,我們有多久沒在一起喝酒了?”孟青煅沉默片刻說道:“九年,九年了。自從我殺了孟炎,你當(dāng)上還珠樓主,我被人追殺被迫四處漂泊度日,我們就再也沒一起痛飲過。”“最后一次飲酒是在決戰(zhàn)拜月教主之前么?”“是!”孟青煅點(diǎn)頭,“那一夜,你請我和北塵在九嶷山痛飲,把剩下的酒澆道火里去聞酒香,而后散落天涯,我和還珠樓決裂之后再也沒見過你。”“你竟然還記得我請你喝酒?”孟小夜嘴角一下子泛起溫和的笑意。“當(dāng)然記得,那時候你已經(jīng)是名滿天下的'赤膽刀俠',老頭子很看重你,還說以后一定把樓主之位傳給你。而我和小北在樓中卻還是個默默無名的二流殺手,根本得不到老頭子的賞賜。”“其實(shí),那時候老頭子根本把你和小北看作是兩顆無關(guān)緊要的棋子,他不讓我和你們走得太近。你知道么?”孟小夜輕聲道,“可是你是我的親哥哥,小北是我最好的兄弟,那時候我還和老頭子吵了一架,為此他罰我在修羅堂修煉了一年。”“可是,你依然和我們走得很近!”“是!青煅。因?yàn)槟銈兌荚俏业纳佬值埽?rdquo;孟小夜笑了,笑得驕傲而蕭瑟,“那一夜我放棄了老頭子給我的任務(wù),千里趕回只為見你和小北一面。”“你竟然放棄了老頭子給你的任務(wù)?那可是很嚴(yán)重的!”“是啊,后來老頭子為了懲罰我,在我身上中了噬血蠱。”孟小夜低頭笑了一下,嘆氣道:“可是我不后悔,每次看到你和小北不顧一切的出生入死,我就覺得特別難過。老頭子從來不把你當(dāng)親生兒子看待,那時候好傻,我竟然問老頭子為什么你們每次出去都要喝酒,老頭子說那是斷頭酒。在他眼里,你只是那種雙眼赤紅,只知道殺人的亡命徒,是他制造出來的死士。他把你們放到江湖上,像放出一條瘋狗一樣,然后你們就去咬人。這就是老頭子眼中的你們,當(dāng)時我很恨他,你可是我最愛的哥哥呀!不過現(xiàn)在好了,我們都是同一種人了,從此再無區(qū)別!”孟小夜坐直身體,高聲一笑道:“所以,那一夜我放棄任務(wù)趕到九嶷山,來時我還背著老頭子把他珍藏多年的好酒全偷了個干凈。那一夜的酒,是我這輩子喝得最痛快的一次。那是我第一次違抗老頭子命令偷來的!”孟小夜狠狠地把手中的夜光杯摜碎在地上大喝道:“上大盞!這么小的杯喝的什么酒?”看著流光飛濺的碎片,孟青煅道:“一怒碎杯,呼盞飲酒,我們倒是真的很像........”孟小夜拿起酒盞,把所有的酒水猛地灌入口中。一盞盞飲著,飲到后來,孟小夜索性任那股飛流直接淋在臉上,一片晶瑩剔透的水珠在他臉上飛散開來。酒壇轉(zhuǎn)瞬就空了,孟小夜持著盞靜如枯木。仰頭望月,一臉?biāo)闉⒙洹?ldquo;多少衷腸須痛飲,離人不在枕邊濕。”孟小夜道,“這是那次你喝醉了,對我說過的話。半生漂泊,子夜夢回,故人都已散落天涯。一世浮華,恍然若夢!”孟青煅默然,他嘆氣道:“小夜,你真的變了,變得我都快認(rèn)不出你來了,九年前的‘赤膽刀俠’又怎么會對我說出這樣的話?”
孟小夜冷笑一聲道:“青煅,難道你就沒變?九年前的孟青煅又何曾活得如此狼狽過?又怎會為了活命去殺人?”孟青煅無言,他抓起酒壇,把壇中的酒一飲而盡,酒壇放下時,他的臉上和孟小夜一樣濺滿水珠。孟青煅抬頭,冷冷地盯著孟小夜,良久才幽幽嘆道:“小夜,其實(shí)我從沒想過我會重回還珠樓。我一直都想告訴你,你可以不相信我,也可以不見我,但是你真的不應(yīng)該逼我去殺他們,你可明白?”孟青煅把酒壇放在幾上,他似乎牽起嘴角笑了一下,可笑容馬上就消失在那雙冷漠的眸子里。“你說我心比天高,我只是不想做一個為人賣命的狗,但是沒辦法,我們這些怪物要么殺別人,要么被人殺,這就是殺手的宿命。你說我只為了守護(hù)自己的世界而殺人,你錯了,真的這樣我當(dāng)年就不會獨(dú)戰(zhàn)拜月教徒?墒俏艺娴姆挪幌,我是還珠樓的殺手,但我依然懂得什么值得去做什么不值得,所以我縱死不悔!”“但是,你是當(dāng)年能為了我們千里奔途,只為趕回來和我們喝酒的人,你是當(dāng)年那個我能把后背交給你守護(hù)的生死兄弟。我可以做狗,可是你不該逼我做兄弟的狗!”“孟小夜!你倒是明不明白!”孟青煅大吼著說。“我明白的,青煅。”孟小夜默然,對著孟青煅,他舉著酒壇怔在那里。
