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兄 弟

陳金海

                             1

 

夜幕之下的火把村就像一幅被人潑了墨的畫,看不清楚,只能看到它的一些輪廓。啪地一聲響,就像打爛雞蛋的聲音。王志兄弟家廚房的白熾燈被拉亮了;椟S的光線從屋子里擴(kuò)散出來,一個蛋黃就在被人潑了墨的畫上散開了,一些輪廓被它遮去。

王向拍了拍哥哥王志的肩膀,輕聲而有些責(zé)備的意味說:“你拉電燈怎么那么用力?等下老頭子醒了怎么辦?”

王志聽了弟弟的話,走向灶前的腳步放得更輕了,回頭說:“習(xí)慣,習(xí)慣。”

這夜,王向在床上翻來覆去睡不著,茅廁是去了一趟又一趟。弄得和他一張床的王志也睡不了。床板又咯吱地響了一下。王志忍無可忍了。

“向,你是身上長瘡了,還是腎虧啊。不是動來動去就是去茅廁。還讓不讓人睡了?”

王向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用手搖了搖自己枕頭旁的哥哥的腳說:“哥,我……有個事想跟你說。”

“什么事啊,大半夜的。趕緊說了睡覺。”

“咳咳……”隔壁房間傳來了一聲父親的咳嗽。

王向咽了咽口水,靜默了一會兒把聲音放低說:“不能讓老頭子知道。”

“哎呀,你這人真是麻煩,大半夜的……”王志說歸說,還是被王向給拉出了房間,走向離房間遠(yuǎn)一些的廚房。

王志在灶頭前柴禾里的一根木頭上坐下,睡眼朦朧地看著弟弟,打了個呵欠,有些不耐煩地說:“說吧,說完了好睡覺。”王向把頭湊到哥哥的耳邊,輕聲說:“哥,我戀愛了。”王志的頭一側(cè),瞇著眼睛看弟弟,眉頭就皺了,說:“你說什么?”

王向把手放到嘴邊圍成喇叭狀,在哥哥耳朵邊用力地噴著氣說:“我——戀——愛——啦!”王志一笑,手輕輕地拍了一下大腿說:“哎,原來是這事。怪不得。怎么?想跟我傾訴青春期的煩惱?”

“嗯……是,噢……不是……”王向用手撫摸著額頭,看起來都有點(diǎn)手足無措的樣子。

“到底是,還是不是。”看著弟弟這樣子,王志忍不住笑了起來,“不說的話,我可走了啊。”王向趕緊把雙手放在哥哥的肩膀上壓住說:“哥,別走!我說我說。”用舌頭舔了舔有些干燥的嘴唇,坐在了哥哥的身邊。

王志用手指了指弟弟的鼻子說:“咦,你小子從小到大都是這樣。叫別人出來又不說,非要人逼。”

“其實,我也不知道這是不是青春期的煩惱啦。”王向的肘關(guān)節(jié)撐在大腿上,雙手扶著額頭。“哥,我想叫你去廣東打工。”

王志愣了一下,張大眼睛看弟弟,可是看不到他的臉,只看到他彎著的背,說:“嗯?干嘛要叫我去打工?”

“因為,我希望你可以掙錢回來把我們家的泥房建成火磚平房。”王向語調(diào)快速,一口氣把心里的話說了出來。

王志沉默地看著弟弟沉默的背,仿佛在思索著什么。

一會兒后,一聲長長的嘆息從王向的口中發(fā)出來:“她爸說要我們家建成平房后,才能把她嫁給我。”

王志用手撫摸著弟弟的背,心想:“這小子和誰家的姑娘好上了?”可是,他沒有問,說:“向,不是做哥哥的不愿意出去。你想想,如果我出去了。咱老頭子誰來照顧?誰上山采草藥來給他治?”王向直起腰看著哥哥說:“哥,我想好了。書,我不讀了。田,我耕。老頭子,我照顧。”

王志的臉上浮現(xiàn)出一絲笑意,他想到了為難弟弟的回答,說:“既然……你想好了,為什么你不出去?”王向拍了拍哥哥的肩膀說:“哥,你沒談過戀愛,不懂的。我恨不得每時每刻都和她粘在一起,又怎么舍得離開村子半步?”

“我不同意。我不會出去的,你也別想不讀書的事了。戀愛的事,我也不管你。反正書,你是一定要好好地給我讀下去。”王志說完就站起來走出了廚房,回房睡去了。王向一個人坐在灶前,抬頭看了看廚房。房頂被火煙熏得黑漆漆的,就像深邃的黑夜,所有的光線都照不到它的盡頭。他突然覺得自己的目光,在這暗黑的屋頂之中是那樣的無力,除了一個破敗的沾滿灰塵的蛛網(wǎng)外什么也看不見。

2

 

王向在廚房里呆了大半個小時,一聲輕嘆白熾燈就關(guān)了。他走到屋外,在一排靠著墻壁放的柴草邊踱步。他的心堵啊,哥哥不同意自己的想法,回去睡覺碰到哥哥的腳都感覺怪怪的。還是先抽根煙,一個人再呆一下子。

他把手伸進(jìn)一排柴草中的第三捆的下面摸,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響起,并且像水一樣在快速地流動,一下子就從第三捆流到了最后一捆那里。王向把煙摸了出來,感覺手上黏糊糊的。放近眼睛,仔細(xì)一看,煙盒上有兩三顆黑乎乎的東西,好像是豆豉。他一想,不對,是老鼠屎!還有些溫度呢。

王向在柴草上擦拭著手和煙盒說:“操,該死的死老鼠。”說起這老鼠啊,他又想到了火磚平房。假如咱家的房子是火磚平房的話,就沒那么多縫隙窩洞讓這些死老鼠鉆了。他掏出剛剛從廚房灶頭上拿的火柴,嚓地一聲劃燃了。

王向的煙在黑夜中顯得非常地突兀,就像裝修的時候,白白的墻面上濺了一點(diǎn)血紅的油漆。他每吸一口煙,血紅的油漆就充滿活力地閃一下。他呼出來的每一口煙,就像是一聲輕輕的嘆息。

“向!”

這一聲叫喊像一根針,在黑暗中冷不丁地刺了王向一下。他慌忙把煙頭往地上扔,煙頭上就有火星濺起來了。

當(dāng)王向用腳碾著煙頭的時候,王志已經(jīng)走到了他的身邊。

“哥,你不是回去睡了嗎?”王向扭轉(zhuǎn)頭向著哥哥說。

“我又起來了,起來撒尿,”王志把頭從弟弟的臉面前側(cè)開,用手在鼻子旁扇著。“看你那么久都沒回去睡,想看看你在干些什么?”

王向咬了咬嘴唇,沒有說話。

王志拍了拍弟弟的肩膀說:“我早就知道你學(xué)會抽煙了。”

王向驚訝地看著哥哥。

“不相信?”王志笑了笑,“你有沒有發(fā)現(xiàn),我從來都沒有搬過這捆柴草去燒?”王向看到哥哥手指著的“這捆柴草”正是自己藏?zé)煹牡谌Σ癫荨?/span>

“我也不常抽,就是想事情的時候抽抽。”

“別想了,早點(diǎn)回去睡。晚上霧氣大,呆久了要著涼。”王志說完,打著呵欠拍弟弟的肩膀,走了。

王向?qū)λc(diǎn)點(diǎn)頭。

 

第二天醒來,王志看到自己旁邊的被子癟著,空蕩蕩的。他抹了一把臉,心想:“這小子真是一晚睡不著啊,大老早的就起來了。”

王志在廚房里煮粥,米都弄好了,要生火才發(fā)現(xiàn)火柴不見了。他突然愣了一下,心想:“不對!不對,不對。以前那小子抽完煙都會把火柴拿回來的,這次怎么沒拿回來?!”

王志一拍大腿說:“他媽的,混小子!不是他起得早,他昨晚壓根兒沒有回去睡。”他快步走出廚房,來到屋外墻壁上的第三捆柴草面前,伸手到柴草下面摸。有一張紙條!

