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老人
清晨熹微的陽光穿透繁密的金鳳樹葉斜斜地照在窗檐上,一絲一縷緩緩地滲進老舊的窗戶。老婦人癱坐在輪椅上,青筋像藤蔓一般爬滿了她枯瘦的雙臂。她吃力地推著輪子,輪子吱呀吱呀地轉(zhuǎn)動著,像一頭老牛馱負著一個沉睡的孩童。她在低矮的窗邊徐徐停下,稀薄的晨曦密密匝匝地傾瀉在她褶皺的臉龐上,包融了她所有的滄桑與惆悵。老婦人凝望著窗外一成不變的街景,就這樣開始了日復(fù)一日漫長的守望。
暮色四合,老人踩著一輛三輪車,哼著小曲,穿過曲曲折折的巷道晃悠著回家。他將三輪車?吭诶衔蓍T前的金鳳樹下,跳下車,抽下耷拉在脖子上的汗巾,用力地甩了甩,然后蹲下身去檢查輪子與軸承,動作嫻熟而老練。末了,他直起身,繼續(xù)哼著小曲推門走進屋去。
老婦人此時正坐在天井下,雙眼呆滯地凝視著面前霉跡斑斑的墻壁,身子一動不動,恍如一尊古老的雕像。聽見合頁轉(zhuǎn)動的吱呀聲,她微微側(cè)過臉,雙眼在老人身上端詳一番,轉(zhuǎn)回頭,重又恢復(fù)到剛才呆板的姿態(tài)。
老婦人與老人這樣就算是打過招呼了,老人進屋后徑直走向廚房,步伐急促而凌亂。逼仄的廚房里沒有窗戶,也沒有燈光,只有一扇窄窄的門,等待陽光饋贈予它稀落的光明。老人在廚房里煮飯,燒菜,洗碗,忙得滿頭大汗,他要趕在日落之前把這些瑣碎的事情做完。開飯的時候,老人照常端上兩碗稀粥和兩碟菜,一碟芥藍,一碟肉脯——亙古不變的菜式,他和老婦人就這樣吃了幾十年。飯后,老人枯坐在木椅上抽著煙,輕輕哼著潮汕民謠,老婦人繼續(xù)把輪椅推到窗邊,彌望著已經(jīng)漆黑一片的街景。時間一到,他們便各自上床睡覺,天亮之后又重復(fù)著昨日所做的事情。
這就是老人與老婦人的生活,幾十年來一成不變的生活。他們每天的生活如同被復(fù)刻在一張固定的雕版上,就這樣沿著人生既定的軌道平平淡淡地生活了幾十年。他們的人生沒有所謂的希望與失望,簡簡單單,平平安安地生活下去就是他們的人生信條,也是他們生存于世的惟一理由。
六月的金鳳花開得絢爛,老屋前那棵枝繁葉茂的金鳳樹像一把遮天蔽日的大傘,覆蓋了屋頂黝黑的瓦片,遮蔽了老屋的破落與老舊。殷紅的金鳳花密密匝匝地裝點在致密的碎葉中,遠遠望去,恍若一幅色彩斑斕的水彩畫。老人在傍晚的時候回到家中,他照常將三輪車停靠在金鳳樹下,當(dāng)他推開門,踏進屋里的時候,老婦人突然對他說:“老頭子,我想吃薄殼米。”
老人怔了一下,而后露出喜出望外的笑容:“好……好,我這就去買。”老人返身踱出屋子,跳上三輪車,三輪車像疾風(fēng)一般在空寂的巷子里穿梭著。老人在菜市場上買來了一袋薄殼米,二十塊錢,幾乎花光了他今天所掙的錢?墒抢先瞬⒉恍奶,他反而很開心,老婦人難得主動提議吃薄殼米,多花點錢又何妨呢?
吃晚飯的時候,老人問老婦人:“老婆子,怎么今天突然想吃薄殼米了?”
老婦人沉吟了片刻,抬起頭來對老人說:“老頭子,你知不知道……他們今天生下了一個孩子,是個男孩!”