孟青煅終于也拿起酒壇,他對著黑暗中沉默佇立的黑衣武士高聲道:“來啊,大家都來喝一杯,只為我們都是一樣的人。”孟小夜緩緩地點(diǎn)了點(diǎn)頭,黑衣武士們方敢紛紛走到孟青煅面前舉著酒壇各飲了一口。孟青煅長久地看著自己身邊的黑衣武士道:“小夜,我現(xiàn)在知道你為何要他們在身邊才敢見我了,因?yàn)橛兴麄冊冢娴暮馨踩?rdquo;“說的好!”孟小夜輕輕揮手,滿閣的黑衣武士全部悄無聲息的退了個干凈。易水閣里,只剩下孟青煅和孟小夜遙遙對視。“一下變得很安靜。”孟青煅說道。“可知道我為什么叫他們退下?”孟小夜問道。孟青煅微微搖了搖頭,孟小夜哈哈一笑道:“因?yàn)槲也幌矚g和為我賣命的狗一起喝酒!”孟青煅眉頭一挑,沉默的看著孟小夜,唇邊是那抹不變的微笑。“有某個時候,我覺得自己同他們很像,但是大多數(shù)時候,他們只是為我賣命的狗,是我培養(yǎng)的怪物。我現(xiàn)在能體會當(dāng)年孟炎看你們的感覺了。他們只能聽命于我,甚至連告發(fā)我都不敢。試想他們?nèi)舾姘l(fā)我,江湖上各大門派會怎么處置他們這些殺手,這些狗一樣的怪物?他們只能依附于我,這樣就有了上下之別。”“可是,青煅,你應(yīng)當(dāng)知道你是不同的,你和他們不一樣。小北死了,誰還會坐在這里和我喝酒?誰還會在意我變了?只有你,青煅。我手下不缺賣命的狗,卻從沒把你看做是賣命的狗,你一直都是我的兄弟。他們和我真的很像,可只有你孟青煅才是和我一樣的。天下間只有你有資格和我一起喝酒。”孟小夜又舉起酒壇:“青煅,今夜我請你喝酒,你喝不喝?”
酒入三巡,孟小夜醉眼朦朧地望著孟青煅說道:“青煅,你想知道我讓你去殺他們的原因么?”“若我只是你手下一個賣命的殺手,一個來尋求你庇護(hù)的人,那這個秘密我沒有資格知道,就算問了也沒用。若我們是生死兄弟,我就算不問,你也同樣會告訴我,我又何必執(zhí)著?我不喜歡秘密,知道得太多,恐怕活不長,我現(xiàn)在唯一珍惜的也就是這條命了,還是不問為妙。”孟青煅醉醺醺地說道。“孟青煅,”孟小夜哈哈笑道:“你根本沒醉,你說這話是在激我!”“是,我在激你,就看你說不說。”孟青煅看也不看他,只是低頭自顧自地飲酒。孟小夜晃著醉步來到來到花窗前,指著外面說道:“外面是虞蘭城,薔薇朝的命脈此刻就握在我手里,你信不信?”孟青煅不回答,只是看著孟小夜的眼睛,孟小夜眼睛里的迷離酒意忽然消失。他的目光很亮,卻無法從他眼里再看出其他東西。他的聲音激動而清晰,一個字一個字飄進(jìn)孟青煅的耳朵里。“張眼看帝都繁華,除了我孟小夜在上,再無旁人可比!朝中頂陽侯一直在暗中助我,欲幫我取得天下。我只要一聲令下,黎明之前,我可以集結(jié)五萬大軍,揮軍奪城,我早已派了死士去軍中做影將,以策應(yīng)我等,而今軍中將領(lǐng)只聽我令,連為什么都不會問。““你要謀反?”孟青煅語氣里帶著不可抑止的驚恐。“謀反么?”孟小夜冷笑,“等我攻下帝都,我就是這個天下的主宰,只要我一紙令下,讓那些史官重修史稿,天下再無謀反的孟小夜,只有篡位的頂陽侯。這個天下不姓姬,姓孟!”“皇上親身北伐,搞得民不聊生,國之將頹,景王輔國不利,太子年幼。除了呂正兮那個老家伙,朝中再也沒有敢和我作對的人。拜月教天策雄踞南疆,其勢力日漸壯大,已有滅我中州武林之心,我要控制中州武林,制造更多的死士,所以必須先殺天策。如今就連拜月教也歸順了我還珠樓,再沒有了擋路的人。朝中名將皆隨皇帝親征,姬宏宇一死,帝都左近已無善戰(zhàn)之將才。”孟小夜道:“青煅,你現(xiàn)下可明白我為何要你去刺殺他們?nèi)齻?”孟青煅看著他眼里的狂熱,默然無語。他抓起幾上的酒壇,狠灌一口才平復(fù)下來。“你怕了?孟青煅,這不是你,當(dāng)年那個‘素劍狂生’孟青煅連死都不怕,還會怕謀反?”孟小夜冷笑著看著孟青煅,“除死無大事,你我死都不怕,敗了不過不得好死,縱是不得好死,也不會比你我噬血蠱發(fā)作更痛苦吧?而一旦我們勝了,千山萬水,任你遨游,九州四海,你我共享!我孟小夜要告訴天下人,我曾是個被種下噬血蠱的怪物!”孟小夜桀桀怪笑,"我要讓天下人都知道,不過到時候他們知道了又能怎么樣呢?我要看看他們誰還敢看不起我,看看誰還敢把我當(dāng)狗一樣的攆去殺人?"“我要讓天下間所有看不起我們的人,都跪在我們面前求饒磕頭。你說我是不是不應(yīng)該痛恨孟炎?