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高中畢了業(yè)，大寶就進了鎮(zhèn)上一個施工隊。從搬磚的工人干起，混了一年多，總算當上了工頭。雖說起早貪黑，每天與水泥黃沙為伍，但飯盒里偶爾出現(xiàn)的幾塊大肉，確實讓大寶心里對美好的生活充滿了向往。
也有特別苦的時候，累的直不起腰、伸不直腿的夜里，每當想起兩個人，他便有了支撐下去的力量。
一個是他爹，一個是相戀三年的姑娘——英子。
大寶沒有娘，是他爹含辛茹苦把他拉扯大。他爹年輕的時候是村里小醫(yī)務(wù)室的醫(yī)生，現(xiàn)在年紀上來了，眼睛、腿腳都不好使，便關(guān)了醫(yī)務(wù)室，靠幾畝薄田過活。盡管日子清苦，但他爹對大寶卻從不吝嗇。村里的娃子幾乎都是念完初中就下來干活養(yǎng)家，他爹卻堅持供著大寶念完高中，為的只是讓大寶多長點見識，以后過得好些。哪怕自己為此付出的代價是長久以來每天只吃一頓飯，餓到在干活的時候昏倒，他也沒皺過一次眉頭、想過一次放棄。這些心酸，他爹在大寶面前時絕口不提的。
再說英子，她是村里田寡婦的閨女，談不上貌美，卻自有一股不同于一般村婦的文弱氣質(zhì)。她與大寶是初中同學，兩人好了三年從沒吵過嘴。大寶離開村里去鎮(zhèn)子上的前一天晚上，英子熬夜給他納了雙鞋，一針一線，都縫進自己的眼淚與不舍。第二天，她紅著眼睛把鞋子遞給大寶的時候，只弱弱地說了句: “穿俺納的鞋，可得記著俺。”大寶握著她的手，感動得說不出話，直顧點頭。
二
新工程告了一段落，大寶拿著剛發(fā)的工資，坐上了回鄉(xiāng)的車。一年沒見他爹和英子了，大寶在顛簸緩慢的車上著急的不得了，真算得上是歸心似箭了。
大寶風塵仆仆的趕到家的時候，發(fā)現(xiàn)田寡婦和英子也在堂屋，大寶飛奔過去抱住英子，也不顧得在一旁英子媽在看著了。英子表情尷尬的掙脫開大寶，直往她娘身后躲。大寶楞了一下，轉(zhuǎn)而摸著腦袋笑了，這才想起他倆好的這三年家里人并未知曉，料想英子定是害了羞。喂完雞回來的大寶爹突然見到自己的兒子，手里的簸箕一下掉在地上，差點站不穩(wěn)腳跟，一個踉蹌。
大寶跑過去拉住他爹的手，將揣在衣服最里層的幾百塊錢全部塞到他爹手中，樂呵呵的說：“爹，這是俺掙得，你看吶，大幾百呢……”他爹看看大寶，又看看手里的錢，臉上露出的復雜無比的表情。有見到兒子的喜悅之情，又有看到兒子孝順的欣慰之感，還有……大寶沒看錯的話，還有一種難以開口的糾結(jié)。
一定發(fā)生了什么，而且事兒還不小。
三
大寶摔門而去的時候，西天的晚霞已然落盡。，電線桿上松松拉拉的立著幾只燕子，不停地徘徊，像在焦急地等待即將來臨的夜幕。大寶心中的怒火一如那染紅的晚天，再也摸不著邊際。一個爹，娶了媳婦兒不跟兒子知會本就不對了，更要命的是娶得竟還是自己戀人的母親！難怪英子見到自己的表情會是那樣尷尬，她竟成了自己有名無實的妹妹！大寶明白，在這個愚昧落后的山村是絕不允許“兄妹戀”這樣亂倫的關(guān)系的，哪怕只是表面。
四
家里被大寶鬧得天翻地覆。他恨他爹，那個為了自己而葬送兒子愛情的男人。他更恨那個女人，一夜之間就由自己未來的丈母娘變成了自己該叫娘的人。甚至，他恨英子，恨她不與自己一起反抗一起爭取幸福，而是一味的逃避退讓、委曲求全，還說出“好好做兄妹也罷”的話。他不明白，一向疼愛自己的爹為什么在這件事上決絕至此？為了逼他斷了情思，甚至將英子送到遠房親戚家暫住。
大寶對這個世界失望極了，對這個家，失望透了。
五
回到鎮(zhèn)上，大寶像變了個人似的，他不再吃苦耐勞，不再陽光正直，生活對于他而言儼然失去了任何意義。
日子一天一天的過，酒成了大寶的最愛，醉后的愜意讓他迷戀。他再也沒給家里寫過一封信，再也沒回過一次家。偶爾想起那些煩心事兒，也只是一笑作罷。
六
出事，似乎是必然的。工程出了紕漏，要賠償幾萬塊錢，而大寶是這項工程的直接負責人。
天文數(shù)字，大寶束手無策。
同隊的家鄉(xiāng)瓦工看不下去，給大寶家里稍了口信。要知道，賠不了錢，大寶就要蹲大牢了，這事兒可不小。
賠償期截止的前一天，家里寄來了一個厚厚的信封，大寶的心仿佛被一個重物狠狠的撞了一下。他一直辛苦拿捏著的仇恨，似乎在也沒有存在下去的必要了，不用想也知道這錢他爹籌得是有多不易。
七
在村口聽到了喪樂聲，大寶像是預感到了什么，心里惴惴不安。他既想飛奔到自己家里，看到父親搖著頭跟他說哪家哪家有人死了多可惜之類的話，又不敢回到家里，害怕面對的是自己最不敢面對的結(jié)果。越來越深的恐懼感幾乎把他壓垮，在看到自己家門口的花圈后，大寶的雙腿失去了最后支撐的力氣，一下子癱坐在地上。
父親身體不好，他一直都知道。
八
果然……一滿屋子哭喪的人，父親那滄桑滿布的臉，掩沒在白花之間，再難有了表情。
田寡婦沖上來扇了大寶一記耳光，啜泣著說：“逆崽子，你可知道回來了，你可對得起你‘爹’了！……為了不讓你和你親妹子搞對象，他叫我來跟他演夫妻……當初你生下來身子弱，咱們家里養(yǎng)不起，就把你擱在你‘爹’的醫(yī)務(wù)室門口……想不到他真的把你養(yǎng)活了，他一輩子沒娶媳婦兒，為的只是不讓你受委屈……他是寧可你恨他也不想叫你知道你是被人丟掉的崽子啊……”
大寶聽不完整她的話，但大寶聽懂了。
眼前霎時黑的不著邊際，他看見小時候他爹背著他走在田間唱歌的畫面，畫面里他爹的臉若隱若現(xiàn)，大寶使盡全身力氣想摸摸爹的臉，卻只摸到冷冰冰的空氣。他想哭，可眼淚卡在嗓子里跟血液融在一起怎么都涌不上來，這感覺快把他弄窒息了，他覺得自己也快要隨爹而去了。他是真想死了，如果那時唯一贖罪的方式的話。
九
喪禮過后，沒有人知道那個叫大寶的孩子去了哪里。只是，大寶他爹的墳旁有座新搭的小木屋。不論何時，墳碑都是干干凈凈的。
周圍，樹木蔥蘢，鳥語花香。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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