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夢痕逝水

萱然擷夢

 

  

                                                  楔  子

 

硝煙烈骨,寒澈孤絕,刀光劍影,颯然戚凜,黯冷凌厲的氣息縈繞,殘酷而凄蒼,冰寒而慘烈。

雪白駿馬上銀甲玄劍的俊朗男子深深凝眸望向戰(zhàn)場上浴血奮戰(zhàn)的將士們漸漸頹然倒下,凄艷殷紅蔓延開的觸目驚心的絕望哀傷,刺痛他悲涼冷怒的目光,更灼痛他悔恨凄切的心扉。他的眸光逐漸幽遠,穿越了鮮血淋漓的寂烈殺戮,最終化作兩道悲絕怨痛的深冷厲芒,漠然的射向遠處錦衣華服,瑰艷嬌美的女子,良久,他沉聲啟口;“沒想到你就是瓏月國的容傾公主,冉夢瓊。”

女子輕然嘆息,眼神一瞬變得哀慟而無奈,“云墨,對不起,從你三個月前遇到我的那一刻起,所有的一切,都是……假的。”

“假的?”男子清淺笑起,笑意中卻盡是嘲諷和狠絕,“想不到我冷云墨竟會敗在你手上,冉夢瓊,果然是作戲的高手。”

夢瓊沉痛地闔眸,神情澀然悲惋,戰(zhàn)場中的殘厲蕭殺已漸漸平息,夜嵐國軍隊大勢已去,瓏月國,眼看就要得勝了。然而只有她心里明白,如果不是因為她留在宣陵王云墨身邊的利用以至今日成功竊得兵符,這一戰(zhàn),夜嵐國,根本不會敗得如此……慘烈。

“冉夢瓊你知道嗎?”云墨俊顏上笑容愈發(fā)冷誚,“曾經(jīng),我是真的愛過你的。”

她略微驚怔的抬眸遙望,卻見幾十道黑影已不知何時鬼魅般的襲向他周身,那是——瓏月國的暗衛(wèi)。她頓覺驚痛悲哀,明知道……要想徹底擊敗夜嵐國,就必須要他……死,可是如今,她為何會因他這樣一句滄桑而惘然的“我真的愛過你”而心神恍惚,本是柔情似水的話語卻偏偏在此時愛到滄海桑田,覆水流離中緩緩逸出,聽來也成了道不盡的落寞孤凄,言不絕的冷寂悲郁。待她回過神來時,剛好看到他手持墨劍,劍舞凜冽,冷毅決絕似堅冰肅霜之勢狠厲地迎向黑衣人們,光暈繚亂深澈,凌空銳寒。然,他終還是寡不敵眾,手中劍勢漸漸不似先前那般周密有力,這時,一道泠然劍芒驟然刺向他的胸口,他不由輕笑,終于,還是躲不過了嗎?片刻后,利刃刺入血肉的沉悶之聲響在他的耳畔,胸前預想的疼痛竟未來臨,隨之纖瘦孱弱的身軀傾倒在他懷中,血染唇跡艷紅,明眸黯淡靜潭,玉容綻開一抹柔美的淺笑,“墨,我后悔了。”不后悔愛上你,卻后悔再也無法珍惜……

“你這是做什么?”云墨狠狠地擁緊了懷中氣息微弱的女子,深瞳掩去鋒芒,是前所未有的慌亂。

“墨,我和你之間所發(fā)生的一切,不過是一個遙不可及的夢……”夢瓊語聲低柔,兩行珠淚卻是毫無征兆的滑落面頰,“記得有來生,請你忘了我……”

(一)   夢醒·物是人非

“姑娘的情況好些了嗎?”香檀幽琢,殘煙飄渺,錦衣墨佩,清雋冷峻的男子驀然輕聲啟口,馥郁縈霧中神色朦朧,看不真切。

“回稟王爺,姑娘這兩日情緒還算穩(wěn)定。”“罷了,你下去吧。”云墨目光沉凝,不由得微微嘆息。是的,夢瓊她還活著,當時那一劍刺得雖深,卻也勉力護住了她的心脈,只不過劍上奇毒無法得解,他無奈之下用夜嵐國至寶苑靈丹抑制住她身體里的毒性,然而這苑靈丹亦是效用奇特,服用后會逐漸侵噬人的記憶,七日后,一切憶念盡數(shù)忘卻,故苑靈丹也被稱作“七日忘憂”。夜嵐國君,也就是他的王兄同意他救下她,實是打算利用她來威脅瓏月國太子罷了,而苑靈丹則是為了更好地控制她,不過作為交換,服用苑靈丹的同時也給她攝入了一種慢性毒藥幽蓮子,藉以讓她以身試藥,待七日后她記憶完全消除,也亦是她毫無戒備毒發(fā)身亡之時。他本不愿接受這樣的結(jié)果,無奈王兄揚言只有如此才愿用苑靈丹換取她七日壽命,否則,她當時便必死無疑。他唇角苦澀地悸動,大片的黯色深氳如素紙上的冷墨淋漓在空茫的眼底,神色痛楚而又蒼然,原來,竟還是放不下,這就是緣如逝水,咫尺天涯嗎?當那個巧笑倩兮,與他溫情依偎在紫堇花海中的美麗女子突然變成背叛他的敵國公主;當那句“生生世世,地老天荒”的纏綿誓諾突然湮沒在虛幻和欺騙中,沾染了凄迷鮮血,風煙零亂;當那個深切繾綣的擁抱突然讓他失去了最重要的東西……戰(zhàn)場上的生死決,他是真的感覺到了無能為力的痛恨和絕望,可為何,只因她舍命相護,竟會心生不忍?他并不是沒有私心的救她,反而,更深的傷害了她,這,便是愛恨糾纏的悲哀嗎?