相反應(yīng)該感謝孟炎讓我知道了噬血蠱的配置方法?不然我又那里去尋這么多不惜性命的死士?”孟小夜仰天狂笑不止。“當(dāng)年,江湖大門派欠下的債,我要一點(diǎn)一滴地討回來!”他對著冷月長吼一聲,對著孟青煅道:“青煅,這注定是條無比艱巨的路,這條路,要么功成名就,你我之名,萬古流傳,建立不世偉業(yè),要么身敗名裂,遺臭萬年,死無葬身之地!你敢不敢和我一起去走?”孟青煅無法回答,他像一具行尸般地呆立在那里,只有提著酒壇的那只手在微微顫抖著。孟小夜的目光忽地凝聚,和孟青煅的目光在空中交擊,孟青煅眼里有收斂不住的寒意,卻不是殺意,也不是害怕,更不是什么狂熱野心。只是一種冰水般的冷意刺痛了孟小夜的眼睛。酒壇“卡擦”一聲被孟青煅捏碎,碎片割裂了他的手,血和著酒,綿綿的流過指尖。孟小夜終于忍不住開口道:“你如果不想跟著我,現(xiàn)在就可以走,我不會殺你!”孟青煅突然笑起來,笑得凄涼無奈:“如果我不跟著你,你就該殺了我,怎么還會讓我走?”“孟青煅!”孟小夜大喝道,“我孟小夜說話向來一言九鼎,你應(yīng)該知道我的性格!你走!若你再多說一句廢話,那就先過了我的乾坤刀再走出這道門!”孟青煅眼睛中地光亮突然黯淡下去,他輕聲道:“小夜,我并沒有笑你,我只是不明白,我既然不能為你所用,你為何不殺我?”“我也知道像你這種人,要么殺,要么用,可是我的內(nèi)心告訴我,我不愿殺你,以我的身份,我不必騙你,你卻還是不信。”孟小夜搖頭苦笑。笑聲在無人的易水閣回蕩著,顯得特別地凄冷。“其實(shí),我根本就不需要你去刺殺那三個人,就算他們?nèi)齻人武功再好,護(hù)衛(wèi)再多,只要我舍得,多派幾個死士也極易辦到?墒俏覟槭裁磿心闳?青煅,你知道嗎?”孟青煅搖搖頭,孟小夜道:“我只不過是給自己一個機(jī)會去相信你,哥哥,其實(shí)這些年我一直在等你回來,可是你回來了,小北卻再也回不來了。當(dāng)年的生死兄弟只剩下你和我,我很想念當(dāng)年我們并肩而行的日子,那段雖然充滿血淚,卻有酒,有兄弟的時光,那段痛苦不堪卻有人和我同病相憐?墒悄闾粒阈谋忍旄!孟青煅,其實(shí)我想明白了這點(diǎn),我當(dāng)初就該殺了你,可是我居然下不了手,哈哈哈哈,我孟小夜竟然會下不了手。無論你是正是邪,你都是我孟小夜的哥哥,我的生死兄弟。所以我讓你去殺他們。孟青煅,你真的錯了!我根本沒想要借你的手去殺他們,我不要像瘋狗一樣只知道殺人的孟青煅,這么做我只是想看看你還是不是那個當(dāng)年我所仰望的哥哥!我只是想去相信你!”孟小夜嘆了口氣,幽幽地說,“你若愿意留下,就不要再管他昨日今夕,道什么生死宿命,英雄長恨,就讓我們鐵馬冰河地去贏取天下!若你真的想走!出了這道門,你我再無關(guān)礙,生死宿命就只有你自己去掌握了。”他背過身軀負(fù)手望月,不再去看孟青煅。很久,很久,他聽見背后傳來一聲悠然長鳴,長鳴聲里,孟青煅緩緩地說道:“好!與其埋骨深林,不如戎馬江山。我已經(jīng)沒什么可以牽掛的,所以沒什么可怕的,還會在乎真的就死無葬身之地么?”隨著那聲清脆的長鳴,孟小夜猛然回頭,只見孟青煅的長劍出鞘半尺,靜靜地躺在他的手中,孟青煅的目光落在劍上,手指慢慢掃過劍脊,而后抬起目光與孟小夜對視。兩人冷冽的目光中,孟小夜忽然仰頭長笑。笑聲驚動花窗外面的飛鳥,響起一陣慌亂的鳥鳴。孟小夜看著孟青煅的目光里,仿佛是錯覺,眼里竟然有淚光閃爍!“多少年了,我們又走到一起了,青煅。像當(dāng)年一樣,我還是那個嫉惡如仇的‘鐵膽刀俠’,你也還是當(dāng)年那個心比天高的‘素劍狂生’孟青煅!只要我們結(jié)盟,天下間還有誰是敵手?”笑著笑著,他卻聽見孟青煅長久的嘆息聲:“可惜小北再也回不來了!”孟小夜的面頰不自然地抽搐了一下,他看見孟青煅提劍昂首向天,孟青煅對他說:“小夜,其實(shí)我們再也回不去從前了!”“是!永遠(yuǎn)都回不去了!”孟小夜失神地喃喃自語。
