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抱娘蒿

七色槿

  抱襄蒿,結(jié)根牢,解不散,如漆膠。君不見昨朝兒賣商船上,兒抱娘啼不肯放。

  ——取材自《野菜譜》(明 )王磐

  一

  坡上的茅拉子草剛一見黃,天就冷起來了,灰蒙蒙的天上,北風(fēng)把一團團爛棉絮似的黑云往南邊刮,稀疏的小雨點就跟著從天上落下來。這鬼天氣,耷拉著個苦臉,就像小女女麥妮一樣,一眨巴眼睛掉出幾顆淚疙瘩,一眨巴眼睛掉出幾顆淚疙瘩。

  麥妮出了窯門,挾個木盆往溝底下刷鞋去。鞋是毛虎脫在窯門前的,他前晌趕羊出去踩進河里了。實衲幫毛毛底的鞋濕透了,沉甸甸的,鞋外邊箍著的黃泥板成一層殼。小北風(fēng)像是只手,撕扯著她的衣裳要往里邊鉆,剛走出五六步遠,就覺得衣裳里被冷風(fēng)灌滿了,手腕以上的小臂和臉上脖子上都起了一層雞皮疙瘩,手里的木盆也像是變成了鐵的,冰涼冰涼的。她張開手指頭,把夾襖破成穗穗的袖口拽在手掌里墊著,又縮了縮脖子,望向?qū)γ娴纳搅。那條像繩子一樣曲曲彎彎攀上山梁的小道,是村里人進山出山唯一的道,兩年以前,也是個像這樣刮冷風(fēng)的陰天,她的公爹就是在那條道上,引著娘和她進山來的。

  水有些渾,不像她老家房后的那條河清亮。河水繞過石頭夾帶著草葉流過去,把一股野草味和土腥味往兩邊擴散。我也就是個草葉吧?她想。我在一汪渾水里撲騰,我總是掙不出這一汪渾水。

  她蹲在石頭上拎起鞋,按進流水里沖沖泥,一轉(zhuǎn)眼就看見溝旁邊還站著幾根抱娘蒿。天這么涼,它們的莖稈還挺立著,頭上頂著一圈結(jié)滿籽的角,根底下的幾片裂得很深的細細密密的葉子還是黃綠色。在她老家,人們不叫它抱娘蒿,管它叫麥蒿,因為不只是河邊上溝岔里有它,最多的還是長在麥地里,麥子秀穗以前它跟麥苗一個顏色,你認不出它來,等到麥子一吐穗,也就到了它開花的時節(jié),綠地里開著黃燦燦的小花,甚是好看。

  要不是那場洪水,麥妮咋也想不到她會到這個山窩窩里,給人家當(dāng)童養(yǎng)媳。

  麥妮的家,在黃河邊上,三門峽北邊一個叫張家莊的村子。兩年前的伏心里,大雨沒緩勁地直直下了一天一夜,她家老舊的草棚屋四處漏雨,一家子誰都沒法睡覺,犯心氣痛的爹在板床上躺著,娘跟哥姐把家里的盆盆碗碗都擺開接雨水。到后半夜,猛地,平地起大水了,黑暗里一會兒功夫土皮就被刮下去二尺,房子全被水刮扯倒了,樹也被連根拔起,牛馬豬雞全被沖走了。爹砸死在塌下來的房木下邊,隨后給洪水沖得沒影,連尸骨都沒留下。爹死了,麥妮知道,哥姐都給沖到哪里去了,麥妮還不知道。黑暗中娘拽著她抱住一棵老榆樹,順?biāo)教鞂⒘,才看清楚四周圍是汪洋一片,全是渾黃的水,除了渾水什么也沒有,也不知道娘倆個給飄到的是什么地方。

  從洪水中爬起來的拖兒帶女的災(zāi)民,沿河往北邊地勢高的地方走,一路討要。到秋天時,他們陸續(xù)進了王母山腳下的地面,是坡地上那些收獲過后的谷根子玉茭茬子,把饑餓的人們吸引來的。劉家前東邊十五里地的石砬子鎮(zhèn)街上,那時候聚集著十來個饑民,個個破衣爛衫,冷得縮著肩。娘拉著她,胳肢窩底下夾一根樹枝子預(yù)備打狗,在一個又一個莊稼院的門口哀告,求人家可憐可憐妮子。有人給口吃的,有人一見討要的人過來,就關(guān)緊大門不吭聲了。

  麥妮和娘就是在石砬子后街上遇見她公爹的,這個穿著隔年破棉襖的光頭漢子總是日頭一竿子高就冒頭,含著個巴掌長的沒有煙嘴的煙桿,在饑民的跟前晃。他追趕的,是三個帶小孩的娘母子,跟在她們身后,變著法子引她們說話,然后吧嗒著煙袋思量。娘說這人怪異,怕是沒安好心,咱躲著他吧,可是哪里躲得開,剛見他去追另一個嬸嬸,轉(zhuǎn)眼又回來了。

  那天公爹跟娘說:“別躲我,我不是歹人,你看眼瞅著天就冷了,你帶著個小女女有多凄惶,我呢,屋里有兒沒有女,咱做個親家吧,把小女女?dāng)R我屋里吃口飯,等幾年長大了,叫她給我當(dāng)兒媳。”

  娘倆個跟著公爹翻過一道梁,沿著那條彎彎曲曲的小道,來到這個山坳里的小村子——劉家前。

  婆那天給煮了紅面剔尖,很久沒吃過飽飯的她顧不上抬頭,咥了一碗又一碗,娘卻吃不下,娘的眼睛紅著,兩汪淚顫顫的不肯落下來。娘說:“麥,你快九歲了,你聽話啊,好好聽你婆的話……”

  娘的話,斷斷續(xù)續(xù)的在她喉間嗚咽,娘告訴她等著,等找到哥和姐,再來看她……

  只要能得空出窯門,麥妮總要站在土崖邊上,遙望一會兒對面的山梁,盼望著小道上出現(xiàn)娘的身影,盼望著娘能找到哥和姐,能帶她走。但眼巴巴的盼望全是空的。

  她婆的大嗓門在溝上邊嚷上了:“懶得你!刷鞋刷到到哪里去來?衲幫衲底做鞋去?”

  麥妮趕緊攥著破袖頭抹一把臉,端上木盆回家去了。

  婆還是陰著臉子罵:“死女子!不趕緊做飯,出了門就想玩!”

  麥妮小聲說一句:“沒玩,刷了鞋就上來了。”

  婆把笤埽疙瘩撈起來:“還犟!讓你學(xué)犟嘴!看不打死你!”

  麥妮一下子扔了手里的柴禾,抱住腦袋蹲下了。婆的笤埽疙瘩長眼哩,回回都是往腦袋上落。

  婆扔了笤埽嘎嘎笑起來:“看把娃嚇的,我娃不怕,婆今兒個不打哩。嗬嗬嗬……”

  婆就是這樣一個人,總是一會兒哭一會兒笑的,麥妮就在她婆忽喜忽怒的轉(zhuǎn)換間,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當(dāng)了兩年小媳婦。

  麥妮刷鍋,添水,燒火,熬上米湯。她婆把鍋蓋掀開一半,攪一攪,用滾開的米湯燙玉茭面。熱騰騰的蒸氣漫了一屋,婆把她自己也裹進蒸汽里。借著水汽的遮掩,麥妮才敢看看婆的臉。婆的個子高大,腰身抵得上水缸粗,她的手臉粗黑,眼睛總是不樂呵的樣子,眼皮很厚,眼角往下耷拉著,下嘴唇挺長還往外翻,總像是要說不滿和埋怨的話,F(xiàn)在婆邊往米湯里拍著面疙瘩,邊絮絮叨叨的數(shù)落她:“看看你,沒規(guī)矩,雖說咱家眼下沒有別的吃食,你也該問問我才對,做什么飯事先不問我,你自個兒就拿主意了,不明白事理,犯上,……先拿老碗盛上給死老漢送去,你死老子在溝底下六合家門口諞話哩,這幾日他可圪游美了,甚也不想做!”

  眼下是冬月了,干完了地里活計,家家都改吃兩頓飯。閑下來的漢子們沒事干,就在村道里晃悠,到喝湯時候,也是一人捧一個老碗出來,聚到哪一家門口邊喝邊閑諞話。旁人的飯碗是自個兒從家里端出去的,她公爹的,讓麥妮每天給送到街上去。

  麥妮捧起碗,心里直打哆嗦。五天前,她頭一回給公爹送飯去,捧著老碗一出窯門,像慣常一樣往山梁那邊瞭一眼,沙白的小道上,還是沒有娘的影子。這當(dāng)口她的腳下踩上了一塊卵石,踩偏了,腳底一空,人就往前踉蹌一步跪到地上,手上的碗甩出去,正當(dāng)當(dāng)?shù)卦以谘蛉η斑叺氖^水槽上,一個碗摔成了兩個,煮疙瘩黃乎乎地糊了一地。她知道闖下大禍?zhǔn)铝耍瑖樀?ldquo;嗷”一聲哭起來。

  她婆從窯里黑風(fēng)一樣撲過來,聽不清她吼什么,只是咆哮著追著她打,她就像個小狗一樣在婆腳下哭叫著翻滾。鄰家的婆姨聽見了,跑出來攬住她婆。麥妮的背上挨了最后一下,婆就跟攔她的婆姨噴開了唾沫:

  “你個鬼呀!哪里哪里都有你!”

  “你個活鬼,猴人人打碎個碗碗,多大個事兒來?恁還宰了她不成?”

  “我家媳婦,要打要罵由得我,好歹沒有你事!”

  “狠得你!你漢子咋拾掇你來?拽著頭發(fā)拖死狗,是哪個?恁都忘來?回屋去先把你家漢子拾掇了,再來逞威風(fēng),打猴人人,你能耐可大來!”

  “你兒我兒同年仿歲,你孫子都抱上了,站著說話不腰疼,還扯什么閑?不中用的死女女給你吧,看你還鬼叫喚!|”

  “恁不給你兒娶大媳婦?你揍她,能把她揍大?”

  “唉,好好一個碗碗,讓給摔啦!”

  “你撿上碗碴碴,擱灶王老爺跟前供起!?”

  斗嘴斗到后來,她婆又“嘎嘎嘎”地笑起來。

  她覺得往溝底下六和嬸子家去的道有些漫長,道不平,總有凸出來的石頭蛋子。老碗可是太大了,兩只手把它捧在胸前,腳下的道給擋了個嚴嚴實實。她在經(jīng)過鄰家的籬笆拐角處絆了一下,好在手里的碗還是好好的,只是濺出來一些米湯。要是把這個碗再摔壞了,一頓狠揍是無論如何也躲不過去的。

  給公爹送去飯的麥妮從溝底下往上走來。每每到天擦黑就強硬起來的風(fēng)又嘯叫上了,她單薄的夾衣抵不住風(fēng)的撕扯,肚里灌滿了冷氣,她著急回家,兩手抱肘碎碎步小跑著,想快快喝一碗像小河淌水一樣的熱米湯暖和暖和。

  天有些麻麻的了,風(fēng)哨得蒿草嗚嗚響,她真怕有鬼蹲在草棵里。婆說鬼長著青臉紅頭毛,呲著獠牙,婆還說人的肩頭上有兩盞燈護著,走在暗處,不能東瞅西看的,吹了肩上的燈,鬼就上身了。她怕招來鬼上身,從不敢轉(zhuǎn)頭看。

  她家的兩孔窯扎在北坡的土崖下,從低處望去,就像山老鴰搭的窩,高高的,空蕩蕩的趴在風(fēng)里,窯周圍沒有院墻遮擋,白茬子窯門呆愣愣地帶著寒意。她看見溝底河左邊有不少破窯屋,那都是早先年人們剛來這里開荒時候,急急忙忙掏下的,后來河水不停地削刮左岸,窯前的地場越來越少,就開始嫌棄那些窯屋地腳逼仄,嫌棄溝底下陰暗,紛紛到溝上邊尋地場重新扎窯,這些禿頭怏腦的老窯就扔下了,沒有人照料,F(xiàn)在這些老窯被風(fēng)刮醒了,在溝底的昏暗里大睜著黑洞洞的眼睛。

