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論冬天還是夏天,河給她們的滋味,都令她們迷醉。夏天,在水里游累了,她們就躺在水面上,漂浮。漂浮的滋味真好,一點點努力都不用,只要舒服地躺在水面上,將水面當(dāng)炕一樣躺著,讓河水將自己任意帶走。那滋味像在炕上一樣安全,卻又像在云上一樣飄然。每個冬天,河里水淺的地方都要結(jié)冰。這樣,她們就不能像夏天一樣赤條條地在水里撒歡,在水里漂浮,但她們可以在冰上打滑,用她們的話說,就是打“哧溜滑”。 打“哧溜滑”,讓她們在冰上體驗到了“飛”的美妙,“飛”起來,一直是她們腦海中永不息滅的夢想。她們還可以在冰面上,手手相連圍成圓圈,身子盡情后仰,睜著或閑著眼睛旋轉(zhuǎn)。當(dāng)她們手拉手在冰上旋轉(zhuǎn),閉著眼睛,她們體驗到令人心悸的暈眩;睜開眼睛,視野內(nèi)只有藍(lán)天白云。藍(lán)天白云隨著她們旋轉(zhuǎn)。她們在冰上暈眩,在藍(lán)天下旋轉(zhuǎn)。從省城來的紅紅,因曾患過小兒麻痹留下了腿跛的后遺癥,不能打滑,只能很羨慕地看著她們?nèi)齻熱火朝天地在冰上做飛人。她看到她們打滑的技術(shù)越來越高,滑出來的長度越來越長,速度越來越快,感覺越來越過癮。在那飛速滑出來的長度里,同時伴隨著她們野性十足的陣陣尖叫;在越來越快速地旋轉(zhuǎn)里,她們越發(fā)尖叫得驚天動地。漸漸,紅紅無法只是滿足于羨慕別人,她忽然想起算盤珠的圓潤光滑算盤珠的飛速轉(zhuǎn)動。于是,從書包里掏出算盤,倒扣在冰面上,她想讓算盤替自己打滑。只見她兩手緊抓算盤,使勁往前用力一推,算盤“嘩”地一聲響,所有的算盤珠頃刻之間一齊運作,飛速齊滾,滑向遙遠(yuǎn)的地方。 “哇——!”興奮而又驚恐、驚恐得仿佛天蹋地陷一般地尖叫聲脫口而出,驚心動魄。另外三個人齊刷刷回過頭來,不敢想象紅紅發(fā)生了什么。在她們的經(jīng)驗中,大概只有掉到冰窟窿里,才可能如此尖叫。紅紅坐在剛才發(fā)動算盤的地方,小手緊緊捂住臉,不敢去看她的算盤,因為她早已看到,算盤在出發(fā)的最初,已無可阻擋地向著因水深而無法結(jié)冰的河面直沖而去,毫不猶豫,無需思索,仿佛早有預(yù)謀。不敢看,更不敢不看。三個人順著紅紅視線望去,算盤,如同夏天水面上漂浮的自己一樣,被河水帶動著,沿著河面一路歡快而去。二曼像不假思索的算盤一樣,不假思索地就要沖向河水中的算盤,云香一把將其攥住,大叫:“你敢!” 四個人只能眼睜睜地看著算盤漂流而去。四個人同歲,但云香比任何一個更懂事,是個小大姐,她說了的話,二曼無需知道為什么,反正有道理就是了,反正對就是了,照著做沒錯就是了。紅紅哭了:“沒了算盤,怎么上課?” 二曼說:“不要緊,你用我的。” “那你用什么?” “咱倆人用一個。” 紅紅想了想,覺得也只有這樣了,但接著又哭起來:“回了家,我姥姥姥爺找算盤怎么辦?問我算盤哪去了怎么辦?” 四個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小愛忽然計上心頭,伸手從書包里掏出自己的算盤,說:“你拿我的。” “你怎么辦?你爹媽問你算盤哪去了你怎么說?” “當(dāng)然在你那里了。” 另外三個人同時一愣,幾乎異口同聲問:“你爹媽問‘紅紅的算盤呢’?你就說‘在小愛那里’。” “小愛的算盤呢?” “在云香那里。” “云香的算盤呢?” “在二曼那里。” “嗯,對,就這么說。”二曼說。不知誰突然道:“壞了,天吶——” 另外三個一齊道:“怎么了?!” “咱忘了上學(xué)了!” “是呀。” “是呀!” 四個人亂亂地開始檢查東西,急急地往村子里返。學(xué)校在村子后面。河在村子西邊。校園里靜靜地,只有老師的講課聲或教室里朗朗地讀書聲。 “報告”過后,老師透過滑到鼻頭上的眼鏡向外望了片刻,道:“又是你們四個!”又道:“站到原來的地方。” 四個人早已習(xí)慣了這樣的場面,沒有害羞,心里只裝滿自己的快樂。 十二棵苞米 每天晚上過后,四個人會湊到紅紅姥姥家,打撲克。紅紅姥姥家只有紅紅這一個孩子,很安靜。打了幾天,云香建議:晚上打撲克用的燈油,不能只讓紅紅姥姥家出,其余三個人各自從自己家里往紅紅姥姥家拿燈油。 “用什么東西把燈油盛來?” 不知誰提出這個問題。大家一時想不出主意。 “用碗行不行?”二曼問。 “不行。燈油味太大了,洗不掉。” “我家有個墨水瓶。”紅紅說。紅紅姥姥就瞪紅紅一眼,不說話。 “你瞪我干什么?姥姥?” 姥姥依然什么也不說。等到另外三個人都走了,姥姥說:“你這不就是跟人家要燈油了?” “我沒要。我是借墨水瓶給她們。” “那還不一樣嗎?” 紅紅在心里琢磨“借墨水瓶”與“要燈油”之間的必然聯(lián)系。琢磨了半天,也沒琢磨出所以然。三個人開始輪換用紅紅的墨水瓶往紅紅姥姥家盛燈油。紅紅姥姥道:“行了行了。都不準(zhǔn)再點達(dá)了。” “不行。不能光用你家的燈油。”三個人異口同聲。 “我媽說,不能欠人家的東西。” 紅紅姥姥就笑了,說:“不要緊,等你們長大了嫁了好男人,別把我老婆子忘了就行了。”又說:“燈油我還能供起你們。” “誰嫁男人?俺才不嫁哩。”四個人齊聲喊起來了。這天晚上,邊打著撲克,邊聊著天。話題最終不知怎么就談到了一個令她們很吃驚的問題上: “天哪,我們不光燈油用了爹媽的,我們還吃爹媽掙的飯……” “還住爹媽蓋的屋……” “還穿爹媽做的襖……” “連我們吃飯用的碗、睡覺蓋的被、上學(xué)用的書包……全都是爹媽的!” 天哪!幾個人猛然發(fā)現(xiàn)了從未發(fā)現(xiàn)的巨大債務(wù),嘆道:“我們欠爹媽這么多!” “等到不念書了才能還爹媽的。” “那得等多少年?” “人都是這么樣的。咱的爹媽也是這么長大的,這么吃她們爹媽的、用她們爹媽的。”云香說。幾個人這才有所釋然。 …… 在生產(chǎn)隊開始種苞米的季節(jié)里,四個人商量著在村中那條大溝堰子上,搬掉大大小小的石塊,開出一小片地,學(xué)著大人們的樣子,將泥土翻松,撒上種子。 “咱種的這些苞米長大了能打出多少苞米來?” 二曼最關(guān)心這個問題。二曼關(guān)心的問題也正是大家關(guān)心的問題。紅紅急忙用手比劃:“我和姥姥三個人喝粘粥,用這么多苞米面。噢,這么多。” “糊一個餅子得用這么多。”小愛比劃。比劃了半天,議論了半天,還是不知到底能打出多少苞米。路邊經(jīng)過的人笑了,說:“真是小孩子耍尿窩。這樣種地還指望能長出苞米?” 四人一聽,急了,道:“那……怎么樣才能長出苞米來?” “沒看生產(chǎn)隊?得用肥料。莊稼沒有肥料能長嗎?” “……”四人面面相覷。此時,生產(chǎn)隊的牛車正從眼前經(jīng)過。趕車的是隊里那個家境最窮、孩子最多的“鍋腰”。“鍋腰”即駝背。多年來,生產(chǎn)隊的牛車,一直由“鍋腰”趕著。“鍋腰”有個習(xí)慣,走到哪兒都背著一個糞簍子,街角里的狗屎,包括牛車前老牛拉的糞便,都被“鍋腰”撿進(jìn)自己的糞簍子,背回了家。“鍋腰”將撿回的糞便摻上泥土,整整齊齊堆在自家院墻角上,攢到一定數(shù)量,就交到生產(chǎn)隊算著工分。如此,“鍋腰”的糞簍子一年能掙不少工分。但是,既便是這樣,“鍋腰”家每年年底生產(chǎn)隊決算時,在隊里的工分總數(shù)都是倒數(shù)第一,都得往生產(chǎn)隊倒帖錢。因為他家孩子太多,只有夫妻二人這倆勞動力。拉車的牛從四個孩子眼前經(jīng)過時,不急不慢、不慌不忙地便了起來。于是,一泡泡牛糞,隨著老牛同樣不急不慢、不慌不忙的腳步,“撲撲”地落在地上。 “肥料!”不知誰喊了一聲。 “噓——”“鍋腰”機械地止住了牛的腳步,正要從牛車上跳下來。孩子們都猜得出,“鍋腰”接下來的動作,必是從牛車上拿下糞簍子,將牛的糞便撿進(jìn)簍子。說時遲,那時快,只見二曼一個箭步?jīng)_上去,搶在“鍋腰”前,跑到一攤又一攤的牛糞前,快速繞每攤牛糞轉(zhuǎn)一圈,邊轉(zhuǎn)邊唱: “東哈嘍,西哈嘍,誰拾家去養(yǎng)哈嘍。” 小愛云香一看,立即明白二曼用意,也一齊拿出百米沖刺的速度沖向牛糞,也快速繞著二曼還沒來得及“哈嘍”的牛糞,此起彼伏的“哈嘍”起來。紅紅看得目瞪口呆。還沒反映過是怎么回事,便見她們?nèi)思娂娕e手慶賀:“哈!都讓咱占著了!” “鍋腰”手握剛剛從車上拿下來的鐵锨,也如紅紅一樣,目瞪口呆地站在了那。站了半天,方才曉明是怎么回事,道:“他媽媽個屄的,連泡牛屎也搶不著……” 旁邊過路人對“鍋腰”道:“勁你母,你熊樣連泡熱的也搶不著哩。” “莊稼得有肥料才能長大長好。我們得給它們喂肥。”云香說。 “是啊。我們還得吃飯才能長大呢。”二曼說。 “就這點牛糞不夠。”小愛說。 “要是咱去趕牛就好了。牛糞都就成咱的了。” 四個人望牛興嘆了一陣子,二曼說:“咱也會拉哩。光牛會? “對呀!”其余三人拍起了大腿。 “咱們從今往后,拉屎尿尿就不上自家茅坑了,都上這里。”云香什么都懂。 “好!”二曼小愛積極響應(yīng)。紅紅不吭聲,驚訝地望著她們。 “聽到了沒有?紅紅?”云香特別關(guān)照紅紅。紅紅的臉一下子紅了,低下了頭。大家都笑了。都知道紅紅很怪,睡覺居然不全脫光,還得穿著小褲衩,真是又麻煩,又不會省錢。每當(dāng)中午,二曼使勁憋著,急急忙忙把飯吃完,撒腿就往小愛家跑。四個人住在同一條胡同里,二曼家離小愛家最近。二曼往小愛家跑的另一個原因是:四人中,小愛的脾氣是最隨和的。不管她正在做著什么,只要二曼一喊,她會立馬停下手中正做著的,忙不迭地跟了二曼去,什么都不需問。每天二曼去叫小愛的時候,都是小愛一家人正埋頭吃飯的時候。 “小愛,快快快,我憋不住了。” “憋不住什么了?”小愛嘴里的飯鼓鼓地。 “快快,趕快去溝堰。” 小愛一下子就明白了。扔下飯碗就跟著二曼往溝堰上跑。到了溝堰,到了她們的苞米地,二人二話不說,紛紛解開褲帶。連續(xù)幾天過去,小愛媽再看到二曼急火火地跑了去,不等二曼開口,先就嚷起來:“再以后不準(zhǔn)人家都在吃飯的時候來喊了。” “我來喊小愛拉屎,也沒耽誤你吃飯。”二曼感到大惑不解。 “你還敢說。”小愛媽舉起手中的筷子就要打。三個人都去溝堰上拉屎,只有紅紅,死活不肯去。說:“農(nóng)村里的茅廁就夠不好了,都是露天的,下雨天還得濕屁股……還拿溝堰那樣的地方當(dāng)廁所。那是廁所嗎?那不隨地大小便嗎?” 三個人一愣,而后一齊哈哈大笑:“還廁所哩,不就是茅坑嘛!” “不就是拉屎的那兒嘛!” “拉了就是了,在哪兒不一樣?” 紅紅目瞪口呆:“天哪!你們還蠻有理哩。不信去問問老師。” 三個人又一齊哈哈大笑,說:“拉屎這樣的事還得問問老師?” 二曼道:“茅坑不露天?你看誰家的茅坑不露天?不露天難道還得給茅坑蓋上屋按上門像人住的地方一樣?” 三個人再一次哈哈大笑,說;“讓屎撅子也住上人住的屋子?” “當(dāng)然蓋上屋安了門了。”紅紅爭辯。三個人一聽,更是忍不住笑,笑得眼淚都跑出來了。她們從來不曾想像茅坑會像屋一樣,老輩都沒聽說過。眼看著那苞米一棵棵露出了頭,長出了葉。三個人欣喜地更加勤奮地往那里跑,不讓自己的屎尿浪費掉。突然有一天,二曼經(jīng)過那里,看到自己的媽,正蹲在苞米稞子里,一邊與旁邊的老奶奶閑聊著,一邊將長得綠油油的苞米稞給拔出了地面。二曼大驚,大叫著撲過去就抱住了媽,用身子擋住了媽的雙手。 “你賠我的苞米,你賠我的苞米!” 二曼媽被二曼一推一個趔趄。二曼邊推邊伸手跳腳去搶媽手中剛剛被拔出地面的苞米稞。 “好你個小兔糕子不知好歹。我替你清了稞你倒瘋狗一樣地咬我不成。” “你賠,你賠!” 二曼媽愣愣地盯住二曼,氣惱地將手中苞米稞扔在地上,說:“賠,賠,賠你媽個屄?!” 旁邊的老奶奶“撲哧”一聲笑出了聲。二曼“哇”地一聲哭開來,邊哭邊急忙去撿拾被扔撒在地上的稞子。邊揮著淚邊用小手挖泥土,企圖將它們再栽進(jìn)去。二曼邊哭邊挖,邊挖邊栽,邊栽邊回頭:“你賠,你賠!” 二曼媽斜眼瞪著二曼,瞪了半天,居然二話不說,下手將二曼剛剛可憐巴巴栽進(jìn)泥土的苗子,又氣憤地拔出來。