老人的眼睛因驚訝而變得圓潤明亮,臉上掠過一絲意外的欣喜,但旋即陷入了凝重的黯淡。他沒有回話,只是點了點頭,繼續(xù)低頭喝著粥。
“老頭子,我們……我們過去看看孩子,就看一眼……好不好?”老婦人支支吾吾地說著,話語里夾帶著滿滿的哀求。
老人的臉色變得愈發(fā)陰沉,依然埋頭喝著粥,沒有回話。
“老頭子,我知道你還很恨他……可是,可是我們只是去看看孩子,就看看孩子而已,他畢竟是我們的孫子啊……”老婦人囁嚅著,聲音因底氣不足而變得顫抖起來。
“夠了!”老人喝住老婦人,“那個孽子,我去他家干什么!他有了兒子又關(guān)我們什么事?你倒是心腸好呵,那你就去他家吧,給他當(dāng)個保姆,照顧他的寶貝兒子,也省得整天和我一塊喝粥吃肉脯!”老人越說越激動,幾乎吼了起來,像極了一頭發(fā)怒的獅子,一字一句,像亂針一樣無情地扎在老婦人脆弱的心上。
老婦人終于哭了起來,積蓄已久的淚水像決堤的河水一般泛濫了她那張滿布暗斑的臉。她帶著哭腔斷斷續(xù)續(xù)地說:“都是……都是我不好,什么都做不了,拖累了你們……廢柴至少還可以燒火,可……可我什么都做不了,我就是一個廢人,我這樣活著還有什么意思……”
“你夠了沒有?盡說這種喪氣話!你這樣說情況就會變好嗎?你這樣說那個孽子就會良心發(fā)現(xiàn)嗎?”老人厲聲怒斥著老婦人。
老婦人哭得愈發(fā)凄厲,凄婉哀痛的哭聲淅淅瀝瀝,像延綿不盡的河水一樣流淌在昏暗的屋子里。
老人先前以賣涼茶為生,那間遠遠看去像紙盒一樣的涼茶店是老人生命的延伸,它與老人相契相依了三十幾年,已經(jīng)完完全全融進了老人生命的脈絡(luò)。老人在四十歲的時候才有了孩子,他與老婦人格外疼愛這個上天賜予的麒麟兒,為他付出任何東西都心甘情愿。六十五歲那年,老人賣掉了涼茶店,轉(zhuǎn)行做起了三輪車夫。那一年,他的兒子結(jié)婚,為了籌夠錢給兒子購置新房,百般無奈之下,老人忍痛賣掉了悉心經(jīng)營了三十幾年的涼茶店。而那家涼茶店,是老人的父親留給他的惟一遺產(chǎn)。他永遠不會忘記自己在父親臨終前許下的承諾——無論再苦再窮,他都會把這家涼茶店經(jīng)營下去。因為這家涼茶店是他們的命根,是他們這一家人的精神支柱?稍旎耍B老人自己也想不到,他最后竟是為了那個孽子而違背了對父親的承諾。
后來,每當(dāng)老人回想起這件事,他總會恨得咬牙切齒,痛心疾首地說:“媽的,我那時就是個豬腦子,怎么就看不清那畜生的真面目!我就是犯賤,二十五年養(yǎng)出一條白眼狼!”
二、男人
男人坐在搖籃旁,表情祥和而平靜,仔細地端詳著襁褓里那個粉嫩的臉蛋。他的眉毛,他的眼睛,他的嘴巴,他的雙頰,怎么看都是那么賞心悅目,雋秀可愛。男人欣慰地笑了,他抬起頭,目光在不經(jīng)意間撞上了桌前那張陳年的照片,他愣了一下,目光立刻游離到其它地方。
是的,他在逃避。
剛才平和如水的心境,仿佛跌落了一顆突兀的石子,霎時被攪得凌亂不堪。他突然感到一種莫名的不安與恐懼,潮汐一般一陣陣地侵襲著他畏縮的心。他朝四周望了望,灰白的墻壁上倒映著他不堪的影子,房間里光線亮堂,卻顯得異;氖徟c蒼涼,光線所及之處,都繪滿了虛空的輪廓。頹圮的墻角,堆放著許多凌亂的雜物,散發(fā)著一股幽幽的懷舊氣息。他呆呆地望著墻角,空洞的眼神隨著視線的延伸變得愈發(fā)黯淡,一種滄海桑田的感傷悄然涌上他的心頭,肆意襲擊著他記憶的軟肋。
他著實不想再回憶起那段悲傷的往事,但記憶中那個沉痛的片段,卻無時不刻在他的腦海里復(fù)沓環(huán)繞,如同錐子一般刺痛著他薄弱的心臟。桌前那張老照片,已被覆上了一層致密的灰塵,所有關(guān)于記憶的感傷,都潛藏在這層絮亂的灰塵之下,無時不刻在男人的內(nèi)心深處隱隱作痛。
那張照片是他們一家人的合照,老人和老婦人端坐在前面,男人和女人儀態(tài)端莊地站在他們身后,四個人的臉上都洋溢著幸福而溫馨的笑。右上角的女人在照片中格外顯眼,她的微笑宛如早春的晨曦一般明媚而清新,仔細觀摩,還能窺見一絲隱秘的嬌媚。這張溫馨的照片在表面上看來,是那么和睦美滿,但細究之下,卻暗涌著無數(shù)渦流。
女人明媚而清新的笑靨下,隱含著的不是善意與真誠,而是無盡的嫌惡與鄙夷。這種嫌惡與鄙夷潛藏在這個危機重重的家庭里的每一個角落,它彌散著一股令人窒息的氣味,只要有一絲微渺的火苗,就會引爆這座危機四伏的城池。
嫁給男人之后,女人像完全變了一個人似的,往日的嬌羞與溫柔消失無蹤,取而代之的是驕橫與霸道。她開始對家里這個軟弱無能的男人頤指氣使,男人做任何事情都要聽從她的命令,無論是否關(guān)乎原則問題。她儼然已經(jīng)統(tǒng)治了這個家的一切。終于,在結(jié)婚后的第二年,女人命令男人將老人和老婦人趕出家,她要獨占這幢本不屬于她的房子。
男人怔住了,他用近乎哀求的口吻對她說:“老婆,我爸媽的年紀(jì)這么大了,老厝那邊的環(huán)境又那么潮濕,你讓他們回去,他們肯定住不慣的……要不,要不我們攢錢買套新房子,我們自個兒搬過去住……只要你別把我爸媽趕出去,什么事情都可以商量,好嗎?”