  溝上邊的窯屋也好不到哪兒去,東一孔西一間的,在這個灰蒙蒙的傍晚更顯得雜亂,沒一點格局。麥妮心中暗想,不知道旁人是不是喜歡這里,她是不喜歡的,而且厭惡這里。麥妮暗自希望自己快快長大一點,長結(jié)實一點,什么事情都懂得一點,那樣她就可以偷偷跑出去找娘了。有了主見和力氣,她在陌生的地場就不會害怕,不會驚慌。現(xiàn)在她可不行,忒沒有能耐了,整天像寒號鳥一般卷縮著,被婆一罵嚇得打顫,在冷風(fēng)里凍得直打哆嗦。

  她在家里婆的跟前,像這樣的想法連提都不敢提,她很怕自己那雙顯得太大的眼睛泄露出心里的秘密,所以她整天垂下眼皮,從不敢多言語,顯出一副低眉順眼的樣子。

  拐過鄰家籬笆墻,就聽到她家羊圈里“咩咩”的羊叫了。說是羊圈,其實就是在窯屋跟前挖下的一個四四方方的一人深的大坑。不用問,趕羊的人已經(jīng)回來了。

  進窯門,一股熱哄哄的羊膻氣味撲了過來,她那個獨眼男人毛虎正坐在炕沿上,一手拿筷子一手舉著老碗吃疙瘩喝米湯。碗蓋住了他的臉,盡管這樣,麥妮的眼前還是真真切切的浮現(xiàn)出那只讓她恐懼的、眼皮癟塌塌的眼睛。小時候過年,他撿人家一個沒炸響的炮仗,拿在手里的時候,那炮仗突然就炸響了,炮藥都炸進他的眼睛里。麥妮不敢看那只眼睛,一想起來就腦瓜仁冰涼。

  慌亂中她順手拖過窯門口的一把鍬,假眉三道地蹲到灶根下了,但是很快就發(fā)現(xiàn)鍬在這里一點用處也沒有,既不能拿它盛飯,也不能拿它掃地,她只好磨蹭著,手攥著鍬頭,把灶臺上的泥垢一點一點的往下刮,裝模作樣地做這做那磨蹭。她蹲伏著把小小的脊背對著炕沿,說什么也不愿意轉(zhuǎn)過身來。

  她婆說:“別弄了,臟了半輩子沒見人笑話,趕著喝完了,上炕跟我撕棉絮。”

  她說:“唔,就完哩。”嘴上說,就是不站起來,遲遲不肯回臉。

  她婆說的撕棉絮,就是掰扯僵棉花桃,這幾天睡覺之前,她跟婆做的就是這宗活計。棉桃是婆領(lǐng)著她撿來的,她們漫地里走,找尋收過的棉花地,把棉花桿子上主家不要的僵桃揪下來,婆把它晾在日陽下,晾在風(fēng)里,經(jīng)過風(fēng)吹日曬,這些棉桃就會咧開小嘴,露出一點黃白的棉絮。掰開這個僵桃,能剔出一點棉瓣來,用手撕扯開,擠出沒長成的棉籽,再一點一點的撕,把死硬的僵瓣撕出絨。一瓣僵桃在婆手里撕成杏大的薄絨片,婆把它擱在炕席上了,麥妮也撕出一小片,跟婆的那片對住,變成了桃大。她用手按按,撕的不好,怕婆看見罵她。杏大桃大的薄棉片越接越大,地腳那個缸蓋上,娘兩個已經(jīng)撕出好幾塊海碗口大的了,婆說這棉花沒筋性,可也比老棉花套子暖和多了,他爺兩個的棉衣裳厚,好套子都給他倆絮上了,咱兩個在去年的舊套子上再加一層這個,也能暖和。

  撕著撕著天就黑了,婆剛把油燈點上,圪游回來的公爹進門罵上了:“早早告訴過你,敗家的娘們!燈油一天比一天貴!鬼迷了心了?該活剁了你!”罵著”呼“一口吹熄了油燈,接著罵,“長你娘的一身肥膘,你還怕冷?扯甚爛棉花!”

  像往常一樣,公爹一發(fā)火,婆就軟和了,她小聲嘟噥一句:“又發(fā)瘋呀?”就悄沒聲地拾掇起撕好的棉絮,搬枕頭預(yù)備睡覺了。婆這個樣子,讓麥妮忽然覺得婆其實也挺凄惶。她明白自己要想逃脫土窯洞里的這般日子,不聽公爹胡說八道,更主要的是逃脫她那個獨眼男人,只有一條道可走,就是快快長大了離開這噠。她真希望這兩年在山坳里煎熬的日子不是真的,希望她不是這家人的童養(yǎng)媳。

  二

  毛虎撂下飯碗的時候氣哼哼的,小麥妮固執(zhí)的給他個脊背,不愿意跟他照面的心思他覺察到了,他心想,爺就這么遭你煩心嗎?眼睛就是這個樣子了,叫我有什么法子?娘的!你要不是一副可憐蟲樣,非揍你一頓不可。剛才真該給她點厲害看看的,小東西!

  拉開他一人住的那間窯門,一股燒青樹條子的苦澀的味道先就撲出門來,他吐了口唾沫。進去,頭朝里躺在土炕上,沒有脫鞋。外邊沒有響動,昏暗當(dāng)中羊們也昏昏欲睡了,周遭除了一陣陣的風(fēng)聲沒有別的聲氣。

  隔壁窯里傳來他老子的吼罵,隨即又安靜了。燈油準(zhǔn)是掛在他家老漢的心頭肉上,每一回往燈碗里倒上一點,他老子都得心痛的滴下血來。他這窯屋里沒有燈,這倒省了老漢不少心血。他知道那窯屋里的三個人又要像往常一樣,摸黑躺倒睡覺了,他的老子娘就像雀兒一般,唧唧喳喳一白天,然后齊齊地壓住炕席沉進黑夜里。跟羊們一樣樣的。一輩子都是這樣。他們懂得什么?什么都不懂。

  他爬起來,拿燒火棍子搗搗灶膛,綿軟的灰燼里還有火星,就開門出去鏟一簍羊糞進來,把它們?nèi)M灶膛里,這樣他圪游到半夜回來,炕還是熱的。他輕輕地帶上門,走了。

  往陽爺子家去的道兒早就走順了,別看天黑得密,沒有一星亮光,他腳板下像是長著眼哩,沒碰了鄰家的籬笆,也沒碰了下溝拐彎的那塊大麻石,沒磕沒絆順順當(dāng)當(dāng)就到陽爺子家的窯跟前了。

  就著北邊的崖壁掏成的兩孔窯洞黑魆魆地趴在黑暗里,窯門沒有了,破爛窗格垮塌下來。沒住人的窯屋里塞滿了谷草,伸到窯外的半捆谷個子在風(fēng)中窸窸窣窣的哼叫,旁邊山峁一樣的黑堆堆那是羊糞。窯門前的空地上,羊圈是一個深挖下去的有一畝地大的方坑坑,圈坑里,沿著北面壁掏進個一人高的深洞洞,這就是陽爺子住的窯屋了。他跳下去走向窯屋的時候,看見羊圈里趴臥著不少羊,這些羊沒有一只是陽爺子的,那都是村里缺人手的人家讓他給帶放的,人們把羊趕進他的圈,一只羊給他一升小米。陽爺子的腿腳老了,他那炕洞里總是煨著羊糞,熱烘烘的膻氣味比圈里還甚。

  這個老光棍的窩窩總能吸引來半大小子和沒婆姨的光棍漢們,一挨進入漫長的冬月,這噠更是夜夜不斷人,有蹲在地腳下聯(lián)玩的,有吵吵嚷嚷嘮閑嗑的,或是什么都不嘮,嘻哈著聽陽爺子說彩話,講古。通年趕羊的羊把式們聚在山上就靠溜舌頭熬日子了,個個都練就一套扯閑篇的瞎功夫,陽爺子更是攢下一肚子男男女女的事,說上三天三夜也沒有重樣的。

  毛虎進窯門才知道他不是最先到的,有兩個像他這個年歲的小子比他先到了,兩人蹲在墻根前,就著掛在釘子上的那盞昏黃的燈下聯(lián)。格盤是用樹棍劃在地上的,怕看不清楚,劃得又深又重,土皮都壑開了,像是要開溝下種。一個剛擺出一粒石子,另一個跟著擺上塊土疙瘩,兩人手邊都有一把玉茭粒,看樣子輸贏是論玉茭粒的。

  他在兩個賭徒之間蹲跪在地上,從兩人的玉茭粒里都抓了幾顆,說:“三人玩,咱來接龍的,哪個要是輸了,哪個就下去。”

  下出石子的那個說:“去去!不加你玩,你是有婆姨的人了,往這噠湊個啥?”

  毛虎說:“屁話!你說的是那個小可憐蟲?愿意要你就領(lǐng)上走,就這!”

  正喝米湯的陽爺子說話了:“說的甚?瞎好也是你媳婦,你大是精明人,瞅空空給你領(lǐng)上個猴人人,一年二年長大了,就有個婆姨跟你過日子了,要依你,保管像我一樣,一輩子打光棍。”

  毛虎三把兩把將地上的格盤唿嘍了,站起來邊爬上土炕邊說:“不玩啦不玩啦!還是聽陽爺子講古吧!來來,陽爺子你穩(wěn)穩(wěn)地坐炕頭。”

  那兩個小子也上炕來了,陽爺子就又講了個不正經(jīng)的故事:

  “早先年,有一家,兒子是個奸不奸傻不傻的半成貨,說話清明一陣糊涂一陣的。村里的一個叔伯看上他家地多,把閨女許配給他。這小子到黑夜就成個糊涂蛋蛋,腦袋瓜一沾炕就變成個死狗,不知道跟媳婦睡覺。他娘他大沒法子了,嗨!選吉日給弄一場明婚吧。好日子那天的黑夜,嫂子們先把他媳婦扒光了,白條條的按炕上了,傻子還不明白是咋回事,一個本家兄弟就拿一塊白饃哄著他扒光了衣裳;又一塊白饃擱他媳婦奶上,傻子含一口奶,又吐了,把白饃吃了;再一塊白饃擱他媳婦臉蛋上,把他赤條條地架上去趴著吃,他在上邊吃,兄弟嫂子們在下邊瞎鼓搗,鼓搗鼓搗的把他驚炸了,瘋了一般赤條條地跑出去喊:‘娘呀大呀!壞啦壞啦!我把我媳婦小肚子底下弄了個窟窿!……”

  到早上,風(fēng)把厚重的黑云吹得散開了,東邊天上是一片透亮的胭脂紅,下邊拖著一條薄棉絮般的灰白的帶子,帶子耷拉下來,直到和石河上的霧氣、上升的炊煙混合在一起。

  毛虎站在圈坑邊上,打開柳樹條子編的柵欄,四十來只羊在底下望著他,它們已經(jīng)聞到水的氣味,咩咩叫著,轉(zhuǎn)來轉(zhuǎn)去,哪個也不肯先順著坡道走上來。羊這宗東西日怪,膽子比兔子還小,明明急著想喝到水,可哪個也不敢打頭走,只會咩咩著讓人心煩,必得有個領(lǐng)頭的它才肯跟著上來。他搬一塊石頭倚著,把柵欄敞開,然后走下去找到那只打頭的老羯羊,推著它的屁股上了坡道。

  一上冬,就沒有青草吃了,山地土薄草長得原本不旺,眼下羊們就只能啃啃草根,這時節(jié)要是不好好給它們飲水,草根進肚化不了,羊百葉就干了。毛虎每天趕羊從家里出來,都先要飲一遍水,而且擔(dān)心早上水涼羊不愛喝,他讓娘給燒些熱水,摻進水槽里。

  羊們爭先恐后地上來了,涌向水槽,他看見小可憐提著冒熱氣的木桶過來了,那木桶似乎重得不得了,把她的身子都墜得仄歪了,讓她邁步困難。總算湊合到水槽邊上了,把水倒進水槽。羊嘴觸到了溫水,喝得更來勁了,有一只機靈的羊看明白了,它知道這股溫水是從那只木桶里倒出來的,于是把嘴巴從水皮上抬起來,尖胡子滴滴答答滴著水,離開水槽攆著麥妮去了,它把嘴往麥妮手里的木桶伸過去。一只羊這樣干,其它羊就都跟著,紛紛棄了水槽擠過去,把她圍在中間,許多張嘴都伸向她手里的木桶。