“云墨,孤這是為了你好,這樣一個傷你至深,毀我夜嵐軍隊的女子你還會為她心軟,就因為她在戰(zhàn)場上救了你一次嗎?你又怎知她那不是做戲給你看?到這一步,你竟然還妄想她能待你有半點真心?你若不忍心用她試藥,孤也不會用苑靈丹救她的。你要知道,她只能死,無論是七日前,還是七日后。”

耳畔仿佛又想起了王兄堅決冷漠的話語,云墨狠狠攥緊雙拳目光飄忽凝向窗外,今日,已是第三日了。

紫堇花瀲滟清麗的綻放著,絢美似錦,繁嫣如霞,綴染出艷麗明媚的盛景流芳。幽靜雅致的庭院中,一名意態(tài)輕盈,風姿翩柔的白衣女子正閑散地倚在院中的秋千上,嬌靨如花,靈眸婉轉(zhuǎn),細碎卻動聽如若銀鈴珠玉般的笑聲就那樣擊疼了他心底最柔軟的地方。倏然,女子輕俏地從秋千上躍下,對他回眸一笑,“阿云,你是來看我的嗎?”

她漸漸失去記憶后,他便一直告訴她自己叫做阿云。此時,這樣一個簡單卻親昵的稱呼自她口中喚出,卻不禁讓他心間一顫,他緩緩走上前,解下自己的外袍披在她身上,避開她明亮而真誠的目光,只是淡淡道:“風大,還是回去吧。”

“謝謝你。”她語聲清柔明澈,笑意純?nèi)唬?ldquo;阿云,夢兒今天很聽話,已經(jīng)把藥都喝掉了,你可不可以多陪夢兒一會兒?”

藥?應該是幽蓮子吧……云墨的心沒來由的一疼,望著她眸光閃爍,盡是純真的冀盼,他終是狠下心來轉(zhuǎn)過身去,冷聲道:“喝過藥就好,我還有事,先走了。”

“阿云”,夢瓊急急喚住他,輕輕在他的手中塞了一塊繡工精美的錦帕,斂眸小心地說道,“這是我繡的,送給你。”

云墨接過錦帕一看,華麗的絲線在雪白的素緞上細致精巧的繡出一雙玲瓏秀麗的臨水鴛鴦。他眸色霎凝,指腹微微用力撕碎錦帕,神情晦澀難辨,語聲卻是淡漠沉冷,“你繡這個做什么?我警告你,不要再妄想欺騙我,更不要……愛上我,懂嗎?”語落,他無視身后女子幽怨哀婉的目光,絕然離去。

                      (二)夢落·愛已成殤

翌日,風雨交加,天色大變。夢瓊無意間聽王府中的婢女們正小聲談?wù)撝?ldquo;這么大的雨,王爺還沒有回來呢……”“是啊,聽說王爺去了后山……”“小聲點,別再說了,后山的事,是夜嵐國的禁忌……”夢瓊驀然一怔,瞬間只意識到他還在府外,便立刻取出一把竹傘,堅決地沖入了蕭瑟雨幕中。

雨聲疾烈,淋漓的水珠墜落一地清凌,蕭風勁嘯,肆意翻卷著塵沙冷雨襲來徹骨涔寒。夢瓊固執(zhí)地四處尋覓著那道熟悉的身影,狂風肅洌,凄雨飄忽中,她單薄清瘦的身軀仿佛一瞬便會傾然倒下,然而,她卻一直緊緊握著手中竹傘,步履凌亂,臉色蒼白,目光卻流溢著執(zhí)著堅毅的氣息。忽然,在不遠處的山坡上,她看到了挺秀清朗的男子正手拄冷劍跪在地上的蕭索身影,滂沱大雨淋在他的身上,背影孤頎,盡是蒼涼寂然。她瞬間只覺得心酸哀傷,趕緊上前將傘輕輕移至他的頭頂,柔柔低吟:“阿云。”

男子倏然迎視她的目光卻陰冷得令她心悸,冷漠犀利如冰鋒,狠厲痛切若熾焰。夢瓊這才發(fā)現(xiàn),他持著墨劍的右手竟是緊緊扣在濯亮的劍刃上,任殷紅鮮血蜿蜒流入雨水冰涼的漣漪。他的神情,雖是沉毅凝峻,卻彌漫開一種無法言說的痛色,她定定望著他,一時默然。云墨卻是冷冷笑起,一拳擊碎了面前的酒壇,掙扎著站起身來,雙腿因雨水浸泡早已變得僵硬麻木,他卻是拒絕了夢瓊的相扶,踉蹌著走到她的身邊,清眉緊鎖,眼神殘冷,竟是狠狠奪下她手中竹傘決絕地擲于地面。刺骨冰澈的雨水驟然淋在身上,她只覺眼眸潤澤迷離,又聞那淡漠得沒有絲毫溫度的聲音沉沉響起,“冉夢瓊,你來這里做什么?你可知,他們——我夜嵐國忠肝義膽的勇士,英魂烈骨埋葬于此,皆是拜你所賜!”

夢瓊茫然的順著他的目光望去,果然看到了一片數(shù)以千計的墓碑屹立于此。她驚惶地后退幾步,低聲道:“阿云,你……你在說什么?”

“我說什么你聽不明白嗎?”云墨高聲怒吼,雙目泛紅,“我說的是你!冉夢瓊,害死了這里的所有人!”

夢瓊有些怯怯地牽住他未受傷的左手,急切而慌亂的小聲解釋:“阿云,我沒有……不是我……”

“是你!”云墨漠然的甩開她的手,臉上的笑容殘忍而諷刺,“冉夢瓊,你以為失去記憶就可以逃避這一切嗎?我偏偏要你記得,我冷云墨,是世上最恨你的人!因為你毀了我的一切!”

