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水蘭端著裝有米粒的粗瓷碗喊雞了。家里的蘆花、來航和鳳凰一聽到尖錐錐的聲音,顛著肉墩墩的身子跑來了。水蘭的臉色一烏,劈頭連指戳帶咒罵:“吃,吃,見天就知道個吃,前世是餓死鬼托生的。”水蘭邊罵蘆花,來航和鳳凰,邊扭過臉瞅一眼坐在梨樹下的婆婆梨花,罵勁更來了。嘴巴子一張,幾輩人跟著遭了殃。
坐在梨樹下的梨花沒多少反應(yīng),她清楚,水蘭這是指著雞們罵自個兒哩。她強迫自個兒將心量放寬,將肚腹量放大些,莫和媳婦杠勁兒。杠來杠去的,讓鄰人看了笑話,劃不來。再說這水蘭啊,出口盡是蒼涼話,冷颼颼地直往后項窩里鉆,她也招架不住。
罵吧,罵夠了就消停了。坐在梨樹下的梨花沒動彈,手里拎著還缺袖子的毛活。這件毛活編織得太久了,久得連梨花自己都不知道有多久。這毛活啊,從男人頭七出來就開始織了。人老茬了,手腳瓷揣了,咋也不出活。見天價拎著毛活,就是不出活,也不曉得這倆袖子要織到猴年馬月。哎,就是織成了,還能不能穿上,都不好說。男人硬梆梆的身子,說撂翻就撂翻了,自家這副枯藤敗葉的樣兒,胳膊不是胳膊,腿不是腿的,見天逢太陽,能瞅見花鳥蟲魚,都是活多頭哩,那敢和日月爭競。只要多曬一天日頭,多喝一碗白開水,滿滿過年回家了,就有一聲娘叫。靈靈娃回娘家了,有娘在這杵著,娘家還是娘家。有娘沒娘的,就是不一樣。下槐院的趙大腳這里蹬腳走,三個閨女再沒能踏進趙家的門檻,幾個女娃娃恓惶惶地。猛不防,淚花花爬了梨花一臉。
水蘭眼兒尖,梨花臉上的表情被她逮了個清晰明了。她懶得理會,依然是副老做派,咕咕咕地喊著家里的蘆花、來航和鳳凰了。雞們腆著臉兒,顛著肉墩墩的身子又來了。這一回,來航步子放慢了些,倒也招來了水蘭一頓好罵:“啊呀呀,好你個懶來航。俺水蘭虧你吃還是缺你喝,擺譜究底是給誰看哩。”
“我看你啊,過氣了,咂摸地是該挨戳咧。”水蘭罵完話,還覺不過癮。將右腳往出一掄,狠狠地踹了來航一腳。蘆花和鳳凰膽兒小,伴隨著水蘭的那一腳,早都跑散了。
雞們跑了,水蘭站在院中間,臉上脫了形。
這一刻,梨花的心地兒起疙瘩了,疙疙瘩瘩的。很疼,很痛。從臉上倒是看不出個眉目,很是平平靜靜。她依然坐在梨樹下的楸木凳兒上,揮動著瘦溜溜的雙手,編織著那件老也織不完的毛活。
太陽在空中打了個滑溜,眨眼到頭頂了。穿過梨樹的枝枝葉葉,將一抹昏黃裹到了梨花瘦撇撇的身子上。
梨花想,夜格黑沒奏好夢,男人在得話,那才叫日子。
一想起男人,一想起男人結(jié)滿厚厚繭甲的糙手,梨花眼里汪滿了淚。
二
男人姓應(yīng),一直是老爹娘嘴里的西西娃。曾在結(jié)婚的夜里給媳婦兒梨花說叨過,說當年他們那兒鬧老日,爹娘帶著他和他姐趁黑逃出來了。娘抱了個花袱袱,爹擔了副滑溜溜的扁擔,前面筐里坐著自個兒,后筐里坐著他姐賢賢娃。沿途走了許多路,吃了許多苦頭,姐在半路上死了,說是頭上長了大瘡,爛死的。