二曼的哭聲立馬聲嘶力竭,充滿著絕望的抗議。老奶奶邊看邊笑。看到這里忍不住走過來,拉住二曼的手,說:“你這傻閨女,你媽這不是在幫著你間苗嘛!苞米不間苗不長啊。” 二曼立馬停住哭,迷茫地看著老奶奶,似乎覺得她的話可能是真的。但當(dāng)?shù)拖骂^看一看被拔出來的苗子時,又哭起來,道:“拔出來還怎么長?你騙人!” “二奶奶,別理這傻東西。”二曼媽說。 “你看你種的這些苞米,都快成韭菜了,這么密,哪能長出苞米來,不間苗,都就成草了。” 二曼又停住不哭了。 “還我騙你哩,你上坡里去看看人家生產(chǎn)隊里的苞米,哪有你這樣的?至少不得一尺見方才能長開?”二曼媽邊說邊比劃:“二奶奶你說,至少不得這么遠(yuǎn)一棵?” 這會兒二曼真的不再哭了。對拔出來的苗子看了又看,說:“媽,你拔吧。” “去你媽的吧。我哪能賠起了?”二曼媽怒道。二奶奶又笑起來,說:“你娘們看著辦弄吧。” “我他媽把你養(yǎng)大了倒有罪了,還得賠你苞米。來來來,你算算帳,你長這么大,吃了我多少苞米?喝了我多少奶?你先賠了我的,我再賠你的。好閨女。” 二曼低下頭,不停地用腳尖碾地。 “說話啊,說你吃了我多少苞米。” “我還穿你襖……住你屋哩……”二曼說。二曼媽好象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我長大了都還你。”二曼更用力地用腳尖碾地上的泥土。 “我的天哪!”二曼的話如同炸雷,“炸”得二曼媽一陣一陣地發(fā)愣,一時難以相信自己的耳朵,待回過味兒來,撲哧一聲笑出來,伸手招呼一旁的二奶奶:“二奶奶別走,給俺娘倆當(dāng)個證人,俺閨女說長大了都賠我哩。” 二曼的話二奶奶都聽進(jìn)耳朵里了,早笑得說不出話來。 “我種苞米就是想少吃你的苞米哩。”二曼說。 “?!”二曼媽的耳朵今天可真算是開了“眼界”了,接二連三聽到這么一連串意想不到的話,真的一驚又一驚。二曼媽饒有興味地上下打量二曼,爾后與二奶奶不約而同仰天大笑起來。笑畢,對二奶奶道:“二奶奶,你聽見了?俺閨女?!” 二奶奶笑得直不起腰來,掀起襖襟直擦眼淚。二曼媽說:“我聽著怎么不太對勁,心里覺著怪害怕的。等俺閨女什么都不吃我的了,自己能掙著自己吃了,我是不是就沒什么好日子過了?!” 二奶奶邊擦眼淚邊說:“你不用害怕。錯不了,你這閨女!以后你這當(dāng)媽的跟著享福就行了。” 二曼媽把嘴翅得老高,一個勁地“嘖嘖”,說:“二奶奶,人家不讓咱賠就行了,哪敢指望享人家的福?”撿起地上的苗子,又說:“二奶奶你說,就我這小樣,能賠得起人家?” 溝堰上留下了十二棵苞米。四個人每人分了三棵,并分別將屬于自己的苞米做了記號。 “這會兒你得上這兒拉屎了吧?”二曼問紅紅。紅紅一臉愁容。從來也沒遇到這么難辦的事情。 “不要緊,我往你的苞米里拉。”小愛說。 “我也拉。”云香說。 “你用不用我拉?”二曼問。紅紅點點頭,又搖搖頭,說:“你喂你的吧。”又對小愛和云香說:“你們都喂你們的吧。我回家讓我姥姥幫我。” “啊?讓你姥姥上這兒拉?”三個人一齊叫起來。 “我讓我姥姥幫我想辦法。” 苞米長的旺旺的,葉子墨綠又寬大。幾天后,生產(chǎn)隊里買回了化肥;适莻很新鮮的東西,也很神奇,莊稼喂了它,就瘋了一樣快長。紅紅姥姥果然替紅紅想出來辦法,讓紅紅到生產(chǎn)隊里去偷一點化肥喂上。 “偷?!”紅紅覺得這比讓她去溝堰拉屎都難辦。她從來沒有偷過東西。 “不要緊,你姥爺管分化肥。”紅紅姥姥說。紅紅吊著的心松了下來,不由舒下一口氣。然后一跛一跛來到云香家,把這情報告訴了云香。云香一聽,覺得這個情報很重要,不光是紅紅的苞米需要化肥,整整十二棵苞米都有需要哩。于是急急將二曼小愛找到一處,共同商量著如何瞞過紅紅姥爺?shù)难劬,將化肥偷回來。機會終于來了。一個雨天過后,生產(chǎn)隊上工的哨子響過,開始給苞米喂化肥了。大人們紛紛拿上提籃、镢頭,將一袋袋化肥捆上手推車,向生產(chǎn)隊的苞米地出發(fā)。當(dāng)人們將化肥盛進(jìn)提籃,倆人一幫倆人一幫進(jìn)了苞米地,四個人一齊跑了出來,圍住紅紅姥爺和他身邊的化肥。 “怎么不上學(xué)?”紅紅姥爺問。 “今天勞動課,老師讓俺上生產(chǎn)隊參加義務(wù)勞動,學(xué)習(xí)怎么給苞米喂化肥。”紅紅紅著臉,硬著頭皮將這番話說完。為了苞米,她撒謊了。紅紅姥爺一聽,立即開始現(xiàn)場教授:“先在苞米旁邊用镢頭挖一個小坑,再抓一小把化肥送進(jìn)坑里——噢,你們就得一大把才行。最后用腳將挖出來的土一抿——這樣,這樣,哎,你來試試。”紅紅姥爺耐心教授。“坑里的化肥被泥土蓋住了,就行了。” 二曼認(rèn)真學(xué)習(xí)并按紅紅姥爺所教授方法,一個步驟一個步驟地實踐。紅紅和小愛負(fù)責(zé)監(jiān)督,一旦發(fā)現(xiàn)紅紅姥爺有轉(zhuǎn)過身去的傾向,立即將其就地拉回,不讓他看到手推車那邊正在發(fā)生著的事情。因為云香負(fù)責(zé)到手推車那兒偷。借著化肥袋子的掩護(hù),云香從腰上解下她媽蒸干糧時用的包袱,展開,用鐵锨將袋子里裝的化肥鏟到包袱里,包好,背起來,連看也不敢往紅紅姥爺這邊看一眼,撒腿就跑。跑到溝堰,用早早堆在那兒的干草蓋住包袱,這才開始呼哧哧大喘,才敢回過頭去看來路。不一會兒另外三個人也紛紛拿著小镢頭跑來。一邊叫著“真害怕”,一邊忙著給苞米追肥。每棵苞米各得到兩大把化肥。喂完化肥,包袱里還剩將近一半,云香說:“化肥這東西這么好,讓咱的苞米心也吃上一點,這樣苞米會長得更快。” 四個人紛紛動手,將各自的苞米心各各喂上兩把。看著一切都收拾停當(dāng),四人才想起還沒上學(xué)。這時,太陽已升起幾桿子高了。 聽大人們說,苞米在雨后施肥,會一天一個成色,黑夜里,蹲在地頭上,都能聽得見苞米“叭格叭格”拔節(jié)的聲音。當(dāng)天夜里,四個人沒有打撲克,一齊去了溝堰,靜靜地蹲下來,聽。