孟青煅在月下一聲長嘯,彈劍起舞。劍光出,漫天星斗黯然失色。孟青煅引劍若水,挽劍成花,挽劍成春花秋月,挽動一場暖風(fēng)軟雨,可是他挽不回離人,挽不住時光滄桑。一片青光盈舞里,孟青煅白袖飄飛,舞遍千山萬水,舞遍朝霞暮雪,舞上青云,直要舞道天地之極,滄海桑田,物是人非。楚天空碧,孟青煅歌聲捭闔,沖天而起:“花紅與君絕,問哪般,風(fēng)煙俱往,離人情真,淚殘春深過無痕,傷別孤笛難續(xù),愁未消,天涯飛馬,夢里紅塵痛直奔,望孤城,蕭條落銀花伶仃意 露已寒,青史酬志書恩仇,鎖金闕,風(fēng)華盡看,故人已別,紫焰連云兵戈起,黃塵藹藹城破,嘆悲歌,壯士未還,明月難圓思人還,料不語凝咽,家國事難忘卻,風(fēng)長吟。”歌聲里,孟小夜呆立,茫然地重復(fù)著孟青煅的歌:“鎖金闕,風(fēng)華盡看,故人已別!”開始他只是默默地念,漸漸的,他念得越來越快,聲音越來越激昂。他開開始念出聲來。他開始追趕上孟青煅的歌詞。到了“難忘卻,風(fēng)長吟”一句,他念誦的聲音終于和孟青煅的聲音齊平。突然地,孟小夜眼里淚珠滾落。孟小夜忽然嘶聲唱道:“嘆悲歌,壯士未還,明月難圓思人還。”他長笑而哭,臉上淚如雨下。淚珠滴在月光里,顯得很亮很亮!眼淚里透著一層清明的月色,而比月光亮的,是孟青煅的劍!孟青煅的不悔劍,千載流云,散而不返。飄到天涯海角,終是虛幻。孟青煅的手中仿佛已經(jīng)沒有了劍,只有一段比月亮還亮的清光掠向孟小夜的胸膛。清光的背后,孟青煅飄零如孤云白鶴。好像這一切本就是他劍舞的一節(jié),顯得那么的渾然天成,勇往直前。這一舞罷,故人已別!長劍穿透了孟小夜的胸口,孟青煅停在他面前,孟小夜的乾坤刀已經(jīng)出鞘,刀尖就點(diǎn)在孟青煅的脖頸上。孟小夜的影流雙手刀,一擊必殺的刀術(shù)?墒,那一刀的刀刃只是停在孟青煅的脖子上。一切都靜止了。“青煅,你好狠!”孟小夜居然還在笑,笑得淚流滿面。他的刀快速地掠過孟青煅的頸項(xiàng),用刀背把孟青煅格出三丈外。孟青煅還是緊緊抓著手中劍,劍從孟小夜的胸口抽了出去。大滴大滴的鮮血自胸口落下,孟小夜無力地坐倒在地下。孟青煅從地上爬起身來,就那么靜靜地站在那里看著孟小夜。“為什么不殺我?”“為什么要?dú)⑽遥?rdquo;孟小夜反問。孟青煅深深吸口氣說道:“小北是你殺的!”“你從什么時候知道的?”“在去南疆之前我就知道的!因?yàn)槟阕约旱囊痪湓挘胶荷钐,談笑殺人間!你怎么會知道我在南晉?”孟小夜愕然,半響后他嘆氣道:“就因?yàn)橐痪湓,你懷疑我?rdquo;“小北身上的致命傷我看過,是被影流訣的刀氣所傷,你瞞不過我。影流訣只有你孟小夜和樓中的殺手會使。我那時候才明白為什么小北不肯告訴我是誰殺的他,因?yàn)樗部闯隽耸悄阆碌氖,?dāng)年和他一起并肩抗敵,生死與共的兄弟下的手!他什么都沒說,他就是太重情,即使死在你的手上,他還是什么都沒說!”“原來他已經(jīng)看出來我的影流刀訣。小北什么都沒說么?那他是真的認(rèn)出了我派出去的人!”“孟青煅,你好狠。為了殺我,你竟然一步步走到今天,你每殺一個人,我就多信你一分。只有你才干得出來!素劍狂生的孟青煅是個心比天高的人,只為自己為之要守護(hù)的東西而殺人!”孟小夜苦笑,“我一直都知道你是個怎么樣的人,可我就是不愿意去相信!”“為了小北,我不會去殺那么多的人”,孟青煅道:“他自己寧愿痛苦也要立下誓言止殺,所以他活著的時候,總是叫我不要再殺人。”“那你這么做又是為了什么?”“因?yàn)槲抑滥愕囊靶。我知道你要謀反,你瞞得住別人,卻瞞不住我。從那天你帶我去密室,我就知道你有逐鹿天下之志。你眼中那些執(zhí)念與狂熱難道自己看不出來?”“是,孟青煅!你了解我,我卻從來看不透你?墒牵\反又有什么呢?青煅,你忘了這個世界曾經(jīng)給過你什么樣的痛苦么?為什么還要為這個糜爛的世界說話?”“小夜,你可曾去過南晉?”孟青煅的話語變得輕柔起來,聽著竟是及其的飄渺與遙遠(yuǎn)。孟小夜茫然搖頭道:“沒有。”“幾十年前,那里和北方一樣。戰(zhàn)亂迭起,尸橫遍野。我曾聽人說,當(dāng)年圍城而戰(zhàn),曾有將軍為了激勵士氣,殺盡了滿城戰(zhàn)馬和婦女煮成肉羹來吃!城中百姓殺人食人更是再尋常不過,有的百姓一家子都被活生生的吃光了。而現(xiàn)在,經(jīng)過幾十年的漫長經(jīng)營,你才能看見這煙雨南晉,你才能聽見歡聲笑語。逢年過節(jié)孩子們才能吃到梅花糕,穿上新衣新鞋。”孟青煅說,“小夜,我喜歡看著他們的笑,只有在那些喧囂的溫暖中,我才有在修羅場中再世為人的感覺。