梨花聽得傷心,眼淚撲簌簌地落。紅紅著眼睛對木匠說,咱倆是一條藤上結(jié)的一對兒苦瓜,誰都別撇開誰。木匠一個勁地點頭。說完這一番話,兩人相擁著哭了一夜。
說男人是個木匠,對男人還是有一些不公。男人啊,不是一般的木匠,樣樣活路都拿得出手。方圓多里的人們都知曉這楊家灣有個外來的應(yīng)木匠。應(yīng)木匠做活全憑感覺,一對眼就是尺哩,不用丈量,不用手拃,薄厚一眼便知。大家口里的應(yīng)木匠,早就變成硬木匠了。他們咋都以為,這硬字啊,本來就比應(yīng)字有氣場,還是喊硬木匠最合適。不管咋說,這應(yīng)啊硬啊的,說得都是木匠這個人。應(yīng)木匠的棺材活做得成功,尤其是棺板的側(cè)板和擋板畫面的獨特風格和細膩度,方圓多里沒人能趕上。畫面栩栩如生,生動傳神,都是遠古傳下來的特有習俗,很具有地域色彩。而且,應(yīng)木匠從來不以此自傲,一副棺材活做成,應(yīng)木匠始終都不提錢的事。主家啥時候給,給多給少,沒個彈嫌。
木匠外出做活了,再回家就是幾個月后的事。每回來的頭等事情,就是用結(jié)滿繭甲的雙手,把揣在腰間的一疊錢遞往梨花手里。
每每這個時候,梨花的心會咯噔地扭一下,又扭一下,生疼生疼。瞧瞧,這是一雙啥樣的手啊,黑瘦黑瘦不說,還粗粗糙糙。繭甲爬滿了,手褶子里全是墨痕。
梨花不吭聲,臉上看不到農(nóng)家女人見到錢時的那一份驚喜的神色。她耷拉著眼皮,悄無聲息地將一疊錢壓到箱底。
瞅著梨花把錢壓穩(wěn)妥了,木匠挪了下身子,從起先裝鉛筆、卷尺、推刨、墨斗的帆布包里摸出三四拃厚的一沓毛巾。又遞往梨花手里。梨花邊接毛巾,邊不忍心地對木匠說:“都是用汗水換下的。到滿滿把房翻修了,咱就撂挑子吧。錢吶,永遠沒個夠數(shù)。有了咱多花,沒了少花。不能把你累......”話沒嘮嘮叨叨完,梨花意識到自個兒悍嘴胡咧咧了。敗興,咋就快拽出那個挨刀子的字眼。梨花趕緊用手捂住自己的大嘴,只怕那個挨千刀的字眼立馬從嘴巴里蹦跶出來。
木匠瞅了瞅梨花,嘎嘎嘎地笑出了聲:“撂挑子還早哩,照眼下身子骨來看嘛,歡歡干它個十年八年不成問題。老房子不用翻修,錢攢夠了將舊房擼倒,蓋一院新嶄嶄的瓦房,這輩子就知足嘍。”
“等錢攢下了,你就爬不起來了。”梨花心疼地對木匠說。
“沒事,硬梆著哩。”說完,木匠咚咚咚地幾拳頭錘打著自己的胸口。梨花沒敢瞅木匠,眼圈倒先紅了。
梨花一直對木匠說干活兒別鬼吹火,都上年紀的人了,得惜著身子。今兒干不完,明兒接著干,又沒人催促。木匠老說沒事沒事,到后來還是出事了。舊房子沒擼倒,把自個兒給撂翻了。他再也聽不到熟悉了的鋸齒聲了;再也不用拎著墨斗、角尺、鋸鋸、斧子、推刨、墨斗這么些家伙[方言指工具]了;也再看不到散發(fā)著松柏木清香的一堆又一堆刨花。