夢瓊心下一震,清潤而憂傷的水霧瞬時盈滿了她幽柔的美眸,她強抑悲痛,努力綻現(xiàn)出一抹淡弱蒼白的笑意,“阿云,你受傷了,我替你……”

“夠了!”云墨大力推開她,冰眸中燃燒起凜然怒火,“冉夢瓊,你死心吧,不要妄圖打動我,我不會再關(guān)心你,這是你欠我的。”

不曾想他使力過猛,再加上她本就身中邪毒體質(zhì)極虛,竟是一把將她推出很遠直至重重地砸在一方墓碑上,她的額角觸碰到堅硬的利石,鮮血汩汩涌出,卻是感覺不到絲毫疼痛,腦中似乎混沌而沉重,她緊緊擁住冰冷的石碑,哭得哀戚而絕望,“阿云,我……對不起……我真的不知道,你這么……恨我……”

看到她孤單倔強,隱忍悲苦的神色,云墨眉間輕蹙,沉眸掩去了那份痛惜之意,仍是凌洌揚聲道:“是,曾經(jīng)我有多愛你,現(xiàn)在便有多恨你。”

鮮血淋漓了雙眼,腦海中幕幕模糊的影像交錯重疊,夢瓊臉上的笑意凄涼無力,緊扣石碑的指尖也已泛白,她低聲悲咽著:“我終于知道……為什么你從來不愿意陪我……為什么只有我喝下那么苦的藥后你才會來看我一眼……為什么你要撕碎我繡給你的鴛鴦……以前我總是以為,你只是不喜歡我,如果我聽話,你就會像對其他人一樣對我溫柔的笑,我以為我的愛不是一廂情愿……我甚至以為,一念也可以是一生,終有一天,我可以和你……好好地在一起……可是我真的不知道你如此恨我……為什么要讓我忘記你對我的愛,卻偏偏記得你對我的恨?阿云,我不怪你,可是你要知道,世上再沒有一個人能比夢兒更希望你好……我們……就這樣結(jié)束吧……”風雨婆娑中,他只看到她皓白玉腕在堅銳的石碑邊緣倏地劃出一道異樣冶艷而殤然的血紅,凄迷的緋色很快玷染了一地落雨的透明。云墨陡然心驚,已是情不自禁的上前將她擁在懷里,望著她腕上深刻的傷痕,清顏頓時彌漫痛意。懷中女子卻是如那日在戰(zhàn)場上一般恬靜溫柔的笑著,“阿云,我不想你因為我生氣……如果我死了,你會不會原諒我?”

“不會!”云墨的神色已然緊張慌亂,他沉聲肅言道;“冉夢瓊,我永遠不會原諒你,更不會讓你這么輕易的死。”

“阿云。”夢瓊卻似并未聽到他的話一般,癡癡地輕喃出聲,“你可不可以……喚我一聲夢兒?”

熟稔的稱呼就堪堪停滯在嘴邊,只要微微啟口那親昵自然的二字便會自唇畔逸出,然他依舊只是沉默。夢瓊不禁戚然一笑,“阿云……對不起……”她靜靜闔目時,云墨終于再一次感覺到痛徹心扉的悲涼。他又一次,親手傷害了她;又一次眼睜睜的看著她倒在自己懷中;又一次,連她最后的心愿也未能完成……明明是傷她一分,為何,卻偏偏痛他三分?“夢兒……”男子暗啞低柔的聲音飄渺傳來,一滴溫熱凝郁的清淚零落在冷雨盈漣中,明潤揉捻成了沉重,空靈沉淀成了悵惘。

                       (三)夢覆·情傾生死

燭影昏黃幽黯,鳳拂一室輕忽緲弱的光暈,精雅綺麗的茜綃碎瓊紗簾后,容色蒼白,氣息虛淺的女子正擁著錦衾靜靜的躺在琉璃榻上,身旁的男子仍是輕柔的攬著她的肩,悵然清嘆:“夢兒,如果一切都沒有發(fā)生,我也希望可以回到曾經(jīng)那段只有我愛你的美好時光中去,可是……如今的我,不敢忘記我對你的恨,不敢再一次情不自禁的愛上你,夢兒,我們……是真的已經(jīng)再也回不去了。”

當愛成為不可救藥,恨也亦變成了支離破碎。云墨沒有察覺到身旁女子原本沉沉的眼簾有些微的翕動,秀睫已是氳濕。他苦澀一笑,眸光眷戀,“夢兒,你可知道,我有多么慶幸,能夠真正的愛過你。”終于發(fā)現(xiàn)女子緊閉的雙眸中緩緩流出兩行清透的珠淚,他強自冷漠的推開她,淡淡道:“你沒事了。”

“是啊。”夢瓊靜寂輕笑,清雅的笑意看來卻是如此心傷,“阿云,我會為你活著。”

云墨轉(zhuǎn)眼不去看她蕭然的神色,語氣帶了幾分疏淡冷漠,“是嗎?”

她笑意不減,毫不猶豫的接過他手中苦澀的藥汁一飲而盡,瞳中卻是平靜荒冷的寥落。他指尖輕顫,神情愈發(fā)深沉,終是漠然起身,欣長雋秀的身影再一次在她水漾瑩眸中漸漸消失。夢瓊撫著包裹手腕的厚厚棉紗,疲憊地闔上雙眼。忽然,一陣奇譎的冷風拂面而來,長年習武使她的聽覺格外敏銳,她隨即警惕的睜開眼,沉聲道:“誰?”