“哥,我想好了。既然你不愿意出去,那我就出去吧。不是我急,不是我不愿意把書念完。是因為彩虹她爸逼著她嫁給別人啊。彩虹好不容易給我在他爸那里爭取了一年的時間,我要好好把握。至少要建好一間火磚房,蓋瓦的也行。起碼,沒那么多老鼠到處拉屎。

老頭子就交給你了。”

王志看完紙條,氣得連紙條都忘了撕。緊緊地抓著雙拳,望著從家里出去的路,說:“混賬啊,這小子,真他媽混賬。”

“不行,我要把他找回來。從來沒出過遠(yuǎn)門的人,就算出去了能賺得了什么錢,真是的。”王志一邊想著,一邊走。剛剛在路上走了幾步,拿著畚箕準(zhǔn)備去撿牛糞的父親在后面喊:“大弟,你去哪里?”

王志回頭,腳卻不停,對父親說:“火柴用完了,我到大喊那里買盒回來。”

“買打火機(jī)得了,雖然貴點(diǎn),但是用得久。別老買火柴了。”父親在王志的后面喊。

大喊是人名。在村口開小賣鋪的。整個村子,就他的小賣鋪里裝了電話。出去打工的人,有什么消息,都會打電話到他那里。他這個人又有點(diǎn)懶,通知村里的誰幾點(diǎn)去接電話從來不上門。站在小賣鋪的門口,扯開嗓子就是一聲喊:“阿大,阿二或者阿三,你們阿爸來電話啦”。說他那把嗓子是火把村的雷公一點(diǎn)都不會夸張。他的名字,就是他的品牌和特長。

王志原來想去找彩虹問問的,想不到被父親在后面喊喊打火機(jī),真的就被他喊到小賣鋪去了。算了,既然都到這了,先買打火機(jī)也行。

王志走進(jìn)小賣鋪,大清早的,里面的光線還不是很足,說:“大喊啊,怎么那么省?黑咕隆咚的都不舍得開下電燈。”

“哎喲,屁事都沒,還一個人,開電燈干什么?”大喊把原來拿在手上的牙刷放下,走到柜臺前,“買點(diǎn)什么?”

“打火機(jī)。”

“一塊。”

王志走出小賣鋪,又折了回來:“有沒有見到我弟弟王向?”

“沒有。”剛剛說完,大喊瞪大了眼睛,顯示出一臉的好奇,“發(fā)生什么事了嗎?”

王志在大喊說沒有的時候,就已經(jīng)步履匆匆地離去了。大喊看到他黑漆漆的后腦勺里蹦出一句“沒事”。

彩虹她們家離小賣鋪本來不算近,正常的步行,大概要十幾分鐘才能到。王志僅用了幾分鐘就已經(jīng)走到了。

彩虹家的房子在這個偏僻的村子里算不錯的了。兩層半,內(nèi)外裝修。屋子外層白色的瓷磚在早上太陽的映照下,紅彤彤的,就像白色的雪在燃燒。彩虹爸坐在門口的矮凳子上,倚著曾經(jīng)涂了紅色油漆卻因為陳舊而變得暗紅的木質(zhì)門框抽煙。

王志站在門口面前的路上,對著彩虹爸說:“陳伯,早啊。”

陳伯在一陣煙霧中瞇著眼睛,點(diǎn)點(diǎn)頭:“嗯。”

“不知……不知你們家彩虹起床了沒有?”看到陳伯把煙放到嘴邊停住了,又沒說話,王志趕緊說,“陳伯,我想問她見到我弟弟王向沒有。”

陳伯把煙放進(jìn)嘴里吸了一口,看都沒看王志一眼,沒好氣地說:“沒有。”

彩虹媽從門口里出來,站在陳伯的旁邊說:“我說是誰呢,原來是老王家的大弟。什么事呀?要不進(jìn)來喝碗粥?”

“不了,阿姨,我只是想來問問你們有沒有見到王向。”王志一邊走著,一邊扭頭對彩虹媽說。

陳伯的態(tài)度讓王志受不了。他走在路上,悶悶不樂,心想:“這老陳頭用得著嗎?不就是建了幢平房嗎?還拿來當(dāng)自己的豐功偉績紀(jì)念碑了。”踢了一腳路上的一顆石子,“恥辱碑還差不多,自己的三四個孩子初中沒畢業(yè)就都趕出去打工了。靠剝削孩子受教育的權(quán)利建起來的。牛什么B啊,平時和村里人講話,還讓人看鼻孔,真是的。愚昧的人吶。”

王志用買來的打火機(jī)生火煮粥,坐在灶前,心不在焉。火怎么都生不起來,剛剛有了點(diǎn)小火苗,加塊柴就又熄了。直到后來往柴禾上澆了些煤油才把火給生起來;鹕饋砹耍譀]有注意粥煮到什么程度了,一味地往灶里加柴。

老王撿牛糞回來,走進(jìn)廚房看到鍋里的水都沸騰得漫出來了。趕緊把鍋蓋給揭了,說:“大弟,你發(fā)什么愣。繘]看到漫出來了嗎?”

王志看到父親回來了,立即站起來說:“爸,粥好了。您吃吧。我去一趟鎮(zhèn)上。”老王看著快步走出廚房的大弟,搖搖頭。這小子,真不知道他想什么。

王志回到房間,拉開各個抽屜翻找弟弟用剩的證件照。地上倒了一堆散亂的東西,終于看到新華字典里夾著一本綠色的團(tuán)員證。他抓起來打開一看,貼照片的地方空著,黑色方框的中央寫著“照片”二字。上面只有照片被撕掉的痕跡。他又翻了翻團(tuán)員證,在后面的封皮里看到了照片。這小子,怎么把照片放這來了。

王志把團(tuán)員證放在手上一拍,放進(jìn)左胸衣服的口袋里,走出了家門。他再次來到大喊的小賣鋪:“大喊,載我去鎮(zhèn)上。”大喊說:“去鎮(zhèn)上干什么?”

王志抓起大喊的手,把十元錢拍了上去說:“把你的摩托開出來就是了。”

村里到鎮(zhèn)上的交通不方便,有摩托的人又不多,大喊就從這里發(fā)現(xiàn)了商機(jī)。他很早就買了摩托,去打工的人,很多是他開摩托送出去的。過年的時候,也是大喊給送回來的。為了多掙些錢,他不惜把小賣鋪給暫時關(guān)了,到鎮(zhèn)上的車站去守著。

王志拿著弟弟的團(tuán)員證在車站長途車的各個攤位前打聽:“請問您見過這個人嗎?他今天早上有沒有來坐你們的車。”守攤子的人,看著他拿著的團(tuán)員證上的照片,一臉的莫名其妙,紛紛搖頭。

王志在十幾個攤位中轉(zhuǎn)了一圈,拍了一下大喊的肩膀,沮喪地說:“載我回去。”

回到村子里,王志從大喊的摩托上下來,說:“回來的這十塊錢車費(fèi)先欠著。”說完頭低低地就走了。

大喊對著他的背影大喊:“是不是王向那小子出什么事啦?”

王志回答他的是一個沉默的脊背。

3

 

王向離家已經(jīng)三天了。

王志曾在路上遇到過彩虹,還沒等他開口打聽弟弟的消息,她就已經(jīng)迅速地遠(yuǎn)遠(yuǎn)地避開了。

對王志來說,最怕的就是吃飯的時間了。要對老頭子撒謊,二弟回學(xué)校去啦。每次吃飯的時候,他都很擔(dān)心父親再問起弟弟來。然后是晚上睡覺的時間,床變大了。腳放到哪里都行,顯得空落落的。這會讓他擔(dān)心離家的弟弟,翻來覆去也睡不著。

王向回來的時候,已經(jīng)是他離家的第五天了。中午,王志正在廚房外面往廚房里搬柴草。他走到柴草邊,看到原來放第三捆柴草的地方已經(jīng)空了,他喊了一聲:“哥。”

王志的臉越過靠在肩膀的柴草,看到弟弟蓬頭垢面。王向的皮膚一直都比哥哥的白,人也長得比哥哥帥。王志從來都沒有想過弟弟會以這樣的形象出現(xiàn)在自己的面前,毫無心理準(zhǔn)備。

他緩緩地放下抱著的柴草,走到弟弟的面前就是一拳。

“狗娘養(yǎng)的,你還懂得回來。你他媽還回來干什么?你不是要去掙錢建房子嗎?”

