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中裝修，拖水泥，拉大砂、細砂、磚頭、木工板這些，都得請人背上樓。去勞務市場找人，一聽說有工做，幾十上百的男男女女就圍上來，其中走在最前面的多是頭人。這幫頭人就會同時發(fā)問，問做哪樣、在哪點？這種情景，你只能憑眼力選擇其中一個勞力強壯的談生意。我第一眼就看到搶先到我面前的身背織金背籮的胖妹，個頭一米六左右，身穿一件紅色舊襯衫，脖子上搭著一條藍色毛巾，一長藍色的褲子，還是從側邊開岔的，式樣寬大，以至她那肥大的臀部和周長一尺五左右的大腿，一點也沒露出原形來。我打量了她一下，朗聲笑道：“胖妹，就找你！”旁邊一位個子瘦小的三十多歲的婦女聽了我的話，抬頭望著我笑道：“你咋會曉得她叫胖妹？”我回道：“一看就曉得！”。原來，胖妹還真是她的小名！
我問胖妹她準備喊哪些人去？他抬手指給我看，有幾個個子都比較瘦小。雖然背籮大小差不多，但我還是對胖妹說，我家的活是重活，怕她們做不下來。胖妹看出了我的心思，說：“我要的人，不管哪個的勞力，半手八兩我都是曉得的！她們個子是小，做起活路來像賣命一樣，不比個子大的差，不信？等著你看看！”我聽胖妹這么一說，相信她不會說假，就正式和她談起了生意：“那就這樣，你看好多錢背一噸，背到三樓”。胖妹說壹佰貳拾塊錢。我說八十塊，不能多。胖妹說再加點。我說我有五六噸重的東西，包括紅磚、水泥、砂石、木工板等。她們六個人，半天就可以背完，這價錢算高的。胖妹說就壹佰，還要看我講的是真是假。如果你說六噸，按六噸算給他們，他們背下來，噸位超過了，那就吃虧了。我說不會騙她們，車子有噸位，好算。旁邊有一瘦高中年男子湊過來，想搶生意，還未開口，只見胖妹橫眉豎眼地對那人低吼道：“狗日你幫老子滾遠點！”那人笑笑，轉身而去。胖妹繼續(xù)對我說：“大哥，看你是個爽快人，壹佰塊錢背一噸，我沒有喊高。我們出來做活路的人苦得很，你就多拿貳拾塊錢，我們保證幫你背完，還要打掃干凈樓道，你看如何？”話說到這份上，我爽快的答應說：“行！”我一說出口，六個婦女的臉上，像帶露的花兒頓開，一個看著一個笑，滿懷的春意。
到了地點，胖妹她們實行流水線作業(yè)--就是你先撮（拾）給我背，他在撮給你背的輪流換位、不間斷地忙碌起來。
炎炎盛夏，她們背得汗流浹背，滿臉通紅。真的，她們雖然個頭有高有矮、身體有胖有瘦，但不論背磚、背砂、背水泥、扛木工板等，每一個人每一次，塊數、包數、籮數等重量看上去都一樣，背的趟數也基本一樣。我泡了一大缸大樹茶為她們解渴。她們說不用，她們喜歡喝冷水。我說現在污染大，喝冷嘲熱諷水也要喝礦泉水，不然的話，容易生病，到時候掙的錢不夠醫(yī)病，那就惱火了。胖妹說：“我們做這種活路的人，不像你們讀書人那樣嬌貴，口干來只要有喝的就行！這么多年，我們都是隨便喝，也不見哪個生哪樣病在哪點！”胖妹的口氣，帶著“灰頭生、灰頭長，棉花焐的干僵僵”的意味。她們相信，體力勞動是最好的治病良方。像我這種成天坐辦公室的，無論吃的、喝的如何注意，生病的可能性都很大。攔妹說著就去開院壩里的水籠頭，準備對著籠頭喝水。我趕快制止，說等一會我泡茶給她們喝，我還有點好茶葉。正說話間，妻子右手端上一大缸茶，左手指間挾著幾個高高的茶杯。