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個人都有一段傷,想要隱藏,卻欲蓋彌彰。——寫在前面
姥爺是當時莊上唯一的一個“大學生”,濃眉大眼的長得很帥氣。去姥爺家?guī)椭f和的人都踩碎了姥爺家里的門檻。千挑萬選,最后還是選中了姥姥。
姥姥的爹是窮鄉(xiāng)長,娶得是退伍軍人的閨女。姥姥底下還有弟弟妹妹一大群。一家人日子過得緊巴巴的。 可是,姥姥長得特別漂亮。當時姥姥和姥爺不是一個村的,他們是鄰村,一個在前廟,一個在后廟,這兩個小村子隔著一條河。 村里河多水多,多的名字都起不過來,這條小河也沒有什么名字,但是隔著小小的兩個莊,總還特殊些。 這條小河,比別處低些,由一個梯子直通下去,梯子所到之處是淺水區(qū)。河水只沒到腳脖子。河水特別的清,河底的白石頭,灰石頭,帶花紋的,不帶花紋的,全被水潤的磨去了棱棱角角,在河底泛著微弱而又圓潤的光。水中的魚都還小,知道沒有人捉它們,倒也不怕人,悠閑的在人腳邊游過來游過去。淺水區(qū)總是有孩子來趟水玩,你潑我我潑你,弄得濕漉漉的,做爹娘的便扯著嗓子喊:“老實點,小心受了涼感冒!”但孩子玩的開心了,大人也就不做聲了。 深水區(qū)的水也不深,只是比淺水區(qū)深,孩子是萬萬不能靠近的。深水區(qū)到淺水區(qū)要下一個高石階,雖也是活水,但在下面,總渾濁些,里面種滿了荷,把這深水區(qū)裝扮也很美,這兒水面似鏡,風過無痕,草水同色,可梳妝容。荷葉層層蓋蓋,嬌花裊裊婷婷,花落了,便跳到水里,遠隨流水香。村子人偷偷給它起了個名字,叫“香河”。
天一放晴,女人們便端了盆子來洗衣裳,成群結(jié)隊,有說有笑的,說是來洗衣裳的,但是個個穿的都很體面,隨便的挽一個發(fā)髻,窈窕的走過,只留下或清瘦高挑,或豐滿圓潤的背影給岸上的男青年們。男青年們總是喜歡唱歌給河下的心儀的女孩子。姥姥是當時很多男青年傾心的對象,不知道這條河里藏了多少歌,屬于姥姥的。 河上河下的景色都很美,村子里的人卻說:“這河水遠不如小芳仲康美!”(姥姥、姥爺?shù)拿?人人都羨慕這“神仙模樣”,有好事者把他們編到一首歌里,男的唱,女的也唱。好多年了,還有人記得當年有好些人傳唱的關于他們的歌 “前廟的軟子 后廟的筐。 范莊糞婁響當當, 窮山溝里, 飛出一對活鳳凰” 前廟俊郞尹仲康 后廟靚妹劉小芳 河南河北友誼長 …….” 唱著唱著,毫不相干的兩個人,倒是被大家撮合到了一起。 姥姥家并沒有錢,也不想高攀這門親事。還是姥爺家人看見姥姥長得漂亮,人又勤快,倒是很樂意。
據(jù)說當時姥爺并不答應,只推說不想結(jié)婚。沒人知道姥爺心里是怎么想的。有人猜測說姥爺已經(jīng)有了相好的,但不管怎樣,這“相好的”,卻是始終沒有出現(xiàn)。太姥爺是個古板的人,擅自下了彩禮,定了日子,熱熱鬧鬧的把姥姥接了過來,不管愿不愿意,兩人終還是結(jié)了婚。日子也還是這么過著,不緊不慢。 姥爺婚后很少回家,這么一大家子的擔子,全都落到了姥姥瘦弱的肩膀上。姥姥一句怨言都沒有,地里的莊稼,家里的活,兩家的父母,全是她一個人的。姥姥起早貪黑的干活,常常一天下來,路都不能走了,為此一個人沒少哭過。后來,有了大舅,媽媽,二舅……姥姥一個女人帶孩子,又要做家務,姥爺是個不茍言笑的人,對孩子管教的很嚴。媽媽說,姥爺每次回家,都是板著張臉,訓完這個訓那個,一家人都很害怕姥爺。 那時候,平常的家里,一年才幾十斤的稻子,都舍不得吃。大多的時候,都吃的是洋槐樹的花,榆樹的花,再挖上菜葉子,一起燉。
媽媽說,她小的時候,吃的也是這個。盡管那個時候,姥爺所在的單位每個月都會補助一些,可是,姥爺總是留下來,等到過年的時候,讓村里的孤寡老人們,好好地吃上一頓。姥爺是個有名的孝子,經(jīng)常在工地上做工,工地上最好的飯是在周三的時候,為了犒勞一下技術(shù)員們,中午的時候,會有大米飯和幾塊肉。在當時,已經(jīng)是最好的飯了,即使是在當?shù)刈龉さ募夹g(shù)員,也只是一周才有一次?墒,姥爺每次都把飯留下,再做一下午的活,餓的都吐了血,還是不吃。回家的時候,姥爺就把飯送給他的爹娘,每次問起,都說自己吃的很好,吃的很飽。姥爺大概從來沒有想過自己,也沒有考慮過姥姥和孩子們,他心里裝的,是和這些無關的,就連太姥爺們都看不下去,有時候也會勸勸,姥爺只是扭著個性子,不說話。