王志的力氣是很大的,王向又四五天沒吃好,睡好過。吃了他的一拳哪里還站得穩(wěn),歪歪扭扭地就倒在地上了。王志撲上去還要再打,王向卻抱住了他?吹降艿苓@樣,王志就下不了手了。

“這幾天,你去哪里了?”

王向和哥哥的臉相距不過五厘米,他清楚地看到了哥哥眼睛里的血絲,知道哥哥這幾天睡不好了。

“哥,你還記不記得,小時候我們一起去偷彩虹她們家的紅薯?”

王志點(diǎn)點(diǎn)頭。

“我們被彩虹的幾個哥哥發(fā)現(xiàn)了。他們追著我們,說抓住我們了,要把我們?nèi)拥绞撕永镅退。我們被嚇得連家都不敢回了。害怕他們到家里抓我們。我們藏了幾天才敢回家了?”

王志仰起頭想了想,深深地吸了一口氣:“五天。”

“我這次沒有出去打工,也是藏在曾經(jīng)我們藏的地方了。你忘記了?覆舟嶺的山洞里。”王向說完,黑漆漆的臉笑了起來。

王志聽到“覆舟嶺的山洞”,眼睛里的淚水再也忍不住了。眼淚掉在弟弟的臉上。他掙脫弟弟的懷抱,爬了起來,用手抹了一把臉,不好意思地說:“臭小子,非要引得我掉眼淚才好。”

王向也從地上爬了起來,抓著臉,壞笑著說:“這樣你才不會再揍我啊。”

王志舉起拳頭:“找揍是不是?”

王向早已經(jīng)跑開了。

 

對于窮人家來說,骯臟的灶頭前永遠(yuǎn)是商談“大事”的好地方,而掌勺的人和燒火的人則永遠(yuǎn)是討論“大事”的主角。

在嚓嚓嚓的有節(jié)奏的炒菜聲中,王志說:“你藏在山洞里吃什么?”

王向的臉放得很低,埋向灶口,火光把他的臉照得金黃金黃的,說:“彩虹給我送的。”

“唉。怪不得她看到我就遠(yuǎn)遠(yuǎn)地避開。”王志嘆了一口氣,“彩虹真是個好姑娘,讀書也不錯?上Я,他爸眼睛里只有人民幣,不愿送她多讀幾年書,不然肯定上大學(xué)。”

王向點(diǎn)點(diǎn)頭:“嗯。”

“我是年輕人,觀念可比他爸先進(jìn)許多。就是砸鍋賣鐵也要供你去上學(xué)。直到你考不上為止。”

說完,他看了看坐在灶前的弟弟。

王向并沒有多大的反應(yīng),重要的是他沒有反對,也沒有提掙錢建房子的問題。他點(diǎn)點(diǎn)頭:“嗯。”

吃過飯后,王志把椅子搬離飯桌遠(yuǎn)一些,靠門口近一些,翹著二郎腿,瞇縫著眼睛。手里捏著一根牙簽在剔牙齒。你別看他一副吃飽喝足,舒服愜意的神態(tài)。其實,他心里一點(diǎn)也沒有放松。他警惕著呢,他在防備著弟弟吃飽了逃走。

虛驚一場,王向吃飽了不僅沒有奪門而逃,反而乖乖地走到哥哥的面前說:“哥,我回學(xué)校了。”

王志一笑,嘿,我還不知道你小子的詭計,站起來說:“我陪你去。我也很久沒出去走走啦。”

以前,王向回學(xué)校都是步行兩個小時到鎮(zhèn)上的高中,這次哥哥走到大喊的小賣鋪時說:“向,等等。我們坐車去。”

王向看著走進(jìn)小賣鋪的哥哥說:“哎呀,哥!不用啦,我都走慣了。”王志沒有理弟弟,說:“今天哥高興,非要花了這十塊錢車費(fèi)不可。”

大喊笑呵呵地從小賣鋪里拉出摩托,說:“王向啊,今天都星期五了,還有半天可就是周末了啊。還回學(xué)校?”王向還沒說話,王志就替他說了,你懂個屁,人家高中不是還要補(bǔ)課的么,你以為像我們村里的小學(xué)啊。

二十分鐘左右,王志他們就到了鎮(zhèn)上的高中門口了。王志對大喊說:“你在門口等著我,我把他交到他班主任手上就出來。”

門口的看門大伯不準(zhǔn)王志兄弟進(jìn)去,說:“你們誰呀?學(xué)校規(guī)定是不準(zhǔn)閑雜人等進(jìn)去的,攪亂教學(xué)秩序。”王向瞟了一眼那大伯,小聲嘀咕“操,傻B,誰樂意進(jìn)去了”。

王志迎上去,滿臉堆笑說:“大伯您好。這個是我弟弟,是這個學(xué)校的,我把他送回來上課而已。沒什么別的事的。”

大伯點(diǎn)了點(diǎn)頭,問:“他班主任叫什么名字?”

“王國金。”

大伯拿出一個本子,上面寫著“到訪登記”幾個大字。王志在上面簽了名。大伯揮揮手說:“進(jìn)去吧,F(xiàn)在的孩子事真多。”

王向走在哥哥的后面,小聲地說著:“現(xiàn)在的老頭真他媽啰嗦。”

他們找到班主任王國金。王國金說:“不是說我不能接收你的弟弟啊。你弟弟那么多天沒上課,又不請假。按照學(xué)校規(guī)定的曠課10課時以上者開除學(xué)籍,王向早就大大超出10個課時了。”

王向終于忍不住了,說:“你怕我拉低升學(xué)率就直說嘛,說那么多廢話。還學(xué)校規(guī)定!你不說學(xué)校怎么會知道我曠課超過10節(jié)。如果我的成績好的話,曠課超過100節(jié)你都會收。”

王志看了看王國金,他面無表情,不否認(rèn)也不承認(rèn),手里端著杯茶在喝。王志看出來了,還真就被弟弟說中了。他一拍桌子說:“那不讀了。估計這種老師也教不出什么好學(xué)生來。”

王向心中暗暗好笑,跟著哥哥快步走到校門口。

王志腳步一停,側(cè)頭一想,哎,不對啊。轉(zhuǎn)過臉來,面對身后的弟弟,嚴(yán)厲地說:“王向!這是不是你設(shè)計好的?你早就知道曠課多少節(jié)會被開除學(xué)籍,所以藏起來不上學(xué)是不是?”

王向被哥哥說中了,大喊著不是,撒腿就跑。王志一邊追著,一邊回頭對大喊說:“你先開摩托回去,我要收拾收拾這混小子。”

4

 

兩兄弟在鎮(zhèn)子上的東街、南街、西街和北街追逐了一通,繞個圈又回到了高中的門口。大家都累得彎下腰,氣喘吁吁的。王志把手搭在弟弟的背上說:“想……想不到你小……小子跑得還挺快的。”

王向直起腰來,靠在門口的墻上笑了笑說:“嘿嘿,那還用說。學(xué)校舉行運(yùn)動會,長跑的項目,只要我參加,別人就甭想拿第一。”王志指了指學(xué)校門口說:“我們進(jìn)去。”

王向瞪大眼睛看著哥哥,臉都扭曲了說:“哥!不是吧?你還要我去讀書?”

王志說:“書不讀了,鋪蓋卷總要扛回去吧?”

王向就笑了起來,說:“哥,其實進(jìn)學(xué)校是不用簽字的,像我這樣就行了。”說完,他就跑了起來,直往學(xué)校里沖。看門的大伯感受到一股風(fēng)從身邊刮過的時候,王向已經(jīng)跑出大老遠(yuǎn)了。

大伯站在門邊向著王向揮手,哎哎,給我站住。王向沒站住,一股風(fēng)又從后面刮了起來。大伯看著這兩個快速奔跑著的小子,只能無可奈何地?fù)u搖頭了。

王志跟著王向跑到他的宿舍,不,應(yīng)該是他曾經(jīng)的宿舍樓下。抬頭一望,總共有五層。最上面的兩層走廊上晾有花花綠綠的內(nèi)衣和內(nèi)褲,下面的三層沒有,只有一些暗黑色調(diào)的三角褲?礃幼,是個男女共用的宿舍樓。

來到王向曾經(jīng)住的寢室,王志看到寢室里只有一個人在。那人的手上拿著一臺綠色的游戲機(jī),正在玩著,發(fā)出嘀嘀嘀的響聲?吹酵跸颍螒驒C(jī)不再是嘀嘀的響聲,而是發(fā)出了一段音樂。他站起來,一拍王向的肩膀,說:“王向!好多天沒見了。媽的,都把我給嚇得GAME OVER了。”

寢室里總共有四張架子床,可以住八個人。有三個上鋪已經(jīng)空了。王志覺得很奇怪說:“你們寢室不是可以住八個人嗎?怎么現(xiàn)在住那么少人?”那人說:“鄉(xiāng)下的普通高中就是這樣了。又是普通班,讀讀把大家考大學(xué)的信心都給讀沒了。一個學(xué)期走一個,走到高三就這樣了。”他看到王向在收拾東西,說:“王向,你也不讀啦?”

