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許多年以后,盡管遭受了現(xiàn)實的種種打擊與嘲諷,但秦伊仍舊篤信,這一切都是緣于你們之間的緣分。
仲夏炙熱的陽光從疏落的云層間投射下來,流散在空寂的走廊上。焦灼的暑氣順著悶燥的空氣汩汩滲進半掩的窗戶,給籠罩著緊張氣氛的試室平添了一分輕快的生息。秦伊手里緊緊攥著筆,手心不停冒著汗,雪白的試卷被她濕潤的手印出一個個怪異的水印。悠長聒噪的鈴聲響了起來,秦伊放下筆,整飭了一下試卷,長舒了一口氣。
走出試室的大門,秦伊回頭望了一眼,高三(5)班,這是她在這所高中就讀的最后一個班級,也是她高中時代的最后一個試室。拿著考試袋,秦伊慢慢地走出教學樓,疲憊的考生們從各個教學樓里魚貫而出,表情各異。秦伊望了望天,五點鐘的陽光斜斜地照下來,熨帖地平鋪在她的臉上。此時的陽光被云層濾掉了燥熱與焦灼,沉析出光亮與溫暖,在秦伊微微泛紅的臉上緩緩流動。
走到校門前,秦伊看到團團圍在門口隔欄前的家長們,他們焦急而渴切地朝學校里張望,仿佛在等待一個萬眾期待的重磅消息。
多么熟悉的場景啊。時至今日,當秦伊回想起三年前那個陽光熹微的下午,她依然會抿嘴而笑,臉上隱現(xiàn)出一抹霞光一樣的紅暈。
那時候,她在鮀江一中考完了中考的最后一科,走出那棟破舊的教學樓,看到校門口翹首以盼的家長們,她首先想到的不是自己的家人,而是你——林寒。她清楚地記得,在考試前一天下午,你們兩人背靠背坐在操場上,吹著微帶涼意的晚風,聽著學校老舊的廣播循環(huán)播放的《心愿》,她問你,如果她考不上鮀江中學,怎么辦。你不假思索地說,那我就轉去你們學校找你。秦伊低下頭,嘴角泛起一彎嬌羞的弧度,披肩的頭發(fā)散落下來,遮掩了她彤紅的雙頰和悸動的內心。
其實秦伊的擔憂完全是多余的,因為初中階段你們兩人就一直牢牢占據(jù)著全級前兩名。那時候秦伊的座位就在你前面,然而你們之所以會熟稔起來,卻不是由于座位的鄰近,而是因為一件偶然的事情。
秦伊清楚地記得,那天的語文課,是下午第一節(jié)課,悶熱的教室里同學們都昏昏欲睡,趴倒了一大片。天氣悶熱加上心情煩躁,語文老師在課上到一半的時候情緒終于爆發(fā)了,看到埋著頭的你,她怒不可遏地大聲吼起來:林寒,你給我站起來!這聲怒吼猶如一陣驚天霹靂,把昏昏欲睡的同學都震得猝然醒了過來。你緩緩地站起來,面無表情地與語文老師漠然對視。語文老師氣急敗壞地質問你為何上課不專心聽講,你聳了聳肩,沒有回話。怒火中燒的她尖刻地說,虧你還是班長呢,我看這個班的風氣就是被你給帶壞的!你依舊漠然以對不發(fā)一語。那天語文老師數(shù)落了你整整半節(jié)課,可是你一句話都沒有說,臉上的表情像是凝固了一般沒有絲毫變化。
下課后,秦伊轉過身來,帶著憐憫的神情對你說,你不要太在意語文老師剛才說的話,她今天心情不好,你很不幸當了她的出氣筒而已。等她氣消了,這件事自然就會煙消云散了。
你微微一笑,搖搖頭說,我怎么會在意她說的話,習慣了已經(jīng)。
秦伊噗嗤一聲笑了起來,什么叫習慣了?你可是班長啊,又是全級第一,平時哪個老師不寵著你?
你有些不好意思地笑著,沒有回話,繼續(xù)埋頭看著書。
你在看什么呀?給我看看。秦伊霸道地搶過你桌子上的書,翻過封面,像小學生學字一樣逐字念道,《遍地梟雄》,作者王安憶。你很喜歡這個人寫的書嗎?
那倒不是,隨便看看而已。你淡漠地說。
嗯……你很喜歡看書嗎?秦伊傻傻地問。
一般吧,看書總比上語文課好吧。你狡黠地說。
秦伊呵呵地笑了起來,說,那你剛才真活該被語文老師訓。
你聳了聳肩,做了一個怪異的鬼臉,儼然一副“我活該”的表情。
許多年以后,當秦伊回想起這段往事,她總會會心一笑,說她那時之所以會成為一名文藝青年,完全是被你“害”的。
其實你和秦伊早就應該熟稔了,你們之所以到初中才認識,完全是因為你們兩人的父母之間橫亙著的那道充滿偏見與歧視的鴻溝。記得第一次見到秦伊,是在你五歲的時候。那天你聽到門外有家具搬動的聲音,便推開門去一探究竟。你看到一個高大健壯的男人正從門外將一件件笨重的木制家具搬進屋子里。他身上穿著一件軍綠色的汗衫,后背完全被汗水浸濕了,緊緊地貼在寬厚結實的背肌上。他的手臂黝黑而粗壯,粗硬的體毛像雜草一樣恣意地攀爬其上。他的面相粗獷,卻并不剽悍,反而顯得老實忠厚。他旁邊站著一個神色疲憊的女人,她把頭發(fā)盤在后腦勺上,耀眼的陽光照下來,映照出她臉上零落的雀斑和盤曲的皺紋。她背著一個大背包,塞得鼓鼓的,看上去就像一塊凹凸不平的大石頭。她的右手拖著一個蛇皮袋,足有一米高,也是裝得鼓鼓的。你的目光在不經(jīng)意間撞上了一雙水靈剔透的大眼睛,她躲在她的母親身后,直勾勾地看著你,深褐色的瞳孔里掩映著好奇與羞怯。她的父母并沒有注意到你,只是匆忙地往屋子里搬運雜物,從他們說話的口音可以聽出來,他們就是本地人平時所說的“外省仔”。
秦伊的家里很窮,她父母之所以會帶著她搬到縣里來,完全是為了謀生。當然,還有一個重要的原因,就是當以后家里有錢了,他們要生一個男孩。男人待在鄉(xiāng)下沒出息,秦伊的父親常這樣說。秦伊說,她的爺爺奶奶很早就去世了,搬到鮀江之前,她家里本來有七口人,她有四個妹妹。她們是從河南遷過來的,因為廣東沿海一帶經(jīng)濟比較發(fā)達,消費也不高,她的父母想到這邊來碰碰運氣。可是家里的經(jīng)濟根本無法撫養(yǎng)五個孩子,她是老大,還可以幫忙打理家務,但其他四個妹妹都還小,最小的還不到兩歲,根本幫不上忙。她父母只好在搬家之前忍痛把她們賣給別人,或者寄予好心的親戚撫養(yǎng)。秦伊說,她父親曾向她保證,說等以后家里有錢了,一定會把她們贖回來。說這句話的時候,她的眼里閃著晶瑩的淚花,她說她知道這話不過是父親說來安慰她而已,母親生了五個孩子,至今還沒有一個男孩,一旦家里有了錢,他們肯定會參謀著生一個男孩,到時候,哪里還會去搭理她那幾個可憐的妹妹呢?
