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蘑菇的小姑娘，背著一個大竹筐……”
大山蒼茫，峰回路轉。一條蜿蜒小道，斗折蛇行，若隱若現(xiàn)，消失在遠方密林深處。一伙七八歲的山娃娃，正背著小書包，哼唱著，嬉笑著，追逐著，稚嫩的聲音在山谷久久回蕩。倘若不是竹竿上挑著面飄揚的五星紅旗，你準會懷疑小家伙們走錯了地方，誰也不曾料到深山老林里會藏著一所小學，仿佛是漫山遍野的翠色無端被人抹去一塊似的，山腰上居然橫躺著一所矮小的學堂——向陽小學。
小學真小，除了那塵土飛揚的操場略顯寬闊外，所謂的教室，不過是由一幢古廟分隔成的三間磚瓦平房。廟里的塑像早沒了，斑斑駁駁的墻上滿是娃娃們抄寫得工工整整的作業(yè)紙，在陣陣山風中輕輕揚起，透出古廟的富足與現(xiàn)代。
十月的朝陽，宛如一只巨大的火球，慢慢地爬上了山尖，放射出無窮無盡的光和熱。也許是剛爬完了長長的山路，娃娃們都紛紛脫下外套，滿操場散開，嘰嘰喳喳地做起游戲來，稚嫩的臉上全滲著密匝匝的熱汗。
“讀書啦！讀書啦！”娃娃們的喧囂沒持續(xù)多久，就聽見一陣喊叫，緊接著門口的鐵板就發(fā)出“鐺鐺鐺”的顫響，急促而悠揚。一群飛鳥旋即撲棱棱地從屋頂竄起，爭先恐后地朝山下?lián)淙ァ?/span>
“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習相遠……”
屋里很快響起娃娃們稚聲稚氣的讀書聲，夾雜著桌椅錯動的嘈雜聲。瞧，十九條高低不一的長板凳上全貼滿了娃娃們的小屁股。一位骨瘦的老頭正慢慢地踱著方步，慈祥的目光在一張張稚嫩的臉上掃來掃去，空蕩蕩的左袖在風中翻卷著，噗噗響。
獨臂老人郭向前，是向陽小學惟一一名教師，既是老師，也是校長。郭老師的家就安在了學校，安在了古廟。30多年來，學校一直只有一二年級，一個復式班，高峰期也不過四十多號人，娃娃們讀三年級后需轉到鎮(zhèn)上中心小學。
郭老師就這樣年復一年地守望著這座古廟，送走了一批又一批山前山后的娃娃。
娃娃們長大了，越長越高，越長越英俊。
郭老師長老了，越長越矮，越長越駝背。
上個世紀70年代，年輕氣盛的郭向前高中一畢業(yè)就籌建起這所大山里的村級小學，并自告奮勇地當起了娃娃們的老師。30年來，郭老師送走了一批又一批學生，娃娃們長大了，紛紛飛出了窮山溝。郭老師老了，真的老了，佝僂著，喘息著，猶如一棵搖搖欲墜的枯槐。
郭老師永遠也不會忘記。20年前的一天深夜，古廟失火，為了搶救里面的桌椅和書本，郭老師竟冒著生命危險撲向火場，一根燃燒著的檁木不偏不倚砸在了他左臂上。有人說，郭老師不值，丟了胳膊娶不上老婆，到頭來還是代課老師，轉不了正，做事比人多，工資比人少，太虧了。
為了娃娃，為了山里的明天，個人的犧牲又算得了什么？每當有人替他打抱不平時，郭老師很想這樣說，但每次只是一笑了之。
廟里廟外，山上山下，曾留下過郭老師太多太多的記憶與情緣。多少次，郭老師帶領娃娃們上山采藥，草藥曬滿了周末的操場，密匝匝的，猶如一坪的柴草。挑著草藥上鎮(zhèn)里賣，換了錢進城買書買文具，那是郭老師教學之余最開心的事了。
郭老師擅長裝獸夾，又有黑豹跑龍?zhí)�，時不時逮上野鳥野兔野羊什么的，不賣，全打了娃娃們的牙祭。山里的日子總過得緊緊巴巴，能免費享受到如此美味佳肴，自然是娃娃們再開心不過的美事了。
驕陽似火的盛夏，郭老師總愛帶領娃娃們鉆入廟后的密林里，時而傾聽小鳥啁啾，時而聆聽山溪潺潺，時而慷慨陳辭……艷陽高照的隆冬，廟前空坪上，灑滿暖融融的陽光，伴著娃娃們的歡聲笑語，或游戲，或書聲瑯瑯……
有關古廟的記憶，而今只能永遠深沉在了郭老師的內心深處。三年前，向陽小學就撤了，撤并到了鎮(zhèn)上的中心小學。郭老師也順理成章地退休了。解甲歸田后，能坐享其成地領上一份微薄的薪水，郭老師已很知足了，算計算計，月月還有盈余呢。