“你個廢物!!”女人用極其尖銳刺耳的聲音對男人劈頭蓋臉地罵道,“你要是買得起房,我還用得著住在這個破地方?我爸媽不也是住在自己的老厝里,憑什么你爸媽就要和我們擠一塊?難道他們的命就比我爸媽高貴?笑話!也不看看他們是個什么東西!”
“可是……”男人用微弱的聲音抗議道。
“有什么好可是的?難道我爸媽就是天生的賤種嗎?有本事你給他們買一套房子。∧惆謰尩购,整天窩在我們家里享清福,那兩個老不死除了吃喝拉撒外還會做什么?”女人粗暴地打斷了男人的話,尖刻地嚷著。
男人爭不過女人,懦弱的他終究還是屈服了。在那個棉絮漫天飛舞的午后,他將兩個裝滿老人和老婦人衣物的行李箱扔上搬運車的后座,與車夫交代了幾句話后,他決絕地轉(zhuǎn)過身,鼠竄一般躲進了那間陰冷幽閉的房屋。
老人臉色陰沉,他向旁邊重重地啐了一口痰,嘴里罵了兩句臟話,然后騎上三輪車,載著哭得歇斯底里的老婦人離開了那幢冰冷的建筑。車輪在凹凸不平的地面上艱難地滾動著,發(fā)出陣陣沉重的悲鳴。三輪車與搬運車一前一后緩緩地行進著,兩個慘淡的身影在茫茫人海中慢慢歸于寂滅。
女人在一年之后誕下了一個男嬰,男人聞此消息后高興得忘乎所以,那一刻,他簡直認為自己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那個人。但世事難料,悲喜無常。同在那一年,男人之前蒸蒸日上的生意遭遇了慘痛的滑鐵盧。原本還在打算如何擴張店面的男人,如今卻連自己的本店都保不住,最后他只能悲痛地接受關(guān)門倒閉的事實。
女人在不久后與男人離婚。她向男人提出離婚要求的時候,語氣是那么冰冷決絕,絲毫沒有回旋的余地。她信仰金錢,崇尚物質(zhì),她的世界里永遠只存在這兩樣至高無上的東西,除此之外,任何事物在她的心目中都一文不值。男人這一次卻表現(xiàn)出了罕見的強硬,他告誡女人,想走可以,但別想拿走一分錢,更別想帶走他的兒子。女人當(dāng)然不能接受。這件事最后鬧上了法庭,女人得到了十幾萬的補償金,要男人分三年還清,而男人則成功地留下了那個年幼孤苦的孩子。
接二連三的打擊讓男人變得萎靡不振。他癱坐在搖籃旁,面如灰土,呆滯的雙眼直直地盯著襁褓里那個粉嫩的嬰孩,一種沉重的悲戚肆無忌憚地涌上他的心頭,頃刻間席卷淹沒了他。這個孩子的命運為何如此悲苦,在他還未降生前,這個風(fēng)雨飄搖的家庭便經(jīng)受了一次親情的決裂,而在他不到一歲時,他的母親便決絕無情地棄他們而去。
男人緊緊地攥著拳頭,棱角分明的拳頭因用力過度而不停顫抖,他的表情突然變得篤定起來,驅(qū)散了原先所有的頹靡與沮喪。他知道自己不能再繼續(xù)頹廢下去了,他決心要為眼前這個苦命的孩子創(chuàng)造一個溫良的生活環(huán)境,他所犯下的種種過錯與罪孽,決不能讓這個無辜的孩子來承擔(dān)。他決計重新找工作,他要養(yǎng)活這個孩子,他要東山再起。
兩年之后,男人果然東山再起了。憑借著他精明的經(jīng)商頭腦,他很快建立起了另一家店鋪,他賣的是五金,批發(fā)給各大公司。有了兩年前那次慘痛的教訓(xùn),如今的他在商品交易上顯得更加謹(jǐn)小慎微,也正是有了之前的經(jīng)驗,如今的他在生意運營上顯得更加精明老練。如今他已經(jīng)有了三家連鎖店,規(guī)模遠遠超過了原先的店鋪。在人生得意,事業(yè)豐收之際,他邂逅了另外一個女人。這個女人比原先那個更加嫵媚動人,巧笑倩兮,顧盼生姿。而最令男人著迷的是,她的身上有著男人所不具備的羅曼蒂克情懷,她的一言一行總是那么優(yōu)雅綽約,舉手投足之間,宛若一個從詩畫里走出來的仙女。這一年,他和女人成婚,過上了他們夢寐以求的小資生活。