秦伊的語言天賦并不好,雖然她的英語學得不錯,但本地艱澀難懂的潮汕話她卻根本無法通曉。在鮀江生活的日子里,她只能用普通話與人交流,其中遭受的艱難與苦楚,只有她自己才能體會。秦伊一口平卷分明的普通話深得老師們的贊賞,可在同學中間,她卻是大家嘲笑的對象。這一切不外乎因為她是個外省人。從小學起,秦伊就一直頂著大家“贈予”她的稱號——“外省仔”生活,直到讀完高中,這個鄙夷的稱號都沒能從她身上完全洗去。小時候,秦伊有好幾次被同學們譏嘲得大哭起來,躲在家里幾天不敢去學校上課。父母問起來,她只說自己生病了,她怕父母傷心,不敢向他們透露她在學校里的遭遇,酸澀的眼淚她只能一滴一滴往肚子里咽。
鮀江縣是一個小城鎮(zhèn),處于城市與農村之間,這里的大多數(shù)家庭都保有一種小市民心態(tài),其中混雜著些許落后地區(qū)固有的思想觀念。在這個封閉的地方,許多父母并不把孩子的學習看作是多么重要的事情,他們惟一期盼的就是孩子能夠早日長大成人,接受完九年義務教育后趕快出來工作,給家里多增加點收入,或是接手父母的工廠,或是給個體商戶看鋪。至于上大學這種虛無縹緲的事情,在他們眼里,不過是富家子女閑情逸致的玩票行為。
你和秦伊的初中生活,是在鮀江一中度過的。在這個中學里,一個班有七十多人,但只有前二十名左右的學生才有機會考上高中。在這樣的環(huán)境里,墮落還是進取,全都只能靠自己。秦伊是一個不會化妝打扮的女孩,在學校里,她向來只扎著一根馬尾辮,不論寒冬還是酷暑,都是如此。她的衣著也很簡樸,冬天的外套她只有兩件,布料很粗糙,款式看上去也有些落伍了,細細觀摩,還能看見衣服上有許多脫落的線頭。不過,這些老舊的衣服穿在秦伊身上,并沒有讓她的美有絲毫失色,反而更加襯托出她的蕙質蘭心。天生麗質是上天對她的恩賜,可她并不以此為榮,她篤信只有知識才能改變命運,只有知識才能讓她的家人過上更好的生活。至于化妝打扮這種無聊的事情,她根本不屑一顧。你想到有一種花可以用來比喻秦伊,那就是君子蘭。亭亭凈植,不蔓不枝,君子的謙卑貞潔,蘭花的清秀冷艷,合起來就是秦伊冰清玉潔的形象。
可即便是這樣素面朝天的秦伊,仍舊遭到班里一些女生的嫉恨;蛟S是因為她模樣漂亮,或許是因為她成績優(yōu)秀,抑或是因為她只是一個來自農村的“外省仔”,卻能引得男生愛慕與老師寵愛,讓她們心理很不平衡。她們對秦伊的嫉恨是莫名的,卻仿佛有充足的緣由。她們抓住她聽不懂潮汕話的弱點,故意在她耳邊說一些尖酸刻薄甚至有些下流的話語。秦伊聽不懂,但她明白她們這是在侮辱她。有時候,秦伊走在回家的路上,那群女生從她身邊路過,就會故意用普通話大喊一聲:喲,外省仔回家啦?慢走哈。而后便是一陣翻江倒海的哄笑。每當遇到這種情況,秦伊的眼淚總會不爭氣地掉下來,然后捂著嘴快步跑回家。
那時候你和秦伊的關系只停留在同學,或競爭對手上,對于她的遭遇,你只是覺得她可憐,對她有些許泛濫的同情,并沒有過多的不平與憤慨。直到你們相識相知以后,那些女生對秦伊的羞辱就像錐子一樣刺痛著你的心。有一天你終于忍不住了,在她們羞辱秦伊的時候,你重重地拍了一下桌子,站起來對她們吼道:你們這樣欺負一個女生算什么本事,有種你們去欺負班主任啊,班主任也是個外省人,你們敢嗎?那群女生驚呆了,她們第一次看見班長發(fā)這么大的火,而且,竟然還是為了一個“外省仔”。
她們自然會懷疑你為秦伊出頭的動機,經(jīng)過合理推斷后終于得出了預料之中的結論。從那以后,關于你和秦伊的緋聞便開始從班里擴散開來,像蒲公英一樣飄滿了整個校園。你們都不是局外人,自然會聽到這些流言蜚語。但你和秦伊的態(tài)度很一致,對于這些閑言碎語,你們都是一笑置之。
傍晚的風輕盈而柔軟,被午后的陽光曬得暖暖的,在樹葉的罅隙間流轉竄動。秦伊依偎在橋欄上,晚風舒緩地吹過來,撩起她披肩的長發(fā),錯落有致地輕貼在她的臉上。你站在她身旁,仰起頭,陽光迎面灑來,照得你睜不開眼睛。秦伊說,等她考上大學,她一定要離開這個地方。等她能自立了,她一定要把父母接到別處去,再也不回這個地方。她說得咬牙切齒,清瑩的淚水從細長的眼角滲出來,在臉頰上滑過一個圓潤的弧度,一滴一滴重重地打在橋欄上。這是你第一次看到秦伊流眼淚,你不知道該如何安慰她,只能傻傻地站在那里,呆呆地看著她那噙滿淚水的雙眸。突然間,你腦海里浮現(xiàn)出一個詞語——明眸流盼。美麗而充滿恨意的眼睛,或許就是這個樣子吧。你心中暗暗地想。
廣播站的音樂停了,像一場纏綿的夢走到了盡頭。秦伊站起來,拍了拍身上附著的草屑,說,天快黑了,我們回家吧。一路上,你們沉默無言,自顧自走著,仿佛各自懷著隱秘的心事。
秦伊突然問你,是不是潮汕地區(qū)的父母都接受不了外省的媳婦?
你聽了哈哈大笑,說,只有那些沒文化的老頑固才會這么想,稍微有點進步思想的父母早就與國際接軌了。
可是,潮汕人不是很排外嗎?尤其是對外地人,還起那么些蔑視的鄙稱。秦伊努著嘴說。
你的表情嚴肅起來,認真地說,我覺得,只有那些沒文化又自以為是的老潮汕人和那些滯留在這里混日子的社會青年才會有這種想法,你看那些有學識有才干的潮汕人,哪一個有這種狹隘的思想?可是潮汕地區(qū)太落后,太貧瘠了,這些有為青年大多都去大城市發(fā)展了,本地也就只剩下那兩種人,自然也就給人一種潮汕人排外的印象了。
那,必須生男孩這種觀念,也只是那兩種人才會有的嗎?秦伊追問道。
我想是吧,不過現(xiàn)在連丁克族都有了,生男生女已經(jīng)不算什么主要問題了吧?況且,重男輕女這種思想不是全國各地都普遍有的嗎?你繼續(xù)說。
嗯,我想也是。我的老家河南那邊,也差不多是這樣。秦伊說。
秦伊的擔憂并沒有成為現(xiàn)實,你們兩人毫無意外地一同考上鮀江中學。升上高中后,你們依然是在同一個班,依然是前后桌。就像秦伊所說的,這一切都是因為緣分。而關于你們兩人的緋聞,也從鮀江一中飄到了鮀江中學。有人對你說,大家都看得出來,你很喜歡秦伊。你聽了,只是笑笑,沒有解釋什么。有人問秦伊,是不是喜歡林寒。秦伊聽了,也只是笑笑,沒有承認,也沒有否認。你們就這樣一直保持著一種神秘而平常的關系,任憑他人如何臆測如何猜度,都沒有改變過。
理所應當?shù),鮀江中學的學習氛圍好了很多,畢竟經(jīng)過了中考的過濾篩選。進入這所鮀江縣最好的中學的學生,都是當?shù)厝搜壑械?ldquo;富家子女”,吃飽了撐著讀高中考大學。高中的同學對待秦伊的態(tài)度也像本地人一樣,并沒有多少偏見與歧視,有些人甚至還羨慕她的普通話說得漂亮。秦伊在這所中學里終于找到了一絲久違的歸屬感。她經(jīng)常在放學的時候開心地跟你說她今天的所見所聞,看到她那開心的樣子,你也舒心地笑了。
然而紙終究包不住火,你和秦伊的事情終究還是讓你母親發(fā)現(xiàn)了。那天你回到家,推開門,看到母親坐在沙發(fā)上,臉色鐵青,眼睛直勾勾地盯著茶幾,雙手十指交叉?吭谙ドw上。你的目光從母親身上轉移到茶幾上,突然看到那本攤開的本子,一股炙熱的洪流瞬間從胸腔涌上來,蔓延到你的脖子和臉頰,你的耳朵,耳根都像被火烤過一般紅得發(fā)燙。
媽……你顫抖著聲音說。
母親轉過頭,右手指著茶幾上的本子,厲聲問道,這個,你怎么解釋?
你從玄關快步走過去,邊走邊說,我們之間沒什么,你不要胡思亂想!說罷,你想搶過日記本,可是母親死死地抓著。
還說你們之間沒什么?你看看這個,還有這個,你怎么解釋?你這不是早戀是什么?母親粗暴地奪過日記本,手指在上面一行一行地指著,惱怒地說。
我都說了,我們之間沒什么,你不相信是你的事。但你偷看我的日記,就是侵犯了我的隱私!你的怒火隨著血液涌了上來,粗暴地朝母親嚷著。
好啊,有出息了呵,居然敢對你老媽發(fā)火了。窟隱私,你早戀就是隱私了?你知道他們是什么人嗎?他們都是“外省仔”!這幫“外省仔”為了錢什么勾當都敢做,坑蒙拐騙燒殺搶掠哪一樣他們做不出來?你難道忘了嗎?你那可憐的阿姐,性命就是斷送在這幫喪心病狂的雜種手里!這幫斷子絕孫的“外省仔”一定不得好死!我就算是做鬼也不會放過他們!母親歇斯底里地吼了起來,眼淚不停地往下流,像雨水一樣噼啪噼啪地打在茶幾上。
你不要動不動就把阿姐的事情扯進來,這根本就是兩碼事!難道外省人就沒有好人嗎?難道外省人就一定都是地痞流氓強盜小偷嗎?還有你別再用“外省仔”來稱呼他們,這個詞語簡直就是在向別人展現(xiàn)潮汕地區(qū)最齷齪最丑陋最骯臟的思想文化!你激動地朝母親嚷著,脖子上青筋暴起,潮起的熱血映得脖子通紅一片。
好哇,你還幫起他們來了?連仇人你都敢?guī)土撕?我看你是被那個賤貨勾了魂,現(xiàn)在變得連你媽都不認了!