這是我吩咐妻子做的。胖妹看了，一方面感激地說，妻子耶，咋等你泡茶？謝謝啦，我們習慣喝冷水，不要這樣麻煩！我指著桶裝礦泉水說，如果她信執(zhí)意要喝冷嘲熱諷水，那我馬上倒給她們喝。但是，我建議她們還是喝杯茶，好歹是她們的嫂子的心意。胖尋看了看在座的眼神說：“大哥、嫂子，你償曉得的，做這種活路的人，喝茶慢吞吞的，不解渴，我們還是喝冷水。要是你們心不懇，我們喝了冷水后，再嘗哈嫂子泡的茶，謝謝！”說著，我給她們每人倒了杯礦泉水，她們接過水，一仰脖子就喝完，并且還要接著倒喝。喝了之后，一陣風吹來，她們一個個爽得張大嘴巴、舒臂伸要的，好像這風是上天給她們最爽的恩賜。我們?yōu)樗麄兊共璧顾�，他們覺得到其他人家，沒有哪家能像我這樣對待她們，所以千恩萬謝。背完，胖妹說她們將就在我接水拌灰砂的大盆里洗擦汗的毛巾，看行不行。我說當然可以，還給他們遞上肥皂。她們一個從一邊洗，分把鐘的時間，一在盆水就變成泥漿式的黑湯湯了。手腳麻利的胖妹還用洗好的毛巾洗臉。我急忙制止道：“慢點！”我的聲音大了點，她的動作被僵在半空中。我接著說：“要洗臉把水倒了，換干凈的盆，再接水來洗！”胖妹聽清楚后笑了笑說：“大哥，我們做活路的人，哪有這樣講究。隨便挼兩把，把汗汽水和灰塵挼去，順便抹把臉就行。一天做到黑的活路，講究不到好多！”。等她們洗好后，胖妹說：“抹汗錢、抹汗錢，抹了汗就要錢。大哥，不好意思，拿錢給我們，我們要走了”。我叫她們歇歇氣，吃了飯再走。胖妹跟大家說：“大哥這樣客氣，那就歇兩分鐘再走！”妻子趕忙找來小木椅子，胖妹說：“嫂子，不要麻煩了！你看我們這一身，怕坐贓了不好，這院壩頭這么些磚，哪點不是叢處？說著，她們不約而同地磊磚而坐。
坐下來之后，我們開始閑談。我問她們是哪點來的。胖妹說是織金來的，離普定不遠。我說那可能是珠藏的。胖妹說是的。我說他們出來，那男人們呢？胖妹說，他們幾家，男人都去挖煤，晚上才回家。她們的娃娃都丟給老人領。她們趁勞力在手，出來找點錢。在家窩起，任你咋狠，喂豬養(yǎng)雞種莊稼，一年到頭，最多能掙幾千、萬把塊錢。出來找活路做，有一天沒一天的，都比在家強。就算一個月只有半個月的活路，一天最少也少不了兩三百塊錢，一個月下來，少不了四千來塊錢，只不過累點、苦點。反正，勞力是個怪，今天用了明天在。我問胖妹她們?yōu)槟臉佑植蝗タ椊鹂h城？胖妹說她們織金縣城，不管賣點哪樣，光是小菜都比普定貴。就是房子租金都比普定貴得多，房價更其貴。我問她為哪樣？她想了想說，織金煤多，煤老板也多，有錢的人多，把房子買貴了，房租也高了。在普定生活費用少多了。加上她們離普定縣城近，所以就來普定找零工做。我問她們晚上做哪點？胖妹帶著玩笑的口氣反問我：“你猜？”我笑著說道：“不用猜，住房子里！”胖妹指了我一下，咯咯笑道：“你這大哥真會講！我還以為你會想歪去呢”。我對胖妹說，我也是農村來的，會想歪的話，那就不是我了。因為我深知，絕大多數來自農村的婦女，善良樸實，憑勞力找錢，憑本事吃飯！胖妹聽了后，一本正經地告訴我，她們是幾個打伙在城邊的村莊租民房住，一個月五六十塊錢，吃的是農貿市場場五塊錢一餐的大碗飯。聊了一會，胖妹叫我結賬，說她們要走了。我把準備好的錢送給胖妹，胖妹數了數，還一張、一張地拿起來對著太陽照看，然后才放心地裝入荷包。