要不然,我只是個嗜血如命的怪物。我早晚會死,我的命早就不是自己的,我想要的,只是綣香榭里每個黃昏溫一壺好酒,看一眼安寧的辰湖,和身邊的人笑鬧幾句,有時候唱上一曲。”“孟小夜!”孟青煅喝道,“我不是不恨,也不是不想報(bào)復(fù),可是我們一旦揮師帝都,將又是一場血淚之戰(zhàn)。無數(shù)和南晉一樣的地方將化作焦土,這些在戰(zhàn)亂中的平民將變得比狗還賤,你應(yīng)該明白,男子們被殺死,女子被奸淫擄掠,孩子被掛在長矛上示眾!”“孟小夜,你的實(shí)力太強(qiáng)大,強(qiáng)大到足以引發(fā)一場戰(zhàn)爭。所以我沒有選擇,只能殺了你,為了殺你,我不在乎多少人的犧牲,死了天策還會有人出來領(lǐng)著南疆的百姓走下去,死了血烈王還有別的將才,死了呂正兮也不會斷盡天下間的忠良血脈?墒侨裟悴凰溃撬赖木褪浅汕先f的人,我再也不想殺人了,我不愿意再看見有人倒在我的腳下!我可以犧牲他們的性命,包括我自己的性命,來換取天下安寧!”孟青煅冷冷地注視著周圍的金槍衛(wèi),遠(yuǎn)處巡視的金槍衛(wèi)已經(jīng)向這邊沖了過來。金槍如林,將孟青煅圍在一個圈子里,可是沒人敢走向前去。“原來如此,好,孟青煅,你好!”孟小夜放聲大笑不止。
金槍衛(wèi)們聽見孟小夜的笑聲,只得強(qiáng)打精神沖上前去。孟青煅執(zhí)劍在手,冷眼相對?墒撬膬(nèi)心忽然有一點(diǎn)疲憊,該殺的都?xì)⒈M了,他抬起頭看著周圍的衛(wèi)士們,眼神渙散開來,是不是到了棄劍的時候了?“退下!”孟小夜雄渾的聲音在金槍衛(wèi)們身后響起。金槍衛(wèi)們不知所措,都愣住了,孟小夜忽然怒吼道:“都給我滾!”金槍衛(wèi)們都惶恐的退了下去,孟小夜向來馭下堪嚴(yán),那股王者般的氣勢令衛(wèi)士們無不畏懼。孟小夜卻叫住最后一個侍衛(wèi)道:“鐵血營在哪里?”“屬下不知。”金槍衛(wèi)看著孟小夜的模樣,打著哆嗦說。孟小夜揮手,金槍衛(wèi)急急退了下去。“他們?nèi)妓懒恕?rdquo;孟青煅道。“你殺的?”孟小夜問道。“剛才的那壇酒里,我已經(jīng)下了離人醉。”孟小夜低頭沉默,許久他才道:“何必?他們都是和你我一樣的人。”“就是因?yàn)槲覀兌家粯,我再不想有和我們一樣的怪物痛苦地活在這個世間!我更不想讓‘噬血蠱’的配方留下,讓更多的人變得和我一樣,和我一起在月夜里瘋魔,殺人解毒!”“你走吧!,你殺我,殺他們,我卻不會殺你。這個世界上也只有你記得當(dāng)年我們?nèi)齻曾一起在九嶷痛飲過,你也是唯一能對我孟小夜提‘當(dāng)年’的人。這世間我如果真有過一個生死兄弟,那只能是你,無論你殺不殺我,這一點(diǎn)永遠(yuǎn)不會變!”孟小夜不再說話。
可是,孟青煅不走。“為何還不走?”孟小夜問道。“我要看著你死”,孟青煅說,“你不死,我不走!”孟小夜笑了,笑容凄涼。“青煅,你竟還是那樣執(zhí)著!”孟青煅獨(dú)立月下,一身白衣的他恍如時光里的一粒沙子,沉浸在深沉的命運(yùn)洪流里。孟小夜的血流干了,他再也無法抬起高傲的頭對著誰說:“我要給你一個新的世界!”死前,孟小夜說:“其實(shí),我從來沒想過要?dú)⑿”保抑皇窍氡颇銈兂鰜。我一直在等你們回來,我叫樓里的人去擒他回來,可是小北竟然還是那么固執(zhí),他就是太固執(zhí)了......”深秋的夜里,下起了朦朧的雨,雨中的孟青煅無言到天明?粗厣弦粍硬粍拥拿闲∫,他滿面是水,卻不知道是雨,還是淚。虞蘭還珠樓主孟小夜于深秋的一個夜晚遇刺身亡,殺手不知所蹤。頂陽侯念其俠義,特請封朝廷,被朝廷追封為還珠侯。因其詩文曰:“九嶷山中半殘酒,與君醉夢入紅塵。”賜葬九嶷山下。朝廷追緝兇手二十余年,終不得獲。
五
南晉郡,秋水驛邊秋水橋。更夫敲著清脆的梆子:“夜半深沉,火燭安寧。”聲音落在古舊的青石板上悠遠(yuǎn)深邃,已經(jīng)是二更了。夜深人靜的時候,更夫清脆的聲音總是給無眠的人一絲寧靜,不知道有多少未眠的人在更夫保平安的聲音里安然入睡。