你愛怎么想就怎么想,反正我們是清白的!你搶過母親手中的日記本,狂奔向自己的房間,房門嘣的一聲重重地合上。
我今晚就打電話告訴你們班主任,我就不信鮀江中學會放著這件事不管!母親在門外大聲喊著。
你想怎樣就怎樣,反正我們是清白的,你愛信不信!你歇斯底里地吼著,用枕頭緊緊捂著耳朵,趴在床上大口大口喘著粗氣。
鮀江中學向來以校規(guī)嚴格著稱,這所中學不僅對學生的學習生活有著近乎嚴苛的管理,對男女學生之間情感的管束也沒有絲毫放松。班主任在那天晚上接到了你母親的電話,第二天她便向級長反應了情況。經(jīng)過兩天的觀察,以及對同學的暗訪,一番核實后,級長作出決定,秦伊調往高二(5)班,而你依然留在高二(3)班,并勒令你們每人寫一篇書面檢討。
我們之間沒什么,對嗎?秦伊倚在橋欄上,目光憂怨地看著你,紅潤的眼眶里徘徊著清澈的淚水,倒映出你落寞的面容。
你躲開她的目光,抬頭望了望天,陽光溫柔地灑下來,暖暖的,一點都不刺眼。透過彌蒙的光暈,你仿佛看到了秦伊第一次在你面前流眼淚的樣子,是那么令人心疼,惹人憐惜。你點了點頭,把頭埋得低低的,不敢面對秦伊憂怨的目光。
秦伊的眼淚終于肆無忌憚地從眼眶里溢了出來,你伸手去揩,她一轉臉躲開了。她嗚咽著說,那為什么,為什么他們就是不相信我們?為什么我們的解釋在他們看來是那么蒼白無力,為什么……
二
11月8日
姐姐這幾天不知道怎么了,精神狀態(tài)特別差,每天晚上回到家都神情恍惚的,飯也不怎么吃,每次都只扒了兩三口就徑自回屋去了。母親問她怎么了,她也不說,只是一個勁地流眼淚。
她的房間就在我隔壁,晚上她在房間里聊電話的時候,我總能隱約聽到一些。當然,畢竟隔了一堵墻,聲音傳到我這邊都是模模糊糊的,像蠅嗡蚊鳴一樣。不過,每當她聊到激動的時候,聲調就會變得很高,有時還會伴著一陣尖細綿長的笑聲。那時候,即便站在房間門口都能聽得清清楚楚。
剛才我聽到她在隔壁打電話。從她的說話聲可以聽出來,她的情緒非常激動。她聊了很久,我也沒怎么仔細去聽,只是零零散散聽到幾句,像什么“三年了,說散就散嗎?你就這么狠心,你考慮過我的感受嗎?”“我到底哪點不如她了?是她長得比我好看,還是比我體貼?這三年里,我什么都任你依你,我什么都給你了,到頭來就換得你一句絕情的‘分手’嗎?”“我告訴你,如果你敢為了她和我分手,那我就死給你看!”
很明顯,姐姐的男友出軌了,難怪這幾天姐姐總是以淚洗面。愛情這東西真有如此魔力,竟能讓那么多人為它而撕心裂肺肝腸寸斷,甚至自尋短見?可現(xiàn)在的愛情怎么都變得那么鄙陋淺薄?有些人把愛情當作青春的游戲,有些人把愛情當作致富的法寶,有些人把愛情當作炫耀的資本,有些人甚至把愛情當作肉體的尋歡。他們真的懂愛情嗎?難道愛情不應該是摒棄一切世俗功利,像《上邪》里寫的那樣忠貞不渝嗎?我實在想不明白,到底是現(xiàn)在的人的價值觀扭曲了,還是我的思想太天真太單純了?
11月15日
這兩天母親好像很忙,每天晚上回到家里總是唉聲嘆氣的。有時候她還會咒罵父親,說他真是挨千刀的,丟下她一個人在這個混蛋的世上受苦受累。姐姐的事情母親也知道了,這兩年姐姐真是夠悲催的,自從丟了第一份工作之后,兩年里工作換了一份又一份,卻總是不如人意,現(xiàn)在男友又分手了,對她的打擊真的是毀滅性的。這兩天姐姐一直呆在家里,晚上母親一閑下來就會拉著她到房間里談心。她們母女倆聊得真投機,看上去就像姐妹倆一樣。
我想起妹妹了,她已經(jīng)有好長時間沒打電話回家了吧?哎,沒辦法,誰叫她是一個不戀家的人呢?自從上初中住宿以后,她就很少回家,除非是放寒暑假,學校不讓留宿,她才不得已回到家里來。雖然我叫她妹妹,但她其實只比我晚出生兩個小時而已,所以她經(jīng)常說我占了她便宜。妹妹在三中讀書,那所學校的硬件很好,校園很大,也很新,比一中大了將近一倍。不過因為學校是新建的,所以在軟件上還比不上一中。
妹妹在小學階段不怎么讀書,總是貪玩,作業(yè)也總是馬虎應付。讀六年級那會,我們都擔心她會重蹈姐姐的覆轍。但在那年,她好像突然醒悟了一樣,在升中考前三個月瘋狂突擊了一番,最后終于踩線進了三中。那天她把錄取通知書放到母親手里的時候,母親都激動得哭了。母親這么激動不是無緣由的,她是個讀過高中的人,她明白知識的重要性。她不像縣里大多數(shù)父母那樣,認為讀書無用只有掙錢才實在,她認為不論是男孩還是女孩都應該去接受高等教育,惟有知識才能改變命運,惟有知識才能讓家人過上更好更有希望的生活。
前天從母親口中得知姐姐的事情,妹妹就急著說要給姐姐“療傷”,要幫她走出情感的漩渦。她自稱“情感專家”,了熟一切男女情感問題。倒不是因為她情場經(jīng)歷豐富,而是因為她熱衷讀言情小說。她們的學校比較大,建得起圖書館,F(xiàn)在才入學兩個月,聽說圖書館里的言情小說她已經(jīng)看了十多本了。我真佩服她,怎么能對這種虛構的愛情故事那么熱忱。
經(jīng)過妹妹一番“治療”后,今天姐姐的氣色果然好了不少。今晚我在電話里告訴她這一消息的時候,她得意地大笑起來,說這是得益于她老人家豐富的閱歷和經(jīng)驗。我連連奉承她,她高興得狂笑不止,說我這回終于肯承認她作為“情感專家”的“合法”地位了。
其實,只要姐姐安好,一家人生活平安,快快樂樂的,不就是最幸福的事情嗎?