王向在床上笑了笑說:“讀個毛啊。”拿起床上的幾本書就扔給那人,“這些復(fù)習(xí)資料送給你了,多做幾遍,代表我們這些不讀書的同學(xué)考個大學(xué)。”

王志兩兄弟一人抱著鋪蓋,一人提著水桶走出了宿舍。

王志走下宿舍樓就往校門口走去,王向一把拉住他說:“哥,你提著水桶跑不快的。還沒等你跑到校門口,守門的老頭就已經(jīng)把門給關(guān)了。”

王志站住腳,看著弟弟,覺得他說得有道理:“那怎么辦?”

“跟我走。”

王志跟著弟弟來到宿舍樓的后面。原來這里是一堵圍墻,兩米多高。墻頭的混凝土上還插著許多銳利的碎玻璃。他們倆沿著墻根向東走了七八米左右,墻頭上的碎玻璃沒了,好像是被人用石頭給敲去的。墻壁上也挖了不少窟窿用來攀爬時落腳。

王志驚嘆一聲,說:“操,巧奪天工啊這是。新聞常說現(xiàn)在的中學(xué)教育是應(yīng)試教育,不注重素質(zhì),我看報道是有失偏頗啊。素質(zhì)在這明擺著呢。”

王向嘿嘿地笑了起來,說:“哥,你先上去。我在下面頂住你的屁股。然后,你再在上面接住東西,把它們?nèi)舆^去。”

“嗯,好主意,不過不用你頂我的屁股。你們都把墻做得那么好了,還用你頂屁股,我不是很沒面子嗎?”王志擺擺手說。他把腳放進(jìn)最低的那個窟窿,一使勁,手就攀到了較高的一個窟窿。令他沒想到的是手攀到的那個窟窿沒有著力處。而肚子一貼著墻,墻就好像生出一股力來推著你的身體。你都感覺墻好像要倒了似的。不得不趕緊下來。

王向趕緊去扶著哥哥的腰。王志拿開他箍在自己腰上的手說:“先別來,我再試試。”王向只好放開他,后退幾步。

王志哎呀哎呀地又試了三次,還是沒什么長進(jìn),只好對弟弟說:“你還是來幫我一把吧。”

王向去扶住他的腰后,感覺果然不一樣了,墻推肚子的力被平衡了。他把腳放進(jìn)第二低的窟窿里的時候,王向把他的屁股捧住,往上一送,上去了。

王志蹲在墻頭上往另一邊看,喲,另一邊的墻下居然還有一堆沙子。你們這些混小子還真會設(shè)計啊,“把東西扔上來吧。”

東西傳到墻的另一邊后,王志說:“要不要拉你一把。”

王向說:“小菜一碟,輕車熟路。”

“這可是你說的啊。”王志“嘭”的一聲,跳到了沙堆上。他看到王向跳下來的時候,鞋子里連沙子都不進(jìn),拍了一下弟弟的頭說:“武林高手哇。”

王向不好意思地笑笑:“以為像你啊,連彩虹都不如。”

說起彩虹,王志想起來了:“你們倆是怎么在一起的?”

王向抱起鋪蓋卷說:“邊走邊說吧,不然等回到家天可就黑了。”

我跟彩虹同一個年級的嘛,從小學(xué)到高中都在一個班。感情肯定就比較好了。不過,我跟她談戀愛還是在高一下學(xué)期的時候。第一個學(xué)期結(jié)束的時候,我和她一起走回家。她跟我抱怨,說宿舍里面沒有廁所,晚上上廁所要穿過宿舍前面的大半個操場到對面去,挺恐怖的。遇上室友也想上廁所的話,有人陪還好。沒人陪的話,不敢去,可憋死了。

她也是住在我們那幢宿舍樓的,她的宿舍正好就在我的宿舍的上面。我就開玩笑說,我可以陪你去啊。半夜,你要上廁所了,就拿鞋子在地板上敲四下,我就知道你在叫“哥哥、哥哥”了。聽我這樣說,她還打了我一下。

想不到,開學(xué)后,有一天晚上,我真就聽到樓上的地板輕輕地響了四下。哥,你知道的,我的睡眠很深,可是不知道為什么,這四下真就把我給敲醒了。好像身上的每一根神經(jīng)都突然被灌了冰涼的水一樣。我神清氣爽地從床上爬了起來,到樓梯的轉(zhuǎn)彎處去候著。我靠在墻壁上等了五分鐘左右吧,抬頭往樓上看,還是黑漆漆,靜悄悄的,沒有一丁點(diǎn)動靜。我就想回宿舍了。誰知我瞇著眼睛打個呵欠,就把彩虹給打出來了。她站在我面前說,走吧,上廁所。

陪了她一段時間后,我就總結(jié)出規(guī)律了。她會在周一,周三和周五的晚上上廁所。所以每到周一,周三和周五的晚上,我的神經(jīng)就被灌涼水了。除了這幾天,我的睡眠都很正常。有一天晚上,我陪她上完廁所后,在分別的樓梯轉(zhuǎn)彎處,她吻了我的臉。

丘比特就是這樣一箭穿透我的心的。我們的戀愛在學(xué)校里發(fā)生了一年左右吧。她爸不是在她讀完高二上學(xué)期的時候,就不給她繼續(xù)讀了嘛。她走了之后,我在周一,周三和周五的晚上,仍然會醒過來,有時候甚至?xí),可是我再也沒有聽到四聲輕輕的敲擊在樓上響起。彩虹爸把丘比特的箭硬生生地從我的心拔了出來。

以前在學(xué)校的時候,我經(jīng)常和彩虹跳墻到外面聊天的。就是跳剛剛我們爬的那堵墻。我們怕被同學(xué)和老師看到我們談戀愛。

她雖然是個女孩子,可比你爬得好多了,根本不用我捧屁股。

5

 

王志在讀書的時候沒有談過戀愛,聽弟弟說起自己的戀情,心中也不禁激動起來。在快到家的時候,他問:“老陳頭要逼彩虹嫁給誰?”

王向說:“嗯……聽彩虹說是鎮(zhèn)子上的一戶人家。開有店鋪的,好像賣的是摩托。”

“原來是這樣。怪不得老陳頭那么急著嫁女兒!”王志想了想,“鎮(zhèn)上賣摩托的店只有一家啊,就是在十字路口那里的。”

王向點(diǎn)點(diǎn)頭:“十有八九是那個老板的兒子要娶彩虹。那小子長得又大塊又胖,跟山豬一樣。我估計肯定有兩百八十斤!彩虹那么瘦弱,做了他老婆還得了?睡覺的時候,還不被那頭山豬壓扁?”

王志胸中突然升起了一股豪情說:“他老陳頭看不起我們,我們就一定要在一年內(nèi)把房子給建起來。他奶奶的。”他一拍弟弟的背說:“放心吧,彩虹是你的女人。只要有哥哥在,誰都搶不走。”

王向也咬牙切齒地說:“對!堅決不能讓彩虹嫁給摩托,嫁給豬。她是老子的。”

“哈哈哈!”說完兩兄弟都開心地笑了起來,就像房子已經(jīng)在他們的談?wù)撝薪ㄆ饋砹艘粯印?/span>

兄弟分別的前一天晚上,在床上都睡不著了。王志的腳抖了抖,碰碰弟弟的肩膀說:“向,雖然你現(xiàn)在不讀書了,但是外面的風(fēng)雨你沒經(jīng)歷過,還是我出去吧。你出去,我不放心。況且,你還在談著戀愛。如果你出去,彩虹太久沒能見你,把持不住,變心了,你受教育的機(jī)會就白白犧牲了。”

安靜了一會,王志深深地吸一口氣說:“哥,你真好!”