“阿瓊。”低醇溫和的男聲輕輕響起,夢瓊頓時神色激動,難掩欣喜,她很快撲進了來人的懷中,良久才微微哽咽道:“哥……”

眼前這位溫潤清逸,風神貴雅的翩翩公子,不是別人,正是瓏月國太子冉離塵,亦是容傾公主冉夢瓊的親生哥哥。

離塵溫柔愛撫的擁住她,語聲清越如水中又帶著些微的憐惜,“阿瓊,你果然已經(jīng)恢復記憶了。”

言至此,夢瓊的眸色倏然暗黯淡,唇畔笑意微凝,她的聲音仿佛吹散在風中般零落飄忽,“也許……是我摔倒在石碑上時,觸動了那些早該忘記的記憶吧。”

“阿瓊,其實你有沒有想過,你們彼此之間的執(zhí)念還要折磨對方到什么時候?,如今你既然已經(jīng)想起了一切,就不該也不必再留在他身邊了,哥哥帶你走,好嗎?”離塵深深凝視著她,柔和的目光閃過一絲憂悒。

“走……?”夢瓊眼神迷離,美麗清妍的側(cè)顏更顯凄婉冷落,“哥哥,你知道嗎?他是我曾經(jīng)深愛過的人,可我現(xiàn)在,只想這樣守著他……”

離塵輕柔的替她拭去臉上不知何時已潸然落下的淚水,眼神溫煦而悲憐,良久,他才緩緩道:“阿瓊,哥哥會永遠陪在你身邊。”

風沙彌漫,暮煙淺蕭,蒼緲孤夕,飄落痕逝。聽聞馬蹄踏破亂塵的深重凝穩(wěn)的聲響,數(shù)騎駿馬齊齊向遠方的密林中奔去。為首的云墨著一身英挺沉練的玄色勁裝,雙目幽芒凜然,激射出犀利寒峭,冰冷孤傲的氣息。他鎮(zhèn)定若素的拔出腰間長劍,劍光如秋水沁涼般清暈流瀲,映出他冷峻深湛的顏容。倏然,一群來勢不善的黑衣人從天而降,手持利刃,將云墨麾下的將士團團圍住,“王爺,你太自負了。”其中一人陰惻惻的說道。

云墨心中一凜,寒眸凌厲的凝向來人,卻忽聞幾聲連續(xù)而沉悶的異響,他猛然回首,竟是發(fā)現(xiàn)身后的隨從都墜下馬來,不省人事。一絲笑緩緩浮上唇際,他身姿翩然躍下馬背,青霜劍鋒穩(wěn)健絕烈地揚起,精準迅捷的指向了來人。

一樣朦朧而慵淡的燭搖薄幽,憧憧微醺的夕暈輕籠靜謐的氤氳,淺擱闌珊的縈郁。躺在床榻上重傷昏迷的云墨忽然感覺到一雙極輕柔極溫暖的手清清淺淺地拂過自己的面頰,是誰的滴滴思淚,零落如雨,灼熱而醉人?又是誰的戚戚嘆息,惋念如陌,無奈而哀怨?恍惚間,他柔柔低囈:“夢兒……”

身旁的夢瓊不禁心顫,她泣淚微笑,睫羽勾勒出凄美得令人心碎的弧度。卻聽見榻上的男子復又斷斷續(xù)續(xù)地輕吟:“夢兒……那一夜的月光很美,我第一次看到她時,她就好像絕塵仙子般,傾城遺世……她的聲音很好聽,總是溫柔的撫慰我……她很聰明,有時候卻倔強得令人心疼……很多人說她是個高貴冷漠的女子,可是在我看來,她不過是個會在我生病時為我煮粥,在我疲憊時默默看我入眠,在我失落時一個人跑上暮云峰替我摘回很多紫堇花的傻姑娘。”

淚水無聲無息的落下,夢瓊用手緊緊捂住嘴不讓自己哭出聲來打斷他充滿希冀的美好臆念。云墨的聲音卻漸漸淡了,蒼白干澀的薄唇扯出一痕凄切的淺弧,“直到最后一天,我悄悄地為她種了很多的紫堇花,我想,等她回來,我就會告訴她,我要娶她,和她永遠在一起?墒……我站在花海中等了很久……很久……”他平復了一下有些急促的呼吸,語意清淡卻悲蒼,“后來……她終于來了,可是和她一起來的還有整個瓏月國的軍隊……原來,我一直心心念念的夢兒,她真的不是一般女子,她是……瓏月國的容傾公主……”語落,云墨突然狠狠地咳了幾聲,唇邊鮮艷的血和緊閉眼瞳中的淚就那樣猝不及防的一齊緩緩流下,眉宇緊蹙盡顯痛苦之色。

“曾經(jīng)……我一直相信……生生世世……地老天荒……可是直到那一刻,我才突然發(fā)現(xiàn)……我已經(jīng)……已經(jīng)真真正正的……失去了她……”他最后輕喃出一句破碎的話語,重新陷入了沉沉的昏睡,唯余俊容上淚痕宛然,血跡依舊。

“墨……”夢瓊不自覺的呼喚著他的名字,輕輕俯身吻去了他面頰上泫然的淚痕,那樣冰涼,那樣苦澀。蔓延入心,沉綿刻骨的已是哀寞凄寒的絕望,驀然抬首,才發(fā)現(xiàn)自己亦是淚流滿面。她靜靜坐起。拔下烏發(fā)上的一支極瑰麗卻極銳利的鸞鳳金簪,燭光迷蒙下她含淚的笑意絕艷而動人,“墨,我不會讓你離開的。”

金簪刺破身上數(shù)處血脈,沛然沉煦的真氣霎時流溢而出,夢瓊努力合掌將源源不斷的真力輸送到云墨體內(nèi),全然不顧自己身上已是血流如注,冷汗涔涔。“阿瓊,不要!”焦急憂慮的聲音響起,剛好趕來的離塵立刻上前擊出一掌分開兩人,又自己續(xù)了些內(nèi)力給云墨,然后一把抱住憔悴虛弱的夢瓊,手輕輕扣住她腕上脈息時不由大驚,“阿瓊,你是自斷筋脈,耗盡全身內(nèi)力來替他療傷的?”