11月24日
自從那天接受了妹妹的“治療”后,姐姐的生活又回到了常軌。在家里休息了好幾天后,姐姐又開始去投簡歷了。只是,至今都有沒什么回音。
姐姐是個沒有讀書資質的人,中考那會,她沒考上高中,去一個技校讀了兩年就出來工作了。母親也知道她不會讀書,沒有強求她。姐姐今年已經(jīng)二十二歲了,相貌平平,沒有伶俐的口才,也沒有拿得出手的文憑。在早幾年還好,那時候本地一些小公司對職員的要求不高,以姐姐的學歷去應聘,還能混到一個不錯的職位。但現(xiàn)在情況不一樣了,近幾年大學不斷擴招,沿海地區(qū)的經(jīng)濟也有了些許發(fā)展,那些小公司對應聘者的要求也水漲船高了。在這邊,現(xiàn)在別說有高中文憑,就算有本科文憑,也未必能穩(wěn)妥地找到一份薪水不錯又十分體面的工作。
姐姐原本在農信社工作,具體是什么職位,做什么工作,我不太清楚。我只知道她每個月的工資是兩千五,年底還有一些小福利。那時候姐姐是多么幸福啊,工作既體面又穩(wěn)定,還有一個疼她愛她的男友,她的同學朋友無不對她羨慕嫉妒恨?墒窃旎撕,自兩年前她在農信社的位置被人頂?shù)糁,她的境況就急轉直下。往后的兩年里,她就像被衰神附體一樣,工作很不順利,每份工作都超不過半年。不過那時候還有男友在她身邊陪伴她支持她,她的生活還不至于太糟糕。直到最近男友與她分手,她的生活真的是完全崩潰了。好幾天晚上我都聽到她在隔壁房間里哭,一哭就是一兩個鐘,那種歇斯底里的哭聲,聽著真叫人揪心。
不過她能這么快就走出來,著實令人欣喜,或許真的是得益于妹妹的“治療”吧。
12月1日
母親最近生病了,她又開始唉聲嘆氣,又開始咒罵父親了。她最近老是咳嗽,發(fā)燒好幾天了,喝了很多藥,卻總是不見起色。還好姐姐還在家,可以照顧母親。這算是不幸中的萬幸吧。
昨晚我夢見父親了。他變老了,眼角的魚尾紋越堆越多,抬頭紋變得很深很深,頭發(fā)上也多了幾許銀絲。其實,如果不是家里還掛著他的遺照,我可能現(xiàn)在已經(jīng)記不清他的面貌了。
他在我讀小學二年級的時候就去世了,至今已有六年光景了。
在我有限的記憶里,父親是一個事業(yè)心很強的人。他很少待在家,雖然事業(yè)有成,卻一點都不顧家。他的文化水平不高,只是高中畢業(yè),但卻有著極其精明的商業(yè)頭腦。聽母親說,父親當年白手起家,拿著家里僅有的三萬塊錢去鮀江中心市場租下一個地理位置偏僻,又不怎么寬敞的店面,買進了一批日用品,在那里開始經(jīng)營他人生的第一場生意。那時候親戚朋友都說他瘋了,冒這么大的險,萬一失敗了怎么辦?要知道,三萬塊錢在那個時候可不是一筆小數(shù)目啊。那時候人們做生意,一般都是從賣衣服開始的。因為衣服的進貨渠道多,普通衣服雖然利潤不高,但如果經(jīng)營得當,在進貨價與銷售價之間調整好差額,旺季的時候足可以狠賺一筆,他們稱之為“薄利多銷”。而在轉季的時候,過季的衣服可以通過打超低折處理掉,即便是低于進貨價,也不會虧損太多,畢竟生意成本就那么點,再怎么虧損也不會傷筋動骨,何況還有下一季的衣服可以將轉季清倉的虧損賺回來呢。
可父親卻放棄了這條萬無一失的陽關道,毅然走上了那條撲朔迷離的獨木橋。前兩年父親的生意狀況很一般,不溫不火的。那時候家里的經(jīng)濟狀況很不好,量入為出,生活過得很拮據(jù)。母親總是唉聲嘆氣,責怪父親當年不聽人勸,結果走了一步臭棋。親戚朋友們也開始勸導父親,趁現(xiàn)在還沒虧本趕緊改行。可執(zhí)拗的父親就是不聽勸,依然堅持。一年后,父親不知怎么的突然暴富起來。人們都覺得不可思議,父親的店面生意平時并不紅火,怎么突然就變得這么有錢了。他的同行對父親的致富神話更是懷疑,當然,這當中自然是摻雜了許多嫉妒的成分。后來我問母親,父親當年是通過什么辦法讓生意在一年之間發(fā)生如此重大的轉機。母親一臉茫然,說她只負責打點店面的生意,父親在背后做了什么,她無從知曉,因為父親在生意上做出的重大決策從來就沒跟她商討過。母親說,那時候家里突然變得那么富裕,她卻一點都高興不起來,她總是心神不寧,晚上也總是睡不好,有些不祥的預感時常在她腦子里浮現(xiàn),令她惶惶不可終日。
兩年多過去,母親的擔憂終于成為了現(xiàn)實。有一天她從外面買菜回來,看到家門口停著一輛警車,紅藍相間的警燈閃得她心驚肉跳。她匆忙跑進屋里,看到大廳里站著三個警察,其中兩個死死地押著父親。父親雙手被手銬反扣在身后,不斷扭動著肩膀,嘴里喋喋不休地嚷著:混賬!他媽的一定是有人誣陷我,你們是不是腦子壞了?你們查清楚一點。】吹竭@情景,母親嚇得幾乎癱倒在地。她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問警察,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事,是不是抓錯人了。警察的臉上露出一絲詭譎的冷笑,而后又迅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副兇神惡煞的面孔:你是在懷疑我們的辦案能力么?這是你丈夫吧?呵,死到臨頭你們還裝傻!
父親被押送到警察局后,警方通知母親過去錄口供。母親根本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事,坐在警察局里就一個勁地哭。后來警方給出的解釋是,父親勾結官員,涉嫌非法交易,走私名貴藥材。最近與之有牽連的幾個官員都落馬了,父親也就跟著遭殃了。
母親根本無法相信,她和父親一直以來就只經(jīng)營著一家小店鋪,怎么可能與走私扯上關系,又怎么可能與官員相互勾結。可是警方出示了許多證據(jù),人贓俱獲,證據(jù)確鑿。母親百口莫辯,只能眼睜睜看著父親被抓進那間幽暗的監(jiān)牢。除了凄愴地流淚,除了蒼白地喊冤,她什么都做不了。
12月4日
這兩天夢見父親,他總是對我說著一句話——兒子,你爸是被誣陷的,你爸冤枉啊,你爸是含冤而死的啊……
自從父親被抓進監(jiān)獄,母親就整天魂不守舍,以淚洗面。那時候年幼的我并不知曉這一切,也不懂得如何安慰母親,總是傻傻地問她,媽媽,你怎么哭了?爸爸去哪里了?你們是不是吵架了?母親看著我,擦干了眼淚,哽咽道,爸爸出遠門去了,他去做大生意,要很久才會回來。
那時候姐姐住在農信社那邊的宿舍,母親沒有把這個消息告訴她。而我和妹妹年紀尚幼,母親就編織出這樣一個單薄易碎的理由來瞞騙我們。
父親被判了九年有期徒刑。對于這個判決結果,母親除了接受,也別無選擇。但是母親始終篤信,父親是被人陷害的,父親是被冤枉的?墒,她卻沒有任何證據(jù)加以證明。
時至今日我都記得很清楚,有一段時間,母親的右眼皮跳得很厲害,一連跳了好幾天。她嘀咕著,說會不會有什么不好的事情要發(fā)生。而該來的,終究還是來了。
在那個陰雨連綿的周日,母親接到派出所的電話,叫她過去中心醫(yī)院一趟。她慌慌張張地跑到中心醫(yī)院,在那里等候多時的警察帶著她走去病房。在那間陰暗的病房里,母親看到一具僵直的尸體躺在病床上,上面蓋著一張平整的白布。她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走過去,顫抖著雙手掀開了那張白布,嘣的一聲癱倒在地上,哇的一聲痛哭起來。
等母親的情緒穩(wěn)定后,警察將她帶出病房,告訴她說,經(jīng)過調查,父親是在監(jiān)獄里失足摔死的。母親不相信,她大聲質問警察是怎么調查的,父親那樣子像是摔死的嗎。她在醫(yī)院里對著警察嘶聲大吼起來,歇斯底里的嘶吼聲響徹整個醫(yī)院,聽著都令人心悸。
母親的質疑是有理由的。她看到父親的身體上,尤其是頭部明明有好幾處淤血與傷痕,像是棍棒所傷,怎么可能是失足摔死的?墒蔷揭辉俾暶鬟@一調查結果沒有任何錯誤。
那天父親的遺體被送回家的時候,我和妹妹都被嚇哭了。我記得那幾天晚上我總是做噩夢,對哭聲的恐懼甚于辱罵,對黑夜的畏葸甚于死亡。
母親并沒有立刻給父親發(fā)喪,她仿佛在等待著什么。那天她癱坐在搖椅上,拳頭緊握,渾身顫栗不止,兩眼直勾勾地盯著那個冰冷的棺材,滾燙的淚水從眼眶里不停地傾灑下來,浸濕了她的衣領。
第二天早上,母親拿著靈牌和香爐,雇了兩個村民擔著父親的棺材,隨著她走出門去。
