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劈的柴搭成塔是他一輩子要干的事。山里男人最要緊的是力氣,最好的幫手是斧子。這是輩輩相傳的遺訓,打落地那天便住進他心坎肺腑。父親說,等我死了,我墳頭的斧子就是你的,你去建你的塔。
父親的斧頭削鐵如泥,但重如大石,若非他仗著七十公斤力氣,恐怕也奈它不得。斧柄打過松臘,起初是防著朽爛,因為滑,后來也敷衍了一些道理,比如他最受用的一句:抓舉不牢就是丟日子。
如今他開步站在自己的林場,不遠處正是父親留下的塔,底座方圓數(shù)畝,高約百丈,和更遠處祖父的塔遙相呼應,是這個族人驕傲的一部分。我也將留下一座塔,他發(fā)誓他能做到。
從一個趕路人嘴里他第一次聽說了寒潮的消息。寒潮?他不理解,父親從沒提過,山里來過許多東西,沒有叫寒潮的?哨s路人走得那么急,一口氣鞭打著一口氣,一定有緣故。直覺告訴他這個東西分量不輕。
僅有的一絲不安也未能長久。他深知先人遭遇過的所有困境無一例外克服了,經驗不外是更下力氣劈柴,更下力氣建塔。一身力氣、斧子還有最終立起來的巨塔舉起了族人悠久的自豪。第二天起,日出前一個時辰他便揮斧,日落后一個時辰他才收工。
又一個趕路人焦急地比劃,說有一個圈像漏斗,寒潮就從那底里掉下來,吃人!另一個趕路的卻說寒潮是種下冰雹的風。他咂摸著漏斗和風的形象,卻漸漸恢復了父親及族人先天的謹慎,不將任何風聲皆信以為真。他了然自己的本分,七十公斤力氣透過斧尖裂開原木,要他的塔一層一層崛起。
趕路的隊伍一浪高似一浪。襯著巨塔,人們小如螻蟻,匆匆碌碌的背影越發(fā)顯得荒唐。他們互相補充有關寒潮的印象,在更深的憂患中背井離鄉(xiāng)了。他偶爾勸他們瞧瞧他工程過半的巨塔,當人們不約而同露出欽佩甚或留戀之色,他便由衷相信自己是對的。就在這時,走來一個上年紀的漢子要討水喝,背著壺一樣的背簍,一個八九歲的小姑娘羞答答在里頭喊爺爺。
老漢灌下幾口,又遞給小姑娘吃,抬眼再望望望不到頂?shù)乃,一個勁點頭:了不起啊,我年輕時候也接過父親斧子,劈了三十多年柴,搭了一座塔,論規(guī)模不輸給你。十年前傳說要來寒潮,起初不信,后來瞅著人家一戶戶地遷走,村子空了,心也涼了七分。兒子說去遠處探個確信兒,幾年不回,留下一口吃糧食的女兒。我如今算撇下了祖業(yè)和光榮去逃命了。
他問老漢寒潮是真是假,若是真的,怎么十年都還是個傳言。又問他們將去哪里。
估摸是假的,估摸是真的,老漢嘆口氣,啥要緊?只畏這形勢不得不去。人們舉不動斧子了,眼看著那么些好木材爛在林子。本分不守,就是祖宗的塔也保不了大家。要去哪?誰明白!莊戶一個個地遷,鎮(zhèn)子也留不住人,都在路上哪。寒潮要是來,大家就凍死在路上;就苦它不來,叫人白白浪費一生去趕路。是不是,老弟?說完老漢告聲謝,淹沒進人浪里了。
巨塔逆著日頭每天生長,將方圓幾里地籠絡進它的背影中。他擁著這巨塔,再眺望父親的巨塔,祖父的巨塔,一直望上去,仿佛接受了一種光榮,就是那老漢撇下的光榮。但是他清醒地意識到,必須比以往更加賣力工作,因為他在懷疑,寒潮是否比他的巨塔更能長久地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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