那年初夏的金鳳花開得寥落,舒卷的花瓣依舊那么嬌滴嫣紅,只是遺失了原有的光澤與艷麗。那方逼仄的天井下方,橫躺著一個枯瘦如柴的身體,他手上的花灑傾倒在地上,攤開的水浸透了他單薄的背心。老人死了,死于腦血栓突發(fā)。
老婦人說,老人死得很突然,那天他在天井下澆花的時候突然倒在地上,毫無征兆地,就這樣撒手人寰。老人至死都沒有再見男人一面,從被趕出家門的那一刻起,倔強的他就決心要斷絕與男人的一切聯(lián)系。即便得知自己有了孫子,他也不愿意到男人家去看他一眼。
男人是在吃飯的時候得知這一噩耗的。他僵坐在椅子上,手機緊緊地貼在耳邊,母親肝腸寸斷的哭聲從聽筒里一陣一陣地彌散出來,絞痛著他愧疚不安的心。他的臉從暗黃漸變成土黑,雙瞳漸失了原有的光亮,那片頹唐的皮肉,有氣無力地耷拉在他棱角分明的臉上,仿佛失去了所有生的氣息。
女人驚愕地看著面目犁黑的男人,卻不敢問他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事。最后還是男人自己向女人說明了情況。女人聽后沉默了一會,“哦”的一聲離開了飯桌。
男人終究沒有回去奔喪,他只是拿了些錢托人送去給老人辦喪事。他不敢面對老人的遺照,老人凌銳的目光像利劍一樣,狠狠地刺痛著他那早已崩潰的內(nèi)心。
或許是因為愧疚,抑或是出于同情,男人在老人做完“七七”之后,自作主張把老婦人接回家,這件事,他并沒有跟女人商量過。
那天女人下班回家后,進門看到坐在沙發(fā)上的老婦人,懷里抱著酣睡如泥的小孫子,表情恬淡而慈祥。她似乎頓時明白了什么,立刻掉頭走出了大門,淡漠的背影消弭在淡黃色的光線盡頭。
“有她沒我,有我沒她!”這是女人當(dāng)天晚上發(fā)給男人的短信。簡簡單單八個字,卻像一條巨大的蜈蚣,無情地咬噬著男人那早已支離破碎的心。
“無論怎樣,我都要把她留下來,她畢竟是我媽!”男人回復(fù)了女人,態(tài)度強硬而堅決。
此后幾天,女人都沒有回家,也沒有任何音信。在那個夕暉斜照的傍晚,女人突然回到家,身后跟著五個彪壯的大漢。她指著老婦人對男人蠻橫地嚷道:“是要她自己走,還是要我來幫她?”男人惡狠狠地瞪著女人,氣得渾身直發(fā)抖,卻又無可奈何。老婦人用枯瘦的雙手支撐著孱弱的身子顫顫巍巍地站起來,褶皺的臉上浸滿了悲愴的淚水:“我自己走,我自己走……只要,只要你們別傷害我兒子……還有孫子。”
男人被三個大漢緊緊地押著,眼睜睜地看著老婦人被兩個大漢攙著走下樓,坐上了那輛早已為她準(zhǔn)備好的三輪車,顛簸著離開了這幢冰冷的建筑。女人站在窗邊,得意地觀摩著眼前這一切,她轉(zhuǎn)過頭笑著對男人說:“我們又可以重回二人世界了。”男人怔怔地看著女人,空洞的眼神里流瀉著無盡的悲哀與無奈。