  水槽邊只剩下那只老羯羊,它慢條斯理的喝著水,抬抬眼皮子看清了是什么動靜,它也過來了,理直氣壯地拱開其它羊,幾步就到了麥妮旁邊。這只羊壯碩,個頭幾乎跟麥妮一般高,它那盤結(jié)著的堅硬的犄角能挨近她的臉,此刻它低下腦袋,把頭伸進木桶,犄角碰得桶沿嘣蹦響。它一甩頭,麥妮手里的木桶就脫了手,她怕得簡直要哭了,想從羊群里跑出來,但是那里走得脫?羊們裹著她,追逐著那只木桶,

  毛虎無聲地咧了一下嘴,撥拉開羊群走過去,先伸手抓住她瘦小的肩膀轉(zhuǎn)了個個兒,這樣她就能背對著他,看不見他的眼睛了,然后像捧燈臺一樣,把她舉起來放在羊群以外的地上,這才回去撿那只木桶。

  毛虎趕羊上山的時候,聽見他的鞋底在沙礫小道上快活地嚓嚓直響。在這清晨,山野里空曠無人,他跟在羊群后面走,感到腔子里充滿了冷冽清爽的空氣。想起剛才,他把小可憐從羊群中拎出來,想起把她舉在手中時那種輕飄飄的感覺,他不禁又咧嘴笑了,咕噥一句:“小東西,沒個屁輕!嘿嘿。”隨即他覺得有一只看不見的手在肚里掏了一把,肝肺肚腸都被拽住扯了一下,扯得他翻心的難受,他在山道上停下來,大口喘著氣,干嘔幾下但是什么也沒有吐出來。這是從來沒有過的怪異,他從來沒這樣沒來由的難受過。

  麥妮還坐在水槽沿上,她軟塌塌地坐著,疲憊而又空虛。抬起眼望向她時常瞭望的那個山坡,那條沙白的小道上,羊群已經(jīng)走遠了,一個黑點跟在后面緩緩蠕動,就像個蟲蟻在土墻上爬。

  三

  毛虎家的兩孔窯門朝南,在窯前的羊圈坑?xùn)|邊,有一條踩得光溜的坡道,下去就是個小河汊,河水往南流過去,流入不遠處的石河。南面,在鄰家用樹條子編成的籬笆外面,是一條村道,一簇簇的矮蒿站在道邊,被人腳踩過被羊啃過的野草頑強地散落在道上。

  往溝底去的岔道口裸著一塊灰褐色的大麻石,像臥著個牛犢似的。溝畔長著一棵歪脖子榆樹,海碗粗的樹干上有不少節(jié)疤。從這噠往下望,由北往南奔流過去的石河,將土塬切割出這一塊溝谷,像在大山的袍袖上打了一個皺褶。河水渾濁,急慌慌的往下流,它的雖不高聳但很陡峭的左岸被河水不住地沖刷,把黃褐色的沙土沖到地勢低緩的右岸上來。岸邊的泡沫,好像給河水添了兩道曲曲彎彎的花邊。遠處,可以望見沖積下的大大小小的沙崗。河右邊土崖根下,才是劉家前多數(shù)人家的窯屋和黃泥房。

  百年前的不知哪一年,一個下著春雨的日子,出門熬活的劉家父子倆人路過這片山坳,在土崖下躲避春雨。他們往北看,是綿延不絕的山,西面遠處是山,近處是梁,南面多是高高低低的大小山峁,站腳的土崖下面是一面緩坡,坡底下是一條南北通向的迂回曲折的山溝,溝底那條河剛剛開化,春水夾帶著冰塊叮咚響著往南流去。緩坡上的黃土層并不十分瘠薄,這是可以生長萬物的土地呀!劉家父子倆當(dāng)即決定不走了,留在這里種一季莊稼試試。

  他們在避雨的那面土崖掏了一眼窯洞,選中緩坡上一塊稍平展的地開始開荒了,這是一片荊棘灌木叢生的荒地,爺倆個砍倒樹棵子,挖掉密如蛛網(wǎng)的根須,搬走大大小小的亂石,忙了半月,平整出三畝大的一片地來,把它種上了玉茭。隨后又在坡底溝邊上看中一塊地場,這塊地不平展,但是土很厚,沒有樹根和亂石。倆人從河邊撿卵石,在臨近溝邊的地方壘了一道堰,再挑土把它墊得平平的,他們在這塊地上種了谷子。忙完這些節(jié)氣就快到立夏了,爺倆個松了口氣,好歹沒誤了農(nóng)時。隨后他們又在窯洞跟前種下些豆子和瓜菜。山里的夏天來了,莽莽蒼蒼的山野里,一色的蒼綠里邊,那兩條狹長的嫩綠老遠就顯現(xiàn)出來,像是給山坡圍上了彩帶。

  再以后,長滿經(jīng)年荒草的山梁上不斷有人經(jīng)過,他們居高臨下瞭過來,看到這里的莊稼和炊煙,有些人留下來了,也學(xué)樣在荒坡溝畔開荒種地。二十多年以后,在劉老漢選中的這地場,已是狗叫雞啼炊煙繚繞,儼然是一個村莊的摸樣了。

  為尊讓前頭來的劉家父子,人們跟外界宣稱:這個村子叫劉家前。

  老了的劉老漢成為劉家前的管事人,他經(jīng)管著劉家前地面上各種各樣的村事,給買賣土地的、兄弟分家各立灶頭的、以及大大小小的鄰里糾紛充當(dāng)說合和中人。漸漸的,小村人的淳厚和睦在外有了名聲。劉家老漢是怎樣經(jīng)管村子的,后人無憑可查,他沒有一個字流傳下來,他只是依著他仁厚的心性經(jīng)管事情,也長久影響著后人的為人處世。

  劉家前的日月是平靜的,在安靜的日子里,山外的世事發(fā)生了大變換。

  一九四七年的六月間,隨著劉鄧大軍強渡黃河,閻錫山敗了,劉家前的人們不斷聽到敗兵暴虐的傳聞,說太原以北潰敗下來的兵爺們?nèi)绾蜗窕⒗且话悖姖h子就拉壯丁,見東西就搶,見年青婆姨們就糟蹋……聽得人人都慌了神,盡管戰(zhàn)事和硝煙從沒有驚擾過這里,可也不得不防,家家都在外人不易察覺的野嶺土崖下邊掏洞,讓年輕人帶著牲畜藏起來。

  到了六月的末尾,在縣城那邊和石砬子的方向,槍聲響了好幾天。后來聽不到槍聲了,劉家前的看家狗們還是直直的叫喚了一黑夜,留家的老人們都在窯里卷縮著,通夜也沒合眼。

  第二天天傍晌午,有一男一女兩個工作人騎馬順河邊來了,那男的爬上現(xiàn)在毛虎家窯屋上邊的土崖頂,對著靜悄悄的溝底下喊:“鄉(xiāng)親們!解放了!是新社會啦!!”

  這一喊,狗們又汪汪成一片,人們相互觀望著從窯屋里出來,迷迷瞪瞪轉(zhuǎn)著腦袋往四下里瞭,想瞅見新社會是什么模樣的。

  那一年是老天爺最不心疼人的一年,劉家前遭遇從沒有過的大旱,春起撒下的種子出得稀稀拉拉,土都干透了下不得種,想補種都不能。一直旱到六月間,玉茭秸稈長得沒有人高,就急慌慌的結(jié)了個二寸長的小穗穗,眼見得今年沒有收成了。直到三伏的第二天,老天爺才算給降下一場雨來。盼來雨了,漢子們反倒個個急得抓耳撓腮,種什么呢?老話說頭伏蘿卜二伏菜,三伏種蕎麥,這蕎麥,劉家前地面上還沒有人種過,再說,這當(dāng)口到哪兒弄種子去?

  雨后的第二天是個響晴天,雨水把藍天洗得瓦藍,毒日頭像是在噴火,曬得艾蒿像打盹一樣歪垂著腦袋,村道里滿是牲畜糞和燒柴草的氣味。遠近的山煙霧蒙蒙的,蒸騰著一層熱乎乎的像稀米湯一樣的霧氣。

  毛虎家羊圈坑旁邊,當(dāng)初埋下做門柱的那根楊木棒子,現(xiàn)在已經(jīng)有碗口粗了,它的枝葉在一丈高的頭頂上散開,遮蔽出挺大的一片蔭涼,F(xiàn)在楊樹底下站著那兩個工作人,他們腳底下戳著半袋子蕎麥種子。光脊梁的漢子們,倒背手的老漢,尖聲喝呼著娃子的婆姨們,都從各家的窯屋出來了,沿著塄坎上的小道,朝這噠走來。

  “哎!工作人給咱背來的叫啥種子?”

  “苦蕎麥嘛。聽說是新社會官家從平原地調(diào)撥來的,不要咱花一個錢。”

  “你先前種過它?都這個時節(jié)了,種上能趕趟?怕是不行吧?”

  “沒種過。聽陽爺子吹,正趕趟哩,山外邊人家都是這時節(jié)種它,人家是給牲口當(dāng)料,過不下日子的窮人家春起也吃它,還說這蕎麥長得俊樣,紅梗綠葉開白花……”

  正合時節(jié)的苦蕎麥種子引起人們的全體注目,劉家前的人可齊都到了,把毛虎家窯前擠得滿滿登登。

  麥妮正在土崖頂上翻曬她公公打回來的草。往年這個時候,河邊溝坎處的野草都長得鋪天蓋地,打草很容易,今年旱得草都不往大長, 她公公從清早出去,打到這會兒才有稀稀松松的一擔(dān)。這時她聽見崖下有喊話聲,探頭看看,那個男的工作人正對著話筒呼喊人們來領(lǐng)蕎麥種子,盛種子的口袋就戳在她家窯前的那棵楊樹底下。她高興起來,三把兩把將攤在地上的一堆草鋪散開,扯一把青草擦擦手,從崖頂上下來了。那兩個工作人隔三差五會到村里來講宣傳,盡管人家講的話她聽不大明白,但她還是喜歡看見他們,她越是能在近跟前看他們,心里越是高興。

  她公公正跟一個漢子用半升子把蕎麥種子量到另一個口袋里,邊舀邊大聲計算著每戶能分到多少,那個女工作人在不遠處給人們講解咋樣種蕎麥,行距啦間距啦越講他越聽不明白,手里過著數(shù),他不能專心一意地聽,不禁有些急躁起來,心想:娘的!種地的事,還用你個外路婆娘來教給?他不滿地瞟過去一眼,看見他家的麥妮正摸索著那女人的襖袖子,這一瞟可不要緊,他像被誰使勁拍打了腦袋一樣警醒了,那個細瘦的、腦袋后邊垂著貓尾巴一樣的小辮子的、整天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小女娃,什么時候出落成個大閨女啦?小臉蛋光光的,眼睛水汪汪的。他眼睛倒來倒去溜了兩個來回,不禁對自己生起氣來,好像麥妮是成心瞞著他偷偷長大了,好像她隱瞞的是一件什么大事或是一宗該死的錢財。

  “他娘的!你成了死人了,只比死人多了口氣!”他暗罵著自己。一面罵,一面暗暗打定主意,得給兩個小人人圓房了,你看死女子的眼睛多活泛,可別等鬧出瞎事來。她人大心大有了主意,再攀上工作人給撐腰就不跟咱。——再說兒子已經(jīng)二十四歲了,他本來早就該想到這些的。

  懷著如此糾結(jié)的心事,他沖麥妮吼喊:“回窯里做活去!你長點心吧!”