木匠這腳抬腿,滿滿拎著鋪蓋卷兒外出打工了,聽說去了南方,坐火車得幾天幾夜。滿滿沒做木匠活兒,沒繼承老父親的硬手藝。對于滿滿的選擇,鄰人們倒是覺得這滿滿啊,瓜哩。放著祖?zhèn)鞯慕鹜胪脬y碗碗不端,硬要把這金碗兒銀碗兒地讓旁人捧在手心。如今,木匠的那幾個徒弟早成木匠把式了,名氣也越來越響。到后來,名氣蓋過了他們的師傅。原先說應(yīng)木匠這好那好的話沒人出口了,應(yīng)木匠也就不硬了,變成了一段歷史,一個符號。
三
水蘭也不嫌煩,見天就曉得端著裝有米粒的粗瓷碗罵雞們,捎葉帶把地傷一傷梨花。不是將蘆花罵重了,就是將來航踹個朝天豎?蓱z鳳凰膽兒小,早縮一邊去了,它怕自個兒有來航的下場。至于說婆婆梨花,也沒少被數(shù)落過。梨花咋也不明白,難道皇帝老早就咒下了,十對婆媳九難和啊。
逆耳根的聲音聽多了,人就疲了。不是面相上的疲,是心疲。這會兒,梨花依然坐在梨樹下編織著手中的毛活。水蘭在她的眼前晃悠來晃悠去的,咋著都影響不了她的心。她啥都沒想,木納納地編織著手中的毛活。
水蘭一瞅見梨樹下的梨花,氣就不打一處來了,她見不得梨花抿著嘴角;見不得梨花老窩在梨樹下;見不得梨花不吭聲;見不得梨花沒個瞌睡,雞還沒叫頭遍,就在院中間踱來踱去的;最最見不得是梨花老是拿著件不搭眼的屁淹色毛活。見天就知道個戳,戳來戳去的,戳走了星星,戳來了太陽。也戳不下個眉眉眼眼。照這樣戳下去,星星不是星星了,太陽也不是太陽了。
水蘭再見不得梨花,梨花也是滿滿的娘,滿滿的親娘。崩看梨花招年四季冷清張著臉,年三十見了她的滿滿啊,臉上的笑容層層疊疊,趕也趕不走。那笑啊,可不是硬擠出來的。是從骨縫里往外溢,往外滲,往外漫延。連滿滿臉上的笑,都和掛在梨花臉上的笑是一樣樣的。
水蘭心里不服氣,氣咻咻地,嘴巴兒癢癢得不行。覺得梨花臉上的笑太乍眼了。滿臉的皺皺褶褶,滿臉臉苦瓜瓤子,也不嫌笑得難曳,不嫌笑得擰裂。
笑,豁嘴好好笑,笑到岔氣了才美哩。滿滿外出了,拾掇你個溜勾子貨,不信你不耷頭耷腦。
看來,梨花臉上的笑啊,給自個兒種下禍根了。
過了年十五,滿滿和村里人廝跟著外出了。滿滿頭腳出門,水蘭后腳來個緊三火。沒顧上將圍裙從腰間解下來,就端著裝有米粒的粗瓷碗喊雞了。咕咕咕的聲音又傳遍了滿滿家的小院。
蘆花,來航和鳳凰一聽到這熟悉的聲音,殷勤地顛著肉墩墩的身子跑來了。這一次,來航?jīng)]敢瓷揣,跑得比蘆花和鳳凰還快。
水蘭將音調(diào)拉得長長的,比任何時候都長,比任何時候都尖錐。來航?jīng)]來得及啄一口米粒,水蘭的臉就烏黑了。她鼓了一把蠻勁,朝來航飛來一腳。來航反應(yīng)遲鈍,被踹了個正著。一時里,蘆花和鳳凰咯咯咯地跑散了。
水蘭的臉上寫滿了蠻纏和霸氣。她噘嘴瞅了梨花一眼。
坐在梨樹下的梨花依然編織著手中的毛活,瘦溜溜雙手青筋暴凸。她的臉神又恢復(fù)了一往的疲樣子。眼神似乎和一往差一大截子,清冷清冷的。
“挨千刀子貨,皮緊了。”
“瞎眼雞,掂不清個好賴。”
“小腳一雙,眼淚一缸,有你好果子吃。”
......