月光像水一樣灑落下來,溝堰上大大小小的石塊,石塊間茂盛著的野草,安靜地沐浴在月光下。樹上知了的叫聲停止了,成群的蚊子出動了,“嗡嗡”叫著,尋找著,尋找可以用來充饑的食物。四個小女孩的新鮮血液,大概是它們最佳的理想食物。四個人的臉上、腿上、胳膊上,凡是露在外面的皮膚,統(tǒng)統(tǒng)成了蚊子攻擊的目標(biāo),四個人八只小巴掌,拍打蚊子的聲音此起彼伏。沒有聽到苞米的“叭格叭格”的“拔節(jié)”聲。 “是不是聽錯了,是晌午日頭曬人的時候,苞米才‘叭格叭格’拔節(jié)吧?” 于是,四個人約好,明天中午一吃完飯再在這里集合。第二天日頭好毒,曬得人皮膚好疼。二曼順手從自家門旁掐下一枚向日葵葉子,頂在頭頂上,遮陽。往溝堰苞米地里跑。二曼一路小跑著,一邊尋思:施了化肥的苞米,是不是還需要再往里面拉屎。不管需不需要,反正她準(zhǔn)備好了。肚子里面裝著呢。二曼家的飯早,二曼第一個先到。第一個先到的二曼一到苞米跟前,傻眼了:所有的苞米,葉子全軟軟地焉下來了,一棵棵全象病人一樣——對,象被媽間了苗拔離地面的苞米,經(jīng)過一段時間的涼曬之后焉焉得沒了水份,又沒了筋骨的模樣。二曼知道,苞米快完了!快死了!二曼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來到苞米跟前,一股刺鼻的氣味撲面而來。二曼知道,那是化肥特有的濃烈氣味。而后,二曼發(fā)現(xiàn)每棵苞米心的葉子,焉得最厲害——不僅僅是焉,看樣子好象要爛掉了!有很多處都爛歪歪地破碎了!二曼感到大腦一片空白!一轉(zhuǎn)眼,二曼看到溝堰那邊,云香也同樣頂著一片向日葵葉子,正向這邊而來。一望見云香的身影,二曼“哇”一聲大哭起來:“云香啊……苞米啊——我的媽呀!”有人路過這里,見此光景,勸解道:“二曼,哭什么呢?大熱的天,快回家去。” 二曼聽不見,二曼只是大哭:“我的媽呀,云香呀……” 當(dāng)二曼媽被人告知,二曼在溝堰上大哭,急急趕過來時,二曼與云香正抱在一起,哭成一團(tuán),淚水汗水,難解難分。 “我的孩子,不是你倆打起來了吧?” 倆人搖頭,越發(fā)大哭。 “這到底是跟誰……誰欺負(fù)了俺二曼,欺負(fù)了俺云香?”二曼媽掀起襖襟,給這個擦了給那個擦。倆人依然搖頭,更感悲從中來。二曼媽回頭一看,看到了那十二棵焉下來的苞米,于是,一下子明白了。走過去一看,一聞,便什么都知道了。 “我的好孩子!”二曼媽心疼地抱起二曼,牽起云香,一邊往家走,一邊勸:“好閨女,快都別哭了,把你媽的心都哭碎了。留著等你媽死了再哭行不行?” 二曼伏在媽的肩頭上,兩頭一齊翅,叫道:“不行!不行!” 二曼媽說:“等你媽死了,你倆都能這么個哭法,你媽也都就知足了。” 紅紅姥姥在家訓(xùn)斥紅紅姥爺:“都是你這老兔羔子,你教她們喂肥,怎么就不告訴她們化肥不能往苞米心里喂?!” 紅紅姥爺不服,道:“誰知道她們會往苞米心里喂了?!”想了想,又道:“還不是你不好?教給她們偷化肥?!” 紅紅姥姥本來還想借機再數(shù)落老兔羔子一通,聽到這里,也不再說話了。紅紅比誰哭得都傷心:“早知道會這樣,我就也去拉了。” “拉什么?”姥姥姥爺問。 一只雞蛋 小愛病了,不能上學(xué),不能一起玩,也不愛吃飯。紅紅平時就喜歡將自己的好東西與小伙伴分享。面對小愛的病,紅紅一時不知拿什么給她才好。紅紅看到,二曼從自己舍不得用的大本子上,撕下兩頁紙給了小愛。那大本子是當(dāng)生產(chǎn)隊會計的二曼爹給二曼的。很大,有普通本子的兩倍大,上面密密麻打了好多粗粗細(xì)細(xì)的淡綠色小條條,偶爾還有紅色的小條條出現(xiàn),很是好看。實際就是會計用的記帳簿。缺少了小愛,四個人到了瞎黑也就不能打“對門”撲克了。三個人湊在一起說了一會兒話,也就各自散去了。 “哎,今天咱那只紅冠子母雞下的蛋哪去了?”姥姥問姥爺。姥爺覺得好笑,說:“紅冠子母雞把蛋下哪去了,你問我有用嗎?它又沒給我打招呼。” 紅紅姥姥看了紅紅姥爺一眼。紅紅姥爺正仰面躺在炕上,依著被子,往煙鍋里裝煙。 “不問你我問誰?” “問紅冠子母雞去。” “我就愛問你呢!” “你的事你問我,紅冠子母雞的事,你問我有什么用。”想了想,又道:“我又不是它親戚。” 紅紅姥姥聽了紅紅姥爺?shù)脑,愣了愣,道?ldquo;你看你那點德性。虧它只是只雞哩……說你不知道不就完事了?” 紅紅早被姥爺逗笑了,從燈窩里取過火柴,擎著,爬過去幫姥爺點火。說:“姥爺你本來就是紅冠子母雞的親戚嘛,干嘛還不敢承認(rèn)?”紅紅劃著火,往姥爺?shù)臒煷C里送。紅紅姥爺說:“那是你姥姥的親戚哩。” “是我親戚又怎么了?一天給我下一個蛋,孝敬著哩。你能嗎?”又對紅紅道:“不用給他點。閑的。你問他,打哧溜滑的帶輪子的小板凳,做起來了沒有。” “什么什么?什么小板凳?”紅紅一時沒有聽清。 “他說過,給你做個小板凳,上去坐著,就能打哧溜滑。” “坐著?小板凳?哧溜滑?”紅紅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轉(zhuǎn)身沖姥爺:“姥爺姥爺,快說,什么小板凳?帶輪子的?” “咱不知你這么寵孩子干什么!” “就寵!就愛寵!” 姥姥打著手電筒滿院子尋找雞蛋。 “你省點電吧。明天再找不行?” “明天說不定就進(jìn)了老鼠的肚子了。”又說:“我還指著它換燈油哩。” 姥姥始終沒有找到那只雞蛋。 “說不定沒下。” “一天一個蛋,定不可以的事。再說,頭瞎黑我摸了它的腚門了,分明是有蛋嘛!” 第二天,紅紅在麥秸草垛旁一堆亂紛紛的草叢中,一眼看到了那只雞蛋。 “姥……”紅紅嘴剛一張,忽然改變了主意,想:把這只雞蛋,送給小愛!這樣一想的時候,紅紅心猛然“砰砰”直跳,想:這不就是欺騙姥姥了?又一想:沒準(zhǔn)姥姥真以為是讓老鼠給吃了呢!紅紅悄悄藏起了那只雞蛋。上了學(xué)以后,紅紅心里老惦記著那只蛋,老師講課也聽不進(jìn)去。到了傍晌的時候,終于想明白了:自己想把這只雞蛋煮熟了再送給小愛。小愛總不能吞下一只生雞蛋吧?