萬籟俱靜的深夜,清冷的晚風(fēng)絲絲縷縷地飄進窗戶,撩動著席地的雕花窗簾。窸窸窣窣的蟬鳴離散在幽寂的空氣中,氤氳出一片哀婉的荒涼。男人坐在床上,黯淡的目光穿過半開的鋁合金窗一直延伸到飄渺的天際盡頭,冷峻的夜空在他長久的凝望中變得越來越幽深空洞,像一道深不見底的深淵,而他是那顆渺小的石子,慢慢地,慢慢地陷落下去。這些年來,他到底做了什么?又得到了什么?事業(yè)成功了?愛情豐收了?在外人看來,的確是,可對他來說呢?他的店鋪是做大了,可能否繼續(xù)維持現(xiàn)在的規(guī)模,還要看投資方的臉色。他的愛情是豐收了,可是他的老婆——那兩個女人,為什么在結(jié)婚前都是那么溫柔賢惠,但婚后卻都變得那么冷酷無情,眼里絲毫容不進他那對年邁的父母呢?人心,果然如此難以捉摸,果然如此猙獰險惡么?這么些年來,他像一個木偶一樣被兩個強勢的女人操控著,他根本無法左右自己的人生,懦弱的他竟然連自己的父母都保護不了。這么些年來,他每天都生活在焦慮不安與良心譴責(zé)之中,他不敢,也沒臉再見自己的父母。從老人和老婦人被趕出家門的那一刻起,他就注定要背負著“孽子”的罪名度過此生。生活在這個紛擾的世上,他好像得到了一切,又好像失去了一切。他連自己的命運都無法掌控,連自己的父母都無法保護,他的人生究竟有什么意義?他只是可憐那個年幼的孩子,在未涉人世時便要經(jīng)受家庭的崩塌,人情的破裂。他冥想了許久,摸了摸眼角冰涼的眼淚,長長地嘆了一聲。他拿出藏在枕頭下的那瓶手指大小的藥液,在眼前晃蕩了兩下,長笑一聲,仰頭喝了下去,空洞的眼神消逝在冷峻的黑夜里。
三、男孩
男人死后,女人把孩子送去了孤兒院。她嫌惡這個孩子,她要再嫁,這個本不屬于她的孩子是她所向往的羅曼蒂克生活最大的絆腳石,她自然要想辦法擺脫掉他。老婦人聽聞此事,急急忙忙地推著輪椅到孤兒院將孩子領(lǐng)了回來。她將孩子抱在懷里,微笑地看著那張粉嫩潔凈的臉蛋,是那樣純潔無瑕,絲毫不受塵世的污染。老婦人哭了,捎帶著體溫的淚水順著溝壑縱橫的臉頰盤曲滑落,一滴滴打在孩子纖素的衣服上。她的哭聲變得愈發(fā)哀婉凄厲,孤兒院前的行人都不約而同地轉(zhuǎn)過頭來奇怪地看著她,而后又帶著莫名其妙的表情匆匆離去,仿佛對眼前的情況充滿了落空的失望。
四年前,老婦人被男人趕出家門,與老人一起回到了這間塵封多年的老厝。這間老厝位于一條逼仄的巷子里,多雨的天氣與低洼的地勢使得這個地方常年處于陰潮與沆瀣之中。老婦人在這里住了不到一年就患上了嚴(yán)重的風(fēng)濕性關(guān)節(jié)炎。每逢陰雨天氣,膝關(guān)節(jié)上那種錐刺刀絞一般的痛楚總會讓她疼得死去活來。身體本就孱弱的老婦人經(jīng)受了無數(shù)次受刑一般的痛苦折磨之后,身體日漸虛弱,兩條枯瘦綿軟的腿根本無力支撐起那個瘦骨嶙峋的身軀,她最后只能坐在輪椅上生活。
十五年前,老婦人總喜歡坐在窗邊,彌望著窗外一成不變的街景,希望男人能回心轉(zhuǎn)意,希望女人會良心發(fā)現(xiàn)。但這兩件異想天開的事情,直到老人去世都沒有發(fā)生。十五年后,她依然喜歡坐在窗邊,彌望著窗外寥落的街景,等待著男孩的歸來。對她來說,生活在這個世界上的惟一意義,就是等待。等待生活好轉(zhuǎn),等待兒孫成長,在無盡的等待中守望一切,也在漫長的守望中等待所有。
那一年,三歲的男孩被老婦人從孤兒院抱回來后,他生命的根系便深深地纏扎在這片陰潮的土地上,歡喜憂愁,嬉笑啼哭,都是這片土地賦予他成長的養(yǎng)分。生命中所有的隱痛與傷懷,都像溪泉一般在他身上緩緩淌過,只有在烈日的曝光下,才能隱約窺見上面曲曲折折的淺淡的劃痕。