水蘭滿院里跑著攆來航,滿院里都是咋咋烈烈的叫罵聲,罵聲一堆一堆的,樣樣數(shù)數(shù)地。
坐在梨樹下的梨花,局促地很,編織毛活的雙手變得更瓷揣了,咋也動不了。這一刻,她徹底被水蘭擊垮了。
水蘭又瞅了梨花一眼,難聽話立馬從嘴里拽出來了:“屁淹色毛活戳來戳去的,有啥戳頭?臟了我眼眨毛。:”
梨花想要張口,水蘭的話兒淤塞在胸口,她的眼前恍恍惚惚。身子打了個擺兒,手邊的毛活掉地下了。
蘆花,來航和鳳凰回窩了,天也就泛黑了......
梨花死拎著手里的毛活,斜斜晃晃地挪到屋里,摸黑上了土坯炕。屁股還沒落穩(wěn),隔張墻皮的水蘭,扭著腰身串門了。
四
農(nóng)家的夜色清清冷冷。
梨花半蜷著身子躺在土坯炕上,心里空落落的,身上蓋著木匠在世時蓋得燈芯絨被子。往常一落枕,瞌睡就來了,燈芯絨被兒會伴隨她入了夢境。
今晚個使勁閉著眼睛,愣是睡不著覺。梨花清楚,這多少和白天的長長短短有些瓜葛,腦子多多少少地見水了。心量修煉了多少年,還是被擊垮了。
哎,人老了,活賤了,活成眼中釘肉中刺了。木匠啊,知道你不嫌俺,稀罕俺哩。俺紅綠嫵媚的時候,一聲都沒猶豫。爹說讓嫁你,我就嫁你了。那時候,應(yīng)家門兒都是單扇開,連雙扇門都折騰不起。真是要啥沒啥,一挖五條渠渠。記得不?俺們可有心氣了,不嫌苦,不嫌累。一門心思奔日子。記得你笑著跟我說,男人是耙耙,女人是盒盒[方言念haha]。不怕男人沒齒,只怕盒盒[方言念haha]沒底。我噘嘴笑笑地說,有底哩。只要你好好給咱往回耙,保準漏不了。說此話的第二天,你就出門了,再回來就是幾個月后的事。自打你背著家伙[方言指工具]出了門,我就見天掰指頭?炝耍炝,再過十多天,保準回來了。一到這時候,我就不由得跑到村口的老槐樹下等你。去得次數(shù)多了,灣里有人笑話哩。說我想男人了。一聽這話,我臉色赤紅赤紅,再沒敢去大槐樹下等你,只能站在咱家的梨樹下等。那時候,我的辮子又粗又長,是用紅頭繩系著哩,挽了個圓圓的發(fā)髻,甚是好看。村里的女人,數(shù)我的發(fā)髻烏溜;村里的女人,數(shù)我的腰身俏;你說,村里的女人,數(shù)我的模樣俊,耐看。這話兒我愛聽,聽到渾身顫悠,聽到流出了眼淚。纏著你說了多少次,都記不清了。每逢過年的時候,你在家呆的時間算是最長,只是再長也長不過正月。你還說,外面七碟子八碗的,你不上心。我做的飯菜你稀罕哩。稀的干的都愛吃,一輩子都吃不夠。這等啊,等啊,幾十年就過去了,當初的碎媳婦等成老婆婆了。你去那邊的時候,緊握著我的手,一動又一動,急得要命,就是出不來聲。我知道,你想說咱倆好,咱倆好。滿滿、水蘭、靈靈娃和九九在土坯炕前圍一圈,我沒敢直接回答你,只一個勁地流眼淚,一個勁地點頭。木匠啊,咱倆好,咱倆就好。
想到這里,梨花的淚水爬了一臉,咕嚕嚕地往下落,淚水將臉面淹得生疼。