晚歸的書生踏著月色急匆匆往家里趕,走過秋水驛的時候,他也沒時間看一眼小橋下浸滿月光的流水?墒且宦暷剜驼Z卻讓他駐足不前。他知道那聲“青煅”不是在叫他,可那軟語里柔弱堪憐的意味卻扯住了他的心。橋上,紅袖紫紗裙的女子獨(dú)自臨風(fēng)佇立,望著灑落在流水里的月光輕輕地嘆息了這一聲。滿河流水都隨著月光去了,逝去如年華。夜風(fēng)吹動她紫紗裙上的流蘇,像一朵挽不住的風(fēng)中薔薇。“姑娘,夜冷露寒.......”書生還沒說完,那個柔弱如薔薇的女子回過頭來。那張姣好地臉上夜星一樣的雙眸冷冷地看著他。那是一張傷盡風(fēng)華的容顏,沒有一處瑕疵。“只是那雙眼睛,也實(shí)在太冷了吧?”書生心里想著。這是書生腦中最后一個清醒的想法,隨后,他看見一道雪一樣的銀光直摜入自己的胸口,呆愕半晌,劇烈的疼痛從胸口擴(kuò)散開來,轉(zhuǎn)而彌漫全身。他自己的血模糊了視線,他什么都來不及想。栽倒在地上的時候,腦子里回蕩的,還是那個薔薇般柔弱的女子和那雙冷漠的眼。
水煙筑,荒廢的絕塵苑。
紫裙飄揚(yáng)的女子仿佛自九天而來。白皙的手輕輕拂去門把上的浮塵,她推開門走了進(jìn)去。紅緞面的花鞋踏在長滿青苔的青石板上,空氣中好像有一股股的冷意流進(jìn)她的腳心。她躊躇了一下,抬腳想要退出門去。隨著一聲輕嘆,她終于還是停下腳步,掩上了身后的木門。循著青石小徑,她慢慢走進(jìn)那個熟悉的小苑。每走一步,迎面而來的冷清就更深一層。再一次回到這個小苑,女子秀麗的手指在竹墻上劃著,劃去灰塵,留下一道道痕跡。一道道痕跡亂如思緒。她莫名地打了個冷顫,收回手去,提起紫紗裙擺,轉(zhuǎn)身就要離開。忽然,外苑的門開了。靜夜里一聲刺耳的“吱呀”聲突然嚇到了女子,“啊”的一聲驚叫,她無比驚怖的飛退而出?墒情T里卻躍出一個人。女子的身法很快,他卻比女子身法更快,一眨眼,他已經(jīng)扣住了女子的手臂。女子驚慌地想要掙脫開來,一只手拼命的甩著,令一只手則全無章法地打在那人胸前。她絕美的容顏已經(jīng)失去了顏色,直到她聽見那人說:“安然,別怕,是我!”“青煅”,女子低語一聲,"真的是你么?你回來了?"她說著已經(jīng)落了淚,像一個被人欺負(fù)的孩子,孤苦無依間突然見到了自己可以信賴的人。孟青煅握著她的手腕點(diǎn)了點(diǎn)頭,他溫柔地拂開女子面前垂下的一綹散開的青絲。端詳著她的臉許久才道:“走了這么久,你瘦了。”安然不說話,只是落淚。孟青煅撫著她的肩膀歉然道:“好了,別哭了。都是我不好,我嚇到你了,不要怕,不是小北的鬼魂,是我!”孟青煅淺淺地笑,“小北,永遠(yuǎn)也回不來了!”他拿著一張雪色綢帕擦著安然面上的淚水道:“一切都好了,從此我們不必再東躲西藏了。明天我就帶著你離開這里,去到很遠(yuǎn)很遠(yuǎn)的地方,好不好?去一個沒人認(rèn)識我們的地方,過一輩子。”“真的?”安然眸子驟然亮了起來。“我什么時候騙過你?”“你以后不許騙我,不許騙我好不好?”“傻安然,有時候,你真的很傻。”孟青煅笑了,溫和地笑容在他臉上慢慢暈開。他牽起安然的手走進(jìn)了小苑。小苑里面不知何時已經(jīng)擺著一桌酒菜,安然不解地抬頭看著孟青煅。“今天是你蠱毒發(fā)作的日子,我知道今天你一定會回來。所以早早在這里等你。”“你為什么認(rèn)為我一定會回來?”安然低聲問道。孟青煅搖搖頭:“今夜是我們最后一次在這里喝酒了,若小北在天有靈,便來和我們痛飲一杯。明天一早,我就帶你踏遍千山萬水,找一個地方快樂的生活,就像我答應(yīng)小北的那樣。”“我們?nèi)ツ睦铮?rdquo;“我全都安排好了”,孟青煅笑著為安然斟了一杯酒,“到了你就知道了。我要帶你到很遠(yuǎn)的地方去,遠(yuǎn)離南晉,遠(yuǎn)離孟小夜,遠(yuǎn)離北塵。把所有的過往都拋得遠(yuǎn)遠(yuǎn)地,你就再也不會害怕了。”“要是真的能那樣,該有多好!”安然捧起酒盞湊到鼻端,輕輕聞著酒香,安然忽然問道:“孟小夜是你殺的么?”“是的,因?yàn)樗麣⒘诵”,我殺了他,我沒有對不起他”,孟青煅苦笑,“你怎么會知道是我殺的孟小夜?”安然的臉色突然變得煞白,一絲血色也沒有,她把酒盞舉高貼著臉,仿佛是忍受不了深秋的寒意一樣,纖弱的身子微微發(fā)抖。“半個月來,天下第一樓的樓主孟小夜遇刺身亡的消息都傳遍了南晉郡。”安然低聲道,“除了你,還有誰殺得了孟小夜呢?”“可是孟小夜為什么要?dú)⑿”?