夢瓊淺淺頷首,蒼白消瘦的容顏上漾起溫恬安然的笑意,她生生咽下喉中即將噴涌而出的鮮血,柔聲道;“墨……他沒事了。”

“阿瓊,你……”離塵握著她纖弱的皓腕,感覺到她體內(nèi)空蕩蕩的內(nèi)息時還是不禁心痛惋惜,末了他幽幽長嘆,“值得嗎?”

“值得的。”夢瓊淡然啟口,笑容依舊柔靜卻難掩疲憊,“就讓我……最后一次做回他曾經(jīng)深愛過的夢兒吧……”

離塵苦澀地笑起,墨眸中流露出痛憐的深色,“阿瓊,你為他已經(jīng)做得夠多了。答應哥哥,回去吧,我不想再看到你受傷。”

“哥,你還不明白嗎?我注定是要等死的,在哪里不都是一樣?留下來,至少在臨死的時候還可以看到他……”夢瓊神情平和,已是斂去幽傷。

“阿瓊,別說胡話!”離塵憂心更甚,聲音帶了幾分澀意,“你既然知道,為什么還要喝那毒藥?”

夢瓊只是靜默不語,半晌才垂眸清然道:“能死在他手中,我無悔無憾。”

“不要再說了。”離塵的眼中盡是無奈的傷痛,他再一次擁她入懷,在她耳畔輕緩卻堅定的低語,“阿瓊,我一定會為你找到幽蓮子的解藥,有些事情,是時候……該放下了。”

四肢乏力,眼簾沉重,顯然已是不知昏迷了多久,云墨掙扎著從榻上起身,望著身上逐漸愈合的傷口若有所思,他仿佛,是真的做了一個很長很長的夢,在夢里,他的夢兒依然那么溫柔而美麗,他笑著想去追她,誰知她卻在大片大片絢麗嫣美的紫堇花海中忽的消失了蹤影。后來,他感覺到有一雙溫婉澄澈的淚眼一直默默凝望著他,轉(zhuǎn)身時一滴晶瑩的淚珠落在他的掌心,仍殘存著綿柔幽涼的濕意。他不禁想起了那個近在咫尺,總是含笑喚他“阿云”的女子,望著桌上藥碗中僅剩的一點殘跡,他輕然微笑,只不過笑容透露出他自己也未能察覺出的凄寂和黯傷。他緩緩前行幾步走出房間,卻意外的看見那窈窕裊弱的麗影正孤單地靜立在院中僅有的一株紫堇花旁,素衣輕裾翩躚,如云墨發(fā)輕舞,熏風微拂,凌亂了凋零的殘瓣,飄搖著清蕭的容姿,她纖白瑩潤的指尖輕柔地撫過紫堇花秀妍凝香的玉蕊,清艷的容顏依舊婉然幽美,然而她靈眸維斂,螓首輕矜,竟是憑空韻致出楚楚動人卻又寂寥戚冷的氣質(zhì),他本想轉(zhuǎn)身離開,不想一聲縹緲淺柔的輕喚忽然悠悠響起,“阿云。”

云墨輕輕嘆了口氣,終還是走至她身邊,半是探詢半是疑惑的問道,“我的傷……”

“是宮里的御醫(yī)把你治好的啊,他們……真的很厲害呢。”夢瓊盈盈嬌笑,臉上也努力綻放出明媚純情的神采來掩飾哀色。

云墨深深打量了她片刻,緩聲道:“是這樣……那我走了。”

望著他默然離去的背影,夢瓊終于無法抑制地再次高聲喚他:“阿云。”云墨有些怔神但仍是停下腳步。夢瓊的眼眸中已盈染著淡淡的水潤霧氣,她深摯地凝眸望向那個她戀念不舍,癡情牽縈的男子,清淚滑落朱顏時一句低婉凄切的話語自她口中柔柔溢出,“好好照顧自己,我……祝你幸福。”

云墨聽出她語聲里的神傷和離緒,一時心間莫名的澀痛,他不敢轉(zhuǎn)身,亦不敢多言,只得固執(zhí)而又決絕的再次離去。已是聽不到身后女子最后輕悠黯然的嘆息:“墨,我愛你。”只可惜,今日,是第七日,只可惜,我很快就要離開。

“王爺,有刺客闖入王府。”云墨剛走進正堂,府中侍衛(wèi)就急匆匆的前來向他稟告。

“什么?人抓到了嗎?”云墨冷冷詢問,瞳芒閃過一絲異色。

“王爺,人……已經(jīng)在前院了。”云墨聞言立即信步走向前院,果然看到一個身著夜行衣的蒙面人正在同數(shù)名侍衛(wèi)激烈交戰(zhàn),黑衣人明顯已處于劣勢,身上多處受傷,“都停手!”云墨輕輕揚手,神情肅冷,語聲不怒自威。待眾人停止打斗后,云墨這才淡淡掃視黑衣人一眼,目光平靜下深藏著幽寒的漣漪,“你為何要擅闖我王府?”

黑衣人只是不語,手中長劍握得更緊,似乎想要伺機逃走。云墨不禁冷笑,言語間盡是篤定,“別再枉費力氣了,你逃不掉的。”話音未落,數(shù)把寒光凜銳的弩弓已齊齊瞄準了黑衣人。云墨復又鎮(zhèn)定自若地啟口:“你到底是什么人?是誰派你來的?”黑衣人輕笑出聲,緩緩舉起劍來,眼神犀明,一副負隅頑抗的摸樣。云墨清眸微瞇,流露出危險的氣息,神色波瀾不興中隱蘊凌冷,他涼涼吐字:“放箭。”