男孩八歲的時候,老婦人將他送進當(dāng)?shù)匾凰W(xué)讀書。男孩長得黝黑瘦小,天生一副懦弱膽小的模樣,如果在他瘦削的臉龐上細細觀摩,甚至能夠窺見他父親模糊的輪廓。從小就極少與人接觸的他性格內(nèi)向而自卑,進入小學(xué)后,怯懦的他自然而然地成為同學(xué)們欺侮嘲諷的最佳人選。“矮子”“矬子”“腦癱兒”“死爸仔”各種極盡侮辱性的稱謂像皮蘚一樣緊緊地粘附在他瘦弱的身體上,長年累月,仿佛都已成為借代他的標(biāo)準(zhǔn)詞語?墒沁@一切,他都默默地忍了。懦弱的他沒有一點反抗的勇氣,自卑的他甚至覺得這些侮辱都是合情合理的。但即便如此,有時候,他還是會一個人跑到荒無人煙的曠地上,歇斯底里地放聲大哭。單親家庭的孩子讓人瞧不起,家境貧窮的孩子也讓人瞧不起,矮小丑陋的孩子更讓人瞧不起,而他是這三者的集合體,好像一生下來就注定要被人侮辱嘲諷似的。他生存于世的意義究竟是什么?是作為悲劇的實例來襯托別人的幸福?還是為例行公事一般過完這卑賤的一生?抑或是為了替父母犯下的過錯承受上天的懲罰?年幼的他想不清如此深奧的問題,他只是覺得很委屈,他只是知道,自己的家里很窮,自己的命很賤。
老婦人并不知曉這一切,內(nèi)向的男孩對學(xué)校里發(fā)生的事情只字不提。日子依然這樣過,老婦人與男孩每天的生活如同復(fù)刻一般一成不變,沒有所謂的希望,也沒有所謂的失望。陰雨連綿的時候,老婦人的膝關(guān)節(jié)依然讓她痛得死去活來;風(fēng)輕云淡的時候,男孩照常在學(xué)校里遭受別人的嘲笑欺侮。這些生活中的創(chuàng)傷與隱痛,在他們看來,都是上天所賦予的,如同身體發(fā)膚,生時捎來,死不帶走,他們從沒想過反抗,也沒有勇氣反抗。
喧鬧熙攘的風(fēng)翔街,年久失修的道路上鋪陳著錯落的碎石子,三輪車從上面經(jīng)過,發(fā)出陣陣清脆的咯咯聲,仿佛要散架一般。老婦人氣喘吁吁地推著輪椅?吭诮诌叄s亂的呼吸聲與腳步聲從她的耳邊簌簌流過,令年邁的她感到煩躁不安。她用模糊的雙眼望了望街上熙來攘往的人群,無一不帶著焦慮匆忙的神情,汲汲于生活,或汲汲于工作。早晨熹微的陽光穿透細碎的金鳳樹葉緩緩地爬上老婦人的臉頰,她望了望天,感覺時間已經(jīng)不早了。她從輪椅上掏出一只塑料飯碗,艱難地俯下身,將飯碗輕輕地放在前面的空地上。她的雙手撐著輪椅兩邊的扶手,咬著牙,顫顫巍巍地落下輪椅。老婦人的背部在常年的蜷縮中變得佝僂,令她本就笨拙的行動變得愈加遲緩艱難。她小心翼翼地嘗試著站起來,但膝蓋上一陣鉆心的疼痛讓她的腿失去了所有的氣力,她不爭氣地倒在了地上。老婦人不甘心,等到膝蓋上的痛感有所減弱,她再次嘗試著站起來。徒勞,膝蓋上的疼痛再一次讓她摔倒在地。幾次嘗試均告失敗之后,她終于放棄了,就這樣卑瑣地蜷縮在地上,右手有氣無力地抓著碗,乞憐過往的路人悲憫的施舍。
這就是老婦人每天的“工作”,在把男孩接回來后,為了維持生活,身體孱弱又身無長處的她只能依靠乞討度日。但是男孩并不知情,老婦人一直告訴他,他們的生活費,都是他媽媽寄過來的。媽媽在哪里呢?八歲的男孩眨著疑惑的眼睛問道。在外地打工,外地就是——一個很遠很遠的地方。老婦人一直這樣回答男孩。
南方的盛夏,烈日高懸,熾熱的陽光灼燒著沉悶的空氣,花草鳥獸在炎熱的包裹下昏昏欲睡,頹靡萎謝,毫無生氣。只有老屋前那棵垂暮的金鳳樹,依舊巍然挺立在炎炎烈日下,蔭蔽著這間破落的屋子。老人死后,那輛陪伴他多年的三輪車就一直?吭诮瘌P樹下,仿佛與他訂下了永恒的契約,永久地掩埋在時光的塵土里。十五歲的男孩繼承了老人的三輪車,他在那年仲夏動手翻修了這輛三輪車。他對老婦人說,他如今已經(jīng)長大了,要自己掙錢來贍養(yǎng)她。老婦人聽后愣了許久,而后哇的一聲大哭起來。她卑瑣地生活了一輩子,直到今天她才第一次聽到這句平凡而感人的話。但可悲的是,這句話竟是出自她那個可憐的孫子之口,而非那個事業(yè)有成的兒子。