  麥妮的臉一下子紅了,她沒有分辨一句,悄悄地走開了。

  四

  悄默聲的黑窯里,麥妮跪坐在炕頭,就著窗格子透進來的月光照鏡子,巴掌大的小鏡子放在炕和灶臺之間壘起的那道矮矮的隔墻上,鏡子旁邊還倒扣著一個黑泥罐,那是給毛虎送飯去盛米湯用的,毛虎把它摔裂了,她撿回來洗干凈,當(dāng)做一個擺設(shè)扣著。倒扣的泥罐底上放著一把棗木梳子,有一寸多長,三寸寬,只有五個齒,那是毛虎在山上看著羊的時候用刀子一點一點摳成的,婆婆給了她。

  這眼窯原先是毛虎住著,兩年前她十四歲時,婆婆說她大了,不好跟公婆再在一個窯里,應(yīng)該單睡了。她住進這個窯,毛虎就只能夏天睡柴棚,冬天跟他娘他大睡在一個炕上。

  天上有快要圓了的月亮,月光給下界鋪上了一層銀白,但是窯屋里還是黑暗的,在那一點透進來的光里,她根本看不清鏡子中自己的模樣,只看到兩只大眼睛在那里閃著驚異的光。她記不起什么時候看見過公公這樣有興致,種下蕎麥以后,他變得又快活又大方,今天他吆喝著老婆子,把箱子底那些多年積攢下的土布和格子布找出來,把它們晾曬、上漿,縫成被里被面;傍黑喝米湯時候,毛虎把賣羊毛的錢交給他,他告訴毛虎可以給自己留下一半,等正月里趕會去買點中意的東西;他還到溝底下六合家去了一趟,背回來一捆棉花,并反復(fù)念叨六和婆娘人好好呀,棉花算是借給他,等來年他種下再還,F(xiàn)在那些白生生的好棉花就躺在婆婆那個土炕的炕梢上。如果有法子讓新政府的工作人多給背幾回蕎麥種子來,她公公或許總有好興致,她婆家的日子或許還過得下去,麥妮此刻這樣想。

  她想起那天分蕎麥種時候,因為她摸摸工作同志的襖袖,她公公當(dāng)時的兇相,她當(dāng)時聽話地回窯屋了。下晚黑該做飯時婆婆說:“麥呀,有了蕎麥咱屋里糧食興許就能接續(xù)上,今兒個把米湯里多下幾個疙瘩吧,咱娘倆個也吃幾個,不光喝米湯了……壇子里還有幾個咸蛋,給他爺倆一人煮上一個吧,我看死老漢的摸樣,今兒個像是歡喜啦……”

  她想起那天喝米湯時候,毛虎把他娘遞給他的那個咸蛋從大頭磕開了,剝開皮,用筷子頭挑一點。不知道他哪只眼睛瞟到了她盯著咸蛋的目光,就把手里的咸蛋不經(jīng)意地擱到她碗里了。他娘問他:“咋?”他答:“咸。”她看見公公臉上露著嘲諷的笑,可不是那天呵斥她時候那副兇巴巴的樣子了。公公笑罵道:“呵呵,小兔崽子!”

  ……

  這個家里有什么事情將要發(fā)生,這一點她真切地感覺到了,只不過她猜不出要發(fā)生的是什么事情,猜不出這事情,跟她麥妮有多大的關(guān)聯(lián)。

  雖然從來到劉家前的那一天起,就知道早晚有這么回事兒,但她還是吃驚不小。

  肚里擱不住話的她婆今天絮絮叨叨的跟她說了不少:“麥呀,我嫁過來那會兒,跟你可是一般大,我長得壯實呀,沒經(jīng)見過你,長了這么點點小個子。”

  “圓了房,你可就是大人了,長點心,好好過日子吧。”

  “孤陰不生,孤陽不長,老話就是這么說的,人吶,也就是個這!”

  “…… ……”

  麥妮默默地聽著,盡管她心里有一百個聲音在爭辯,她還是什么也沒說。能說什么呢?說自己年歲還小,說她不愿意跟毛虎?在這個家里,這些理由想都不要想,人家當(dāng)初收留她,可不是為了讓她長大后不給當(dāng)媳婦的。

  毛虎一清早就趕上羊走了,公公今天沒有出去打草,他這兩天在窯西邊的土崖下掏一個窯洞,預(yù)備存放老秋收回來的糧食和雜物。麥妮住的那窯里,再不能堆得雜七雜八了,再說往后要有猴人人,兩孔窯不夠用了。老漢心里愉悅著手上加著勁砸錘子,麥妮聽見“嗵嗵”的聲音一聲連著一聲,覺得每一聲都不是在砸崖壁,而是砸在自己的身上,砸得她終于知道該怎么做了。

  要離開這噠逃跑,找不到比這個后晌更合適的日子。

  她回到她那個窯里去收拾東西。麥妮僅有的幾件衣裳,疊得板板整整壓在枕頭底下,她把枕頭拿開翻檢起來,思忖著帶走哪一件好。她不能拎著包袱跑,那樣太顯眼了,一準(zhǔn)兒跑不脫,她只能把它們穿在身上,盡量多穿一點。

  她拿起一件腰腰,這是婆婆給做的,她的胸脯剛剛隆起兩個雞蛋大的疙瘩,還用不著穿這個東西,這件腰腰就一直在枕頭底下閑著,但是現(xiàn)在麥妮把它穿上了。系扣袢的時候她想起婆婆粗大的手縫它的情景,隱隱覺得婆婆是給這糟爛的日子拖成那副樣子的:嘮叨,蠻橫,在她老漢跟前唯唯諾諾。她想其實許多地方應(yīng)該原諒她。也許她最后不會記恨她了,但這要等到幾年以后。

  她又拿起一件夾襖,這襖襖春天時候穿著已經(jīng)小了,她打算到冬天把它接出來一截做成棉襖,F(xiàn)在她把它穿上身,外面套上才剛穿的那件單襖,剛剛能遮蓋住,很好。她要盡可能的多帶走一點衣裳,到了外邊,誰知道吃啥住啥?多一件衣裳總比少一件好。

  她拿著一把扒鋤跟婆婆說:“娘,咱家齋齋苗兒一點沒有了,我地里剜點去呀。”

  她婆說:“去吧去吧,多剜點,趕明兒給你們辦事情吃飯的人多,要擱油熗鍋哩。”

  她一路往前走,蔫蔫地走,心里卻興奮得發(fā)狂,默默叨念著跟道旁的物件告別:再見吧籬笆寨子,再見吧溝旁的抱娘蒿,再見吧洗衣裳的河汊,再見吧剜過菜的山坡土坎……穿得太多了,熱,里邊的衣裳粘在了肉上,她小小的顴骨那兒泛出了桃紅,兩眼閃閃發(fā)亮,她不斷提醒自己要慢慢走,慢慢走,別跑起來……

  往東拐向山梁上那條張望了多少年的小道上的時候,她多了個心眼:不能照直的走過去,萬一在土崖下干活的公公看見她往外走,心里起了疑惑追上來怎么辦?她沒有往上拐上小道,而是往下拐進了荒溝,順著溝往東走,盡管遠一點,也能繞出去。

  “嘿!是毛虎屋里的麥妮吧?”有個聲音招呼她,是個蒼老漢子的聲氣,她朝那聲音轉(zhuǎn)過頭去,能覺出自己的臉“騰”一下熱了,一定是紅得厲害。她知道這樣臉紅很傻,沒必要臉紅,沒人會知道她身上套了三層衣裳正要逃跑。她一個人在野地里轉(zhuǎn)悠一點都不稀奇,只不過轉(zhuǎn)悠的遠了一點;艁y中她一時沒有找到招呼她的人,滿坡上都是散散落落的羊在啃草,它們低著頭個個皮毛都很臟。在一塊石頭旁邊,坐著披著光板皮襖同樣骯臟的陽爺子,正撥弄著一堆灰,那堆灰還幽幽地冒著青煙。

  “陽爺,籠火呀?”她站下問道,沒有向他走過去,她不愿意離他太近,讓老漢看見她臉上的紅暈。

  “你來這噠轉(zhuǎn)悠啥?”陽爺子的話音里有些驚異,好像在說她應(yīng)該呆在家里,或是在村跟前出現(xiàn)也行,沒有哪個年輕的女娃子會不明不白的出現(xiàn)在這個荒溝里。

  “天……多熱啦,”她有些磕巴著說,“齋齋苗兒都冒芽了,我……我剜菜呀。”

  “跑這么遠,剜菜?”他的口氣還是不相信。

  “這噠的菜好嘛……”她說這話真像是個傻子,而且她雖然攥著個扒鋤,手里卻沒有一根齋齋苗兒。

  陽爺子明白了,不問了,還是招呼她:“來來,過來呀!山藥蛋蛋煨熟了,你嘗嘗,面著呢。”

  她看見陽爺子從灰堆里撥出一個烏黑的球球,兩手倒換著往她這邊遞過來。她只好走過去了,接過來蹲下慢慢啃?臼斓纳剿幍坝譄嵊窒悖洪_黑皮,里面是白色的瓤,真的很面。陽爺子也扒出一個吃起來,

  “你看你呀,一晃都長這么大了,那年你剛來的時候,才那么一點點,還總是眼淚汪汪的,就是個軟蛋蛋嘛。”

  “陽爺,我……”

  陽爺子用黑指頭慢慢撕著山藥蛋外邊的黑皮。娃嫩,他想把話說得不那么嚴重,說得輕松一點。他把兩個眼角的扇子面一樣的皺紋收縮起來,賢亮地笑了。“那年,是你娘引著你來,把你許配給毛虎的是吧?才多大個猴人人,小臉瘦得凈剩倆眼窩。眼下你長大了,可不興給你娘臉上抹黑,只有壞了心術(shù)的人,才能做出悔婚那等沒良心的事來,那會遭人罵的……咱劉家前自打老人家那輩起,就不興這個。”

  “陽爺……”

  “我跟你說,山外邊的世面壞透了,雞鳴狗盜啥樣的壞事也有,你一個年青女娃,出了山兩眼一抹黑,連東西南北都掰不清,你可吃啥住哪兒哩?萬一讓人拐了騙了,那可就完球了,你可知道,壞人他腦瓜門子上沒貼帖子……。想出去逛逛,你跟毛虎說,讓他引上你去。”

  被陽爺子一番話說得,麥妮沒有一點主意了。她還是個孩子,從哪頭數(shù)起,她也還是個孩子呀。

  那天陽爺子把羊趕回圈坑里以后,執(zhí)意要送她回家去 ,他對正預(yù)備坐下來喝米湯的毛虎一家人說:“羊們驚炸了我攆不贏,多虧了麥妮啦,真是個好女娃子……。”

  五

  九月的夜晚圓月當(dāng)空,從大山的深處吹來清冷的風(fēng)。

  毛虎家的窯屋里不時傳出凄厲的嘶吼,從清早開始,麥妮就這樣半人半獸地嘶喊,現(xiàn)在她已經(jīng)喊啞了喉嚨。

  毛虎躲在柴棚里,靠著垛起來的高粱穗頭,抱著腦袋。他在這噠躲了整整一天了,不吃也不喝,連煙也沒抽過一袋。麥妮的每一聲喊叫都像是撕扯著他的心肺。她還是個沒長開的孩子,他毛虎讓她遭這樣的罪,不是畜生還是什么?他在黑暗里瞪著關(guān)著的那扇板門,在門后釘著一根釘子,釘子上掛著一個塞了干草的野兔皮筒子,垂直的掛著,看上去像一個被吊死的人。

  圓房那回,他擔(dān)心麥妮禁不起鬧明房,被人按著扒光了會嚇著她的,他跟所有人力爭,說那是從人往牲口的倒退,他毛虎說啥也不能尊這樣的老規(guī)矩。那次能夠說服他大,也不光是這個理由,他大的心理也有小九九。童養(yǎng)媳圓房沒有多大的儀式,也就是備下一頓吃食,款待本家當(dāng)戶來鬧房的人,不鬧明房了,他大樂得省下。

  他以為自己是能護著麥妮的,其實沒有,他以為他能讓麥妮活得快活一點,其實也沒有。她要死了,不能活了。她不明白他娘為什么不害怕反倒面帶喜色,這是能讓人歡喜的事嗎?會出人命的。