那天的情景我并沒有親眼看見,我只是后來聽小區(qū)里的人說,母親那天早上把棺材放在附近的十字路口,擺上靈牌和香爐,在那里祭奠父親,并大聲叫喊著冤屈。那會母親身邊圍了很多人,像一圈水渦圍繞著一塊沉穩(wěn)的石頭,路口的摩托車和汽車被人群堵著過不去,聒雜的汽笛聲此起彼伏。街道辦趕忙派人過來勸母親回去,可是母親咬牙道,如果不查明父親的死因,她就一直在這里祭奠父親,讓上天來為他伸冤。街道辦的人沒轍,只能悻悻地回去了。
那兩天晚上我一直做噩夢,聽說妹妹也是一樣,不過她跑去跟母親一起睡,也就少了些許恐懼。那兩天晚上,一到人們都入眠了,小區(qū)里就會響起一陣哀怨凄厲的哭聲,延綿不絕的,令人毛骨悚然。
這種情況持續(xù)了三天。第三天早上,當母親再一次在十字路口擺上靈牌和香爐時,迎面走來了五個穿著藍色制服的大漢。不消說,他們是這里的城管。他們惡狠狠地警告母親,如果不回去,他們就把父親棄尸荒野,并讓她注意家人的安全。母親無助地哀號著,路上的行人都躲得遠遠的,仿佛什么都沒看到,沒有人敢去理會這種充滿陰邪冤氣的事情。母親沒辦法,只好讓那兩個村民把父親的遺體送去火葬場。
這件事情就這樣結束了。母親咬牙切齒地說,一定是父親握有某些人的把柄,只要他活著,某些人就會寢食難安。不然的話,怎么會那么著急地把他整死?我和妹妹聽著,除了流淚,根本不知道該說些什么。
姐姐是在父親的遺體被運回家的那天才知道這一消息的。那天她聽到消息后急急忙忙地從農信社趕回家里,進門后身子軟癱在父親的棺材上,趴在上面哭得死去活來,幾乎暈厥過去。那一幀悲慟的畫面久久地鏤刻在我的心里,直到多年以后我才明白,親人間的關系疏遠并不等同于他們之間感情淡薄,那種埋藏在內心深處最真摯最淳樸的愛,只有當失去了對方才會沖破一切故作矜持的姿態(tài)肆無忌憚地凸顯出來。姐姐是如此,我,妹妹和母親,也是如此。
而關于父親犯法的調查,死因的調查,盡管后來母親多次上訪,但因證據(jù)都已缺失,這兩個調查也就無疾而終了。
1月7日
姐姐去工廠上班了,她終究還是向現(xiàn)實屈服了。多年以前,她曾說她以后即便流落街頭也不愿意去工廠打工,她瞧不起那些工作,認為那都是“外省仔”做的事?墒乾F(xiàn)在,求職屢屢碰壁的她終究還是去了她曾經(jīng)鄙視的玩具工廠上班。當然,由于她是本地人,所以她的職位相對高一些。她管理一個小組的工作,雖然自己也要動手組裝玩具,但工作量相對于普通工人來說會少一些。
姐姐的工作時間很長,每天要工作十五個小時。這樣做下來,她一個月有兩千三的工資,和以前在農信社那里差不多,只是年底沒有福利。
姐姐所在的那個工廠位于城鄉(xiāng)交界處的一片荒蕪的郊區(qū),地理位置很偏僻。從家里到工廠,要穿過三條街道,最后還要走過一條幽深蜿蜒的小徑。其實工廠是有提供住宿的,只是她不愿意住在那里,她嫌那里太臟太亂,而且住的大多是“外省仔”,她覺得不安全。所以她每天總要很晚才能回到家,碰上工作任務比較繁重的時候,她回到家都要一兩點。
母親怕她太累,擔心她晚上回家不安全,建議她另找一份工作。可是姐姐一聽就來氣,她抱怨說投了那么多份簡歷,最后好不容易有家公司通知她去面試,結果給她安排的工作不過是給人端茶倒水,月薪還不到兩千,那還不如現(xiàn)在這份工作呢。母親沒有辦法,只能任由她自己決定。畢竟姐姐已經(jīng)是成年人了,各種事情都要由自己決斷擔當,母親也不好再摻和什么。
4月12日
不知怎么的,這兩天我總會不自覺地關注她的一舉一動。
下課時倚在圍欄上滿腹心事的樣子,上課時埋頭認真做筆記的樣子,與老師討論問題時謙遜有禮的樣子,她就像一個隱秘的磁場,以摧枯拉朽的巨大磁力吸引著那些對她趨之若鶩的磁石,而我是其中卑微的一顆,只能束手無策地任由她牽引,吸納。但是,我發(fā)現(xiàn)她似乎很孤僻,很冰冷,除了給別人解答練習冊上的問題外,她似乎都不怎么跟別人說話;蛟S是因為她不會說潮汕話,所以不敢隨便和別人交談吧?
不過,今天下午她卻破天荒地主動和我說話了,真把我嚇了一跳。她問我是不是很喜歡看書,我很裝地說一般。她瞄了一眼我書桌下的那幾本書,似乎興致盎然,就問我能不能借給她,我當然很樂意。但說實話,我真的很慚愧,因為我是最近才開始對看書產(chǎn)生興趣的,雖然這幾個月里瘋狂涉獵,但閱讀量其實還是很有限的。不過,自從我迷上看書之后,我就愈發(fā)覺得學校里的文學氛圍不行,我發(fā)現(xiàn)大家似乎都專注于對教科書和習題冊的研讀,鮮有人會在空余時間閱讀小說散文。今天偶然發(fā)現(xiàn)她原來也是一個愛書之人,也算是一大意外收獲吧?
4月20日
今天我才知道,原來秦伊就是我的鄰居。
今天下午和她閑聊時,我問她現(xiàn)在住在哪里?她笑道,你猜,我保證你猜不出來。我哪有那么笨,明知道猜不出來還要猜,于是我說,你愛說不說。她看到我臉上似乎有些慍色,連忙說,就住在你家隔壁。我以為她在開玩笑,就說,你干嘛不說你住在我家里?她似乎有些急了,于是把我家的詳細地址完整地說了出來。我感到有點驚訝,又有點懵,我想沒準是以前填檔案的時候她看過,然后記了下來?墒窍雭硐肴タ傆X得奇怪,誰會沒事去記別人的家庭住址呢,又不是小偷。她看我坐在那里發(fā)愣,就笑著說,如果不信的話,放學后走給你看。
下午放學后,她還真的跟我一同回家了。走在路上,我既擔憂又欣喜。我確實很擔心被同學看到,男女兩人一起回家,如果被人看到的話,那真的是跳進黃河也洗不清了。所幸,我所擔憂的事情終究沒有發(fā)生。
一路上,秦伊跟我說了許多往事,包括她的童年怎樣度過,家里的情況如何,又為何要搬到這邊來住。我聽得入神,仿佛在聽一個情節(jié)曲折的小說故事。走到離家門口大概還有五十米的地方,秦伊讓我停下來,她說我們得分開回家,要不然讓父母看到會產(chǎn)生誤會的。我笑著說她想得真周全。她回過頭對我說,這下你相信了吧?我總不可能為了騙你而傻到往別人家里跑吧?我笑著點點頭,看著她慢慢向前走去,然后推開門,朝我揮了揮手,就進屋去了。
秦伊真的是一個很可愛的女孩,說話聲柔和卻不輕佻,性格也平易近人,又如此清純漂亮,我想任何一個男生都無法不對她產(chǎn)生好感吧?不過我很好奇,為什么她在學校里的樣子和今天下午的樣子相差那么大呢?她在學校里那么冰冷孤僻,今天下午卻是那么睿智可愛,甚至還有點孩子氣;蛟S,每個人都是多面的吧,就像我,也不是在任何人面前都是同一個樣子。
5月10日
這兩天一直在單曲循環(huán)《傳奇》,即便在沒有播放歌曲的時候,那輕盈婉轉的歌聲依然會縈繞在耳畔,引人沉醉。
李健的歌聲就是這樣,清澈,空靈,富有磁性。從他的歌喉里飄蕩出來的歌聲,就像一劑溶解性極強的溶劑,能夠溶化緊扣在心扉上的枷鎖,深入內心的隱地,將所有的郁結與塊壘裹挾其中,慢慢地溶化分解,最后消散于那天籟般的樂曲里。
“只是因為在人群中多看了你一眼,再也沒能忘掉你容顏。”
多么寫實的歌詞啊,李健真是將這首歌唱進了我的心里。自從那天與秦伊一番閑聊之后,她的一言一笑就總是滌蕩在我的腦海里,像電影膠片一樣,在我的思緒里循環(huán)播映。她就像一個技藝高超的琴師,總在夜深人靜,萬籟無聲的時候撩撥我內心細膩而敏感的琴弦,令我惦念,又令我沉醉。
“想你時你在天邊,想你時你在眼前,想你時你在腦海,想你時你在心田。”
秦伊秦伊,你能告訴我,這是一種怎樣的情愫嗎?難道這就是人們所說的“喜歡”嗎?“喜歡”就是對一個人念念不忘,牽腸掛肚嗎?
5月14日
今天我和班里的某些女生大吵了一架,為了秦伊。
還沒有認識秦伊那會,我只知道她是一個模樣清秀的外省女孩,而班里那群整天醉心于化妝打扮的“俠女”,對她天生麗質的容顏很是嫉妒。這一點,幾乎全班的人都知道。
秦伊的為人一直很低調,甚至有些冰冷,她根本就不屑與那群女生交往,和她們根本沒有任何交集。秦伊人長得漂亮,成績又優(yōu)秀,老師們疼她,班里的男生或多或少都會有點喜歡她,或許是因為她太過完美,所以就被她們列入了“黑名單”。她們知道秦伊是個外省人,就總是用“外省仔”這個惡毒的詞語來侮辱她和她的家人。她們知道秦伊聽不懂潮汕話,就用潮汕方言中的臟話來辱罵她。這幫浪蕩的“俠女”欺負老實的女生的劣跡由來已久。初一的時候,班里就有一個沉默寡言的小女生被她們視為玩弄的對象,每次不幸碰見她們總會被她們戲耍調侃得淚流不止。那時候我經(jīng)常去向班主任反映情況,可她們只是消停了幾日,過幾天又恢復了原樣。那個女生上學期轉校了,終于逃離了她們的魔爪。我想,她們估計想在秦伊身上故技重施吧?