撤村并鎮(zhèn)，撤校并校，不等于抹殺了郭老師的功勞？30年如一日的默默耕耘，沒功勞也有苦勞�。�
村民們不解和質疑。郭老師解釋說那是鎮(zhèn)政府的會議精神，是大勢所趨，是國家大政方針，是為了娃娃的前途著想，是國家的一大惠民政策。
村民們似懂非懂，笑笑，搖頭。
村民不放心。讓穿開樓褲的心肝寶貝獨自上鎮(zhèn)上生活，不習慣咋辦？病了傷了戀家了咋辦？有念叨自家男娃愛夜里掀了被蓋裸著睡，睡沒睡相老掉床底的；也有擔心自家女娃膽小老受人欺侮總吃虧的。
眾說紛紜，莫衷一是。牽腸掛肚，憂心忡忡。
贊成也好，反對也罷，向陽小學說沒就沒了，娃娃們如期轉入了氣氣派派的鎮(zhèn)中心小學。
郭老師終于下山了，融入了山下火熱的生活。
沒有了娃娃們的瑯瑯書聲，古廟也荒蕪了。廟門緊閉著，只有逢年過節(jié)時，才見徐徐拉開，散發(fā)出濃烈的霉潮味。偶爾有人進去，放放鞭炮燒燒紙錢，但多是婦女和老人。
昔日的良田沃土，如今也荒蕪了不少，勃發(fā)出人頭般高的蒿草。
一幢又一幢頹敗的空屋，就在人們眼皮底下化作一堆又一堆的黃土。
郭老師弄不明白。放著好端端的田不耕，祖上的老屋不住，山里的小青年紛紛飛出大山飛向城市。
難道山外有金子挖？城里漫天落鈔票？
鎮(zhèn)上倒常去，縣城也去過很多趟，只是沒去過縣城之外，教書時沒時間，退休后身體差，這輩子注定沒逛大城市的福分了。
郭老師為自己的孤陋寡聞連連嘆息。
種瓜種豆種谷種蓮，哪一樣不是白花花的銀子？郭老師惋惜有加，總想多攬些地來春耕夏收，然而他老了，老得很快，又掉了一條胳臂，侍弄房前屋后那幾塊舊地已顯吃力。
世道變了，真變了，咱趕不上時代嘍。
郭老師望屋生悲，望田興嘆。
一晃又是三年過去了……
夕陽西下，殘陽如血。帶上老母狗黑豹，郭老師氣喘吁吁地攀上了村后的后龍山，倚著山頂那顆歪脖子古松，眺望著，凝視著。
不知從啥時起，每到周末，郭老師就會情不自禁地攀上山頂眺望，猶如一名哨兵。后龍山并不高，卻看得遠，是周邊最理想的觀察點。俯視山腳，東邊的東林村，西邊的西林村，屋宇田疇，歷歷在目；眺望遠方，村村寨寨，漫漫山道，盡收眼底。
慢慢地，慢慢地，從鎮(zhèn)上，從城里，從小學，從中學，或熟悉，或陌生，或三五成群地走路，或獨個兒晃晃悠悠地騎單車……上學的娃娃們放學回來了。
這不是剛上高中的李娃子嗎？今天咋這么高興？說不準又領什么獎了吧，就像當年在自己班上那樣；那不是學生張平平的妹妹嗎？今天怎么一個人走�。亢⒆�，路上危險，要當心��！你不會不知道吧，去年東林村的牛娃子獨自走路時曾受到一頭野豬的偷襲，要不是他站得高望得遠及時發(fā)現(xiàn)大聲呼救，后果不堪設想；還有，要不是他大聲呼救，上次老李掃墓時祭祖燒香也險些釀成森林大火……
一個，二個，三個……
郭老師指點著，計算著，目光迅速掠過樹啊屋啊什么的，飄忽著，追逐著，直至娃娃們一個接一個地散入了各自的家。
郭老師容光煥發(fā)，目光炯炯。
歲月無情。郭老師老了，真老了，正如身邊的那顆脖子古松，斧劈刀削般的褶皺中透出歲月的滄桑。與郭老師形影不離的老伙計黑豹也老了，早就不產(chǎn)崽了，毛發(fā)翻卷著，掉了一塊又一塊。黑豹乖乖地蹲在郭老師腳下，吐著舌頭老喘氣，再也沒了當年的沖勁與頑皮。郭老師早記不清有過幾回了，黑子漫山遍野亂竄，每次他大聲吆喝后想懲罰時，它總是大搖大擺地銜上山鳥野兔什么的跑過來邀功請賞。
后龍山雖不高，卻顯陡。山勢迂回，呈X形，宛如兩雙溫暖的巨手，環(huán)繞著呵護著山麓兩邊的東林村和西林村。
小河蜿蜒而過，恍如一條潔白的飄帶，繞過山腳，從山前的東林村流到山后的西林村，養(yǎng)育著世世代代的山里人，悄然隱去。