一波又一波緊密如雨的箭影挾破空鋒寒之勢呼嘯著擊向了中間的黑衣人,黑衣人急速揮劍擋下疾如流電般的箭芒,只聽得凌厲懾然的錚鳴之聲響起,劍光飄轉(zhuǎn)蒼朗,揮舞得密不透風,數(shù)枚羽箭已被擊落在地,然而他本來就身負重傷,再加上箭雨綿密堅利,漸漸地已開始有些力不從心。這時,一支極迅疾極精狠的羽箭倏地向他的胸口襲來,力竭的他已無法再擋,任憑胸前劇痛傳來,很快,第二支,第三支……以至無數(shù)支利箭一齊刺穿了他的胸膛,鮮血大片漫開,黑衣人緩緩倒地。一旁的云墨仍是凝目定定望著他,眼神明如冰鏡。這時,卻聽聞一聲撕心裂肺般的凄切呼喚:“哥——”云墨身形微顫,眸光稍轉(zhuǎn)望向不遠處急急奔來的纖麗女子,一痕淡淡的驚痛之色掠過他平靜無瀾的眼波。夢瓊方才知曉刺客一事就不自覺的想要前來看個究竟,誰知剛走進前院,就看到一個黑衣人被萬箭穿心,頹然倒地的慘烈景象。而那黑衣人修長秀頎的身影,面罩上方柔潤如墨玉,溫瑩若清潭的幽眸,分明卻是如此的熟稔和親切,那是最疼愛她的哥哥——冉離塵。

“哥哥……”夢瓊幾乎是半跪在地上緊緊地攬住離塵的肩膀,她解下他臉上的面罩,望著他溫雅清朗的俊顏和身上觸目驚心的傷口,不知不覺間已是淚水漣漣。

離塵仍是努力地抬手似是想替她拭去臉上的淚水,同時緩緩勾唇,展開一抹虛弱的笑意,“阿瓊,哥哥沒事,你別哭。”說著他艱難的從懷中取出一個小瓷瓶交到夢瓊的手中,逐漸渙散的眼神重新凝聚起一點柔暖的光芒,“妹妹,好好活下去。”

夢瓊微微怔神,而身旁的云墨臉上的表情也有些許動容。原來,他孤身闖入王府不過是想要替她尋找幽蓮子的解藥罷了……只不過,一切的最初,還是緣于自己的狠心,給她下了如此致命的毒……想到這里,云墨清冷深邃的眸光竟有一瞬的恍惚黯淡,望著夢瓊悲痛欲絕的神情,他本能的伸出手想上前扶她起來,卻還是僵硬的將手收了回去,那一刻,他臉上漸漸浮現(xiàn)出的笑意是如此的自嘲和蒼涼。

夢瓊將那個瓷瓶死死的攥在手心,瑩透如珠的淚落進那一片鮮紅得眩目的血色中。她戚聲道:“哥哥,他不在了,你也不在了……你要我如何活下去?”

“傻妹妹。”離塵氣息微弱,笑意卻是一如往昔的溫藹,“你這個樣子,我怎么能放心?”

“哥……你不是說會永遠陪著我嗎?你不要丟下我……我一個人留在這里……會害怕……”夢瓊哀慟低咽,泣不成聲。

離塵冰涼的指尖突然緊緊的握住她的手,笑容中竟是有了深深的痛疚和悔憾,“妹妹,其實我一直都很后悔……當時,讓你去夜嵐國刺探軍情……如果你沒有欺騙他,那么你們現(xiàn)在……還是好好的……你們可以有一輩子的時間來真真正正的相愛……我總是希望你能幸福,可是真正害了你的……是我……”

“別說了……哥……”夢瓊哭得更加厲害,淚眼空茫。卻聽聞離塵復又悠悠啟口,語聲已是低啞而杳落,“妹妹,對不起……我是真的想永遠陪著你的……只可惜……我做不到……你要記得答應我最后一件事,不……要……恨……他……”那只修長白皙的手終于從她的腕間無力滑落,離塵在她的懷中安然闔上了雙眼,染血薄唇噙著的笑意依然那么溫柔恬淡,仿佛只是在淺淺的安睡,然而夢瓊卻知道,這個深情摯愛她的男子,是真的,已經(jīng)再也醒不來。

這么多年里,他一直緊緊牽著她的手,風雨同路,形影相隨。他曾經(jīng)為了救她在寒意徹骨的雪地里跪了三天三夜;他曾經(jīng)孤身一人抱著高燒昏迷的她跑出王宮治病,她始終記得自己悠悠醒轉(zhuǎn)時他生平第一次流下了喜悅的淚水;他曾經(jīng)靜靜的看著她為她講許多有趣的故事;他曾經(jīng)親手做了一只漂亮的河燈祝愿她平安喜樂,一世靜好……

他說,阿瓊,哥哥會永遠陪著你。

他說,容兒,就是我一輩子想要愛護的人。

他說,妹妹,對不起……記得要珍重,好好活下去。

他們攜手走過那些最無憂無慮,天真爛漫的歲月,也相伴度過那些純情靜謐,荏苒悠長的時光,然而事已至此,一切只化作他那句深切的牽念,“不要恨他……”是的,他不愿她和云墨之間的誤會更深,他仍是在用自己的方式給她一個最后的成全?墒牵缃竦乃,已是……真的倦了,愛過,亦痛過,傷悲離恨,盡成過眼云煙。良久,她悄然轉(zhuǎn)身,淡淡啟口,“你當時為什么不讓我就那樣死了?”語調(diào)平靜,無悲無喜。

她……竟是恢復記憶了嗎?身后一直默默佇立的云墨聽聞此言,頓時心中哀凄窒痛,一時不語。卻見夢瓊抬眼看向他,目光清凝,笑意雅淡,“我知道,你定是想親手殺了我吧。”

“夢瓊。”云墨心下更為悲惻,卻也不去反駁她的話語,只是深深嘆息道,“我……放你走。”

夢瓊淺笑著轉(zhuǎn)身擁緊了地上那早已停止呼吸的男子,眸光如水般清澈溫婉,她也在他耳畔輕輕一語:“哥哥,我們回家吧。”