滿滿出門快一年了,眨眼就回來了。我也能過幾天清靜日子。靈靈娃隔段日子會來看我哩。你看看,我身上這花花棉襖就是娃給買的。我說有哩有哩,莫買了莫買了,娃硬是不依。說怕把我冷著。其實啊,娃買的這棉襖啊,瞅起來怪美哩,花兒一疙瘩一疙瘩地,大朵大朵地綻放著。那個炫勁兒,沒法提了,穿上更暖和。鄰家秋娃和五奎婆娘瞅見眼紅哩,我能看出來。啊哦,我忘了告訴你,咱靈靈娃去南方了。九九他舅給靈靈娃尋了份活兒。這下好了,靈靈娃和九九見天能在一撘了。兩個人在一撘,日子打發(fā)快。忽冷忽熱的,相互也有個照應(yīng)。靈靈娃再也不用見天等了。我知道,這等啊,等啊,等啊的滋味不是個味兒。很快地,就將姑娘熬成婆哩。
啊哦,還有一件事兒,是件頂頂重要的事哩。滿滿出門時給我說了,說他這些年攢了些錢,再回來就把咱屋的老房子擼倒,蓋一院新嶄嶄的磚瓦房,還給門口修座有氣勢的門樓。你看,咱滿滿出息了,多有出息。我想啊,等滿滿蓋房的時候,把壓箱底的那些老底給翻騰出來,總算是對你有個交代,對老應(yīng)家有個交代。說完這話,梨花長吁了一口氣,身子骨舒坦多了。
夜更深了,梨花還在有一搭沒一搭地給木匠嘮著話兒,她根本不用事先考慮該說啥,想起啥就說啥。她相信,木匠的耳朵招風,定能聽到哩。而且,她也相信,木匠一定是笑咪咪地瞅著她,瞅著他心愛的梨花兒。
五
一大早,銀鎖在門外大聲嚷嚷,說水蘭娘洗衣的時候閃了腰,水蘭爹圍著院子團團轉(zhuǎn),雞們鴨們滿院跑,米粒撒了一地。水蘭爹吼破嗓子了,震了半條巷。
水蘭急匆匆地換了身衣服,胳肘窩夾了個布包包,瞅一眼坐在梨花樹下的梨花,沒說啥,就走了。
水蘭前腳出門,轆轆老漢后腳進來了。腳沒跨進門坎就先搭腔:“梨花嫂子,梨花嫂子。”家里好久不來個人了,被這么急急地一叫,梨花怔了一下。這才抬起了頭,臉上滿是疑問:“轆轆兄弟,啥風把你給吹來了。我算算,你多年都沒來了?”
轆轆老漢看了梨花一眼,不無感慨道:“是多年沒來了。老哥走了多年,我估摸就有多年沒踏進這院子。”
轆轆老漢一提起木匠,梨花立刻下馬變得淚潸潸的:“挨刀子貨,你木匠哥走了,不還有嫂子么,說不來齊格扎不來了。”
“梨花嫂子,咱滿滿瞅了個潑媳婦兒。我是想來看你不敢來啊。要是來了,水蘭能把我轆轆老漢給攆出去,要么就是轟出去。上次的事兒,你又不是不知道。我老了老了,受了這番禮遇,人前抬不起頭了。不是兄弟在嫂子面前滿口腔,咱灣里沒人敢來看你,想來都不敢來。”
聽了轆轆兄弟的話,梨花不吭聲了,臉上的顏色不是個色。是啊,自打木匠走了,滿滿出了遠門,水蘭更不像話了。見個人摔臉臉,就跟人人都虧欠她似的。上一次,轆轆老漢歡歡地提著瓊鍋糖看她來了。還沒到梨樹下,水蘭只一句,驢圈咋多了張馬嘴,都成高腳[地方方言念jue,意指騾子和馬]了。就這一句,轆轆落了個紅臉臉,立刻下馬成關(guān)公了,瓊鍋糖撒了一地。
哎噓噓噓,一句話,夠他轆轆叔喝一壺了。
轆轆老漢猶豫了又猶豫,既然來了,就得給梨花嫂子說說。不說,對不起自己壯著膽兒來這一趟,也對不起當初木匠老哥借給自己那五十元錢。那年月,五十元錢可了不得,是個大數(shù)目。不然,自個兒咋會有今天。想到這,轆轆老漢開腔了,將聲音壓得很低很低:“梨花嫂子,有些個話兒,不知該說不?”