王志看著漫漫無邊的黑暗說:“誰叫我是你哥呢。”

王向搖搖哥哥的腳說:“哥,你放心好了。你教我認(rèn)的草藥,我都記好了。我會把老頭子照顧好的。田里的事,我從小做到大,你就更不用擔(dān)心了。你只要在外面注意自己的身體就好了。”

“嗯,睡吧。”

這夜兩兄弟都失眠了?墒,大家都沒有像以前那樣翻來覆去。靜靜的,床板沒有發(fā)出過一聲“咯吱”。

王志像村子里的大多數(shù)出去打工的人一樣,在大喊摩托的一陣轟鳴聲中消失在火把村。王向站在小賣鋪的門口看著摩托遠(yuǎn)去,直到它爬上了一座橋又下去,被橋擋住了,再也看不見。

 

王向過起了哥哥的生活習(xí)慣,白天早早地起來煮粥,給父親熬藥湯。然后,就扛起鋤頭去地里了。干活干累了,他最喜歡做的就是坐在鋤頭的桿子上抽煙,看著村子里最豪華的房子——彩虹的家。

令王向沒有想到的是有一次,彩虹他們家干活的地正好和自己干活的地相鄰。這可把兩個年輕的戀人給樂瘋了。比從地里掘出塊金子來還開心。精力充沛,鋤在地里的每一下都能翻出甜蜜來。向你辛勤耕耘的土地獻(xiàn)上甜蜜的微笑吧。這對戀人把地都耕出詩意來了。他們在各自的地里,保持和對方站在同一條直線上。鋤地的節(jié)奏是你一下,我一下。“噼啪,噼啪”就像是在互相問候。弄得他們耕的兩塊田地都要成為情侶了。

這一切都被老陳頭看在眼里了。從此以后,只要他到跟王向他們家的地相鄰的田干活,他就不讓彩虹出來幫忙了。以防他們倆在田地間眉來眼去的。

但是這就能阻礙兩個年輕戀人的交往了嗎?顯然是不能的,我們都看過很多故事了,自古以來戀愛的年輕人在遇到阻撓的時候,總是“詭計多端”的。

每天干完活回來,王向累極了。吃了晚飯后,他就早早地回房間睡去了。都沒有和自己的老父親說說話。父親也能夠理解他,一個一直在學(xué)校讀書的人,一下子天天都要耕田不累才怪。王向頭一粘枕巾就打起沉醉的鼾聲了。但是,每當(dāng)夜深人靜的時候,他身上的神經(jīng)又突然被灌了涼水,就像彩虹仍然在敲他的樓板四下。他神清氣爽地從床上爬起來,靜悄悄地走向彩虹的家。就像在學(xué)校里到樓梯轉(zhuǎn)彎處等待彩虹那樣靜悄悄。全村的人,沒有一個人醒來,沒有一個人知道。除了彩虹他們家的那條小黑狗。

不過,一個月之后,連彩虹他們家的狗都習(xí)慣了王向的輕輕的腳步聲,不說吠他了,連大氣都懶得喘一口。

王向和彩虹的約會就是在深更半夜進(jìn)行的,一如他們在學(xué)校的戀愛。不過,他們并沒有真正地在一起,彩虹在二樓的房間窗戶伸頭出來看,王向在樓下仰望。他們的戀愛,在黑暗中進(jìn)行,用黑色的目光纏綿。彩虹家的大門口開門的聲音太大了,就像春天里一個精力充沛,急待交配的雄性青蛙的叫聲。她不敢下來。即使是這樣,王向也已經(jīng)滿足了。彩虹的房間開著燈,他可以看到她的樣子。這讓他覺得夜半三更的時光是那樣的美好。夜半沒有夢,一切都是真實的,卻又像夢一般美好。

樓下太黑了,彩虹看不到王向。他就點(diǎn)燃一支煙,叼著。彩虹知道樓下那點(diǎn)一閃一閃的紅色,就是自己的戀人。那里有一雙充滿愛意的眼睛,正在用溫馨的目光,撫摸著自己,擁抱著自己,親吻著自己。

這就夠了。

彩虹擔(dān)心他太累,煙抽多了也不好,煙盒上都印有“吸煙有害健康”了。每當(dāng)王向點(diǎn)燃第五根煙的時候,彩虹都會揮揮手,指指黑暗中的小路,示意他該走了。王向很聽她的話,也許是習(xí)慣了。四五根煙的時間,不是跟在學(xué)校陪彩虹上廁所用的時間差不多嗎?

彩虹的頭伸出窗外,看著一點(diǎn)紅色在夜間隱隱約約,在路上彎了彎,不見了。

彩虹爸很快就發(fā)現(xiàn)了他們在半夜的時候相會。是他去找小黑狗回家吃飯發(fā)現(xiàn)的。他看到房子的墻根下有一堆煙頭,心里很奇怪,平時沒看見誰在這里抽煙?他就注意了,發(fā)現(xiàn)煙頭一天比一天多。

彩虹爸開始懷疑有人在晚上的時候,在他家旁邊抽煙。晚上,他就很警惕了。

那天晚上,當(dāng)王向點(diǎn)燃第四根煙的時候,一束手電光從二樓樓頂照射下來。接著樓上潑下來一桶東西,全部淋在了他的頭上。紅色的煙頭,輕輕地嘆息一聲,浸濕在黑暗中。

王向抹了一把臉,一股濃濃的尿臭味直沖鼻孔。

一個有些沙啞的聲音在樓上喊:“房子都沒有的人少來我這里騷!”

6

 

在一個黃昏,夕陽即將被一堆輝煌燦爛的云朵吞沒的時候,王志回來了。王向沒想到哥哥居然那么快就回來,才半年,還帶了個女人。

王向是在干完活回來的路上撞見哥哥和女人的。當(dāng)王志喊他“向”的時候,他幾乎被嚇了一跳。王志穿的衣服好看極了,上衣是黑色的薄皮衣,看起來像雨衣,卻又比雨衣好看,亮閃閃的,他媽的夕陽都給他穿到身上去了。王向的目光從上掃到下的時候,他看到哥哥美麗的藍(lán)色褲子,想到自己的兩條泥腿子,他不由自主地彎腰在小腿肚子上抓了一下。白黃色的皮膚就從泥巴中露出來了,像鉆出來兩條泥鰍。

去打工的年輕人回來的時候,穿著大多和哥哥一樣,王向見多了。只是別人都是出去至少一年,有的兩三年才這樣。想不到哥哥半年就穿得那么好了,還帶了個女人。這女人穿得也相當(dāng)漂亮,當(dāng)然了人也漂亮。一陣風(fēng)輕輕地拂過,女人就在夕陽下散發(fā)出五顏六色的香味。王向眨巴著眼睛,心想:“蜜蜂王都得被香暈。”

王志走到正在抓腿的弟弟面前說:“剛剛干完活回來?看來你沒有偷懶嘛。”他指了指身邊的女人,“這是我的同事,你可以叫她彩妹。”

女人向王向微笑說:“你好!阿向。你哥哥常跟我談起你。他啊,可想你了。”王向向她點(diǎn)點(diǎn)頭說:“你……你叫彩妹?”

王志聽了弟弟的話,一愣,隨即微笑著說:“在城市里生活得久了的人看起來是會比農(nóng)村里的人成熟一些的。其實,她比你還小呢。”

王向點(diǎn)著頭,把一聲“哦”拉得老長,接著說:“我不是這個意思,我只是納悶為什么那么多女的名字里有個‘彩’字。”彩妹笑著對王志說:“你弟弟好可愛哦。”

晚上吃飯的時候,王向看到彩妹到房里從行李包中拿出自己的一副碗筷來用。哥哥還把飯菜先分出來一些放到她的碗里,心里老大不舒服。什么城里生活得久了的人嘛,嫌臟就不要來,操。

睡覺的時候,當(dāng)然是王向睡到廚房里去了。拿六張椅子拼在一起就是床了。零點(diǎn)過一些的時候,有人來到廚房里。憑腳步聲,王向聽得出是哥哥。躺在椅子上的王向稍稍抬起頭說:“哥?”