男孩買來一些鐵片及零部件,給三輪車進行維修加工。翻修后的三輪車多了一個鐵皮后箱,比原先用帆布蓋成的后座寬敞許多,也結(jié)實許多。男孩給三輪車加了一圈輪子,又安上了馬達,這樣以后不僅可以承載更大的重量,也節(jié)省了許多踩車的力氣。老婦人為男孩的聰穎高興不已,她覺得這是男孩遺傳了他父親的聰明才智——希望只是遺傳了他父親的才智,而沒有其他東西。在此之后,每天放學(xué),男孩總會迅速跑回家里,騎上三輪車到街上轉(zhuǎn)悠晃蕩。他看準(zhǔn)了這個時候大家都下班放學(xué),想趁此機會大賺一筆。男孩在短短一個傍晚就能掙二三十塊錢,這相當(dāng)于老人當(dāng)時一整天的收入。男孩和老婦人的生活似乎在一點點地走上正軌,一切看上去都是那么美好而溫馨。這個世界給他們帶來了太多的傷痛與不幸,但若忘卻了這些,他們貧乏的生活中還是可以覓到一絲感人的暖意的。
六年的小學(xué)生活對于男孩來說,是壓抑而晦暗的。學(xué)校里的生活就像一根粗厲的鞭子,在他脆弱的心靈上無情地抽打著。男孩那顆卑弱的心早已傷痕累累,舊瘡未愈,又添新傷,六年的時光里,他的心一直在淌著血,從未停過。
十五歲那年他考上了當(dāng)?shù)匾凰胀ǖ闹袑W(xué),在那里繼續(xù)他的讀書生涯。然而,懦弱而自卑的他,無論到什么地方,都逃不掉被人欺侮的命運。男孩的初中生活與小學(xué)并無二致,一切都是那么熟悉,一切似乎從未改變。男孩的身材依然那么矮小,性格依然那么懦弱,心理依然那么自卑。時光似乎在他身上停止了流轉(zhuǎn),人生的倒影鋪陳在他身上的每一寸肌膚,每一個眼神,每一次動作,他注定要依照著這樣一個鄙陋的模板度過此生。
然而,正值青春期的男孩雖然生性懦弱,但也開始有了自己的脾氣。那天課間休息,班里一個身高體壯的男生照常對他進行了一頓肢體與語言上的侮辱之后似乎還不滿足,用戲謔的口吻對癱倒在地上的男孩說:“怎么,不服嗎?站起來打我啊,要是打不過的話,就用你那輛三輪車來撞我啊。我看你每天下午都騎得那么得意,好像還會‘飚車’呢!”男生說到“三輪車”這三個字時故意提高了音量,全班同學(xué)聽到這三個字,霎時爆發(fā)出一陣連綿起伏的刺耳的哄笑。男孩不知道男生是如何知道他騎三輪車掙錢這件事,騎三輪車載客在本地大多是“外省仔”所干的活,在當(dāng)?shù)厝搜劾锸菢O其卑賤的工作,因而男孩每次都要到其他街道去載客,為的就是避開本校的學(xué)生?墒,男生為什么會知道這件丟人的事情?
男孩還在苦苦思索的時候,男生繼續(xù)譏諷道:“你別說,我前幾天還看見你奶奶,才知道她原來是個乞丐呀!哎呀,我當(dāng)時不知道,還丟給了她兩毛錢。后來看到她推著輪椅往你家去,我才知道那是你奶奶。嚇!難怪你每天身上都這么臭這么臟,原來全是你奶奶給傳染的啊。哈哈哈哈……”男孩驚呆了,他不相信男生所說的話,奶奶明明一直告訴他說她是出去買菜,有時她還會拾掇一袋金鳳花回來給他泡水喝,她怎么可能是一個乞丐?奶奶是不會騙他的,十五年里他惟一相信的人就是他奶奶。不,她絕對不可能騙他,她絕對不可能是一個乞丐!那一定是男生為了侮辱他而編造出來的謊言,一定是!