今天,當她們又一次過來嘲諷秦伊時,我實在忍不住了,我重重地拍了桌子,站起來大聲呵斥她們。她們那會都愣了,不過只是愣了幾秒,就像潑婦一樣對我破口大罵。各種惡毒齷齪下流的詞語從她們口中噴出來,就像下水道一樣,什么臟東西都能在她們的嘴里找到。最后還是班主任過來才平息了這場罵戰(zhàn)。
我想,經(jīng)過這場罵戰(zhàn),她們以后應該不敢再欺負秦伊了吧?這群“俠女”就是賤,不給她們一點顏色瞧瞧,準不會收斂。
7月3日
這兩天家里亂成一鍋粥,因為姐姐的事。
昨天晚上,天很晚了,卻還不見姐姐回來。母親心急如焚,坐立不安,打了好幾次姐姐的手機,卻總提示關機。昨晚母親一整晚都沒合眼,半夜三更還跑出去外面找,把姐姐有可能去的地方都找遍了,但最后還是沒找到。
直到今天早上,母親在離家不遠的一個垃圾回收站旁邊,看到姐姐像一只受傷的流浪貓一樣蜷縮在角落里,身子不停顫栗著。她的衣服都被扯破了,頭發(fā)蓬亂,粘著許多草屑和泥土,臉色慘白得如同死尸。她雙手交叉緊緊地抱著肩膀,不停地啜泣著。母親大驚失色,跑過去抱住姐姐,問她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事?山憬憔椭皇强蓿裁丛挾疾豢险f。
母親把姐姐帶回了家,推開門,姐姐一看到我,就像見到了鬼一樣大聲尖叫起來。我不知道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事,莫名其妙的,只是看到姐姐身上的衣服覺得有點不對勁。母親大聲呵斥我,叫我回房去,沒事不要出來。
我們連午飯都要分開吃。姐姐今天一整天就一直呆在房間里,午飯母親給她送進去,過了一會,又把飯原封不動地拿出來。我悄悄地問母親,姐姐出了什么事。母親瞪了我一眼,說,沒你的事。
晚上我做完功課就關了燈,書也沒多看一會,就爬上床躺下了。母親開門進來巡視了一下,大概是以為我睡熟了,就關上門出去了。我聽到了姐姐和母親在隔壁的談話。
原來,姐姐昨晚被強暴了,就在工廠前面那條幽寂陰森的小徑里。
母親和姐姐說了好久,姐姐的聲音沙啞,根本不像她原來的聲音。她時斷時續(xù)地說著,帶著顫音,混著哭腔。我和姐姐的房間之間那面墻的隔音效果并不好,盡管她和母親盡量壓低聲音,但她們的談話內容我還是能夠聽見一二。
我仿佛看到那個月黑風高的夜里,姐姐一個人走在那條幽寂的小徑上,疲倦得直打呵欠。突然,她眼前閃過一個猙獰的黑影,隨后便被拖進那片陰森的樹林里。那雙粗壯的大手粗暴地撕扯著她的衣服,姐姐瘋狂地掙扎著,聲嘶力竭地喊著救命。哀號聲順著陰冷的夜風飄到了不遠處的幾戶人家里,盡管聲音凄厲哀絕,可是他們仍舊門窗緊閉,屋子里的燈亮了一會,又暗了下去,似乎什么都沒有聽見。姐姐最后喉嚨喊啞了,力氣也耗盡了,只能眼睜睜地看著那個禽獸肆意地侵占她的身體,在她的下體粗暴而急促地抽動著,一陣錐心的劇痛漫遍她全身。她絕望而麻木地望著眼前那片幽深的夜空,蔥郁的樹葉間隙漏下點點慘淡的月光,映照出姐姐那張慘白如霜的臉。
這種事情對于一個女性來說,就如同閹割之于男性,都是一生中莫大的恥辱,是精神與肉體上的雙重摧殘,無異于人生的滅頂之災?蓱z的姐姐剛剛經(jīng)受了解雇之苦,分手之痛,如今還未完全走出陰影,就再次遭受了此般浩劫。
真不知道姐姐這一次能否挺過來,她的命真的好苦。老天爺是瞎了眼嗎?讓父親冤死不夠,還要讓姐姐遭受如此重創(chuàng),難道非要置我們家于死地才滿意嗎?
7月4日
今天早上,母親帶著姐姐去了一趟公安局;貋淼臅r候,已經(jīng)是中午了。
這兩天我只能一直待在房間里,因為姐姐現(xiàn)在看到任何男性都會害怕,包括我在內。中午吃飯的時候,母親告訴我,警方已經(jīng)立案調查了,讓她們先回家休養(yǎng),靜候結果。
聽母親說,今天早上姐姐是蒙著頭出門的,走進辦公室的時候,他們都好奇姐姐為何這副打扮。母親在紙上寫明了原因,遞給他們看。他們看后點點頭,便出門去了,過了一會,進來了一個女警察,母親方才把姐姐臉上的布掀去。
妹妹并不知道這件事,母親還瞞著她,要是讓她知道了,估計家里又要再亂一次。
母親咬牙切齒地說,她懷疑這件事是工廠里的某個“外省仔”干的,那群人無法無天,什么事都做得出來。我對她說不要妄下定論,人都是有好有壞的,外省人也不可能全都是壞人。母親紅著眼眶瞪了我一眼,而后便走開了。
哎,不管怎樣,希望警方趕快破案吧,讓罪犯盡早落網(wǎng),對母親和姐姐也有個交代。
7月7日
今天警方打電話通知母親,犯罪嫌疑人已經(jīng)抓到了,叫她和姐姐去派出所一趟。
果然不出母親所料,罪犯是姐姐所在的那個工廠里的一個“外省仔”。姐姐看到他的時候,嚇得臉色刷白,渾身直哆嗦。母親看到姐姐的樣子,情緒突然激動起來,狂奔過去對他一陣拳打腳踢,嘴里還聲嘶力竭地咒罵著。警察趕忙把母親拉開,死死地擋著她。等她情緒稍微穩(wěn)定了,才開始讓姐姐確認罪犯,如果確認無誤,過幾天就可以開庭審理了。
這幾天我和姐姐仍舊要分開吃飯,依然不能見面。母親說,姐姐這幾天總是吃不下飯,晚上老是做噩夢,精神狀態(tài)很差,再這樣下去可怎么辦。自從姐姐出事后,母親就整天以淚洗面,她又開始咒罵父親了,說他是挨千刀的混蛋,丟下她一個人在這個世上受苦受難。
8月20日
今天判決結果終于出來了,罪犯被判處有期徒刑六年零八個月。母親接受了這一判決結果,沒有上訴。只是,姐姐或許再也無法知曉這個消息了。
姐姐在半個月前失蹤了。那天早上,母親去敲她的房門,卻始終沒有反應。母親以為姐姐還在睡覺,便輕輕地推開門,想叫她起來吃飯,結果發(fā)現(xiàn)房間里空無一人。母親大驚失色,衣服都沒換就跑出門去找。結果找了一天都沒找到,報了警,半個月過去了,也杳無音訊。
這半個月里,時有人去警察局報案,說在河邊打撈到一具女尸,警方也通知母親過去看看是不是姐姐,結果都不是。母親現(xiàn)在的精神幾乎完全崩潰了,喪夫之痛加上女兒失蹤,這種錐刺刀絞的創(chuàng)痛真的不是一般人承受得了的。
心理上的痛楚,甚于肉體千百倍。
不過,母親現(xiàn)在盡管悲慟欲絕,但她的神智還很清醒,她叫我不用擔心,說她會堅強地生活下去,為了我,為了妹妹。
8月22日
明天就要中考了,不過說實話,我現(xiàn)在心里一點都不緊張,只有按捺不住的興奮和激動。一想到鮀江中學那個古色古香的校門,我就血脈賁張,心潮澎湃。
今天下午秦伊還問我,如果她考不上鮀江中學怎么辦,我說我就轉去她們學校找她。我還真不是說笑的,如果她考不上,那我一個人在鮀江中學讀書還有什么意思?不過呢,秦伊的擔憂完全是多余的,這三年里,全級第一名不是我就是她,根本就沒有一次讓前兩名旁落我們兩人之手。不過秦伊就是這樣,凡事都要把最壞的情況考慮進去,有時候想想,她考慮事情真的比我成熟很多。
今天我問她,這九年里有沒有喜歡過的男生。她不假思索地說,沒有。我又問她對中學生談戀愛的現(xiàn)象怎么看。她笑了,說中學生哪里懂得“愛情”這門高深的學問,大多數(shù)人不過是錯把好感當作喜歡而已。
我想我應該可以作出一個大體上的判斷了,對秦伊的喜歡,不過是我一廂情愿而已。盡管我們兩人的關系很好,同學們也都在背后議論我們,但實際上,我在她眼里不過是一個可以推心置腹的好朋友而已,除此之外,并沒有摻雜其它情感。
或許現(xiàn)在秦伊的頭腦里只有讀書學習這兩件神圣的事情吧,畢竟她說過,她要努力考上外地的一本大學,然后找份好工作,帶她父母離開這個鬼地方。
或許,真的是如此。
11月19日
轉眼間,到鮀江中學已經(jīng)兩個多月了。從拿到錄取通知書時的喜悅,到入學時的興奮,再到現(xiàn)在的平淡,這幾個月里,我的心情就像一條拋物線一樣,變化得如此自然,又如此迅疾。
或許真的是我們兩人前生有約吧,初中的時候,我們同班三年,如今升上高中,我們依然是同班。而且,我們仍舊是前后桌。
我現(xiàn)在真的覺得好幸福,好快樂。雖然秦伊那天說,她沒有喜歡過的男生,但只要有她在身邊,我就覺得很踏實,很舒心。莫名的,說不清緣由。
秦伊現(xiàn)在的心情比初中時好了很多,高中同學的素質的確要比初中高不少,秦伊也算是熬到頭了吧。她現(xiàn)在性格開朗了許多,跟同學也有說有笑的,不再是以前那個冷淡孤僻的“冰美人”了。
那暌違已久的笑容,真的好美。其實,只要她快樂,就足夠了。
不知道從什么時候起,我們又開始被班里的同學傳“緋聞”了;蛟S我們真的是走得太近吧,所以總能引起別人的猜度和臆想。有人甚至還直截了當?shù)貑栁沂遣皇窍矚g秦伊,你說我該怎么回答呢?如果我坦誠地回答說是的話,那班里肯定會炸開鍋吧?以后我又該如何去面對秦伊呢?畢竟她說過,她覺得中學生談戀愛,不過是錯把好感當作喜歡而已;蛟S我也是錯把對她的好感當作喜歡罷了,誰知道呢?