太姥爺們都說姥爺是頭“犟驢”,三平車都拉不回來,姥姥只是笑,沒怪姥爺。 姥姥和姥爺在一起磕磕碰碰了幾十年,吵過,打過?墒潜舜诉是很在乎對方。當時姥爺水利局里有一個女人,很愛姥爺。據(jù)說當時整個村都知道,姥姥也是知道的,但是,出人意料的是,姥姥一句話也沒問過,姥爺也從來沒提過。一家人,還是安安靜靜的過著日子。 倒是那個女人,為姥爺做了很多的事情。她知道姥爺經(jīng)常餓著肚子干活,總是省下自己的飯票,以自己不喜歡吃為借口,硬是塞給姥爺;姥爺?shù)幕睿偸窃诎档乩飵椭。有一次,竟然為了省下糧票給姥爺,自己干活的時候,餓昏過去。這份情誼,所有人都能看的出來,姥爺當然也能。 姥爺開始有意躲避那個女人。 不知道姥爺?shù)降子袥]有喜歡過那個女人,她是姥爺初中的同學,有人說上學的時候,他們的關系就非常好,只是初中沒畢業(yè),女生跟著父母搬了家,轉(zhuǎn)了學,不知去向。聽說,那個女人長得也很漂亮,寫一手漂亮的字,給姥爺幾封情書,姥爺一封也沒有回。她不是個死皮賴臉的人,知道了,就沒再說過什么,姥爺和她,依然在一起工作了一段時間。
后來,她自愿要求調(diào)到別的地方去,走的那天,她沒有和姥爺說,當時姥爺所在的水利局里,也就只有他一個人不知情。局里的人說,那天,她喝的很醉,自個哭哭笑笑的,一屋子人都跟著哭。 他們的故事,漸漸地,大家都忘了,留在記憶里的,也都泛了黃。 幾十年后,姥爺退休的水利局里搞過一次聚會,滿滿的屋里聚了很多的人,唯獨沒有她。一屋子的老年人們回憶起自己的青蔥歲月,都唏噓不已。
忽然,不知道是誰說了句:“還記得我們局里的‘一枝花’嗎? 聽說,她離開我們局后,一直沒有結(jié)婚。倒是有個當官的兒子看上了她,家里人勸她,逼她,她都沒有答應。父母看這孩子人也老實,家道也殷實,女兒也大了,到了該結(jié)婚的年齡,就自作主張的接受了聘禮,誰知道她竟然以死相拒。家里人沒有當回事,以為日子過著過著就好了,可她卻當了真…… 真是命苦啊,早早地就死了……” 話還沒有說完,姥爺“騰”地一聲站起來,打翻了桌子上滿滿的一杯茶水,吼了一聲:“死了?!怎么會?” 所有人都嚇了一跳,怔怔地看著姥爺,姥爺一下子意識到自己失態(tài)了,漲著臉,不說一句話。姥姥坐在一旁,好像沒有聽見一樣。 整個聚會一下子僵在那里。姥爺推說自己不舒服,早早的回家了。 自從那次聚會之后,姥爺一直精神恍惚的,脾氣也變得很古怪,會發(fā)上好久的呆,別人怎么喊都不應,有時候自己又忽的掉起了眼淚。 姥爺走的很突然。暈倒送到醫(yī)院到去世只有兩天的時間。這兩天的時間里,姥爺一直處在昏迷狀態(tài),偶爾最清醒的時候,也只是像是在說夢話。一家人都趴在姥爺?shù)亩埃噲D弄明白姥爺?shù)降自谡f什么。 姥爺兩天一直喃喃著一個字,桃。 沒人能知道桃是什么意思,姥爺一生都很喜歡桃花。舅舅很是著急,大冬天的哪來的桃的。姥姥坐在旁邊,淚水連連,哽咽著,一句話都沒有說出來。 那個女人的名字叫思瑤,小名叫小粉。似乎和桃一點關系都沒有。 姥爺?shù)碾x去,好像也帶走了姥姥生活的意義。 媽媽舅舅們想方設法的讓姥姥開心起來,帶著一堆孫子孫女熱鬧熱鬧,姥姥卻嫌煩。買了好多衣服吃的什么的,姥姥一概不要。 姥姥年輕的時候,過度的操勞,到老了身體一直不是很好,沒想到一向身體很好的姥爺卻先走一步。
媽媽在上課的時候,接到了舅舅的電話,舅舅說姥姥住院了,身體不是很好。媽媽請了假就過去了,一直的眼淚沒有斷過。 姥姥卻是滿臉的微笑,小聲的責怪媽媽“傻孩子”。那天姥姥和媽媽聊了很久。 姥姥說那個桃就是那個女人。 媽媽很是詫異,“可是,她的名字不叫桃啊,媽,你看看你想多了吧。” “不,她的小名叫小粉,是因為她出生在桃花盛開的三月,粉是桃花的顏色。” 媽媽怔怔了很久,不知道該說些什么,是該安慰姥姥,還是該責備姥爺。 姥姥倚著窗,“我不怪他!誰也不怪!” 媽媽和姥姥聊了很久,直到太陽的余暉灑到了姥姥靠窗的床上。 “媽,你怎么知道她叫桃。”媽媽問道 姥姥低著頭,笑著說,“猜的。” “猜的……” 姥姥也走了,走的時候卻是三月,家里的桃花開的很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