若不能,就得拿給她媽煮,一旦讓她媽知道了,姥姥也就知道了?墒,紅紅從來沒有自己煮過雞蛋。尤其,還得背著姥姥。紅紅回憶平時姥姥煮雞蛋是怎么煮的,怎么回憶也回憶不起來。想了想,覺得好象應(yīng)該將雞蛋放在水里,鍋底下燒火就是了,待水燒開后,再煮一會兒,雞蛋就應(yīng)該熟了。姥姥白天的時候上坡干活。傍晚散了工才能回家。那么,自己一定要搶在姥姥散工前將這只雞蛋煮熟才行。紅紅提前離開了學(xué)校,二曼和云香替她請了假,說她肚子疼,上衛(wèi)生室去了。平時,紅紅常常替姥姥燒火。紅紅會燒火。可是,以往都是姥姥或姥爺在家里,心里有依靠。這會兒只有自己一個人來做了,還得偷著做,不能讓他們知道,紅紅心里慌兮兮、亂紛紛。將雞蛋放進(jìn)鍋里,問題緊隨而來:鍋里需要加進(jìn)多少水呢?紅紅從來沒有自己往鍋里加過水,都是姥姥加好了,自己燒火就可以了,什么時候;,聽姥姥的吩咐就行了。紅紅使勁回憶也回憶不起姥姥往鍋里加多少水了。最后,紅紅決定:自管往里加吧,反正水缸里有的是水。姥爺每天一大早,起床后第一件事,就是將院子里的那口大水缸挑滿水。十二印的大鍋,紅紅一加加了上半鍋。里面只有一只蛋。紅紅從外面抱回一抱草,開始點火。紅紅會使用火柴點火,紅紅都點了多少會了,但今天紅紅怎么點也點不著,鍋灶里卻一個勁兒往外冒大煙。那煙越冒越濃,直嗆得紅紅眼淚鼻涕齊流。還是沒有點著。紅紅心里發(fā)起毛來,慌得要命,心跳得仿佛都要跑出胸腔了,卻不曾想到不要再煮了,只一心一意想著怎么才能讓草著起火來。紅紅抱回來的是一堆被雨水打濕了的草。紅紅不知道被打濕了的柴草不易被點燃。紅紅忽然想起,平日里,姥姥要讓鍋灶里快熄滅了的火再燃燒時,都是用那只很大很大的蒲扇搧。紅紅找來那只大蒲扇,搧火。不幸的是,鍋灶里始終不見有火冒起,卻反而變得越發(fā)濃煙滾滾,那煙濃濃的,越來越濃,越來越濃的煙,一團(tuán)一團(tuán)涌出來,消散在紅紅的四周,消散在整個家里,也有從敞開的正間門往院子里舒展而去的。紅紅的四周,紅紅的家,變得濃煙滾滾,紅紅被嗆得陣陣咳嗽,不得不一次次從屋子里沖到院子里換氣喘。不知不覺,到了生產(chǎn)隊收工的時候了。紅紅姥姥急急走在人群前頭,急著回家照顧她的母雞,照顧三個人晚上的飯食。剛到村邊,遇到胡同里另一位老姥姥,老姥姥見了姥姥,很驚訝:“你這是上哪去哩?!” “上坡干活去了,這不,剛散工。” 老姥姥奇怪。問:“你老頭子在家里?” “都一塊兒上的坡,老頭子還在后頭哩。” 老姥姥大驚,道:“啊呀,你快回家看看去,你家怎么了,冒那個大煙啊,都象是起了火了!”老姥姥邊說邊沖著紅紅家的方向張望。紅紅姥姥驚了,道:“俺那塊(那個)好外甥在家做禍了?!” 姥姥推開街門走進(jìn)院子的時候,正是濃煙最盛的時候,也就是眼看著灶里的火就要著上來的時候。紅紅沒聽見姥姥開門,紅紅專心對付那濃煙去了,把姥姥散工就要回來的事情忘得一干二凈。猛聽一聲喊,剛要轉(zhuǎn)頭尋聲望去,不想壓抑了好長時間的火苗突然“呼”地一聲,從鍋灶里竄出來,仿佛不快些抓住機會竄出來,就再也不會有機會了。透過濃煙,姥姥看到紅紅在跳著高奮力揮動著大蒲扇。姥姥大喊:“好你個小兔糕子……”一句話沒喊完,姥姥只聽“咚”一聲響。紅紅被猛然竄出來的長長的火舌撲倒在地。姥姥將紅紅拖出來,又是喊又是掐,紅紅這才“嘔”地一聲緩過氣來。一見姥姥,猛地坐起來,翻身就往鍋灶處爬。姥姥看到:紅紅的劉海、眉毛、眼睫毛,全被火舌舔去了,只留下淡淡地、被燒焦的金黃色痕跡?諝饫飫t彌漫著一絲絲很香很香、毛發(fā)被燒焦的香氣。姥姥掀開鍋一看:嗬!好家伙!大半鍋水底下,靜靜地臥著一只雞蛋。面對著大半鍋水與水里的這只蛋,姥姥的兩只老眼立馬變成兩只雞蛋大,道:“噢……弄了一大周遭子,老鼠在這里!” 四只小雞 春天來了的時候,天氣越來越暖,放學(xué)回來的路上,常常會遇到外村挑著擔(dān)子來賒或賣小雞的小販子。黃絨球一樣的小雞雞煞是惹人喜愛,誰見誰愛,尤其是小孩子和家庭主婦。每年每年,幾乎每個家庭主婦都要賒或買幾只小雞回家,象拉扯小孩子一樣將它們拉扯大。不能下蛋的公雞,會成為客人來訪時飯桌上香噴噴的主打佳肴;能下蛋的小母雞,則成了家庭主婦們的寶貝疙瘩。全家一年到頭的燈油錢,就這樣指望著從雞腚里掏出來。四個人商量著,我們每個人也要養(yǎng)至少一只小雞。 “俺媽不能給錢。”小愛說。 “俺媽也不能給。”二曼說。 “俺媽也一樣。”云香說。紅紅沒說話,紅紅若向姥姥要的話,姥姥會給的。因為紅紅爸媽每個月都往家里給紅紅寄生活費。紅紅姥姥手里的零花錢比別的同學(xué)的媽媽都寬裕。 “咱們每個人賒一只怎么樣?” 結(jié)果,與賒賣小雞的小販一說,人家便拒絕。原因是她們都是孩子,沒有信譽,要賒,也得有大人做擔(dān)保才行。二曼回家找媽媽。媽媽一聽,臉一沉,說:“我不給你賒。” 二曼好商量歹商量,媽媽就是不管,說:“別待以后出個什么事,我賠不起你。” 二曼就知道媽這話是從哪來。最后二曼身子一扭,道:“不管就不管。”未了還加了一句:“哼!” 二曼媽一聽,說:“我的二曼,別嚇唬你媽,你媽小膽氣兒怪害怕的。你這一‘哼’嚇得我快給你一只吧。” “什么?!”二曼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我給你一只小雞,你愿不愿意?” “噢——媽你真好!”又說:“等我的小雞長大了,賣了錢,我按賒帳錢還你。” “別沖著你媽‘哼’就行了。” 其余三個人的情形與二曼一樣,各自的媽媽、紅紅的姥姥,都答應(yīng)每個人分給她們一只。因為媽媽們自己也都或賒或買。拿現(xiàn)錢買每只八分錢,秋后還帳每只一毛二分錢。這樣四個人沒有花錢,共同有了屬于自己的小雞。紅紅姥姥拿出自己過年做饃饃時用的玫瑰紅染料,給紅紅的那只小雞染了鮮艷的玫瑰紅。這樣另外三個人紛紛將各自的小雞拿來,分別在不同于對方的部位,各各染了玫瑰紅。染上玫瑰紅的小雞散落在紅紅姥姥的雞群里,如同皇家子弟與平民百姓之間的同與不同。她們商量好,將四只小雞都集中在紅紅家,集體喂養(yǎng)。