  又一陣嘶啞的吼叫聲傳出來,這聲音哪像是人叫出來的?他一下子跪坐起來,然后撅起腚,把腦袋扎進地上的那堆谷秕子當(dāng)中。

  天蒙蒙亮的時候麥妮生下個軟塌塌的男娃子,看他又瘦又小,哭的聲音卻很大,一哭,小臉上堆起一道道的褶皮。喜得她婆三把兩把扯開褲帶,把滿身血污的小娃子貼著肚皮暖著。

  使脫了力的麥妮陷進了不清醒狀態(tài),她半閉著眼睛躺著,幾個時辰一動不動地躺在那噠,摸摸她,她毫無反應(yīng),跟她說上一百句話,她也不應(yīng)聲,只有那兩個在炕席上摳爛了的手偶爾抽動一下,說明她還是個活人。她能記起的短短十年的事情,就在這樣的昏睡中斷斷續(xù)續(xù)從她眼前飄過,她看到的都是作難和苦痛,她不想回憶這些事情,但是往事還是固執(zhí)地、一段一段地冒上來。

  窯外有單調(diào)的風(fēng)刮過,沒有落凈的樹葉子唰唰地響一陣,劃破沉悶中的寂靜。她聽到陣陣風(fēng)聲,聞到飄進窯屋里來的日頭曬著楊樹葉發(fā)出來的氣味,一時間就像夢中一樣,眼前顯現(xiàn)出娘從山坡那條小道上離去的身影。在冒出來的回憶里,沒看到過她爹和哥姐的臉面,她覺得他們都隱身在一團稠稠的霧氣當(dāng)中,但是娘離去時候的苦臉卻總是清晰可見,似乎伸出手去就可以摸到。娘的臉蠟黃,眼泡腫著,眼里有亮光一閃一閃的,分明是含著淚……

  看到娘的臉,她的心一陣亂跳,就覺得胸口憋悶?zāi)X袋發(fā)暈,然后昏昏沉沉地睡一會兒,等到醒來,又不可抗拒地想起娘來。生了兒的麥妮,怎么能不想她苦命的娘呢?她現(xiàn)在挺后悔那天聽了陽爺子的話,要不是他那套神說鬼說,說不定她已經(jīng)找到娘了。

  慢慢的,她將養(yǎng)的知道了渾身酸痛,能喝些湯水了,也聽見身旁的小娃子的哭叫聲。她婆說:“三天了,該下來奶水了,給他咂咂吧。”

  她坐起來,倚著被摞,彎起一只胳膊將兒子抱在胸前,把鼓脹的奶頭塞給他。那個小嘴逮住他的寶貝就再不肯撒開,小嘴巴將奶頭箍得緊緊的,他咂著奶水,不時地停下吮吸抽泣一下,委屈得不依不饒。

  麥妮把兒子寶娃喂到了一周歲多了,他的小嘴里已經(jīng)長出七顆小牙,這小娃長得虎頭虎腦的,眼下他正大呼小叫地在窯前玩。她婆跟她說該給寶娃摘奶了,不的話,娃子要把你吸干了。

  她的全部精力都用到了寶娃身上了。做完了屋里的活計,她會一直伴著他,給他換尿布,洗洗涮涮,把家里人的破衣裳改小給他。她做了十幾雙小鞋,一雙比一雙做得大。更經(jīng)常的,她把他抱在懷里,把漲得鼓鼓的大奶子從襖里拿出來,喂他吃奶,寶娃的小胳膊小腿上早就胖出褶兒了。

  “喂得忒勤啦,你看看你瘦得光剩下兩個眼睛啦,照這樣喂他,用不了幾天就得把你抽干了。”婆婆嘟囔著說。“非摘奶不可了,總這么咂著,可懷不上下一個娃……”

  “混球婆娘!你混吣什么?人奶就是個石河水,吃完了還會長出來……”公公生怕麥妮聽了老婆子的話不喂寶娃了,沒好氣地在窯門外邊插嘴,不過老婆子后一句話他聽著順耳,能從他心上來,他也就不往下罵了。

  婆婆的話,讓麥妮恐慌,她的兩只眼睛里閃出了晶亮的光。她早該離開這噠去找娘了,這一年里也有過幾回離開的機會,但是有寶娃拽著腿,她沒有走開。管怎樣,也得先把娃喂大一點,喂到會吃飯了,她才能走啊。

  離開的機會來了,剛進冬月里的一天,有人給捎信來,毛虎舅家的表弟娶親,她公婆是必得去的。往日回娘家,婆婆是先日去,次日回,這回她婆跟公公商議好,帶上寶娃,索性多住一日兩日,給他摘了奶再回來。

  麥妮能有時間從容準(zhǔn)備了。她收拾了一個小包袱,包上一身夾衣和一雙鞋,她甚至給自己蒸了一鍋饃饃,把這些東西放一個背筐里背上,再拿上耙,裝成給羊捯樹葉子的摸樣,出來了。

  麥妮順著陰暗、刮風(fēng)的村道往外走,這時她想起兩年前那一次沒成功的逃跑,想起那次自己往身上套衣裳時候,曾意識到不那么憎恨婆婆了,覺得將來會有一天能夠理解她。她的寶娃,將來也會理解她的。

  像無數(shù)次想過的那樣,天過晌午的時候,她已經(jīng)走到石砬子的鎮(zhèn)街上了。她想找人打聽一下,或許有人記得當(dāng)年那幾個聚集在屋檐下的逃荒人,知道其中一個人的下落,找這個人打問,也許能聽到一點娘的消息。與其瞎摸著走到河南,跟找到知道娘的行蹤的人指點一下,結(jié)果會大不一樣,這樣更容易找到娘。

  她進了鎮(zhèn)街東頭的一家院子,一個白發(fā)稀疏、滿臉黑痦子的老婆子告訴她,往北十里地有個叫荒地的村子,當(dāng)年那個帶著孩子討飯的嬸嬸,走給了那村里一個光棍漢。

  她到了荒地,很容易就找到了那個嬸嬸家,進院子的時候她正在喂豬,穿著一件肩上有一圈黑油漬的臟棉襖,腳上的破棉鞋爛得開了花。這個嬸嬸其實并不知道娘的行蹤,但是卻裝作跟娘相當(dāng)近乎,拉拉雜雜說了一大堆不相干的話,這給麥妮留下相當(dāng)不痛快的印象,她在那家的土炕上睡了一宿,第二天天剛亮就離開了。

  她想娘準(zhǔn)是回老家去了,還是得從石砬子開始,從那噠往回退著走。當(dāng)年娘領(lǐng)著她是沿著黃河往上游走的,她沿著黃河往下游走,就能回到她老家河南的張家莊。

  走到半道上她看見道旁停著一輛驢車,有個老漢從溝底下拎水上來飲驢,她問老漢往哪兒去,老漢告訴她回黃河渡口,她問能不能捎上她,老漢說反正也是空車,捎上一個人沒啥。

  后半晌的時候她到了河邊上。這條河大概是石河的下游,出了山以后它越發(fā)寬闊沉靜,繞著溝溝壑壑一直往南流,在這里形成一個沒有渡船的渡口,也就延續(xù)下一個背河的行當(dāng)。有一個漢子挽了褲腳,站在水邊的沙地上。麥妮個子不高卻長了一雙天足,皆因該給她裹腳的年歲娘帶著她在逃荒的路上,肚子還顧不周全哪里還顧得上腳,而山里邊對女人腳大腳小又從不挑揀。她脫下鞋子挽起褲腿準(zhǔn)備過河的時候,河邊上走來兩個像是父女的男女,兩人的衣裳穿的體統(tǒng),那女的有一雙伶仃小腳。男的徑直朝背河漢子走過去,女的朝麥妮走過來,她把她當(dāng)成背河的了。

  麥妮把這個跟她年歲相仿的女人背到背上的時候覺得卑微到河沙底下去了,尤其是她的兩個奶漲得厲害,每走一步都墩得生疼,奶水把棉襖前襟都浸透了,背上的女人手一碰到她的濕襖襟,就像火燎一樣趕忙躲開了,這讓她羞臊的直想哭。冬月的后晌,河水靠近岸邊的地方已經(jīng)結(jié)了冰碴,她背著人往對岸走,覺得有無數(shù)鋼針扎她的小腿,走到對岸的時候兩腳麻木的已經(jīng)不是她的了。男的給背他的漢子五個麻錢,給麥妮十個,說一句:“婦道人家,真真不容易。”

  不知是涼著了還是奶漲的,隨后的一天她發(fā)起燒來,她在河邊的一個小鎮(zhèn)上歇了一宿,蹲在一家飯館的灶坑旁邊,不時地抖上一陣。這兩天奶漲,讓她時時刻刻想起寶娃來,一想到兒子麥妮就立刻肝腸寸斷,他擔(dān)心寶娃回來找不見她,會像她一樣發(fā)燒上火,同時又愧疚的覺察到,與思念親娘的痛苦相比,她對兒子的惦念,甚至超過掛念親娘。

  第二天她又往前走了,這一場燒也有些好處,她的奶水沒有了。

  單調(diào)無味的日子一天一天過去,過完了正月,麥妮已經(jīng)走到山西地界的邊上,再往前就是三門峽了。她一路串著臨近河邊的村子走,餓了向村里人討些吃食,傍晚就找個面善的嬸子大娘借住一宿。年根下和正月里,人們并不吝惜,討吃挺容易,有一家的嬸子看見她那奶漬斑斑的硬梆梆的棉襖,甚至給她找了一件還算干凈的花棉襖,讓她換上。

  這一天日頭還沒壓山她就準(zhǔn)備找個人家借宿了。到下一個村子不知還要走多遠,她不敢貪黑趕夜路,早上早一點上路沒有關(guān)系,她都是天一亮就在路上了。她敲開村邊上一家的大門,開門的是一個獨眼羅鍋老婆子,麥妮說:“嬸嬸,我是過路的,天快黑了不敢往前走了,讓我在你這噠借一宿吧。”

  老婆子眨巴著獨眼,尋尋思思地說:“行,……行啊……。”

  麥妮進屋把她的小包袱擱炕沿上,說:“老人家,你讓我做點啥呢?屋里和灶頭的活計我都能干。”

  老婆子不接話,倒把小包袱解開了,拿起麥妮的粗布黑夾襖抖一抖抻一抻,又往身上比比,說:“嗯,忒舊了,也大,我湊合湊合穿吧。”

  麥妮說:“獨獨有這一件,給你了,過幾天我就沒的穿了。”

  老婆子不理,用獨眼開始打量麥妮,說:“蠻年輕的,吃上半月就能水靈,你別走了,我喂你半個月,胖了給找個好人家吃飯去,哼哼,年青月小的討吃要吃,真叫個想不開!”

  麥妮說:“我有漢子有娃子啊。”

  老婆說:“現(xiàn)如今眼目下你不是沒有嘛。”

  看著老婆子不善,麥妮包起她的包袱要離開,老婆子按著 不讓包,還在嘮叨:“別當(dāng)我是個壞人,我不是!你替我想想,你也看見了,我是個又老又窮還殘疾的人,我干什么能來錢呢?還不是靠給人保個媒拉個纖的,靠著你們施舍給我?guī)讉禮錢,才能有口飯吃……哎!哎!你別跑啊,我給你找一個好人家……”

  麥妮夾著小包袱跑遠了,她又氣又急。這幾年她一直沒出過山,可沒見過這樣的人,滿腦瓜子只想著錢,只有一個獨眼睛還是看著錢。她不知道單是這一個老婆子壞,還是山外邊的人都是這樣的。一時間她忽然想到,要是公公跟這個老婆子配成老漢老婆,那會是什么樣子呢?這想法讓她苦笑起來。

  天擦黑的時候,她在下個村子里的一個寡婦家尋到了宿處,寡婦細細地聽完她講述,疑疑惑惑地說:“你說的那個張家莊離這兒不遠了,百八十里地吧,我姨婆家就是那塊地面的,不過那是多少年以前的事了,姨婆早死了,黃河泛濫那年,那地方?jīng)]剩下一間房子,都刮拉成平地了,早就沒人家了。后來政府要在那兒修個大水庫,去年春天開始的動工的,干到上凍才歇工。這幾天開化了,又該開工了,你不如上那兒去,興許能找個活兒干干,還能打探點消息。”

  攀上一道高坡,坡下邊就是庫區(qū)了,渾黃的河水流過兩邊的河灘地,淹沒了剛返青的草灘。只有在左岸還剩下一片沒被水浸過的小高地,這塊地就像個小島站在河邊上,島上長的柳樹和楊樹已經(jīng)青幽幽的,還有幾排像豆腐塊一樣整齊排列的房子。麥妮坐在坡頂上,久久的望向下邊闊大的河灘,整個河灘都籠罩在淡白色的、陽光迷離的霧氣里,她極力往遠處看,也沒找到一個村子。沒有炊煙,牛車,莊稼地,更沒有種莊稼的人,霧氣茫茫的世界里,只有河水沖刷著小島,喧鬧著匆匆往南流去。

  千辛萬苦的回來,家鄉(xiāng)已經(jīng)沒有了。她的心涼了,一個自己不想承認的念頭又冒了上來,她的娘,沒準(zhǔn)早就倒在逃荒路上了,不然為什么一直沒有去劉家前看看她?娘說過要去看她的呀,娘不會糊弄她的。

  照那個好心寡婦指點的,麥妮在小島上某了一份小工,被安排在食堂做飯,蒸饃饃熬粥間隙里她不死心,還幻想著找到個家鄉(xiāng)的人。她沒有找到。其實麥妮小小的年歲就離開這里,誰又認識她,她又認識誰呢?