這時,一支森然冷厲的流箭驟然疾射而出,直直的刺入了夢瓊的后背,她身子倏地一僵,唇邊泛著的笑意漸成了苦澀,她努力的回過頭來看向自己一生深愛眷戀著的男子,語聲雖是淡若云風,聽來卻是如此凄楚,“想不到……我最后還是死在了你的手上。”

“不……”云墨的聲音中低黯含著不可遏止的悲傷,神情惶然憂痛。他想要極力否認,他想要出言辯解,卻終究只是輕輕低語出聲:“別說話,我?guī)闳フ矣t(yī)。”

“不用了……你聽我說……阿云,別再恨我了,知道嗎?”眼前雅靜清靈的女子驀地嫣然一笑,竟是與當日珠月輕霜下風華絕代的冷麗剪影完全重合,卻聽得她柔聲道,“如果你還是恨我的話,就說明你放不下這段執(zhí)念,如今我就要走了,我想讓你將我徹底忘記……無愛,亦無恨。”

“忘記嗎?你怎么可以這么殘忍……”云墨顫聲反問,冷毅的容顏此時已是溢滿神傷。

夢瓊?cè)允切Φ闷嗥G,直至眼殷紅的血液不受抑制的從唇邊蜿蜒而下,“還記得那一日你問,知不知道你曾經(jīng)愛過我,其實那時我就想告訴你,我……一直都知道。”

云墨的眼神閃過一絲微訝,隨即彌漫上更濃重的哀傷,他悲聲道:“我曾經(jīng)愛過你,直到今日都沒有后悔過。”

“你現(xiàn)在還能同我說這些……我……很高興……原來,你真的不后悔……”夢瓊的目光有些迷離,臉上的笑意愈發(fā)滿足,似是陷入沉湎幽思之中,神情輕柔,“阿云,如果……如果一切可以重新開始……我一定會去那片紫堇花海找你……等你……娶我……”

“是,我一定會娶你,這一生,只愛你一個人。”云墨的眼眸中泛起朦朧的淚痕,神色愴然哀絕。

夢然氣若游絲地低吟,盈盈笑意卻美得令人心悸,“我死了以后……一定要在我的墳前種滿紫堇花……我要一直記得,曾經(jīng)有一個深愛過我的人,他說他想永遠和我在一起,可是他等了一輩子都沒能等到……他說他恨我,可是我知道,他……舍不得……”

“夢兒……”云墨語聲哽咽,幽邃的眼波中噙滿一泓悲愴,“別走……我不想看著你死……我真的舍不得你……”

“阿云,如果我們還如初見般,多好。”夢瓊的聲音逐漸飄忽黯淡,身體終于緩緩向下倒去,云墨趕緊上前托住她頹然單薄的身軀,清淡一笑間卻盡是悲涼戚然,“我一直都記得……你最初的樣子……那時,你穿著淡雅的白衣,驀然回眸對我一笑……你說……你說,你長的真好看,我……很喜歡你……”

在他低沉輕緩的語聲中,夢瓊的臉色逐漸變得更加蒼白,曾經(jīng)俏媚靈秀的明眸中已是一片消淡的死寂,她似乎想要努力的從腰間取下什么,手指輕顫卻已是無力。眼瞳沉沉闔上時,云墨只能聽清她最后幾句支離破碎,微弱飄渺的話語。“墨……謝謝你……給過我一段最美好也最真實的回憶……我這一生……再無遺憾……”緊緊擁抱著的身軀已然失去溫度,一陣蕭瑟的冷風驀然吹過,竟是將她手中抓著的想要取出卻沒能取出的東西吹散在空中。云墨急忙去拾,卻還是晚了一步,那條素凈雪纖的錦帕悠然飄落在一地嫣紅的鮮血中,待他撿起時已是血跡斑駁。雪白的素緞,華麗的絲線,玲瓏的鴛鴦……她竟是將那日被他撕碎的錦帕又重新精心地修補了起來,然而那絹上細淺卻又清晰的裂痕卻是如此滯澀,如此刺目。他凝眸細看時,原來錦帕上還有兩行娟秀的繡字,“于嗟闊兮,不我活兮,于嗟洵兮,不我信兮。”

生生死死離離合合,
我與你立下誓言。與你的雙手交相執(zhí)握,
伴著你一起垂垂老去。
可嘆如今散落天涯,
怕有生之年難回家鄉(xiāng)。
可嘆如今天各一方,
令我的信約竟成了空話
……

淚水從他清俊冷黯的容顏上簌然劃落,相愛到相憶,相戀至相絕,生生世世,恨別離;地老天荒,求不得;秀遍g,他似乎看到那個溫柔嬌美的女子在瀲滟燭火下認真的將寸寸相思繡進錦帕中,燈影熏染中她分明是笑著的,一抬眸才發(fā)現(xiàn)已是滿目噙淚……

心緣盡逝,如斯荒蕪,他和她,終究還是走到了這一步。

云墨緊緊擁抱著懷中的女子,仿佛要將她揉入骨血之中。片刻后,他這才冷冷睇視著一旁垂首不語的將領(lǐng),目光凜然而怨怒,語氣森涼,“為什么要動她?”

那將領(lǐng)有些驚懼,但仍是義無反顧道:“王爺,您怎么能放她走呢?您忘了她是一定要死的啊。”

“你膽子倒是不小。”云墨的眼神銳利如冰凌,冷洌如寒霜,他決然拔劍已是抵在了將領(lǐng)的脖頸上。

“王爺,您這是何必呢?今天已經(jīng)是第七日了,她的死,不過是早晚的事……”云墨心下樹地一震,握劍的手也不自覺的加大了力道,他急切詢問;“我昏過去多久?”