王志說:“嗯?”

王向在椅子上坐了起來說:“還沒睡啊?”

“睡了。”王志說完,就脫鞋子,擠進(jìn)六張椅子里。王向讓了讓說:“哥,你怎么來這里睡?”

“回到家里習(xí)慣和弟弟睡,”王志躺下,嘴里“哎”地一聲,伸了一個懶腰,“你和彩虹怎么樣了?”

王向不敢把自己被老陳頭潑尿的事情說出來:“還好。”心里猶豫了好一陣后說:“哥,建房子的錢還差多少?”

一陣鼾聲已經(jīng)從王志的鼻腔和口腔發(fā)出來了,王向看到它們密密麻麻的,越來越多,爬在空氣里。使得夜晚的黑都有了重量。并且越來越重,壓得自己睡不著,沒有了搖哥哥的腳的力氣。

 

早上起來后,王志跟弟弟說明天就要走了,不要去地里干活了,一起上山去為老頭子采些草藥。

兄弟倆喝過粥后就來到了覆舟嶺。王志在山腰上看到自己的村子,還有在陽光下白晃晃,蜿蜒而去的道路,覺得太美麗了。他仰起頭,讓陽光照在臉上,聲音卻幽幽的,說:“還是家鄉(xiāng)的陽光可愛呀!能照到心里去。”

他們倆經(jīng)過山洞的時候,大家都停住了,眼睛望向黑暗的洞里。王志說:“向,我們到里面看看?”王向點(diǎn)點(diǎn)頭。

洞口的草刮著兩個人的褲腳,發(fā)出沙沙沙的聲音。王向說:“現(xiàn)在很少人來啦,小孩子也沒有我們以前那么大膽。都長草了。”到比較暗的洞里,草沒有了,他掏出打火機(jī),找到一塊石頭,兩個人坐了上去。

王志摸著屁股下的石頭說:“時間過得可真快啊。我們再一次來這里,居然就長那么大了。”

王向掏出一根煙點(diǎn)燃了。王志說:“給我一根。”

“哥,你也抽煙了?”王向拿出一根煙給哥哥,并替他點(diǎn)燃。

王志深深地吸了一口煙,沒有回答弟弟。

一會兒后,他說:“向,彩妹身上有傳染病。我?guī)貋恚且驗樵谖覀冞@里方便采草藥,治療便宜。城市的醫(yī)院太貴啦,砍人啊。我看得出來,你對她要用自己的一副碗筷很不滿。其實,這是為了不傳染給我們啊。等下我們?nèi)屠项^子采藥的時候,我順便教你認(rèn)幾樣給彩妹的藥。”

王向煙頭上的火光閃了閃說:“哥,你現(xiàn)在掙的錢還差多少可以建房子?”

“快了。”

王向在黑暗中看不到哥哥的表情,只看到他煙頭上的火光在“快了”說出來的時候,暗淡了下去。

7

 

王志再一次在大喊的摩托轟鳴聲中消失在了村子里。王向再次過起了自己的生活習(xí)慣。早上起來煮粥、熬藥后就到地里干活去了。只是回來的時候,飯菜已經(jīng)做好了。是彩妹做的,手藝還很不錯。他回來的時候,父親和彩妹都已經(jīng)吃飽了,坐在屋檐下面聊天。

父親曾偷偷和王向說:“你哥的這個老婆真不錯,年輕漂亮又賢惠。對我還特別好。”說完,就笑了。一臉的幸福。皺紋里面都反射出陽光來了。

王向想老頭子說得不錯,彩妹是挺賢惠的。她在這里住了不久,就跟著王向下地里干活去了。兩個人比起一個人來,可干得快多了。有些活就得女人來干,她們不僅細(xì)心,還有耐心。

王向在干活的時候,有個人可以說說話,就不那么悶了。原來密布在臉上的陽光都照不透的愁云也就慢慢地散開了。在路上見到村子里的其他人,也漸漸地由點(diǎn)點(diǎn)頭到用語言打招呼,由用語言打招呼到開玩笑了。

不過,王向沒有發(fā)現(xiàn)村子里的人看著他的時候,笑得有點(diǎn)特別。他們的那種笑是有話想說,又不敢說的笑。

王向從來沒有問過彩妹的病是什么病。他是讀過書的,知道人都有隱私權(quán),既然別人不說,你就不要去問了。況且人家平時那么注意,又不會故意來傳染給你。盡管,按照哥哥交代的,上山采藥給她就對了。

彩妹經(jīng)常跟著王向到覆舟嶺去采藥。她常常會拿著些草藥對王向說:“哇,原來這就是我要用的草藥。它們長這樣子的。哇,這里有你爸要的那種草藥……”

王向在采藥的過程會跟她講自己和哥哥小時候的事情。她評價小時候的他們說:“兩個傻瓜兄弟。”隨著兩人的談話越來越多,王向把自己和彩虹的戀情也說了出來。彩妹聽完,哭得一臉的淚水,說:“我真羨慕你們啊。”

王向一愣,心想自己的這種愛情有什么好羨慕的,偷偷一笑說:“你的戀愛呢?也說出來給我聽聽。”

王向本以為彩妹會說自己和哥哥的戀愛,誰知她呆呆地立在地上,仰著頭看寬闊的藍(lán)天,說:“我沒有愛情,我在獲得愛情之前就已經(jīng)不懂得戀愛了。”

王向的偷笑變成了哈哈大笑說:“你真逗。怎么可能會這樣呢?”直到他看到彩妹仰著頭都掉下淚水來,他的笑才停止。心里不禁隱隱地一痛,他開始相信彩妹說的是真的,只是還不能理解。他想用衣袖幫彩妹掠去臉上的淚水。

可是,他的手被彩妹一把打開了。彩妹厲聲說:“我不需要你可憐!”跑下山去了。

 

大喊在整個村子到處跑,這個懶人,除了載客的時候,平時難得看見他出一下小賣鋪的門口。王向看見他經(jīng)過自家門口,就像看見財神臨門一樣,趕緊向他打招呼。

“去哪兒啊?”招招手,“進(jìn)來坐坐,聊聊天唄。”

大喊焦急得臉都擰在一塊了,說:“狗不見了一天一夜了。我找狗,下次你到我鋪?zhàn)永锶,我們聊?rdquo;

王向笑嘻嘻的,有幸災(zāi)樂禍的味道說:“該不會被人家吃了,變狗屎了吧。”

大喊腳步匆匆沒有回答。半個小時候后,他才再次經(jīng)過王向的門口。手里多了一條狗鏈,走得很慢,正在和狗拔河呢。王向說:“我來幫你。”操起一根扁擔(dān),走到狗的屁股后面。

大喊看到王向手里的扁擔(dān),心里一急說:“那么大的扁擔(dān),你想要老子狗命啊?”

王向說:“我還沒動手呢,只是用扁擔(dān)在地上用力戳一下,尾巴就夾起來了。菜狗,菜狗。”

大喊心里不舒服了,反駁說:“我的才不是菜狗!”

王向說:“哎,你在哪里找回來的?不見一天一夜了,還不被人家吃掉變狗屎,不科學(xué)啊。”

大喊說:“你個臭烏鴉嘴,別老是說我的狗變狗屎狗屎的,在老陳頭家找回來的。全村的狗都在那里。”

“為什么全村的狗都在老陳頭家?”王向納悶了,彩虹他們家又不是屎坑。

“老陳頭擺酒席嫁女啊,你不知道?他家的小黑狗在昨晚就已經(jīng)吃得撐死了。”

什么?!老陳頭嫁女!王向感覺自己的心突然就被一堆棱角分明的生滿銹的廢鐵包裹住。堵,沉重,刺痛。他慌慌張張地走向彩虹家,腳步趔趄,眼睛里面充滿了恐懼和悲傷,卻又顯得異常的空洞。隨著彩虹家越來越近,王向聽到的喧鬧聲就越來越響了。每一聲喧鬧都足以將他的靈魂震落到地上。

一路上,王向的靈魂不斷地從身體里面漏出來。等他到彩虹家看到喜宴的熱鬧場景,王向就只剩下一個悲傷而憤怒的軀體了。“嘭”的一聲響,他一扁擔(dān)摔在就近的一張酒席上,所有人都被突然的杯盤破碎的大響嚇了一跳,整幢樓都安靜下來。王向聲嘶力竭地向著屋子里大喊:“彩虹!彩虹!你出來見我!”