  在一個下著春雨的黑夜,她掏心挖肝地思念起寶娃來……

  六

  劉家前的村道上熱鬧起來,婆娘們相互招呼著,往毛虎家窯屋跟前跑。

  “聽說沒?他家那個麥妮跑了半年又回來了!”

  “人家沒穿咱這樣衣裳,穿膠皮鞋,襖襖還掛兩個倒抽抽!”

  “跑出去另找人了吧?哼哼,沒有好事!”

  “不知。他家死老漢成日說嘴,呵呵,打嘴啦,現(xiàn)眼啦!……”

  “回來干什么?管咋的,老漢不會再留她……”

  離老遠,就聽得毛虎他娘的大嗓門:“你聾了?還是咋?我問你,回來干甚?跟上你那個野漢子在外邊浪蕩去!誰讓你回來的?你還有點良心哪,不要臉的東西!……

  人們的目光,不約而同全聚在麥妮的身上了,只見她單薄的身子直直地站著,兩只瘦骨嶙峋的手,一只抓著寶娃的肩膀,一只撫摩著他的腦袋,因為瘦顯得更大了的眼睛灼灼地閃亮,她的語調(diào)低沉 ,但是穩(wěn)定:“大,娘,我不求你們留下我,何必生這么大的氣呢,我來是要引著寶娃走,他是我兒,我得帶上他。你們罵也罵了,唾也唾了,……”她哽住了,說不成聲了。

  她婆沖著毛虎喊起來:“你個死人!你可是出個聲呀,野婆娘要帶走你兒找野漢子去了,可倒好,連屁也不放一個!”

  毛虎沉默不語,他擺弄著手里的鞭子,把皮鞭繩繞在禿鞭桿上,抖開,再繞上,忽然就蹦出一句:“留下她。”

  毛虎,因為眼有殘疾的緣故,在人前從來不多言多語,他從小就跟家里人誰都不親,默默地干活,悄悄地吃飯,但極有心計,碰到他老子掰扯不開的事情,他三言兩語說出來的道道總是對的,老漢盡管不忿,也無從辯駁,這一點,跟他那整天叫喳喳的娘、啰里啰嗦的老子可大不一樣,因為這,他的娘老子對這個兒子總是心存顧忌,還有著一份難以言說的心痛和憐惜。

  但是今天的事情非同小可,他門里的媳婦,不明不白地跑出去瘋繞半年,誰知道她是跟上什么人、弄出什么丟人的事來?毛虎他大犯愁了,留下這個媳婦,說不好就會讓人背地里戳脊梁骨,丟了先人的臉。為難了好一陣子,他大說:“不行。”

  毛虎聽了,停下手里繞皮繩的動作,稍一思量,忽然“撲通”一聲跪下了,這一跪,讓他娘他大滾油煎心一般。他們從兒子臉上看出來,這是兒子跟他們攤牌了,不留下麥妮,也就留不住他這個兒子了。毛虎的臉上是一副不容分說的表情,悲傷,決絕,又有一股凜然正氣。

  麥妮先是驚呆了,隨即她低下頭,不敢眨眼睛,但是淚疙瘩還是熱呼呼地接二連三掉在寶娃的頭頂上。

  毛虎穿上破夾襖,結(jié)好腰上的黑粗布帶子,對著給水槽里添水的麥妮說:“我今兒個在南嶺南邊的葛條溝那地場,晌午往那噠送飯去。”

  麥妮說:“我看我也跟你去吧,有二百多只羊,一道上難趕哩,羊要是啃了苗子,人家要罵。”

  “你去了,咱寶娃誰看呢?”

  “叫他奶奶看著,不行嗎?”

  “不行。你沒見咱娘還梗梗著,她氣還大著哩。”毛虎幽幽地說。

  “她非要不依不饒生我的氣,我也沒法子。還要咋樣哩?罵也罵了,打也打了,我也跟她服過軟了,還要我咋樣?”麥妮氣沖沖地說。“難不成我真去跟她承認,我是個下賤的娘們,滿世界跑著去偷漢子,還把她兒的腦瓜子攪混了,舍不得趕我走嗎?”

  “麥!看你都胡吣些什么了?”毛虎吃驚地喊,他的語調(diào)帶著驚奇。麥妮這樣子說話,是他從沒有碰到過的事情,他絕想不到原來那個細弱的、怯怯的小東西,今天會說出這樣的話來。他和顏悅色地開導(dǎo)麥妮:“娘要生氣,就讓她生生吧,咱不能管得著咱家老人不要生氣是吧?她今兒個氣,明兒個氣,氣過勁了就不氣了。”

  麥妮的怒氣也平息下來,她溫和的勸著毛虎:“你別攬下這么多羊了,少攬幾只吧,見天追著它們滿山坡跑,忒累人。”

  “你甭瞎操心,不趕羊我會做啥?多攬下一只,社里給咱記下五天的工分呢,再說還能有點小米……。我掙不來大的,總不能踢蹬吧,誰愿意學(xué)陽爺子的樣,吃了今兒個的沒有明兒個的,一輩子住在羊圈里。”

  說到眼下窩心的日子,麥妮不吱聲了。兒子不愿意趕她走,讓公婆覺得挺寒心,他們當(dāng)即表態(tài)要分家另過,不跟沒出息的小子一個鍋里喝米湯了。分給毛虎一眼窯屋,一石苞米五斗谷子,這點糧可不夠吃到秋天。

  麥妮跑走出去的日子里,劉家前也像山外邊一樣,成立互助合作社了。村人們還像早先年那樣,家家有養(yǎng)活幾只羊的習(xí)慣,但各家的境況不一樣,人手缺的人手缺,娃兒多的娃兒多,白天出工干完社里的活計,就沒有功夫再管羊了,大伙兒核計著,還是社里用一個人專門給各家管羊才好。老羊倌陽爺子的腿腳實在不中用了,毛虎這些年一直趕羊,給社里管羊的活計就落在他身上。為了多掙下幾個,他不單包攬了劉家前的羊,還有鄰村的兩戶也把羊趕進他圈里,照陽爺子留下的規(guī)矩,一只羊代管一年給一升小米,這樣總算護住了眼下的日子。

  夫妻倆一個前一個后把羊趕出了村道,毛虎趕著羊群往南嶺去了。

  麥妮返身往家走。比山外邊好,比我見過的山外邊好。她注視著遠處山谷間彌漫的晨霧,那些淡藍色的霧氣從溝底石河升起,齊著河邊樹的枝葉聯(lián)成一道線緩慢上升。村道里滿是燒柴草的氣味,還有米湯煮開鍋的香氣,各家煙囪里冒出的炊煙,都飄向那道晨霧里。比山外邊光禿禿的平原好多了,她又一次這樣想。

  窯里靜悄悄的,寶娃還在睡覺,他攤開手腳仰躺著,小嘴張著,小眉頭皺著,在這張小黑臉上鼻頭顯得大了一點。她想把他弄醒,帶他到窯上邊的土崖頂上剜菜去,昨天她看見那里一簇一簇的薺薺菜長得又肥又嫩,她想快快剜些回來做水飯,給毛虎送去?蓪毻匏谜,現(xiàn)在弄醒他會不會覺得委屈?

  她磨蹭了一會兒,把鍋刷了,把柴禾抱進來擱在灶跟下。她還是把寶娃弄醒了,羊太多了,毛虎一個人趕不過來,她應(yīng)該早點做熟飯,跟毛虎一塊兒趕羊去。

  她趴上炕,在寶娃耳朵前邊親了親,寶娃“嗯嗯”一聲,綣起小腿,用手背擦擦眼窩,把眼睛睜開一條縫,惱恨著白天的光亮。

  “寶娃,起炕了,咱剜菜去呀,剜回菜來給寶娃做水飯喝。”

  “嗯,喝完了水飯呢?”

  “喝完了,寶娃該去找奶奶了,娘送你到奶家窯根下,你自己進去,”

  “那你呢?會不會又跑了?偷偷的?”

  她親了親他的小腮幫,拉他起來,“不會了,娘哪兒都不去了,從今兒個往后守著寶娃了。”

  她揣摩著毛虎的喜好,并沒有把薺薺菜切碎。金黃的包谷糝子米湯里煮著鮮綠的薺薺菜,用筷子攪攪,能挑起一大團,喝得寶娃小腦門上都冒出汗珠子來。她把鍋里的水飯舀在一個黑泥罐子里,領(lǐng)著寶娃出門了。

  節(jié)氣過了谷雨,地里的青草全都鉆了出來,就連樹根底下和石頭上的青苔也是一種銅銹樣的顏色,要返青了。茸茸的綠草中,這兒一朵那兒一朵的盛開著蒲公英,黃得賞心悅目。所有的榆樹柳樹楊樹楸樹槐樹都在抽枝放葉,在陽光中搖動著閃著亮綠的光彩。坡地上的玉茭秧棵已經(jīng)長到半尺多高,谷苗子也出了土,正要起身伸展葉片。王母山,在人們不知不覺中,告別了蒼涼的土褐色,又要變成了綠色的深海。

  這時節(jié)的交替,對于山里山外的合作化運動、商店集市上的物品價格、娃生日娘兒滿月的歡喜、山風(fēng)刮向東邊還是西邊,都沒有影響,但對于麥妮——一個大山里的婆娘,苦過,孤單過,多年的惶惶不安以后,她終于有了家和親人——這清新的山景,不能不給她欣快的感覺。

  早上的日頭,從南嶺東邊背牛嶺的樹梢上頭,向這葛條溝投來亮閃閃的陽光,照著散漫在山坡上吃草的羊和抱著鞭子的毛虎。葛條溝不是深溝老峪,山坡比較緩和,在劉家前早期的年月里,有人在這條溝的緩坡上開過荒地種過玉茭和山藥,但這條溝離村子遠,那時候還是野豬獾子們的世界,人們擱不住野牲口糟害,只好把一把汗一把血開出來的地又撂荒了。耕種過的土地上草長得旺,其它地場的草還不旺盛的時候,毛虎把羊趕到這噠來了。

  “嗨!”麥妮招呼一聲。

  “嗨……嗨……”葛條溝兩旁的山、坡頂上高矮不齊的楸樹榆樹,學(xué)著她的聲調(diào),輕薄地回聲了。一進了荒溝,天變成了一長條,地變成了左右兩片,人呀樹呀都變小了,只有聲音變大了,好像在甕里說話一樣。

  毛虎過來接過她手里的泥罐,“這時辰,就送飯來?”