紅紅姥姥說:“我一塊給你們拉址著吧。”除紅紅外,其余的四個人異口同聲地反對,表示每個人輪番每天往這里拿口糧。紅紅姥爺告訴她們:生產(chǎn)隊場院那堆喂牛的苞米秸里就有口糧。四個人齊聲道:“苞米秸?小雞怎么能吃苞米秸?” “苞米秸里有蟲子啊。” “哇——”四個人跳了起來。 “放學(xué)后咱們就去苞米秸里捉蟲子!” 她們開始謀劃著要有一個屬于自己的專用雞籠。紅紅姥爺會編提籃。每年秋天,從坡里的溝溝堰堰上割回些棉槐條,編完自己的再編別人的,很多很多人,都拿來棉槐條請他編。他家提籃就比別人家的多。兩年前,紅紅來上學(xué)前,姥爺就早早地特意為她準(zhǔn)備了一個非常小巧、讓小孩子們非常羨慕的小提籃。孩子們沒有一人擁有一個專門屬于自己、并且非常適合自己的小提籃。每個人的家中都有不止一只提籃,但那都是大人用的,個頭太大,把兒高到小孩子們的胸部,單只提著它,就已經(jīng)很吃力了,更別說盛東西。紅紅的小提籃象個小玩具,很小,編它用的棉條,也選用很細(xì)巧的,紅紅常提著它當(dāng)玩具玩,也提著它與別的孩子一起出去挖野菜。挖同樣多的野菜,在紅紅這里,就已滿滿的了,在別人那里,剛剛蓋上籃底。這樣,紅紅又從不用為自己挖不過人家而犯愁,因為她的小提籃用不了多少就是滿的了。當(dāng)大家正想不出用什么東西給四只小雞當(dāng)雞籠時,紅紅找出了那個小提籃。紅紅讓姥姥幫著,將四只小雞捉進(jìn)了提籃,又找來自己從前穿過、現(xiàn)已不能再穿的小衣服蓋在上面當(dāng)“蓋子”,小提籃加上小衣服,就成了四只小雞的臨時小“窩”。從此她們可就忙壞了。一放學(xué),家不顧得進(jìn),先跑到生產(chǎn)隊的場院里,將苞米秸上面的外皮剝開,露出光滑的苞米秸桿。然后,在苞米秸桿上,尋找被蟲子“當(dāng)”過的痕跡。只要看到苞米秸桿上有小小的窟窿眼,就一定有蟲子鉆進(jìn)了這段苞米秸桿,將其剝開,白白胖胖的蟲子,就暴露了,就現(xiàn)身了。開始的時候,她們想將捉到的蟲子,放進(jìn)那只用來盛燈油的小墨水瓶里,一聞,煤油氣味直刺鼻子,怕熏死蟲子,二曼又從爹那找來另一個空了的墨水瓶,捉到一只蟲子,就打開小墨水瓶的蓋子,將其裝進(jìn)里面,再擰緊蓋子。春天的白天很長,捉滿了蟲子,天還不曾黑下來。這一瓶的蟲子,加上她們每人從家里拿來的煮著喂豬的地瓜干蒂皮,四只小雞的長勢遠(yuǎn)遠(yuǎn)優(yōu)于紅紅姥姥以及她們各自的媽媽們養(yǎng)的任何一只小雞。不過一個月,四只小雞比其它小雞大了一大圈。然后,她們四個人分成兩組,每天早上,用扁擔(dān)抬起小提籃,將其抬到生產(chǎn)隊的場院里,讓它們自己捉蟲子,讓它們自己尋找場院里往年留下來的草的種子,間或也有糧食的種子。夏天來了,坡里的溝溝坎坎上,場院西的亂墳崗上,到處都是飛來飛去的螞蚱,那更是小雞的營養(yǎng)大餐。她們先從野草叢中找到一種叫“毛狗草”的植物,將其帶毛穗的長梗抽出來,爾后將一只只捉到的螞蚱“串”在這根草梗上。每天放學(xué),每個人常常捉來好幾串。小雞已經(jīng)不再是小雞了,已經(jīng)露出些“少年”模樣了。原來的小雞籠,早已無法令它們安身,紅紅央及姥爺,又專門給四只小雞編了一個大雞籠,象紅紅姥姥的大雞籠差不多大。那雞籠圓圓的肚子,細(xì)細(xì)的脖子,上面一個長長的弧形把兒,用于搬或抬雞籠時方便使用。紅紅姥姥將一個個半大“少年”雞,挨個捉住,用胳膊挾起來,讓雞的屁股暴露在她的眼前,爾后兩個手指在雞屁股上一扒,就認(rèn)出是公是母了。四只小雞是兩公兩母。此時,她們已經(jīng)很難分辨出哪只雞是曾經(jīng)屬于自己的。因為四只小雞的毛色越長越象,而玫瑰紅色,卻不知去向。她們期盼著秋冬季節(jié)的快快到來,那時候,她們的小雞,都真正長成大雞了。公雞母雞,都在很快地發(fā)育成長。母雞的臉夾紅了,公雞紅紅的雞冠長出來了。兩只公雞當(dāng)中,有一只早早走出“少年”,開始學(xué)習(xí)“打鳴”,它以自己不太習(xí)慣的嗓音,告訴世界,它已經(jīng)長大了。冬天真的轉(zhuǎn)眼就到。一個冬日的星期天,五里外的王莊逢集。紅紅頭天晚上,將雞籠嚴(yán)嚴(yán)蓋住,以免第二天早上雞早早飛出來。她們四人都早早吃上早飯,來到紅紅姥姥家。紅紅將自己書包里的書倒在炕上,撂好,將姥爺?shù)某訔U秤盤秤砣裝進(jìn)書包。四個人到齊后,紅紅拿過那條她們一直抬雞用的扁擔(dān),準(zhǔn)備抬著雞去王莊趕集。 “我和誰一幫?”紅紅問。大家相互看了看,云香說:“我三個輪換著,你跟隨著俺走就行了。” “不行。”紅紅不愿意。 “分錢的時候,分給你一樣多。”二曼說。 “多給也不行。” 四個人只好依然分成兩組。兩組輪換著抬。出發(fā)前,紅紅姥爺用秤過了過,四只雞每只都在三斤左右。加上至少三斤重的雞籠,她們肩上的擔(dān)子不輕。紅紅姥爺斷言:不一會,她們就會壓得肩膀疼。二曼主動要求與紅紅一組,說:“我力氣大,讓雞籠在我這頭好了。” 云香說:“我和小愛先抬。” 二曼就從紅紅肩上卸下書包,將秤桿子秤盤秤砣一古腦背到自己肩上,伸出另一只手,拉起紅紅,迎著冬日的陽光,她們浩浩蕩蕩、象模象樣地向著王莊集進(jìn)發(fā)。因為重量的原因,也因為健康的原因,抬雞籠的云香和小愛走得飛快,不一會兒將二曼與紅紅落下好遠(yuǎn)。正好,她們可以放下雞籠,一邊休息,一邊等她們。紅紅走得很慢,盡管由二曼牽著。冬天的田野里灰蒙蒙的,所有的鮮艷都藏起來了。紅紅被一望無際的藍(lán)天白云,和霞光萬道的朝陽吸引,一路走,一路忍不住東張西望;剡^頭望一眼走出來的小村莊,又忍不住感嘆: “嗬!咱們走出來這么遠(yuǎn)了!”扯一扯二曼的手,道:“二曼,我從來也沒走這么遠(yuǎn)!” 紅紅仰起小臉,邊望著二曼,邊驚呼。紅紅的小臉很特別,很圓,尤其,那皮膚細(xì)膩白嫩的,象要透明了一樣,仿佛里面生著多少血管都能夠一眼被看透。