梨花怔怔地看著她的轆轆兄弟,不曉得他來一趟究底是想嘮叨個啥。
轆轆老漢鼓了幾口勁,話到嘴邊硬是沒敢說出來。他不知道這話兒該說不該說。都到這歲數(shù)了,吃不了幾口了,還碎嘴。不說了,不說了,寡味,還是不說了的好,對誰都好。轆轆老漢這般感慨道,也就抿住了嘴。
梨花眼巴巴地等著轆轆老漢的話,他倒在邊拽得跟個二百五,就跟啥事都沒有。
梨花左等右等,轆轆老漢死活不言傳,她便開了口:“轆轆兄弟,你一貫嘴巴子生風,腸子都不擰個彎彎,這會兒,耗在肚里都不嫌難場?崩在老嫂子面前耍心眼兒了,說出來吧,嫂子你還不了解,心量大著哩,能跑馬,能撐船。再說,這輩子跟了你木匠老哥,絆絆磕磕的,啥事沒經(jīng)過?啊哦,都活這把歲數(shù)了,還有啥活不明白。要說不明白啊,就是不曉得啥時候兩腿一蹬,喝不完一碗白開水了。”說完這番話,梨花的眼圈有一些紅了。
這下,轆轆老漢的心思亂了,是被梨花嫂子的一番話攪亂了。不說,也由不得自個兒。木匠的眼前恍恍惚惚,被攪亂翻了。眼前的梨花嫂子,一會兒變成木匠老哥,一會兒又變成梨花嫂子。
轆轆老漢屏住氣,頭往起一抬,天空瓦藍瓦藍,平靜地就像木匠老哥的臉。他心里一下子清透了,想說的話也就廝跟著出來了:“銀鎖和水蘭勾搭上了,灣里搖鈴了。銀鎖這娃兒不是善茬,他哥猴兒臉也不是省油的燈。我只怕往后嫂子受了治,還蒙在鼓里。”不等轆轆把話說完,梨花無力地揮了揮手,說:“我不想聽,不想聽,你走吧,你走吧,走得越遠越好。”
“梨花嫂子,這是實咣咣事,灣里都搭了喊聲,就你耳朵背。”
“別擾亂了,你走,你走,趕緊走。”梨花瘋了一樣,聲音都跑調(diào)了,連推帶拽,大聲朝轆轆老漢嚷嚷。
好心沒好報,還想說幾句寬心話,看來多余了。轆轆老漢沒好氣地嘟噥了幾句,氣咻咻地出去了。
望著轆轆老漢的背影,梨花傻了。她是被轆轆老漢的話扎傻了,一屁股跌倒在梨樹下。手里死攥著她的半截子毛活。
天爺爺啊,我究底招誰惹誰了,家里出了這檔兒愁腸事,看來我眼睛模糊了,活朽朽了,啥啥都不曉得。
滿滿啊,我得滿滿,我咋向滿滿交代呢。這一刻,可憐的梨花覺得天塌下來了。
銀鎖啊。你咋就活不清白?腦殼咋就生銹了?你媳婦兒清河多俊,多齊整。給你生了一對雙胞胎弟兄,把你父母伺候得周周到到,你娃兒還不滿足?天爺爺都說了,人在做,天在看。天爺爺還說了,惡有惡報,善有善報,若還不報,時間沒到,你娃兒等著瞧。我老婆婆把你咋不了,天爺爺會來懲治你,看你娃兒往那搭跑。
這一天下來,梨花心慌不守舍地,米水未粘。
天擦著黑了,水蘭夾著布包包回來了。出了一天門,照看了一天娘家媽,估計是累了。沒來得及喊蘆花,來航和鳳凰,就無精打采地進了南屋......
六
一連著幾天,水蘭早早出門了,也就聽不到熟悉了的咕咕聲。梨花的心里還是有一些缺憾,這逆耳根的話聽慣了,忽然間銷聲匿跡了,還就是不習慣。這人啊,賤哩!