  麥妮不搭話,她仰頭張口看山頂,山頂像頂了帽子一樣,頂著一塊白棉花云。耳聽得風(fēng)刮過樹梢子的聲音,鬼聲鬼氣。

  他走到她身后,把她攬在懷里,攬得不很堅決,臂膀僵硬著,隨時預(yù)備著被她嗔怪、掙脫開。他想起陽爺子講過的一個古:多年以前,不知是什么年代,劉家前有一只母狗,每到發(fā)情的時候,滿村的兒狗一個也看不上眼,它白日黑夜?jié)M山亂竄著尋找狼,要跟狼交配生下狼崽。這相當(dāng)危險,如果同樣有一只發(fā)情的公狼在山野游蕩,它將同母狗交歡,母狗的心愿能夠?qū)崿F(xiàn),倆月過后生下一窩兇猛的崽;如果公狼沒有發(fā)情,甚至闖進狼群里,它就不可能活著回來。有一年的早春,這傻狗把它自個兒送進三只狼的肚子里邊。狗的騷事要看狼愿意不愿意。

  這充滿苦澀艾草氣味和泥土氣味的荒溝,這曠野里春風(fēng)撩撥著白云的盡情舒展。

  他血脈里山洪一樣野性的血在鬧騰,沖撞得全身都微微顫抖。高天上白花花的日頭照著他倆,把他們貼在一起的影子投在草地上,像從土里生出來的一般,與草地渾然一片。

  毛虎的目光跟著麥妮的腦袋轉(zhuǎn),他也看見了地上怪異的影子,他把嘴巴湊近她耳根,熱哄哄地說:“哈,像兩個狗子,尾巴栓在一起了。”

  麥妮靠在他懷里,聽得見他急劇的心跳,“咚咚”地像打鼓一樣,他熱乎乎的話,讓她心慌意亂,似夢非夢。

  毛虎又說:“嗨!這一輩子,我什么什么也不想要,我就想要你,有你,那就叫享福。”

  麥妮像發(fā)瘧子一樣哆嗦起來,她嘴唇抖索著,說不成話,又像心腔里懷著一塊燙人的石頭,她感到非說出來不可:“老天爺呀!你讓我瘋癲一回吧,就尾巴巴的這一回!”

  毛虎抖著手,不知道用什么能耐麻利地脫去了她的夾襖,于是眼前什么都不見了,只有一片肉色的光暈。他抑制著興奮和那股洪水般橫沖直撞的渴念,探尋地看看她:一張燒紅了雙顴的臉龐,一雙蒙上水氣的賊亮的眼睛,有一股不管不顧的邪勁。他呻喚一聲:“麥……呀!……”然后撲向她,他們滾倒在如氈的草地上了。

  頭頂上藍天高遠,在大山的懷抱里,和王母山神一樣古老,和男歡女愛一樣長存,和日月星辰一樣悠遠的土地,風(fēng)給它也鍍上了一層高天那樣炫目的藍,春草那樣茸茸的綠,和山溪那樣清凌凌的水色。那彌漫四周的撲鼻的黃土地氣味里,頓時添加了年輕肉身的活色和醇香。

  所有的聲音都匿去了,荒溝似乎退回到遠古無人之境,只余下春風(fēng)的颯颯聲。風(fēng)啊,你這鼓動起原始生命力的風(fēng)騷的手,你把朗朗白日變得如同黑夜一樣靜謐,一樣纏綿和縱情,你帶著他們一起沉入到大山的雄偉之中。

  一陣如狼嚎般的崩裂,山呼海嘯。

  七

  落在枯草上的頭場雪扎眼睛地閃著光,門前村道上剛蓋住的一層白已經(jīng)被劃破了;h笆上和樹枝上淡藍色的冰霜在初升的日陽里晶瑩著多色的光彩。西北風(fēng)嗖嗖的,麥妮獨自一個人站在溝沿,她默默地站著,凝望著對面山梁上的那條小道,望著沒一個人影的銀白的世界。昨黑夜,毛虎離家時候天陰得并不十分沉,沒承想后半夜里就落了這一地的雪。

  她身后才掃出來的院子死氣沉沉地呆立著。割了幾年資本主義尾巴,劉家前沒羊了,村里不單沒人養(yǎng)羊,就連雞狗都很少見到,窯前的圈坑早就空了。后來掏的那孔窯里常年堆放谷糠和玉茭骨,昨兒個瞅著天不好,她把幾捆柴禾堆了進去,現(xiàn)在板門縫里夾著的一根秸稈在風(fēng)里嗚嗚著。原先的兩孔老窯,在公公死后重新修過一回,毛虎把破成麻臉的窯門墻扒到重壘了,白茬的窯門也重新?lián)Q過,即便是這樣,也沒能讓它們好看多少,還是灰禿禿地趴在風(fēng)里,窯口按著的兩扇用樹條子編的半截柵欄門吱嘎作響,

  婆的身板一年不如一年,一到冬天,腿疼得離不開熱炕頭,早先的火爆勁頭一點也沒有了,她不再過問家事越來越像個迷信老婆子,遇到糟心的事,就要絮絮叨叨地沒完,整晌趴跪在炕上禱告老天爺。婆的禱告聲不順溜,像豆子拱出土殼一樣,一個字一個字地往外冒。

  她聽到身后有腳步聲走來了,但是沒有回頭。

  “溜光的硬地蒙一層雪,最容易撂個跟頭,”寶兒帶著怨氣說話,“我大準(zhǔn)是在驢脊梁那兒爬坡受活哩,哼!”

  麥妮“嗯”了一聲,她聽出寶兒話頭里埋怨的口氣。這娃,總覺得自個兒膀子長硬了,長成漢子了,總怨恨老子娘不撒手讓他飛。

  “我奶,跪炕上叨咕半天了,你聽聽她叨咕啥?‘白日里受,黑夜里受,吭吭地受啊……’我奶叨咕的就是個這!”

  老天爺!麥妮心想,難不成你跑出來跟我說話,就為了說這個?

  “我都快十八了,個頭比我大還高,可你們,總說……”

  “能讓你干的活計一準(zhǔn)兒讓你干,這活計不行,不能帶上你,你大告訴你了沒有?不行。”

  “為什么?”

  “不行。你還沒到十八,剛過了十七歲生日,等你身架骨長成了,你愛到哪兒就飛到哪兒去,F(xiàn)在不行,還得再過兩年。再說,你大他們這是犯王法的事,不能帶上你。”

  她記得那個剛進臘月的黑夜,風(fēng)把云彩都刮跑了,只有半個上玄月剛爬上來,她給婆拿進去尿盆,再過這窯屋來,鋪開被窩打發(fā)谷穗睡下了。毛虎把一簍子羊糞填進灶膛,不關(guān)門上炕,卻把披巾裹住了腦袋,系上藍布腰帶。

  “干什么去?”她不解地問。

  “跟二愣他們搭幫趕個腳,弄棵樹扛鎮(zhèn)上賣了。”毛虎邊往腰帶上掖斧頭邊說。

  她驚慌地瞪大眼睛,“你是說,你們趁黑夜摸后山偷樹去?”

  “咋叫偷呢,那一坡樹都是早先年咱們村的人栽下的。”

  她小聲勸他:“咱不去,政府封山了,有護林員看著……管咋說,也是偷偷摸摸的吧?沾上偷字,往后名聲怕是要瞎了。”

  “你別傻,護林員他哥也偷著弄過,他是睜著半個眼,閉著一個眼呢。眼瞅臘月根了,不撲鬧下幾個錢,咱拿什么過年呢?咋也得讓咱娘咱娃吃頓肉餃子吧?”

  “沒有肉餃子咱娘咱娃也能過年……”

  “你莫管,就去兩回。沒準(zhǔn)兒順手了,咱就能攢下幾根檁條啥的,積攢幾年木件就夠了,咱也蓋個房子不在窯里住了。八禿子家溫鍋那回,你看你,眼睛饞得冒血珠。”

  麥妮手上給他拾掇著東西嘴上囑咐:耳朵靈醒著,聽見不好你就麻溜跑;別貪大,差不多的就行了,太大了死沉,荷不起;一道上多歇幾歇,不急……帶上兩個生紅薯吧?啃了解解渴。

  看著麥妮嘮嘮叨叨一百個不放心的樣,毛虎說:“你就別嘮叨哩,把我當(dāng)成什么了?你給往脖子上掛個餅,還不會轉(zhuǎn)個等著餓死不成?”說完看看櫥柜上的鬧鐘,“不行,得緊著走,說不準(zhǔn)二愣早就出去了。”

  臨出門的時候又說:“把門關(guān)好,底下拿石頭倚上,看鉆進個野物來,弄出響動嚇你一跳。”

  麥妮看著他急急惶惶地走了,還回過頭看看自己家的大門關(guān)好沒有。男人真是不易,一家子的嘴都套到他身上了,他得黑天白日的抻著脖子拽呀。都是為了家和娃,麥妮想?粗⒌纳碛颁螞]在黑夜里,她心里有一股難以言說的滋味。

  那天她怎么也睡不著,一時思想起后山根洼河灘上的四五里軟道,毛虎扛著濕木頭先要走過那一段難走的道,后面才是十五里硬梆梆的驢脊梁。一時又思想那回八禿子家搬新房的事,這傻人,他哪個眼睛看見我眼饞了?這傻人…一時想得鼻子發(fā)酸,喉頭堵住了,眼淚也流了出來。她沒舍得抬手抹,任憑淚水悄悄地淌,谷穗的腦袋瓜在她腋窩里鉆著呢,她不忍得驚醒了娃……

  八

  十月的日頭紅紅的臉爬上山峁了,村子上空和河溝里的霧氣也隨即飄散開去。

  毛虎家院里那棵大楊樹已經(jīng)長得一摟粗,從填平圈坑的地上蓋起的三間房子里,傳出老漢的咳嗽聲和老婆的嘮叨聲,白發(fā)蒼蒼的麥妮和禿腦瓜頂?shù)拿⒗蠞h,都已經(jīng)穿上了臃腫的棉襖棉褲。

  毛虎扯進白塑料水管,合上電閘,放一缸清冽的井水。麥妮刷鍋,抱柴禾,淘米做飯。

  毛虎出去了,他在原先住人的窯屋找到斧頭掖進腰帶里,順著靠在房檐的梯子爬上屋頂,站在楞楞上,一手摟著楊樹,一手揮動斧頭砍樹干上瘋長出來的一根枝條。

  聽到“嗵嗵”聲,麥妮出門來喊道:“又干啥哩?快快下來!看跌下來摔著了,我閨女兒子沒工夫答對你!”

  毛虎費力地砍著,嘴里一頓一頓地說著話:“個瞎老婆子,你沒見這枝條都快搭上電線了嗎?看那天連上電電著你。”

  “活大呀!你真是我親大!快點下來吧,你好好安靜著,別給孩子們找事兒啦!”

  十來只母雞由一只紅公雞帶著,圍在屋門口探頭探腦,那只大膽的公雞已經(jīng)跳進門檻想要找點吃食,麥妮舀了半瓢玉茭粒,嘴里“咕咕咕”地召喚著,引著雞群到楊樹根下,撒下玉茭粒讓雞啄食。

  自打拾掇完地里的莊稼,倆人就改吃兩頓飯了。十點來鐘吃罷了飯,日頭已經(jīng)老高,窗玻璃透進來的日陽暖哄哄的,麥妮燒了半盆熱水,在堂屋里給老漢剃頭。她乍開指頭繃緊松垮垮的頭皮,邊用剃刀“唰唰”地剃,邊說:“你這頭發(fā)稀多了,也柔軟了,早先年剃到一半還得磨磨刀子,這下剃兩回再磨也趕趟了。”

  “唉,趕年就八十四了,老得啥球樣了?吐口粘痰唾沫也粘到下巴頦上。”

  “給你說,夜兒個風(fēng)大咱沒出去,今兒個我看看,大奎家的大門也鎖上了,大奎把她娘給接走了。”

  “唉,又空出了一家,都走了。咱劉家前,攏共才剩下七家了吧?”