看到這情景，我對胖妹說：“對我還不放心？你看大哥會是拿假錢騙人的嗎？”胖妹毫不客氣地笑道：“大哥，人呀，有時候看不出來！以前我們幫一個老師家做活路，那老師的樣子和你一樣戴副眼鏡，看去人直，也老實，文質彬彬的。哪曉得他拿給我們的錢，有伍十塊錢的一張是假的，我們當時沒注意，過一哈（一會）發(fā)覺不對頭，就轉身去找他，他就不認賬了”。我于是說：“怪不得你這樣認真！后來哪張假錢咋辦？”胖妹氣憤地說：“咋辦？那是我收錢的時候不注意，責任在我，由我負責，我該折！”我笑了笑又問道：“咋會折呢？你可以拿去買東西，買老實人賣的東西，還可以退得真錢”。聽我說這話，胖妹生氣地說：“大哥，虧你還說你是農村人，又是讀書人，像你這樣的人會講這種話？”我故意對胖妹說：“有句古話講：‘人不為己，天為所欲為地滅’農村人也好，讀書人也好，哪個不得私心？這五十塊錢，背水泥灰砂上樓，要背好幾趟，汗水都不曉得要浪好多，如果由你負責，那你太虧了！你們這伙人，你是承頭的，收到假錢，大家平攤損失，這是講得過去的嘛”。胖妹搖了搖頭笑道：“大哥，不能變樣講！我要是這樣，以后她們還會跟我嗎？有句話說的是‘吃得虧、打得堆’要是我這樣計較，以后我找到活路，沒有這幫踏實賣力的姊妹，我一個人做不下來不說，心頭也不安逸！我們這幫人，都是一個村的，住在一起，吃在一起，在一起做活路有勁，時間好混！這種錢，怪我粗心才收到，該我倒霉！”我繼續(xù)追問：“那你拿這錢咋做？”胖妹斬釘截鐵地說：“撕碎了，算在我頭上！”我一聽，從心底佩服胖妹！怪不得這五個婦女會自然地以胖妹為首，組成零工團隊，抱團打拼。
裝修結束后的七八年里，遇上胖妹兩次。一次是他幫我的一個朋友家背磚，見了一面，笑著點頭打了個招呼，沒功夫說話。一次是相隔六年后的一個黃昏，在物資路口，背著背籮的胖妹與我對面而行，挨近的時候，我笑著看了看她，當她抬頭看到我時，喊了我一聲：“黃大哥”！我對她說：“胖妹孃嬢（以以孩子身份稱，阿姨之意），你記性真好！你們幫我家的時候，我孩子才十一歲，現在都上高二了，個子都比我高了一節(jié)，你還記得我姓黃？”胖妹說：“黃大哥，不是我記性好，是你為人好，把我們當人看，哪個像你，親自給我們泡茶。我們說不喝熱茶，你又給我們倒礦泉水！說話實在的，你那樣的為人處事，哪個會記不得你？”我說“人尊重人，這是為人最基本的，并沒有哪樣。再說像你們這像，憑勞力掙錢過日子，苦是苦，累是累，但硬得起氣！現在有些女同胞，拈輕怕重，貪圖享受，不愿吃苦受累，寧愿出賣自己，去找點‘輕巧’錢！也不想這樣的錢能找?guī)啄�，以后找出大病來咋做？得過且過，沒有生活的目標，那種只顧眼前的人的日子，長不了！”說到這里，我又想到，胖妹有沒有生活目標呢？于是我又問：“你們現在的情況怎樣？還住合租房么？”胖妹有點自信，“又有點不好意思地說：‘沒有了。住自己的房子了。不過是在城邊的舊房，不成樣子”。我問她家搬來了么？她說：“搬來了，我家那個（丈夫）改行做泥水工，天天都是早起晚歸。普定砌的房子多，他有點磚工技術，做不完的活路。我們一家人的戶口也遷來了。兩個娃娃，一個上了高中，一個還在讀初中。我說她還遵守計劃生育政策。胖妹說，娃娃多了是累贅，現在養(yǎng)娃娃費用大，上幼兒園都是一大筆費用，不要講長大了上高中、讀大學。