午后的陽光溫吞吞地,滿樹的梨花散發(fā)著誘人的香氣,一只只蜜蜂在花叢中上下起舞。坐在梨樹下的梨花,依然舞動著瘦溜溜的雙手,編織著手中的毛活。她的面色分外地平靜,折射出一種懾人的美。
蘆花,來航和鳳凰在一邊淡定地啄著米粒,一邊咯咯咯地說著唯有它們才能聽明白的語言。它們不必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了,唯恐空中飛來一腳,弄個四仰八叉的。今天喂它們吃食的是家里的老主人,雖說手腳粗粗笨笨,但它們不局促,不緊張,不擔驚受怕。
給雞們?nèi)鐾昝琢,梨花又坐回到梨樹下,木訥訥地編織著手中的毛活。她的發(fā)髻上沾了一些從梨樹上落下來的花瓣,倒也給她平添了一些韻味。一陣微風吹來,花瓣飄飄悠悠地跌落到梨花手中的毛活上。
梨花停止了手中的編織動作,小心翼翼地將一些跌落下來的梨花捧在了掌心;ㄩ_了,就有果子吃了,梨花喃喃道。這棵梨樹是梨花和木匠共同植下的。梨花沒嫁過來前,娘家院里就有這么一棵梨樹,從梨樹開花的季節(jié)開始,兄妹倆就有得盼了。每年梨兒一成熟,娘總是將頭茬果兒讓孩們吃,她是一顆也不舍得吃。梨花從娘手中接過梨兒,小小地咬了一口,顛著腳要娘吃。娘笑笑地說,花兒乖,梨兒不能分,俺娃吃。聽了娘的話,梨花在邊大聲哭,哥在邊嘻嘻哈哈地笑。爹臉灰了,剜了一眼說,俺花兒懂事。
記得木匠在得時候,也喜歡坐在這棵梨樹下。當初種植梨樹的時候,木匠逗梨花說:“你愛吃梨兒?”
“愛哩,又香又甜。打小就愛哩。”梨花隨嘴答道。木匠一聽梨花的話,笑到直不起腰身。
梨花不惑,面色紅紅地,被木匠這么一笑,羞地不行。
木匠收斂了笑,對梨花道,給你說個花花,猜猜。
梨花嗯了聲。
“千千層層佛千經(jīng),移移撒撒滿天星。上青下白一根蔥,兩頭尖尖一張弓。”說完,木匠又笑笑地對梨花說,包你一整天猜不出來,幾天幾夜也猜不出來。
梨花噘著小嘴,不滿道:“隔著門縫看人,把人看扁了。這就猜嘛。”
木匠笑笑地,沒多言語。只是那笑啊,壞透了。
梨花究底沒有猜出來,木匠噗地一笑,說出了謎底。梨花聽完后,臉面生熱,氣得滿院里追攆著木匠。
啊哦,木匠是跟自己逗耍哩。梨花咋也沒想到,謎底會是四種動物的排泄物。依次為:牛糞、羊糞、雞糞和老鼠屎。
梨花咧開嘴巴,快活地笑出了聲,滿樹的梨花被笑聲震著了,撲簌簌地落了一地,白生生的。
天挨黑了,水蘭從外面回來了。沒朝北屋瞅一眼,端直進了南屋。
晨起,水蘭沒搭早起來,也沒回娘家。許是娘的扭傷好些了,不需用伺[念ci]候了。水蘭和往常一樣,又端著裝有米粒的粗瓷碗喊她的雞們了,霎時里,滿院里填滿了水蘭尖錐錐的聲音。
蘆花、來航和鳳凰不知死那搭去了,連個雞毛也沒瞅見,奇了邪了。水蘭納悶地不行。下意識地朝梨樹下多瞅了一眼,這一瞅,壞了壞了。梨花咋就不見了呢,擱置了幾十年的楸木凳兒也不見了。
水蘭的臉色慘白了,跌坐在鋪滿梨花的梨花樹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