那雙小手,別說多讓人心疼,小巧白嫩細(xì)膩,比畫上畫的還好看,令人不忍心觸摸。眼下,這雙小手,就這樣被二曼牽在自己的手里。二曼感到很開心。忽然想起一個問題,問:“紅紅,你睡覺還穿著小褲衩?” “嗯。” 二曼笑了,二曼心里很羨慕紅紅,以及紅紅的小褲衩,小臉,小手……還有紅紅遠(yuǎn)在省城的爹媽。輪到二曼與紅紅抬小雞了。二曼讓紅紅在前,自己在后。在后面的二曼,將雞籠往自己這邊拉了又拉,這樣,大半再大半的份量,都被拉到自己肩上了?粗u籠在自己眼前隨著自己的腳步一晃一晃的,二曼很開心。 “啊呀,一點也不沉!”紅紅開心極了,又道:“你們還不讓我抬。我還以為不知多壓人哩!” 云香和小愛忍不住哧哧發(fā)笑。二曼制止她們。 “等回來的時候,沒有小雞了,你進(jìn)到雞籠里,俺三個抬著你。”二曼說。三個人一齊大笑起來。接下來七嘴八舌議論著怎么樣才能進(jìn)到雞籠里去。 “腚太大了,腚進(jìn)不去。只有兩只腳能進(jìn)去。”云香說。 “那就只進(jìn)兩只腳。”二曼說。 “……腚怎么辦?” “腿怎么辦?” “身子又怎么辦?” 另外三個先后叫了起來。二曼不耐煩起來,道:“哪來這么多事啊。進(jìn)不去都不要了!” “?!”三個人一齊瞪大了眼睛,問:“腚不要了?” “身子不要了?” “那我還是不要進(jìn)雞籠吧。”紅紅說。 “我也不進(jìn)去。”云香說。 “我也是。”小愛說。二曼張開嘴巴哈哈大笑,道:“說好了,不許反悔,你們不進(jìn),我進(jìn)。” “真的?” “真的。” “來,賭咒。” 于是放下?lián),四個人圍在一起,每個人伸出自己的小姆指,倆倆“勾”在一起,一下又一下,邊勾拉,邊道:“拉勾上吊,一百年,不許要。” 這就是所有賭咒的儀式與內(nèi)容。該儀式與內(nèi)容適合于任何方面的賭咒。到了集市,四個人依照在家時大人所指,找到雞市。 “這就是雞市?!”紅紅目瞪口呆。 “是啊。你沒看到有賣雞的嗎?”二曼說。 “統(tǒng)共就一個人守著一只雞?!”紅紅驚鄂。 “還有賣雞蛋的呢。”小愛說。 “也就那么一個老人守著一只籃子?” “有賣雞的,有賣雞蛋的,那不就是雞市嘛!”云香說。 “天哪!”紅紅道:“我還以為是城市呢!” “雞市。不是城市。”小愛糾正道。 “城市是住人的地方。雞市是……” “原來雞市就是這樣啊……噢,雞的城市。”紅紅依然沉浸在驚鄂與想象中:“原來雞的城市就是這樣!” “是雞市雞市雞市,不是城市,也不是雞的城市。你別盡說些錯話,讓人聽見,知道你不是個懂行的。那樣人家會糊弄你,你知道吧?”云香歷來就是個小大人。二曼和小愛立即警告紅紅:“聽云香的。” “聽她的苞米都讓化肥給燒死了。”紅紅說。三個人一時被噎得無話。她們插在雞市里,一排四人擺好,蹲了下來,每人眼前守著一只雞。一邊守著,一邊分辨著:“這只好象是你的那只。” “這只好象是我的。” “來,咱倆換過來。你守著你的,我守著我的。” “俺不換,俺覺得這只就像是俺的那只。” 云香從口袋里掏出一塊早早準(zhǔn)備好的麻布,開始擦拭自己眼前的那只雞。三個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又一齊看向云香,一齊道:“還是她有心眼啊。” “俺也用麻布。” “俺也用。” 她們用麻布將各自眼前雞擦了一遍又一遍,直擦得毛色越來越亮,越來越耀眼。有人紛紛聚籠過來,對她們的雞感到很好奇,對賣雞的她們,更是感到好奇。 “這是誰家的孩子?” “嗯……不像是一家子的……” “你們幾歲了?” “九歲!”三個人一齊答道。云香立馬站起來糾正:“不對,我們十一歲了。” “撒謊。云香你撒謊。你什么時候十一歲了?” 云香沖著她們一個勁遞眼色。三個人半是糊涂半是明白的不再作聲。 “你們家大人呢?大人怎么不來?” “我們是自己養(yǎng)的雞,就得自己賣。” “賣了錢,都是俺自己的。” “俺爹媽都不要。” “俺姥姥也不要。” 雞市旁邊是糧食市。糧食市里也就二三個人。這二三個人也紛紛聚攏過來問:“那你們這雞是哪來的?” “俺自己從小養(yǎng)大的呀!” 她們開始講述她們?nèi)绾握埓笕俗霰,從別人哪里賒來了雞,如何去苞米秸里捉蟲子喂它們,如何將它們放到坡里,讓它們自己找食,如何利用放學(xué)時間捉螞蚱喂它們等等……直說得大人們一個勁兒嘖嘖贊嘆:“人家這孩子!” “三歲看小,十歲看大……當(dāng)門(將來)錯不了。” 又有人問:“你們的雞賣多少錢?” “人家賣多少俺就賣多少。”二曼說。 “那,人家是賣多少?”問話人緊追不舍。 “俺爹媽都告訴俺了,二毛錢一斤。”云香說。 “俺的小雞會打鳴……”二曼一句話沒完,云香立馬制止,伏上她的耳朵,悄悄道:“會打鳴的雞就不長了,別說會打鳴。” 二曼就不說了。云香立即糾正道:“俺的小雞快會打鳴了。” “對?鞎蝤Q了。”二曼說。 “不對。咱的小雞已經(jīng)會打鳴了。姥姥說它還是個公鴨嗓子呢!”紅紅離云香遠(yuǎn),聽不到她與二曼的悄悄話,于是立馬糾正。二曼云香一齊向她遞眼色,她愣是一點也看不到,認(rèn)真在四只雞中尋找是哪一只會打鳴。 “這只,是這只。”紅紅終于確定下來。 “不對,是這只!”云香指著一只最大的。一個老大媽疑惑地看了看云香,伸手抱起云香所指,將雞腚扒了兩扒,嘴一撅說:“傻閨女子,這是只母雞嘛!” “對對對,俺這是兩公兩母。” 人們都一齊笑了起來。 “怕是公母都還不認(rèn)得來。” 那位老大媽又將另一只母雞指給她們看,說:“記住了,這兩只是母的。那兩只是公的。” 她們很快將四只雞全部賣掉。因為大人們念及她們只是個孩子,都先讓著她們。云香算帳收錢,二曼小愛過秤,紅紅大聲報著數(shù)字。賣完雞,紅紅緊追著云香問:“你為什么非得說咱們是十一。” “呀,你真沒心眼。你想想,要是人家知道咱只有九歲,還不把咱當(dāng)孩子騙咱們!” 紅紅點點頭,又搖頭,道:“人家也沒騙咱們啊,都在幫咱們哩。” “哎呀,那不是人家知道咱是十一歲了嘛!” 二曼小愛倆人一個勁點頭稱道:“云香真有心眼子。” 