“你給我閉嘴!。”男孩猛地站起來朝著男生歇斯底里地吼著,他再也忍不了了,壓抑在他內(nèi)心深處六年之久的積怨此刻終于爆發(fā)了。他一把抓過講臺上那把鋼制的大三角板,狠狠地朝男生揮去。男生躲閃不及,一個趔趄重重地跌倒在地,拼命地叫喊著。男孩已經(jīng)完全失去了理智,六年里所有的侮辱與嘲諷,此刻都清晰地映現(xiàn)在他的腦海里,一幕一幕,像電影片段一般在他眼前不斷重現(xiàn),深刻而創(chuàng)痛。他像一個在戰(zhàn)場上廝殺正酣的士兵,雙目皸裂,咬牙切齒,身體緊緊地騎在男生身上,雙手擎著三角板,一下一下重重地刺向男生的脖子。男生凄厲地慘叫著,脖子上噴出的血濺滿了男孩那張猙獰的臉。班里一陣兵荒馬亂,同學(xué)們驚慌失措地四處逃竄,哀號聲與尖叫聲交織混合著,仿佛遭遇了一場滅頂之災(zāi)。
這場“廝殺”進行了一分多鐘,男生的臉便漸漸失去了血色,雙手也不再反抗了,身體一截一截地冷了下去,脖子上的血還在不斷地往外涌。男孩終于停手了,銀灰色的三角板幾乎完全被染成了暗紅色,尖利的邊角還在不停地往下滲著血。男孩的眼前突然陷入一片混沌的漆黑,而后又緩過神來。他看到自己身上沾滿了血,頭腦頓時一片空白,仿佛剛才行兇的那個人不是他,而是駐扎在他體內(nèi)的魔鬼。他嚇得尖聲大叫起來,發(fā)瘋一般跑出教室,沖破了姍姍來遲的保安與老師的重重阻攔,狂奔向自己的家。他驚慌失措地跳上三輪車,用力地蹬著踏板,他的雙手因恐慌而劇烈地顫抖著,三輪車搖搖晃晃地顛簸著,像一只被獵鷹追逐的逃命的野兔,發(fā)瘋一般在大街上亂竄。一路上他跌跌撞撞,三輪車早已被撞得不成樣子了,但他依然發(fā)瘋一般地騎行著。三輪車的速度越來越快,馬達因超負荷工作而發(fā)出縷縷濃厚的黑煙。前面的十字路口已經(jīng)亮起了紅燈,但此時男孩的眼里哪里還有紅綠燈,他不顧一切全速沖了過去。在馬路中央,他眼角的余光突然瞥見一個遮天蔽日的龐然大物向他疾馳而來,砰的一聲,眼前的世界突然變得天旋地轉(zhuǎn)。他的身體完全失去了重量,化作一顆卑渺的沙粒,跌入了空幻的深淵,遁入了永恒的黑暗。
老婦人是在第二天傍晚得知男孩車禍身亡以及他行兇殺人的消息的。她聽到這兩個聳人聽聞的消息后,表情異常平靜,沒有絲毫的驚愕與悲愴,仿佛早有所料。她只是輕輕地點了點頭,揮揮手,示意前來告訴她消息的村民回去。她呆呆地坐在天井下方,仰起頭,久久地彌望著幽深的夜空。皎潔的月光稀稀疏疏地傾瀉下來,熨帖地落在老人干皺的臉上,覆蓋了所有凄愴與痛楚。老婦人推著輪椅到里屋,拿起枕頭邊上那張老人的遺照,一絲不茍地擦拭著。她凝視著,滾燙的淚水一點一點地滲出眼眶,一滴一滴重重地打在照片上。她揩了揩眼角的淚水,繼續(xù)推著輪椅到男孩生前所住的房間。老婦人打開那個狹小的衣櫥,倒騰了許久,取出了男孩小時候包裹的襁褓。她木訥地看著,一種遙遠的悲戚裹挾著陳年的記憶洶涌而來,撕扯著她鮮血淋淋的傷口。
“我真沒用,什么都做不了……我就是一個廢人,連自己的孫子都保護不了,我這樣活著還有什么意思……”老婦人哀號著,凄厲的哭聲融匯在粘稠的空氣中,從幽暗的屋子里蔓延到街頭巷尾每一個角落,久久未能散去。
老婦人在夜深人靜的時候推著輪椅出了門,懷里揣著男孩的襁褓和老人的遺照。她輕輕地合上門,但沒有上鎖。她望了望那扇掉漆的木門,摩挲著門前那棵金鳳樹粗糙的樹皮,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然后轉(zhuǎn)過頭,推著輪椅繼續(xù)前進。
季夏的深夜,涼風(fēng)習(xí)習(xí),河邊稀薄的空氣中浸潤著腐朽潮濕的氣味,滲透在河岸稀松的泥土里。月華如練,倒映在微波起伏的河水里,時有微風(fēng)掠過,河水層層疊疊地向?qū)Π稊U散開去,遠遠望去,宛若一條在人間汩汩流淌的銀河。老婦人在這天夜里沒入了這條銀白色的河流,無聲無息的,仿佛空氣中少了一顆塵埃,大海里少了一滴水珠。
那間破落空蕩的老屋里,還彌散著老婦人撕心裂肺的嗚咽聲,像一片濃厚的陰霾,沉沉地籠罩在天井上方,隔絕了所有的光和熱。十二年后,他們四人終于可以團聚一堂了,在這間破敗的老屋里,在另外一個世界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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