老陳頭從廚房里快速地走出來,手上拿著一把明晃晃的菜刀,氣勢洶洶地說:“今天不宰了你個王八蛋,老子的“陳”字倒過來寫。”眾人看到他手上的刀怕要出事,紛紛拖住他。而王向手上的扁擔(dān)也已經(jīng)被幾個強(qiáng)壯的青年人奪去,他正被五六個人按在地上。

有人報警了。半個小時后,綁在柱子上的王向被派出所的民警押上了警車。他的臉貼在警車車窗的鐵條上,眼睛望向那喜慶的場面,卻充滿了如刀的冰冷,如火的憤怒,如墳?zāi)沟慕^望。

他的嘴巴無聲地一張一合著,沒人聽得到他在喊:“一年,一年……騙人,騙人……”

8

 

彩虹是在半夜起來,到樓下廳里喝水的時候聽到父親和母親的交談的。

“咳咳……”父親咳嗽著。

“哎呀,你又咳出血了!”她聽到母親緊張的叫聲。

“你呀,小聲點(diǎn)。別把女兒給吵醒了。”父親小聲地說著。

父親有病?他怎么從來沒跟我說過?彩虹把耳朵貼到父親的房門板上。

“到醫(yī)院里去看看吧,不要在村里的診所看了。哪里看得好嘛!”母親勸道。

“我當(dāng)然懂?墒牵睦镉绣X嘛?三個兒子打工到現(xiàn)在寄回來過幾個錢,你又不是不知道。唉,彩虹也是。有錢人家不嫁,偏偏去喜歡……咳咳……跛腳老王家的二小子。還要跟我立什么……一年的約定。都是讓電視劇給教壞的。”

彩虹忍不住了,他敲響了父親的房門,隔著門板說:“爸,我……聽你的。”老陳頭聽到門外突然響起女兒的聲音,不禁一愣,看看老伴說:“快,快去開門。”

“不!不要開門!”彩虹連忙說,她怕被父母看到自己的眼淚,“我嫁給有錢人家能得到多少彩金?”

“十萬。”

“那好,我嫁!”彩虹的眼淚像山體滑坡一樣,勢不可擋地滾下來,并且越滾越多。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用手捂住自己的嘴巴和鼻子,盡量用一種正常的語氣說:“不過我有一個條件。”

父親和母親在房間里對視著,不知道女兒會提出怎樣的條件。

“我嫁的事,不能讓王向……知道。”說到“王向”的名字的時候,彩虹的正常語氣再也裝不像了。她水都忘了繼續(xù)喝,奔回自己的房間。

老陳頭和老伴想不到女兒的條件居然是這個,在她“嘣嘣嘣”的腳步聲中,搖搖頭。老陳頭對老伴說:“唉,都是你當(dāng)初說要送她去念書,如果不去念書,她怎么能跟老王的二小子好。”

 

在派出所里的王向苦苦思索為什么彩虹不愿意出來見我?一定是她爸關(guān)著她!一定是!該死的老陳頭!

七天之后,他從派出所里出來了。他剛剛踏出派出所門口就一路狂奔,街上的行人在他的眼里猶如空氣。他的心中只有十字路口的摩托車店。

在酒席上的那次吃虧使王向不那么沖動了。他來到摩托店,對別人說:“請問彩虹在嗎?我是她在火把村的堂哥哥。”一個柜臺的后面露出來一個胖腦袋,嘴里正在吃著東西,嘴唇上粘了兩粒米飯。胖子抬起右手,用右手抓著的燒鴨腿捅了捅東邊說:“到鎮(zhèn)邊河洗衣服去了。老表要不在這里坐坐,先等等?”

王向擺擺手說:“老表不用客氣。”向鎮(zhèn)邊河跑去。在下河的階梯頂上,他看到了階梯的最下面蹲著一個穿紅色衣服的女人?幢秤,分明就是彩虹。多美麗的新婚女人啊,她蹲在水邊,連倒影在水里的花朵都被驚得破碎。

王向的全身都顫抖起來了,把淚水從眼睛里抖了出來。

“彩虹!”王向喊出了顫抖的兩個字。

彩虹的背突然動了一下,就像被電擊,這一聲熟悉的叫喊顯然讓她受到了驚嚇。她站起來,轉(zhuǎn)過身看著上面的王向,想說什么,嘴唇動了動卻又什么都沒有說出來。

王向“噔噔噔”地跑下去,抓住彩虹的手,可是被她甩開了。

“是不是你爸逼你的,啊?告訴我是不是被逼的?”王向焦急地說,就像一個孩子看著自己心愛的玩具被人奪取了一樣焦急,完全沒有了成年男子應(yīng)該有的樣子。

彩虹的臉轉(zhuǎn)向另一邊,再回過頭來,臉上就沒有了原來的悲傷、心痛的痕跡。她惡狠狠地說:“你還好意思來見我。允許你跟什么彩妹好,就不允許我跟別人好么?”

王向的淚水里充滿了無辜和慌張,說:“彩虹,你說什么?我不明白你什么意思?”

“還跟我裝?沒必要了!全火把村的人誰不知道老王的二小子身邊有個漂亮的姑娘。”彩虹說完就走。有多快走多快地往階梯上走,她不能讓王向看到她的眼淚。

王向的腦袋都快炸開了,他感覺自己的喉嚨里被別人硬生生地塞進(jìn)去了一個炸彈。有話說不出來,只能爆炸。愣了好一陣,他才追著彩虹跑上階梯。上了階梯后,他看到了摩托店的胖子站在路邊。胖子看到他,向他走了過來。

彩虹是不能去追了。他也向胖子走了過去,拍拍胖子的肩膀說:“老表好好對待自己的老婆。我回火把了。”

胖子一愣,看著漸漸遠(yuǎn)去的王向大喊:“什么屁老表!以后少他媽來煩我老婆!”

9

 

回到村里的王向還沒從失戀的悲傷中拔出身來,就發(fā)現(xiàn)自己已經(jīng)在村子里呆不下去了。他那次“豬八戒搶親”成了村子里人們茶余飯后長聊不衰的笑柄。

人們都說:“他奶奶的跛腳老王的二小子身邊都有個如花似玉的美女了,還想搶老陳頭家的彩虹。他以為自己是誰。坷罴握\。”

彩妹倒是很佩服他,說他真像個男人,敢為了自己心中所愛去闖。他回來的時候,她開心得鼓掌,喜笑顏開地說:“你小子,酷斃啦!”

彩妹建議王向到城里去闖一闖,她相信他有能力掙大把的錢。她說:“只要你有錢了,別說全村子了,就是全世界在你面前都得閉嘴。除非給你說好聽的,F(xiàn)在的世界啊,就是這樣!”

王向思考了很久,父親也跟他說:“你像你哥一樣到廣東去好了。到改革開放的最前沿去,年輕人才有前途。呆在農(nóng)村,沒辦法的,畢竟不是我們那時候了。我,你不用擔(dān)心。我還動得,況且還有你嫂子照顧著呢。”

王向站在夜幕下的屋子前抽煙,思索要不要到城市去。就像當(dāng)初他站在這里思索怎樣藏起來一樣。五根煙之后,他用力地往地下砸煙頭,火星子就濺起來了。他向著混沌無邊的黑暗說:“搞!”他終于下定決心出走城市了!他用一個裝復(fù)合肥的蛇皮袋裝了幾件讀書的時候穿的,稍微好一點(diǎn)的衣服就坐上了大喊的摩托車。彩妹跟他說用蛇皮袋裝東西太土啦,在廣東會被別人瞧不起的,就算你裝的衣服不是名牌,你也要用一個名牌衣服的袋子才好?墒峭跸蚓褪遣恍。

長途客車在城市里的一座立交橋下停下,王向就下車了。和他一起下車的有些人在小聲地罵著司機(jī)。有個人膽子特別大,他大聲地罵:“司機(jī),你他媽騙人是不是?不是說好進(jìn)站的嗎?怎么在這里就下了。”

司機(jī)一臉的不在乎,說:“進(jìn)站的話,你想坐那么便宜的車?”