可見娃娃多了，隨你咋奔咋磨，難得過上好生活。一兩個娃娃，有個伴，好領，二天成家后，有哪樣事，弟兄姊妹，也有個商量處。我們買舊房，價錢不貴，以后把娃娃供讀出書來，他們有出息，可以拆來重砌”。我看了看胖妹一身灰塵的模樣說：“再這樣累下去，怕你身體受影響啊”。胖妹說：“大哥，不會的！我們早就做成習慣了，不得做還不舒服！長到這四十多歲，我連感冒的次數都數得出來！”。我想了想又問：“你家可能是一樣一個吧？”她笑道：“是的。大的是姑娘，小的是兒子。姑娘要乖點，讀書自覺。兒子不聽話，跳皮，貪玩，討嫌。只看長大點會不會好點”。我邀請她有時間到家坐坐。她說，各忙各的，不用管。白天做累了，晚上要休息早點。再說，還要回家叫娃娃好好做作業(yè)。不得大人在，那小兒子在家像造反一樣，姑娘要好好做作業(yè)都不清凈。我調侃地笑道：“看來還是養(yǎng)姑娘省心，養(yǎng)兒子費心。姑娘長大要體貼爹媽點。兒子長大，就算有出息，最多是拿點錢給爹媽用，不像姑娘一樣，經常掛念著爹媽，經�；氐降鶍屔磉吙纯矗偷鶍屨f說話”。胖妹說：“大哥你說的還真有點道理。不過，還是一樣一個好。古人講：‘一兒、一女一枝花，多兒、多女是冤家’。”
說著，胖妹的手機響了。她拿出來一看，說是姑娘打來的電話，催她回家吃飯。我說還是姑娘好，把飯做好還要打電話給她。胖妹說：“大哥，以后遇到再擺，要擺擺不完”。說著就離我而去。黃昏中，看著她沉穩(wěn)的背影，一種敬佩之情油然而生。好一個胖妹！雖然吃苦受累，但她卻活得硬氣，活得尊嚴，活得自信！
2012年6月3日，朋友請到天王旗為其親人寫房地產轉讓協(xié)議，才曉得天王旗老寨子頭的那些舊房子，差不多都是賣給織金背兜！只是通過村里出證明落戶的，只承認他們是這個村的村民，但遷來的人家與村委簽有合同，不享受當地人擁有有的土地權，包括集體土地。天王旗原來住舊房的人家，都建了新房，大多都把舊房賣出了。這些舊房子雖然不算貴，但都是五六萬到十幾萬之間。我想，胖妹買的房子應該就是天王旗了。在城關鎮(zhèn)長一中側邊賣主的新房里，我對門面坐，希望能再次見到胖妹，和她說幾句話，但未如愿。
有一天，我背著相機，想拍攝天王溪初夏漲水后的美景。當我走到河邊，看到一個人坐在岸上，打著雨傘，悠閑地守著兩根長長漁桿。河面上一群上百只的黑鴨，自由歡暢地浮游著。我把傘撐開，拐在腰后，然后拿起相機，準備把這一情景留作永久的生動時，一不小心，相機從小橋上掉進了河里！我心里一驚，喊了一聲：“拐！”這聲音驚起了釣魚人，釣魚人猛地站起來朝我這邊看。只一瞬間，那人就發(fā)現我有貴重東西掉到水里了，還沒等我反應過來，那人就跳入水中，不見身影。當人露出出水面時，我才看清，這人就是胖妹！胖妹把相機舉得高高的。我從橋上伸手去接。滿以為能接住，誰知就差那么一點點。就因為這一點點。一不小心，我掉入水中。不會游泳的我，為了活命，一把將胖妹抱住。這一抱，兩人都在水中沉浮，難出水面。嗆了幾大口水，突然從夢中醒來。才發(fā)現這是喝酒多了的我在夢中反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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