“回王爺?shù)脑挘呀?jīng)兩天兩夜了。”原來……如此,云墨痛苦地闔上雙眼,神色一片枯漠沉寂。他想起那只空空的藥碗,想起紫堇花下女子憂傷落寞的輕語,“好好照顧自己,我……祝你幸福。”分明已是殤然凄眷的訣別。手中長劍傾然墜地,他絕望的轉(zhuǎn)身,清冷煢然的背影仿佛融入了孤寂曳落的寒風中,漸漸隱去。

又是一日,清雨飄盈,凄風蒼茫,風拂雨凋,落花輕殞,碎冰珠簾瑩潤冷越地玲玎響起,依舊是如昔寂寞。雕花的檀木窗牖已然蒙塵,墨深凝,紙泛黃。一只纖長如玉的手緩緩撫落桌案上的塵埃,感受著那熟悉的幽靜恬雅的氣息,不禁回想起那日也是瀟雨霏霏,有一個人曾經(jīng)在風雨中艱難前行很久只為了給自己撐開一把平凡而溫暖的竹傘,如今卻是真切的感受到,那個默默為他撐傘的人,的確,已經(jīng)不在了。云墨惆悵的坐下,這時強烈的寒風忽然從窗中吹入,桌上被吹得凌亂的字箋中,他竟是隱約看到了一角雅致清秀的字跡,他小心的將那張紙抽出認真看起,原來那不過是記錄著從她失憶開始每日的點滴瑣事,然而看在他的眼中,卻是分外凄楚惻然:

第一日,他冷眼看著她,開始遞給她那碗致命的毒藥?伤齾s寫著:阿云待我很溫柔,他給我準備了很多滋補身子的東西。

第二日,她胸前傷口裂開,他只是扔給她一瓶金創(chuàng)藥就再未看望過她?伤齾s寫著:今天阿云幫我上藥了,他對我說,只要想起開心的事情就不會再感到疼?上,我想不到開心的事情,但是,我總會想起他,因為只要能見到他,我就會很開心。

第三日,他拒絕了她要他相陪的請求,撕碎了她為他悉心縫制的錦帕。可她卻寫著:阿云帶著我蕩秋千,他夸我的錦帕做得好,還教了我一句詩;“對月形單望相互,只羨鴛鴦不羨仙。”

第四日,她冒雨前來為他送傘,他卻狠狠地責罵她,還將她推倒?伤齾s寫著:阿云和我一起撐著傘在雨中前行,我們走了好長的一段路,我簡直以為可以就這樣牽著他的手走一輩子,無論經(jīng)歷再多風雨,我總能感覺到,有他陪在我的身邊。

第五日,邊境叛軍來犯,他身受重傷,看得出她憂心如焚,寫下了很多牽念的話語:阿云受傷了,我一定要救他?墒撬麨槭裁催是沒有醒過來?我……真的很想他,阿云,你醒來吧,夢兒會一直守在你身邊等你,夢兒知道你一定是舍不得離開我的。

第六日,他仍是昏迷著,她的字跡已有些急切的繚亂:阿云,紫堇花都快要凋謝了,你怎么還是睡著?你是不是做了一個美好的夢而不愿醒來?還是……不想看到我?阿云,真的該醒了,只要你能活下來,我愿意永遠不再見你……

到第七日時,紙張上留下了一片醒目的空白,只有一行簡略的字跡:再見了,我最愛的……墨。紙張有些褶皺,墨跡也被洇散,顯然,是沾染上了淚水。

紙張的最后,墨字整齊清晰:阿云是世界上對我最好的人,我一定要記得,好好愛他……

一切,都仿佛歷歷在目……云墨的雙手不由輕輕顫抖,神色惘然痛楚,早已干涸的眼底再一次溢滿了悲傷的清淚,一滴,兩滴,氤氳了素色宣紙上凝聚著的眷美深摯的冀愿和蒼白執(zhí)著的想念。他想起那個在紫堇花海中歡歌笑語的女子,時而溫柔乖巧的依偎在他的懷中,時而活潑嬌俏的在原野上輕盈地奔跑;想起她笑意粲然地與他十指緊扣,輕聲許諾:“生生世世,地老天荒。”;想起她坐在秋千上回眸望向他時眼神流露出的真切的期望和冀念;想起大雨滂沱中,她神色凄然,冰涼的雨水淋濕她周身,她卻只是失聲痛哭,悲哀而孤單……最后,他卻只能想起,在這生命的最后七日中,每天都會有一個女子靜靜的坐在桌案前提筆寫下那些她一直心心念念希望著的,卻是從來都沒有發(fā)生過的美好場景,所牽眷,所留戀,所夢寐的一切在紙上染墨流白,直至化作無聲的哀思和告別,絕筆處,訴盡離殤。

阿云,能夠真正愛過你,我……亦不悔。

墨,謝謝你曾經(jīng)給我的愛,我這一生,最后悔的事,就是欺騙過你……

我最愛的人,再見了,請你……忘記我吧……因為,我怕……你會難過。

傻瓜,你看,紫堇花已經(jīng)開了……

如果,我和你在清泠月色下的初見不是刻意的邂逅;如果,那日你在紫堇花海中等我時我沒有心虛的離開;如果,我們曾經(jīng)相依相守的時光中沒有利用和背叛;如果,我可以早一點承認我愛你……如果,“生生世世,地老天荒”的繾綣契諾是真的……那么一切的一切,會不會有所不同?

心語朦朧,直到這時他才恍然明白,原來,她一直如此愛著他,刻骨銘心,眷念不忘……

后記:

安裕十五年,夜嵐國戰(zhàn)功顯赫,忠勇無畏的宣陵王冷云墨竟是一夜之間離開王宮,不知去向。有人說他想避世安居,有人說他已郁郁而終……但更多的傳言說他是帶著兩副沉重的棺木,來到了瓏月國……從此,瓏月王陵中多了兩座嶄新的墓碑,其中一座墓碑上只刻著蒼勁飄逸的五個字:“吾妻,冉夢瓊。”

 

 

 

 

姓名:羅涵月(筆名:萱然擷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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