山下已有裊裊的青煙升起，東一串西一股地騰向半空，慢慢交融，又漸漸地化作淡淡的云彩隨風而去。微風拂過，郭老師似乎嗅出了煙霧中散發(fā)出的辣味。
準是老鳳家辣椒炒肉絲。老家伙長自己十歲，都過古稀了，還天天炒辣椒配酒，身體居然比誰都硬朗。郭老師啞然失笑，臉上竟慢慢漾出酒醉般的紅顏。
郭老師又想起那段不為人知的秘密。十五年前，老鳳的媳婦蕓兒剛死了丈夫，拖兒帶女的�；蛟S是為蕓兒的不幸遭遇所感動，或許是同病相憐吧，總而言之，作為蕓兒那對雙胞胎的啟蒙老師，隨著接觸的頻繁與深入，郭老師竟慢慢地戀上了蕓兒。因為自身的殘疾，郭老師很自卑，他很想握住蕓兒的雙手表白心意，無奈始終鼓不起這股勇氣。當郭老師痛下決心想將冥思苦想的一封信交給她時，山下突然傳來蕓兒再嫁的消息。
在郭老師聽來，這無異于晴天霹靂。這段愛恨情仇也算是郭老師一段不為人知的苦澀初戀吧，留給他的是無盡的遺憾和感慨。
掠過腳下的小村莊，郭老師的目光再次定格在了對面半山腰上那座魂牽夢縈的古廟，那座幾乎耗盡了郭老師整個青春的小學堂。古廟，學堂，那里有著郭老師太多的愛恨情仇，有著他太多太多來不及實現(xiàn)的理想與追求。古廟似乎矮小了許多，寬闊的大坪上滿是蓬勃的雜草，不時有野兔出沒。好端端的古廟后端也塌了一邊，貼著廟墻還長出了一棵碗口般粗的苦楝樹，古廟益發(fā)顯得搖搖欲墜起來。
郭老師很想翻下山看看，瞅瞅這座魂牽夢縈的小學堂到底咋的了，無奈下山的路早被野草吞噬。漫山遍野，林海莽莽，哪還覓得見路呢。郭老師悶坐著，雕塑一般，繼而連連嘆息，淚灑衣衫。
起風了，郭老師一顫，抖了抖肩上的落葉，慢慢地掏出掛袋里的塑料壺。郭老師旋開壺蓋子晃了晃。嘖嘖嘖，郭老師愜意地伸了伸僵硬的腰，一股濃烈的酒香從郭老師瘦瘦癟癟的嘴里噴出，昏昏欲睡的黑豹竟連打一串劇烈的噴嚏。
去去去！郭老師很惱火，沖著黑豹就是劈頭劈腦的一頓訓。黑豹耷拉起尾巴，嗚嗚地轉了轉，很不情愿地溜向一旁，不解地瞅著主人，一臉的無辜與委屈。
郭老師自己也弄不明白，自從三年前學堂被撤并后，脾氣居然會變得如此古怪，有時甚至到了不近人情的地步。除了讀書看報，郭老師也沒什么愛好，不知從何時開始，他竟慢慢地迷上了酒，但他從不貪杯，謹遵醫(yī)生教誨：少喝益身，舒筋活血；多喝傷身，慢性自殺。
說實話，郭老師還不想死。剛過花甲，稱不上老，他還想多爬爬后龍山。山上的古廟，山上的娃娃們，老伙計黑豹，還有山外的世界，都是他揮之不卻的牽掛。
夕陽無限好，只是近黃昏。莽莽林海慢慢地變得抹了血般的紅艷。山下炊煙四起，雞犬相聞，一片祥和，卻也慢慢地朦朧起來。
“狼！狼！快來人啊！救命啊！”山上突然傳來女娃子撕心裂肺的哭喊，夾雜著黑豹凄厲的慘叫。當人們失魂落魄地沖上山時，眼前一慕令大家驚呆了：半山腰上，郭老師死死地“抱”住一頭狼倒在了地上，血肉模糊，一地殷紅。黑豹靜靜地躺在一側，腸子掛了一地。女娃子陶陶鐵青著臉坐在山路上瑟瑟發(fā)抖……
郭老師走了，永遠地走了。
郭老師孤身一人，沒兒沒女，但他的墓碑上卻刻滿了密密麻麻的名字。人們說，不光是陶陶，也不光是他的學生，東林村西林村的男女老少都是他的親人和孩子。
郭老師的墓就建在了后龍山山頂，墓建得很氣派，是山里祖祖輩輩中最豪華最氣派的一座，黑豹也長眠于此，靜靜地陪伴著郭老師。
郭老師，安息吧！
安息吧，郭老師！
孩子們說，郭老師沒有死，他化作了大山的魂，永遠活在我們心中。
村民們說，郭老師沒有死，他化作了大山的魂，永遠保佑著山民們。
夕陽西下，殘陽如血。一群烏鴉嘰嘰喳喳地掠過后龍山山頂，慌亂而悲壯。郭老師墳頭稀拉拉的小松苗，全貼著貧瘠的土皮，探起小腦瓜，蓬蓬勃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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