你們都是兄弟,不是么?rdquo;安然問孟青煅。“說得對,三十余年的兄弟,除了我又還有誰殺得了他?只是里面的原因很復(fù)雜,說來話長。以后有時間再慢慢跟你說,F(xiàn)在我們不說這些。”孟青煅捧起酒盞道:“安然,我敬你一杯,愿你容顏不老,一生一世都美如今夜。”安然捧著酒盞,只是看著孟青煅發(fā)愣。孟青煅唇邊綻開一個笑容道:“來,我先干為敬。”一仰頭,把盞中酒喝得干干凈凈。安然把酒盞端到嘴邊,風(fēng)吹亂了她的青絲,青絲遮住了她清秀的臉,看不見表情。孟青煅微微一嘆道:“然兒,你真美,若不是中了噬血蠱,不知道會有多少才子拜倒在你的裙下呢。”“那你呢?”安然幽幽地問。“我?”孟青煅失笑道:“我當(dāng)然也喜歡啊!”他一臉笑意,眼神迷離得讓人看不透。忽然,安然猛地把手中的酒盞摔碎在地上,一層青碧色的煙氣從地上泛起來。孟青煅又看見安然臉上的了止不住的滾落下來,一滴滴打落在她好看的姿色紗裙上,兩人忽然沉默。孟青煅臉上的笑容還掛在嘴邊,他眼神里的笑意忽然明晰起來,那笑里有太多的無奈。“青煅!你騙我!”安然哽咽著道:“這是離人醉,你要?dú)⑽遥瑸槭裁?為什么?rdquo;孟青煅不再說話,安然站起來,擦去頰邊的淚水大聲道:“青煅,你沒有心肝,你就是個怪物,誰和你在一起都會死,都是你!”孟青煅苦笑,他幽幽道:“可是,小北是誰殺的?以還珠樓派出的那些殺手,以他們的武功,小北足以全身而退,可是為什么他會死在綣香水榭?是誰,在他身下下了金剛粉?”安然的臉色剎那間慘白,她的身形搖晃了一下,單薄得像是隨風(fēng)而去得秋葉。“你怎么知道的?”“用毒是你的強(qiáng)項(xiàng),我不如你,無法用鼻子問出離人醉,可是在他的身上總有辦法查得出金剛粉。金剛粉是慢性劇毒,要連下半年才會隱隱中毒,當(dāng)真令人防不勝防。不是你下的,又能是誰?可憐他到死都不愿意說出害死他的人是誰,因?yàn)楹λ浪娜艘粋是他的兄弟,一個是你,安然。你知道的吧,他一直喜歡著你,可是你從來不愿理他。所以他才獨(dú)自一人在這荒山結(jié)草為廬,與寂寞相伴。”“我,我沒有想過要?dú)⑺,孟小夜說,只要他中了金剛粉,他使不出天問九式,就可以把他抓住,孟小夜說,這樣我們就再也不會被人追殺了”,安然跺著腳,撕心裂肺地喊著,“我沒想過要?dú)⑺,我真的沒想到會這樣,我不知道!不知道!”孟青煅輕聲說:“誰都想不到會這樣,可是最終還不是這樣的下場?”“青煅”,安然的聲音突然柔和起來,“我們一起離開這個令人傷心的地方好不好?帶我走,我隨著你走遍天涯海角。走得遠(yuǎn)遠(yuǎn)地,再也不回來。”“晚了,一切都晚了”,孟青煅猛地打碎那壇酒,一陣青碧色的淡煙從酒里飄上半空。“難道你的酒里也有毒?”安然揮袖掩面,踉踉蹌蹌地后退幾步。“是”,孟青煅凄然笑道,“我答應(yīng)過小北,一生一世照顧你。我們殺了那么多的人,等到了地府,一定有人來索命的。我若不在你身邊,誰來保護(hù)你?”“可是,恐怕我實(shí)現(xiàn)不了這個諾言了,以后自己一個人在外邊,要要好好照顧自己。我再也不能帶著你去看滄山漾水,四季年華了。”(畫外音,云輕,聽見了沒,哈哈哈。)孟青煅勉強(qiáng)地笑了一聲,一股潮紅泛上他的面頰和雙手,離人醉的毒性把他他體內(nèi)的血液燒得快要沸騰起來。全身的力量都在一分一毫地減弱。他走到哭泣的安然面前,低頭去看她淚光里朦朧地眼眸。孟青煅輕撫著她的漆黑長發(fā),安然茫然地看著他,孟青煅說:“不要哭,傻安然,其實(shí)我從來沒怪過你,我知道你也不想小北死。來,對我笑一笑,以后恐怕在也沒機(jī)會看你笑了。”安然真的笑了,她的笑容卻碎裂成無數(shù)塊,淚光中她笑著,努力地笑著。她這樣一邊笑一邊猛地退了開去,她哭得更兇嘴角卻仍是笑著說:“青煅,你喪心病狂,你要真的殺了我才甘愿么?”孟青煅撫摸她頭發(fā)的手里赫然是一柄銀光刺眼的短劍,他的手僵在半空。孟青煅忽然甩手把短劍打向安然,可是劍上早沒了內(nèi)力,安然只是微一側(cè)身輕描淡寫地避了過去。孟青煅無奈地說:“其實(shí)我從來沒怪過你,真的!我在北漠買了片小綠洲,我想帶你到那里去,遠(yuǎn)離世俗。可是我看見你在秋水驛殺了那個書生,我才明白噬血蠱永遠(yuǎn)沒有解去得一天。