最近一直在聽《我一直都在》,這首歌的歌詞仿佛在娓娓訴說著我現(xiàn)在的心情。
“我一直都在你身后等待,等你有一天能感覺到我。就算我在你的世界里渺小得像一顆塵埃,我也會給你我所有的光和熱。”
秦伊,你能聽到我的心聲嗎?
三
秦伊倚在圍欄上,雙眉顰蹙,神色惆悵地望著對面陽光斑駁的走廊。林寒頎長的身影倒映在她清瑩的眼眸里,那個令她心疼令她牽掛的男生,那個與她無話不談與她相契相憐的男生,那個時時護著她處處為她著想的男生,如今雖然與她同處一個校園,卻被硬生生分隔在教學樓的兩端。
那天秦伊問林寒,你到底在日記里寫了什么,讓你媽發(fā)那么大的火?
林寒的臉上頓時泛起一陣滾燙的紅潮,瞬間蔓延到脖子根。他不好意思地說,其實沒什么啦,我只是寫我對一個女生有好感,然后我媽那天偷看了我的日記,就以為我在和那個女生談戀愛,于是大發(fā)雷霆,根本不聽我解釋。
秦伊噗嗤一聲笑了起來,狡黠地問,喲,是哪個美女才女能讓林公子如此動心呀?
林寒尷尬地笑道,沒有啦,純屬誤會而已。我倒是覺得很對不起你,可能是因為我們平時走得比較近,他們就都以為我們倆有關系,所以你就很無辜地被牽連進來了。真對不起。
秦伊認真地看著林寒,笑笑說,沒事的啦,我們都這么熟了你還要說對不起。況且,你忘了嗎?初中的時候,你還曾為我出過頭,跟某些女生大吵了一架呢!
林寒笑著點點頭,低下頭的時候,他的目光撞上了秦伊那雙柔和似水的眼眸。林寒對這樣的眼神無力抵擋,當他們兩人的眼神相互交接的那一刻,他心中澎湃的浪潮沖破了重重阻隔層層疊疊地翻涌上來,秦伊玲瓏的臉龐在他的眼前越變越大,像一滴墨水浸漬在宣紙上,頃刻間席卷了他的整個世界。種種故作矜持的姿態(tài)轟然坍塌,曖昧的表象一層一層地剝落,露出了赤裸裸的內心世界。林寒已經(jīng)控制不住自己的情感了,洶涌的心潮催逼著他開口:秦伊,我……當他將要繼續(xù)往下說的時候,他突然回過神來,眼前一片寂寥,只有空蕩蕩的走廊和垂暮的夕陽,顫抖的聲音在空寂的樓梯間孤獨地回響。
自從被母親抓到“證據(jù)”,又被級長警告之后,林寒和秦伊就再也不敢一起回家了。不過,幸好他們還有手機,夜深人靜的時候,林寒還可以躲在被窩里偷偷地給秦伊打電話。雖然如今他們彼此之間的距離遠了,但他們的感情卻從未疏遠。
這種情況一直持續(xù)到高考過后。成績出來那天,林寒緊張地刷新著幾乎崩潰的網(wǎng)頁,好不容易擠進去了,結果一按登陸,又崩潰了。
心情萬般焦灼之際,林寒給秦伊打了電話,詢問她情況如何。電話接通后,林寒聽見秦伊微弱的聲音,仿佛帶著哭腔。他問秦伊怎么了。秦伊嗚咽著說,成績我都查過了,你603分,超過一本線5分,而我離一本線足足有13分之遙。
林寒愣了一下,緊張地說,你會不會查錯了,你再好好核對一下。沒準是你查錯了,或者聽錯了呢。
秦伊苦笑道,傻瓜,準考證號每人只有一個,怎么可能查錯。
林寒安慰秦伊說,那大不了我不去讀一本,陪你去個二本學校讀書。
秦伊嗔怪道,別傻了,為了我而荒廢你的前程值得嗎?我爸媽說了,如果考不上一本,就在附近隨便找個二本學校讀好了,反正二本學校都差不多,他們也不希望我離家太遠。
林寒沉默了,聽著電話那頭傳來陣陣令他心疼的啜泣聲,思緒煩亂,卻又無可奈何。
秦伊說,或許這是命中注定的吧,我這輩子估計沒辦法離開這個地方了,F(xiàn)在想來都覺得好笑,高考前一天我還在想,如果我去省外讀大學的話,能不能適應那里的生活。結果我竟然連一本線都達不到,我真活該……
林寒依然沉默著,心如刀絞。他突然聽見一縷輕盈歡快的說話聲從門縫里滲進來,那是母親的聲音。她正在馬不停蹄地給三姑六婆打電話,向她們匯報兒子的高考成績,分享她喜悅的心情。
林寒的妹妹沒有考上大學,她在高中階段讀得很吃力,最后高考連二本線都沒有踩到。用她的話來說,就是中考那會把人品都用光了。母親讓她留在家里,在附近找了份還過得去的工作,就這樣結束了她曲折的讀書生涯。
林寒最后去了廣州一所普通的一本大學讀書,而秦伊終究還是遵循了她父母的意愿,在鮀州一所師范學院讀書,那所學校離她家不過兩個鐘的車程。
盡管分隔在遙遠的兩地,但在大學的第一年里,林寒和秦伊仍舊保持著緊密的聯(lián)系,他們每天晚上都會聊一兩個鐘的電話,關于學習,關于生活,關于情感,關于人生。
朋友之上,戀人未滿;蛟S我們就是這樣吧,林寒想。
時間是一個手法高超的魔術師,任何障人耳目的技法他都可以信手拈來,變幻隱現(xiàn),舉手投足之間,將時光折疊成彈指一瞬,忽的一拉,四年時光抽絲剝繭一般猝然消逝。
林寒回家了,這是他人生中最后一個暑假了。如今,所有聲嘶力竭的爭吵與撕心裂肺的哭號都消弭了,像被紗網(wǎng)過濾了一般,沉淀下來的,只有懊悔與痛楚。
林寒走到家門口的時候,習慣性地望了望對面的房門。昔日的舊時光像潮水一樣漫上他的心頭,一幀一幀歷歷在目,仿佛雕刻在這面破落的門板上,清晰可見。突然,大門吱嘎一聲打開了,一個神色慵懶的中年婦人走了出來。林寒呆立在原地,怔怔地看著她。中年婦人莫名其妙地瞟了林寒一眼,帶著嫌惡的表情,挎著菜籃子走出門去。
吃晚飯的時候,林寒問母親,隔壁的那個中年婦人是誰?我怎么從來沒見過?
