爺爺就是爺爺,大家都這么叫他。
爺爺是個泥匠。他剛長胡子的時候,還是個壯小伙,模樣有三分俊朗。村里人見爺爺勤快,都?xì)g喜他來,指著東墻西墻,憑他隨意補補。有閨女還沒出閣的,爹娘就張羅得格外體貼,端茶遞水,果蔬點心,直把招女婿的規(guī)格來待?上Ф嗌偾缮嗳缁傻拿狡,都不能打動爺爺,F(xiàn)在媒婆一波一波趕集似的死了,那些癡心的閨女也把紅妝換成了土臉,個個種著沒有收成的莊稼。
到黑胡子扎得堅硬的年紀(jì),爺爺愛上了村里秀才家的小姐。小姐養(yǎng)得美麗大方,一對黑葡萄似的大眼睛會疼人、會說話。平常攀親結(jié)交的生意就多,等到小姐十八歲上下,秀才家的一口宅門就關(guān)不住了。街坊鄰居瞅著秀才家吐進(jìn)吐出的客人,那氣派,那體格,簡直打天上來的,叫這些逼仄眼淺的鄉(xiāng)下人邊羨慕邊流口水。小姐卻不會那些客人,自個就著窗沿,把眼望街市。爺爺正好爬上對戶房檐修理碎瓦。
爺爺是從田埂邊長出來的,是和水稻搶著糞肥長大的。土里出來的都怕羞,一羞就縮進(jìn)自己的皮囊。那陣子爺爺天不醒就搶進(jìn)雇家修瓦。折騰起一院雞鳴狗吠。爺爺俯著屋脊,磨磨蹭蹭侍弄著,背對小姐的閨閣。他實在不敢回頭,怕撞著小姐,怕嚇著她,怕羞走自己。爺爺心像孩子一樣想她,只可惜少了幾碗膽量。
夢里,爺爺領(lǐng)著一班樂手、轎夫,迎娶小姐。秀才趕出家丁亂棒伺候。爺爺哪肯罷休,圖著非贏了這分幸福,奪過一條棒子就向前砸去,見佛殺佛,見鬼殺鬼,直踢開小姐閨閣,搶過懷來,護(hù)著她奔進(jìn)轎子,山一程水一程,望著家門恨近恨遠(yuǎn)。爺爺做著好夢,胡子卻一節(jié)一節(jié)長了,攀下胸口,爬到臀部,抵到膝蓋,最后重新扎進(jìn)泥土里,尋見了來時的路。
爺爺下葬那日來了好些老婆娘,她們一人一把泥土丟進(jìn)葬坑,心里埋怨著這個老光棍,一輩子貪圖著天邊的小姐,卻害了多少眼前的好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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