長途客車開走后,王向看到對面的立交橋底下貼有很多招工的廣告。他趁車少的時候走了過去。廣告貼得亂七八糟的,紅紙的貼在白紙的上面,白紙的貼在綠紙的上面,打印的貼在手寫的上面……王向挑了一張紅色紙的打印的招工廣告來看。他覺得紅紙的廣告看起來習(xí)慣一些,村子里的告示都是用紅紙的。打印的看起來就正規(guī)一些了,可信,鎮(zhèn)子上的銀行辦公,派出所辦戶口都是打印的。

王向在第一張招工廣告上就看到了中意的工作。建筑工,每天八十元。他想,別的我不會,力氣還是有的。他在招工廣告前站了十分鐘左右,他要記住廣告上說的坐幾路公交車,到哪里下,下了之后怎么走。本來他想直接撕下廣告的,后來他想,不行,我不能那么缺德。想找這個工作的人,卻看不到這個廣告會多傷心啊。

那么快就找到適合自己的工作,王向覺得自己幸運(yùn)極了,恨不得要鞠幾個躬,把這張紅色的廣告當(dāng)神拜。

王向來到公交車站的站牌前,站在人群中尋找他要坐的那輛車。嘴里默念著“302302,302……”,噢耶,找到了!他面帶微笑地站到站臺邊上,和所有人一樣望向左邊。

302真的來的時候,王向就像見到了自己多年未見的情人一樣,差點(diǎn)高興得跳起來。公車走走停停,每停一次就發(fā)出一聲放屁一樣的聲音“呿”。王向站在車上被甩來甩去,那個擠啊,差點(diǎn)沒把人給疊起來。他想,城市里的超載比我們農(nóng)村還嚴(yán)重,想著想著就想吐了。公車越“呿”他就越想吐,最后再也忍不住了。他看看車上的人的表情,像木刻的一樣,好像很兇啊。

不得已,他打開自己手上提著的蛇皮袋,嘩地一下把早上從家里吃的粥都吐到袋子里去了。旁邊的人都對他側(cè)目而視,王向不好意思地左右笑了笑。

這一站,所有人都下去了,王向看著空空的車廂,終于有座位了。他開心地在最近的座位上坐下?墒呛芷婀,司機(jī)沒有開車,而是把汽車的火給熄了。

司機(jī)扭頭對王向喊:“后生仔,到尾站啦。”(年輕人,到最后一站啦。)

王向一驚,看了看窗外說:“還沒到大坑口呢,怎么就到最后一站了呢?”

“你搭錯車?yán),搭左反方向嘅車?rdquo;(你坐錯車?yán),坐到反方向的車。?/span>

王向心里暗暗叫苦,媽呀,還要再來一遍,說:“我還坐這趟車可不可以?”

“可以,落去投多次錢啦。”(可以,下去再投多一次錢。)

大坑口在這個城市的郊區(qū)。當(dāng)王向站在大坑口站的時候,他感覺自己死而復(fù)生。按照紅紙廣告上的地址,他找到了那個工地。工人們正蹲在地上吃飯。王向看到男人們捧著飯碗的左手上都夾著煙,趕緊從口袋里掏出煙來分給他們。

煙分了一遍,有個人問他找誰。

“?我是來找工作的,建筑工。”王向點(diǎn)著頭說。

10

 

建筑工地上工人們住的房子都是用木板搭建的,這里的木板多得是,就地取材。

一段時間后,王向發(fā)現(xiàn)半夜的時候,包工頭老包住的那間木房子會有床板咯吱的響聲,就像家里的那張床咯吱一樣。拉尿的時候,他經(jīng)過那里,在好奇心的驅(qū)使下偷偷地靠在房子的木板上聽。

聲音變得清晰了。除了床板的咯吱,還有女人輕微的喘息。聽著聽著,他把身上的血給聽熱了,身體的中間蠢蠢欲動。王向忍不住用手去摩擦,一輛跑車在工地旁的馬路上呼嘯而過,他也忍不住輕輕地哼了一聲。

從此之后,王向深陷于老包木板房中的聲音不可自拔。每晚必會去偷聽。他的這個舉動被同他一間木板房的刀柄發(fā)現(xiàn)了。

當(dāng)在馬路上飆車的跑車再一次呼嘯而過,王向睜開眼睛看到遠(yuǎn)處的路燈下站著一個人,那人靠在燈柱上,向他招手,示意他過去。

王向走到一半,看清楚了,是刀柄。他緊張的心放松了下來。刀柄扔給他一根煙,說:“兄弟,靠手來搞畢竟喺冇咁爽嘅,我?guī)闳好地方享受下啦。”(兄弟,靠手來解決畢竟是沒那么爽的,我?guī)闳ヒ粋好地方享受一下吧。)

王向不明白為什么這個刀柄不是廣東人,卻要一天到晚操著一口很勉強(qiáng)的廣東話,心里不太喜歡他。可是,人家在這個建筑工地上是老資格,拒絕人家總是不太好的。

王向跟著刀柄來到一條小巷子。巷子的兩旁開滿了發(fā)廊,招牌的燈光五顏六色的,照得整條巷子就像一條巨大的發(fā)光二極管。穿著五顏六色的女人坐在發(fā)廊的門口,顯得更加的五顏六色。他們走過的時候,女人們紛紛說:“靚仔,按摩啦。”

刀柄問:“兄弟,喜歡哪一家。”

王向問:“干什么的?”

刀柄嘿嘿一笑說:“等下咪知道羅,包你鐘意。”(等一下就知道了,包你喜歡。)

王向的眼睛從巷口掃到巷尾,他記得剛剛走進(jìn)巷子的時候,第二家發(fā)廊有個女的用普通話跟他打招呼了,說:“那邊那家,第二家。”

刀柄和王向被那個說普通話的女人招呼進(jìn)店鋪的后面,坐在沙發(fā)上。女人給了他們幾張卡片,印的都是穿著暴露的女人。她問他們:“兩位帥哥喜歡什么樣的女孩子呢?”

王向終于知道這里是什么地方了。他感覺心在砰砰砰地亂跳,緊張得要死。既想走又想留。

刀柄終于說普通話了,王向第一次聽他說普通話,他的普通話比廣東話要好很多。

“有沒有‘鴨’啊?”

女人聽了刀柄的話,抿嘴一笑說:“有有有,我這就去把他叫出來給你看看。”

一個男的走到他們的面前,王向一看:“哥!”

王志也已經(jīng)看到了弟弟,著實被嚇了一大跳:“向,你怎么會在這里?”

刀柄瞪大著眼睛看他們兩兄弟說:“原來……原來你哥是做‘鴨’的!”

“什么是做‘鴨’?”王向問刀柄。

“做‘鴨’就是做給男人嫖的男人啦!”

王向的腦袋又爆炸了,比失戀的時候還要爆炸。他簡直不敢相信這個世界上還有這種事,而做這種事的人還是自己哥哥。現(xiàn)實不是惡夢卻比惡夢還令人恐怖,驚出一身冷汗。

王向站起來就走,王志緊緊地追了出去。一邊追,一邊說:“向!向!你聽我解釋。我這都是為了你啊。”他掏出一本存折,“建房子的錢就快夠了,你看,你看!就快過年了,回去我們就建!”

王向的腦子亂哄哄的,哪里還會聽哥哥在說些什么。而他們都沒有意識到,此時他們正站在馬路的中央。

一輛飆車的跑車在馬路上呼嘯而過,王志兄弟飛了起來。王向感覺自己的身體變輕了。仿佛飛回到了小時候,和哥哥在屋子前面追逐打鬧,一起去偷地里還沒長大的紅薯,一起躲在覆舟嶺的山洞里……

11

 

過年前夕總是討債的好時機(jī)。大喊在百忙之中抽身來到跛腳老王的家里,找到老王說:“王叔,你有沒有錢啊?快過年了,王志哥倆還沒回來,他們還欠我?guī)资畨K車費(fèi)呢。”

老王坐在家里的門檻上說:“彩妹出去找他們也還沒回來,我哪里來的錢啊。”

大喊無功而返,在屋子的轉(zhuǎn)角處嘀咕:“他奶奶的兩兄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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