蠱毒已經(jīng)深深地埋在心脈里,它在吞噬著我們的意識!小北不殺人,可是他比死了更痛苦,即使你們不殺他,他也活不過半年了。即使我?guī)е闳ケ蹦,你還是會忍不住殺人吧?”安然手持一把分水刺,遙遙的望著他,一句話也不說,只有臉上的淚珠斷斷續(xù)續(xù)地滾落。“每次子夜夢回,當(dāng)我看見自己劍上沾染的鮮血,我都會恨自己,我會發(fā)誓下次再也不殺人了,不再用那些無辜人的鮮血來解我心里的毒?墒窍乱淮蔚脑聢A之夜,我照樣殺人,因?yàn)槿绻覀儾粴⑷肆,就是我們的死期來了。你殺的那個書生,也許他也有自己心儀的女子和牽掛的家人,他們住在這片時光靜好的煙雨南晉里,沒有北漠的風(fēng)沙肆虐,也沒有南疆的瘴氣,這里有太多的溫暖和快樂,曾留住過多少游子。這里沒有有傷痛和離別,沒有有戰(zhàn)亂和死亡,大家都是那么快樂,在水榭旁,辰湖畔,溫一壺好酒,看云卷云舒,日升日落,年復(fù)一年。我再也不愿意看見鮮血,我想棄了這劍再也不去殺人。既然再也不殺人了,那只有我們自己去死。如果我死了,這南晉的一山一水,游子書生都能享受這美好的安寧,那我雖死不悔,你我的生死我不會在乎!”他轉(zhuǎn)身走入絕塵苑的深處,安然聽見他淺淺地長吟聲:“家國天下今忘卻,紅塵一笑已枉然!”“青煅!”安然終于出聲去喊那將將要消失在深庭暗影里的孟青煅,可是她卻說不出話來。她只是撕心裂肺地哭著。“不用再喊了,要是敢,你就進(jìn)來,我一樣還會殺你!”孟青煅語氣森冷地說道,他揮袖消失在重重黑暗里。“為什么?青煅?我們真的錯了么?”安然低低地問,“我們真的不應(yīng)該存于這個世間?”她呼嚎著跑出了絕塵苑的苑門。門后的孟青煅從門縫里看著她越來越淡的背影,他輕輕地笑,幽幽地問:“剛才我為什么不忍心,我為什么不抓住那個機(jī)會?為什么我會害怕她真的跟進(jìn)來?”最后一壇離人醉,孟青煅把它澆在小苑里。“火燒起來,能不能把我心里的毒全都燒去?”他嘴角牽起一個好看的弧度,微笑著引燃火折子。
遠(yuǎn)遠(yuǎn)地松林間,一襲紫裙如花般盛開在風(fēng)里。水煙筑的火越燒越大,絕塵苑已經(jīng)全部被大火吞沒?墒前踩环路鹉軌蚵劦匠胶崛岬乃叮?yàn)檫h(yuǎn)處的火中有一段動聽的劍歌,一首悠遠(yuǎn)的曲子,是一泓水,不知來處,如滄山漾水,浩蕩出云,流過錦瑟華年,流過煙雨迷蒙,終于落在一場水墨般的夢里。映著溪旁折柳客的臉,浣著溪中美麗的發(fā)絲,如云。拍打著驛橋邊的岸石,喚醒游子思鄉(xiāng)的夢,掠過采蓮船頭,泛起一片片明亮的笑。流過青山,流過老樹,流過天涯風(fēng)和雨。拂過容顏,拂過煙云,拂起春江水如愁。蕩盡世間恩怨隨風(fēng)去,而后有離人淚,游子歸,故里草木深,昔人不再。只帶起水榭邊的酒香,湖上的絮飛,遠(yuǎn)離了那片煙雨,依然望著春桃紅壓,長空連云,終究此去千年不歸。彈劍處,歌聲動:思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行道遲遲,載渴載饑。”安然淚下如雨:“我心傷悲,莫知我哀!”風(fēng)林間,無人相和。
火終于慢慢的小了下去。她的耳朵里還能聽見絕塵苑在火里燒得“比比剝剝”的聲音,她能看見孟青煅的白袍在火里飛揚(yáng),他揮袖如鶴,化為飛灰。飛灰里,他最后的笑容隱約飄渺,化作一泓清水。
虞蘭山上的水煙筑于一夜間化為灰燼,驚動南晉郡守,可是滿地飛灰,竟然什么都沒剩下,成了一段永遠(yuǎn)無解的迷案。次日早晨,虞蘭山的松林里有一個女子自盡身亡,一柄白色的分水刺插進(jìn)了她的胸口。那應(yīng)該是很痛苦的事,可是在女子的臉上看不見一絲痛苦,臉上竟然是舒展開來的微笑。這也成了一個無解的迷案。只是民間傳說那是九天上的薔薇仙子被貶落凡間,重又舍身飛天了。聽起來很荒誕不經(jīng),也總是有人不信,這個時候那個精神矍鑠的老說書人岑碧青總是說:“你哪知道什么,我活這么大把歲數(shù)可從來沒見過那么漂亮的女娃兒,也不曾見過死了的人,表情能那樣安詳,不是薔薇仙子又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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