母親知道他想問什么,放下碗筷,對他說,那個外省女孩早在一年前就搬走了。在你讀大三的時候,那個女孩就回來了,之后再也沒回學校。剛開始我還以為是她讀不下去,后來我聽小區(qū)里的人說才知道,原來那年她爸被查出胃癌晚期,家里只有他媽一個人,照顧不過來,她就回來幫忙了。過不到一個月,她爸就去世了。她們家本來就窮,又為她爸的病傾家蕩產(chǎn),連喪事都辦不起了,最后只能草草下葬。我現(xiàn)在想想都覺得,那個女孩的命真是太苦了,比我們家苦多了。你想想,她爸死了,至少還有她媽吧?母女兩人相依為命還可以湊合過日子?烧l知道,她爸才死了不到半年,有一天她媽也突然死了,據(jù)說是突發(fā)腦溢血,這樣的重創(chuàng)誰受得了?一家三口在半年之間就只剩下她孤零零一個人,你說她可不可憐?
母親扒了一口飯,滿懷同情地哀嘆了一聲,繼續(xù)說,不過好在你老媽有先見之明,要是我以前沒阻止你和她交往,那我們家可能就要跟著遭殃了。你想想,給她爸治病和給她爸媽辦喪事的費用,加起來要多少錢呀?要不是你老媽精明,你可能也要輟學回來了。真是老爺保佑喲。
林寒沉默不語,只是默默地扒著飯,一種沉重的悔恨交疊著凄愴的痛楚,像密密麻麻的針一般刺痛著他的心。他紅著眼眶,溫熱的淚水在眼珠底下?lián)u曳著,濯濯欲滴。但他極力忍著,他知道,他不能哭。
晚飯后,母親叫住了林寒,從柜子里取出一個皺巴巴的信封,遞給林寒。
母親說,這是那個女孩臨行前托我拿給你的。那時候我本還想拆開來看看,但想想覺得還是不行,畢竟這是你的隱私嘛。哎,你現(xiàn)在長大了,媽再也不會“侵犯”你的隱私了。
林寒看了母親一眼,勉強擠出一個干癟的笑,拿著信封跑到房間里去了。
伏在臺燈下,林寒小心翼翼地拆開信封,抽出那張折成兩半的信紙,緩緩地展開來。一股清新的玉蘭花香從皺巴巴的信紙上發(fā)散出來,林寒仔細觀摩著,信紙上有些字都化開了,那分明,就是被淚水打濕后又被風干,才凝結成這一顆顆如泣如訴的文字。在細密的字句間,林寒仿佛窺見了時光流淌駁雜錯落的蹤跡。往昔的一點一滴歷歷在目,像老照片一般,將懷舊感傷的情愫與物是人非的現(xiàn)實雜糅在一起,定格成一幀刻骨銘心的滄桑畫面。
林寒:
展信佳!
當你看到這封信的時候,我已經(jīng)離開鮀江了。這一年里,我的父母相繼被病魔奪去了生命,而我也從大學肄業(yè)了。我曾說過大學畢業(yè)后要把我父母接到外地去生活,而如今,我只能帶著他們的骨灰盒離開這個地方了。如今,失去了父母,又失去了你,這個地方對于我來說,已經(jīng)沒有任何值得留戀的東西了。
從初中認識你以來,已經(jīng)有九年光景了。這九年里,你對我的關心,對我的照顧,我都銘記在心,從未忘卻。
你對我的好,我記得。你對我的喜歡,我也明白。和你在一起,我可以毫無顧忌地說話,可以隨意談論任何話題。因為我知道,你是一個值得信賴的人,可以讓我推心置腹,掏心掏肺。初中三年里,如果沒有你,我真的有可能熬不過去。盡管我們已經(jīng)很熟稔了,但是今天,我還是要衷心地向你道一聲謝謝!
你還記得容祖兒的那首《陪我長大》嗎?這幾天我一直在聽,林夕的歌詞寫得真好,在容祖兒甜美的歌聲中,娓娓道出了我的心聲。
“人情擾擾攘攘,就好像斗獸場。只有你是例外,不用去提防。”
你就是那個除父母外不用我去提防的人,惟一一個。偌大的世間,人情紛擾,能在高山流水間覓得一個知音,是人生最大的幸事。而促成我這樁幸事的人,就是你;蛘哒f,你就是我的恩人。你能遇見我,或許只是偶然,而我能遇見你,卻是上天慷慨的恩賜。
我始終篤信我們之間的緣分是上蒼賜予的,所以才會在茫茫人海中尋得對方,在眾聲喧嘩中聽到對方的心聲,相識相知,相憐相惜。
其實,一直以來,你對我的喜歡,我是感覺得到的。
你還記得中考前的那個下午嗎?我問你,如果我考不上鮀江中學,怎么辦?你不假思索地回答說,那我就轉去你們學校找你。你知道我當時聽到這句話的時候,心里有多開心嗎?一個從來不被別人關心掛念的人,一個生如浮萍卑微如螻蟻的人,一個身處他鄉(xiāng)寡親少友的人,發(fā)現(xiàn)這世間原來還有人會如此在意自己,那種心情,你能理解嗎?
那天你問我對中學生談戀愛的現(xiàn)象怎么看,我說他們不過是錯把好感當作喜歡而已。說完這句話,我看到你落寞的樣子,那時候我真的好想笑,因為呆頭呆腦的你肯定沒有注意到我說的是“大多數(shù)人”。
和你在一起的時光總是那么快樂,即便有時候碰到什么困難,只要一想到有你在身邊,我就覺得這一切都沒什么了。還記得我們放學一起回家的那些日子嗎?一路上你總會問我一些很傻很呆的問題,時常惹得我哈哈大笑,但有時候,卻真的能觸動我的內心。
只可惜,我們之間相處的日子,實在是太短暫了。九年的時光一晃就過去,那時候我還一直期盼著快點長大,早日考上大學然后逃離這個地方,天真地憧憬著美好的大學生活?墒乾F(xiàn)在呢?只能說,造化弄人呵!
至于我們之間那次誰都不愿再提及的爭吵,這一年多來我一直在反思。那天晚上你說的每一句話我都記得清清楚楚,這一年多里反復在我耳邊響起,刺痛我,責備我,拷問我。我承認這一切都是我的錯,是我的無理取鬧讓你忍無可忍。繁華的大都市與落后的小城市之間,生活上的差異,語言上的分歧,見聞上的不同,觀念上的差距,都不可避免地會讓人產(chǎn)生隔閡。即便是親密無間的我們,也難逃這份詭譎的宿命。
原來,我們之間那份曾以為堅不可摧的友誼,竟然經(jīng)受不起一次小小的矛盾的侵襲。曾經(jīng)覺得不可一世的青春,終究還是敵不過歲月的蠶食。曾經(jīng)奉為至高無上的理想,最后還是要向現(xiàn)實低頭。
你知道嗎?在我們吵架后的第四天,我專程搭車去你們學校。在五個小時的車程里,我一直在思索,等會遇見你了,要怎樣向你道歉,要如何向你解釋。可是,當我走到了你的宿舍樓下,手里攥著手機,看著熙來攘往的人群,我卻掉頭離開了。是的,我退卻了,我終究沒有勇氣向你承認錯誤,放不下架子去向你道歉。或許是你多年以來的主動與忍讓把我寵得忘乎所以,讓我以為自己在你心目中高高在上,可以為所欲為,甚至頤指氣使。所以這樣一點小小的矛盾沖突,就讓我們的情誼分崩離析,最后變成了最熟悉的陌生人,無可挽回。
可說再多又有什么用呢?如今再怎么后悔再怎么說“對不起”已經(jīng)沒有任何意義了,我想我惟一能做的就是在你生活中悄悄地消失,不留下任何雜余的痕跡。
或許,你曾經(jīng)喜歡過的那個秦伊,只能永遠停留在你十九歲的記憶里。
在你們那所人文氛圍那么濃厚的大學里,我想你一定能夠找到你一直以來夢寐以求的,學識,良師,益友,以及值得你喜歡的女孩。
最后,祝你幸福。
秦伊
褶皺的信紙再一次被潤濕了,一滴滴溫熱的淚水滴落在信紙上,順著紙張的紋路緩緩滑落,留下一道道崎嶇的淚痕。林寒揩了揩眼角的淚水,拿起手機,找到了秦伊的電話。他凝視著,那份沉寂已久的記憶似乎重新在腦海里活現(xiàn)起來。這個曾經(jīng)每天至少打一次的電話,如今就像被掩埋在塵土里的遺跡,是那么陌生,那么遙遠。
他鼓起勇氣按下那個號碼,手機聽筒沉寂了一會,響起了一陣清脆的聲音。
對不起,您撥打的用戶是空號,請核對后再撥。
林寒趴倒在書桌上,他已經(jīng)無力再哭了。干澀的抽噎聲混雜著衰微的呼吸聲,緩緩地消融進冰冷的空氣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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