  “不對吧?是八家。”

  “對著哩,就是七家。……嗯,是八家,我數(shù)著數(shù)著,把咱家給落下了。”

  “看你看你!自個兒家給數(shù)忘了。”

  剃完頭,毛虎把他的藍條子毛巾重新扎在頭上,麥妮拾掇起刀子和臉盆。

  “他大,我總覺得村里肅靜得不像是真的,白天有日陽照著還好,一到黑夜,老窯空屋子都像是瞪著的黑眼睛。”

  “白天也太靜了,沒個人聲,連狗都懶得叫喚。”

  “就是呀。”

  家里的大黃慢慢悠悠蹭過來,把嘴巴擱到門檻上,懶洋洋地瞟一眼他倆。

  后半晌的時候,刮起了西北風(fēng),刮得楊樹葉子全都掉光了,刮得地上的柴草和樹葉都旋進了溝里,天變得不陰不晴的,遠山和近坡全是灰蒙蒙一片。

  麥妮在溝畔上站一會兒,她回院背個筐子拿個耙下到溝里,捯一筐柴禾背回家。

  毛虎說:“你擱下!等明兒個我弄去。趕緊進屋去吧,外邊寒氣大了。”

  “沒事,不冷。”

  “就有這一點點活計你搶的啥?,天長老日的,不弄點柴禾我干個啥?”

  “我再去一回。”

  “少來!唬弄傻子?六零年災(zāi)荒年,你也說吃過了吃過了,你說你常跟地里往肚里撲鬧點,結(jié)果餓昏死在坡上……”毛虎恨恨地說,他說得急了,氣喘起來。

  老漢動了氣,麥妮不再捯去了。暮色四合當(dāng)中,老漢老婆唧唧咕咕的回屋了。

  吃罷那碗麥面摻著紅面做的擦疙瘩,毛虎躺到炕頭,歪著頭看炕梢那個隔板架起的黑白電視。麥妮拾掇完也上炕了,偎在被窩里,一邊看電視一邊跟老漢拌嘴。

  毛虎說:“你找,找夜兒個演的那個《黑槐樹》。”

  麥妮說:“不看《黑槐樹》,先看看太原城里是幾度。天冷了,也不知給我重孫子穿上棉褲沒有……”

  “沒穿,就等著你給穿去,你麻麻溜溜趕緊去吧。”

  “我去干個啥?人家有親娘親奶奶,我蝎蝎螫螫地去了,找人家不待見呀?哎呀!都預(yù)報過去了,誰叫你總跟著瞎嘰咕的?……哦,哦,還沒過去,跟咱這噠差不多,二度到十度。”

  “行了行了,快撥那個《黑槐樹》。”

  “唉,谷穗也走了,哄孫子去了,他們租人家的房子里連個熱乎炕也沒有,孩子大人都遭罪啦。”

  “你懂個啥?人家城市里有暖氣呀。”

  麥妮沒接聲,倆人看著《黑槐樹》,看了一會兒,她還是放心不下小娃子們,又說:“這個谷穗,就是個毛毛神,就會使個笨力氣,她哪里知道小娃子冷啊熱的。論講心思細密,咱寶娃可比她強多了。”

  老毛虎的臉上一下子有了一種神神秘秘的笑容,就像有人監(jiān)視著他,要是說出沒臉的話來等著捂他嘴一樣,他貼近麥妮耳根偷聲細氣地說:“我說,谷穗就該是那個性氣,要是別個就不對了,這娃是咱倆在葛條溝那回……找咱來投生的嘛,光咱兩個說話,你信還是不信?”

  麥妮柔柔地笑了,沒有回答。幾十年前的張狂往事又奔來心底,她的皺臉上滿是欣快的笑紋。

  一進臘月,白天變得極短,早上六點多鐘天還沒亮。

  毛虎在被窩里咳了幾聲,接著是一陣子窸窸窣窣,麥妮醒覺了。

  “寶娃他娘,你拉著燈照照,我才剛吐了個啥?嘴里有股鐵銹味。”

  “哎呀!一口白唾沫上邊咋還帶著紅泡沫子?你再吐一口,我再看看。”'

  “這會兒不想吐了。”

  “你咋個不舒坦?肚疼不?”

  “哪兒都不疼,心腔子里這點氣,老是出不勻凈。”

  白頭發(fā)的先生把他被煙卷熏黃了的手指頭按在毛虎的脈窩上了,診了左腕診右腕。

  濃濃的藥汁倒進粗瓷老碗,麥妮兩手捧著遞給老漢。毛虎喘著氣掙扎起,咕咚咕咚急急地喝藥,喝完了,又躺下。

  “覺得咋樣了?舒坦一點沒?”

  “好一點了。”毛虎靜靜地躺著,神情委頓,他不想說話,就閉起了眼睛。過了好久,他閉著眼睛說:“我想寶娃他們了。”

  “說啥呢,兒子孫子都忙忙的,再說也不是十里地八里地,他兩口回來,孫子三口也得回來,四個人都得告假哩。”

  毛虎無語了,麥妮也沒有了話說。

  “要不,我這就上代銷點打電話去,把寶娃他們給叫回來?”

  “別叫了,他們都忙著呢。”

  老漢從屋里抬出去了。打墓穴的時候,麥妮表現(xiàn)出少有的執(zhí)拗,她言定不能埋在地頭坡腦,她老漢要埋在葛條溝里。

  出殯那天的黑夜,幫忙的人都走了,寶娃跟他娘說:“娘,明天跟我們一塊走吧。”

  “不去,哪兒都不去,家里雞呀狗的要人喂著,老屋子也得有個人看門。”

  孫媳婦也說:“奶呀,你一個人在這荒山野嶺里邊,我們咋能放的下心來?”

  “奶不會有事的,身板結(jié)實著呢,再說,你們也是幾口人擠在一塊住著,我不能給你們找累贅。”

  孫子說:“看奶說的,先擠著住一陣就沒事了,我們交了預(yù)付款,一年以后就有新房了。”

  “那也是不去。我在這噠一輩子了,到哪兒也不如這噠舒心,初一、十五給老漢燒個紙也近便。過幾年胳膊腿兒不靈便了,爬不動挪不動了,我再跟上你們?nèi)ァ?rdquo;

  九

  她一個激靈驚醒了。黑夜里,鳳的吼叫聲越發(fā)的顯得尖嘯,從窗欞格子望出去,大半個月亮爬上來了,清冷冷的臉,高掛在天上。電視里的節(jié)目早演完了,現(xiàn)在正在“唰唰唰”地下雪,她抬手拔下墻上的電源插頭,屋里黑了,雪不下了。缺了抬杠拌嘴的那個人,她早就沒有了看電視的興致,也不再關(guān)心太原城里明天是幾度。愛幾度幾度去吧。

  屋子里死靜,她翻過身去,裹緊了被子,卷縮著想再睡,忽忽悠悠的剛要睡過去,有響動使她警醒了,她分辨了好久,才明白那是耳朵貼著枕頭聽到的自己心跳聲,還有鼻子出氣的輕微“噓噓”聲。夜的靜把什么聲音也放大了:干秸稈葉子被風(fēng)扯動的簌簌聲,楊樹新長出的嫩葉的“嘩嘩”聲,一根枯枝折斷的“喀嚓”聲,還有大黃睡夢里的“嗚嗚”聲……她越來越清醒了,睡不著了。她想一想還有啥沒干的活計:院子里的菜畦都種上了,院墻外邊溝邊上的空地種了點黃豆,村南邊的二畝多地是找機耕的給種上了玉茭,苗子也長得有半尺高了。她本來是不用種地的,太原的兒孫們把什么也給預(yù)備下了,她不缺吃的也不缺用的,但是毛虎心疼地呀,他見不得讓地閑荒著不種,想到這兒她喃喃出聲了:“死老漢,我也八十一歲了,地里受不動了,讓你瞅瞅近處地里的青苗苗就行,遠處的地,我撂荒呀……”

  她翻來覆去的睡不著,好不容易挨到天蒙蒙亮,依著多年的習(xí)慣,她從被窩里爬起來,穿上衣裳。該干的活計得干,雞呀狗呀她得管。

  開門出去,外邊有濕漉漉的霧氣撲過來,遠處的群山還是黑沉沉的。她扯水管子放進一缸井水,從窯屋拿一棵冬天吃剩下的白菜剁碎了,拌上玉茭面端出去喂雞,然后開了街門,放出去大黃。

  坐下歇一會兒,她給自己做了煮疙瘩吃,把鍋里吃剩下的倒給大黃,洗凈了鍋碗,然后帶上街門,出去了。清明已經(jīng)過去半月,自打那天跟寶娃一家上墳以后,她還一回沒到老漢的墳上看看。

  村道里寂靜肅穆得一如往常,院墻根下有她那幾只雞在刨食,大黃也沒有走遠,在籬笆寨子旁邊轉(zhuǎn)悠。

  往前走,似乎寂靜中有了響動,卻聽不到人說話的語聲,走到近前她看到,二愣家的院子敞著大門,二愣正用驢糞和泥,看樣子是打算修補垮塌的山墻了。那一段墻,早在去年秋天的頭場雨中就垮了個大洞洞,他忙著拾掇秋騰不開手,就搬一捆玉茭秸稈給塞上了,這一塞就是一冬一春,眼下天暖和了,二愣終于想起來應(yīng)該補補它。麥妮看見他把褲腿挽得高高的,吃力地倒動著兩條瘦腿在泥里繞著圈子踩,黑瘦的腿肚子底下有歪歪扭扭鼓起來的筋疙瘩。

  村里已經(jīng)有二十多年沒見誰家蓋新房了,現(xiàn)有的房子沒有不漏雨的,黃泥坯壘的墻一下雨就往下流黃泥水,還經(jīng)常往外斜往下垮。得像縫補破衣裳一樣,老房子也要經(jīng)?p縫補補。

  這些年,二愣的兩個兒子在山外邊也掙到了錢,早幾年二愣自己在縣城賣核桃大棗也掙錢,但是他家沒回村里來蓋新房,兩個兒子都在城里哪個犄角旮旯買個窩貓進去了。村里已經(jīng)沒有年輕人了,光剩下幾個老婆老漢。出去的人們決定離開的那天,就沒打算再回來。

  下到溝里踩石頭過河的時候她歇了一會兒。滿槽春水還在沖刷著河岸,她看見黃水里飄擺著一根抱娘蒿,那根蒿子在水里搖搖擺擺的,一會兒被水壓下去,一會兒又飄上水面來,就是不肯隨著水流飄下去。她細看看,它的根須是長在岸邊土里的,水大了,根被涮的露了出來,白森森的一團,所有的新根須都圍繞一根經(jīng)年的老根生長,緊緊的抱著它,水流日夜拉扯,也沒能把它與老根分開。她還是頭一回看見它的根,一時間她明白為啥叫做抱娘蒿了,那老根,就是它的娘啊,它在河水里千苦萬苦,也舍不得放開。

  走過去的時候她想,那老根,也不必得是娘吧,不興是舍不下離不開的旁的親人嗎?這世上,房呀樹呀人的肉身呀,什么什么也會死去、消失、變成土,獨獨這份舍不下離不開的念想不會死,不會消失和變土,日子再苦再糟心,有了這份念想,就有了活著的心勁。人活一世,就是個這。

  半個月沒來,毛虎的墳塋上長出不少綠草,也有肥嫩的薺薺菜,苦菜,也有正在開放的花瓣被露水浸濕的蒲公英,墳前石墩的縫隙里也冒出了尖尖的草芽,發(fā)散著濕潤的泥土和青草澀澀的氣味。

  葛條溝還是那樣沉寂,溝東邊的山頂上,也是像那天一樣頂著一片白棉花云,天還是一長條,地還是左右兩片,白花花的日頭照著,滿鼻子的的苦艾和泥土氣味。春風(fēng)颯颯,綠草茸茸,只是不見了當(dāng)年啃草的那群羊和趕羊的人。

  她被涌上心頭的記憶弄得渾身哆嗉,氣喘起來了,腦袋里邊的一根大筋也在“砰砰”亂跳。她沉重地跪坐下來,轉(zhuǎn)身躺靠在潮濕的荒墳上,心里慌亂得沒有底,又像有塊大石壓在胸口上,壓得她喘不過氣來。

  穩(wěn)當(dāng)了一會兒,氣悶放開了她,她對著冰涼的、散發(fā)著死人朽爛氣味的黃土說起話來:“老漢啊,快了,到時候了,這世上所有的門都關(guān)上了,獨獨剩下一道門檻,邁過這道檻,我就進你的門呀。”

  恍惚間還是那個春日的葛條溝,她靠在他懷里,聽得見他心跳聲,“嗵嗵”的像打鼓一樣,他趴在她耳根熱哄哄地說話,綠草之上,藍天之下,他還是那樣的健壯和年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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