小愛肩膀上背著秤,走過去,伸出一只手摟住云香脖子,一路摟著,走著。二曼肩上扛著扁擔(dān),扁擔(dān)上挑著空雞籠。雞籠隨著二曼的腳步,在二曼的后背上不停地?fù)u晃。二曼順勢拉起紅紅的手。四人一路順著紅紅的節(jié)奏,慢悠悠地往回走。冬日上午的陽光暖融融的。出了村,二曼忽然想起一個大家最關(guān)心、卻又一時都忘記了的事情:“紅紅,快,云香,快,快算算咱養(yǎng)雞掙了多少錢。” 這一提議不要緊,四個人立馬大叫起來:“天哪!忘了算帳!”一齊捶打起二曼:“你怎么不早點想起來!” 二曼一只手臂牽著紅紅,一只手臂護(hù)住肩上的扁擔(dān),見眾人一齊來,松開紅紅,將扁擔(dān)上面挑著的雞籠取下來,扁擔(dān)橫在胸前,道:“誰敢?!” 云香脫開小愛的摟抱,做出擊狀;小愛一看云香拉開了架式,迅速放下肩上的秤,也模仿起云香的架式,并向著二曼躍躍欲試。紅紅一見三個人的陣勢,一屁股跌倒在地上,大笑不止。云香用眼色示意小愛出擊。趁著小愛出擊的工夫,從二曼背后抄襲過去,雙手扳住二曼后腰,抬腿用膝蓋頂住后腰,用力往后“扳”二曼,二曼后背不支,眼看著就要后仰倒地,手中的扁擔(dān)也沒了用武之地,一時尖叫聲此起彼伏。紅紅讓自己很舒服地躺下來,冰凍的土地,成了姥姥的土炕。當(dāng)冰冷的寒氣透進(jìn)厚厚的棉襖時,紅紅開始在地上翻滾。紅紅從來沒有這么舒服過?粗齻?nèi)齻亂成一團(tuán),紅紅叫道:“你們打吧。我得回家了!”邊喊,邊滾,向著回家的方向。 “快起來!你忘了你的腿是怎么壞的?!” 三個人一齊嚷起來。紅紅聽不見,一直滾。小土路上沒有被凍住的塵土、草屑,紛紛上了她的衣服她的頭發(fā),不多會兒,紅紅成了一只土猴,頭發(fā)成了一只刺猬。云香也立即倒地,滾。小愛一看,云香也滾了,將秤遠(yuǎn)遠(yuǎn)往前一扔,道:“去你的!”也倒地而滾。 “。!”二曼傻眼了:“都滾了?!” 三個人在土路上前前后后的一路滾開來,四肢動物成了無脊椎動物。二曼大叫:“我看你們都成大蟲子了!”看看自己手中的扁擔(dān)、旁邊的雞籠,知道自己身上有這些東西是沒法滾的。忽然眼珠一轉(zhuǎn),計上心來,用扁擔(dān)挑起雞籠,一路往前追趕而去。她們橫在路上翻滾著的身體擋住了二曼,二曼在她們的身體面前先是躊躇,爾后躍躍欲試,而后與她肩上的扁擔(dān)雞籠,成功地先是從小愛不停滾動著的身上跳躍過去,爾后又同樣成功地從云香、從紅紅身上一一跳躍過去。跳過去了,卻沒有停下,一路越發(fā)狂奔而去,直跑出大約十幾米二十幾米,從肩上卸下扁擔(dān),象體育課上扔標(biāo)槍一樣將扁擔(dān)沿著回家的路扔出去,又將雞籠一推,雞籠如她們一路滾了開來。扁擔(dān)在上面“飛”,雞籠在路上滾。二曼自己則如她們一樣順勢倒地而滾。二曼所滾方向與她們相反,不一會,與滾在最前面的紅紅“撞”在了一起。最后是四個人相“撞”在一起。四個人相互取笑著另外三只土猴三只刺猬。土猴刺猬坐在扁擔(dān)上,每只雞扣除一毛二分的成本錢,還自己的媽媽,每個人還分到了四毛錢。四毛錢成了每個人人生路上的第一桶金。她們擁有了完全屬于自己的四毛錢!她們一下子就有了四毛錢!四毛錢哪!她們從扁擔(dān)上跳起來歡呼:“噢!噢!噢!”爾后七嘴八舌議論著四毛錢都能買出多少東西,商量著都買些什么。那時候,扯一塊新花布做一件她們穿的新花襖,也就是五六毛錢。二曼想起來路上的話題,自動要求讓自己的兩只腳進(jìn)入雞籠,讓小愛與云香抬著她回家。 “哎呀,你真是枕著扁擔(dān)睡覺想得寬哪,想讓俺抬著你走?不能抬你,要抬咱就抬紅紅。” 接下來,她們將紅紅“裝”進(jìn)雞籠。其實,真正進(jìn)入雞籠那圓鼓鼓肚子的,只有兩只腳,屁股和上身只能在雞籠外。紅紅雙手緊緊抓住扁擔(dān),抱緊扁擔(dān)。另外三個人,倆人抬,一人守在雞籠邊,隨時防備不測。她們這樣進(jìn)了村子。村子里的人見了,大笑不止。 “快看這四個孩子,多會耍!” “可憐那雞籠,讓她們糟蹋完了。” 雞籠的把兒隨著路程,越走越長,到村時,都快抻離雞籠了。土猴與刺猬狀讓村人個個目瞪口呆:“這是上哪才能轱轆成這模樣?” 她們咯咯地笑著,小手不時往裝錢的口袋里摸一下,再摸一下。臉上的笑容,比這個冬日的陽光更燦爛。四毛錢的巨大收入、四毛錢的巨大價值,讓她們的血液沸騰不止!在燦爛的笑容與陽光里,她們相約下午去河里打哧溜滑,試試紅紅姥爺給紅紅做的帶輪子的小板凳怎么樣!盡情地滑一個下午!再看看到底能滑多遠(yuǎn)的路程!為她們的第一桶金! 一只帶輪子的小板凳 普通的小板凳是四條腿,一個面。紅紅姥爺給紅紅用來打哧溜滑的小板凳,是四個輪子代替了四條腿,坐面兒比普通帶腿小凳寬一倍。這樣,紅紅將小板凳放在冰面上,可以盤著腿坐上去,身子使勁往前一竄,四只輪子就會一齊運作起來,往前滾。 “我來推你!”二曼雙手一伸,推向紅紅的后背,只見小板凳馱著紅紅,“嗖”一聲如離弦之箭,嚇得紅紅尖聲大叫:“天哪!”另外三個人包括二曼自己也被驚得目瞪口呆!一霎間紅紅算盤沖向河面的一幕一齊出現(xiàn)在每一個人的眼前,不幸的是,紅紅小板凳所去的方向,正好是沒有結(jié)冰的河流的方向! “紅紅——!” 目瞪口呆過后,幾乎同時,三個將自己的雙手卷成喇叭狀,沖著向河流飛逝而去的紅紅一齊大叫。紅紅驚嚇得企圖回過頭回過身來求救,心里知道眼下向她們求救已無濟于事,于是急中生智,忽然一個翻身,讓自己從坐得穩(wěn)當(dāng)當(dāng)?shù)男“宓噬纤ち讼聛。摔在冰面上的身子,阻擋了向著河流滑過去的小板凳。三個人急忙跑了過去,七嘴八舌尋問摔著哪了沒有,要不要緊。直到看著紅紅坐起來,站起來,大家才舒下一口氣,道:“天哪!嚇?biāo)牢伊耍?rdquo;接下來于是紛紛總結(jié)經(jīng)驗,知道原來推之前一定要選好方向,千萬不能再沖著河面而去了。 “咱回家都別跟大人說。”紅紅囑咐道:“說了以后怕就撈不著再來了。” “對對對。”幾個人一齊應(yīng)道。云香解下自己的褲腰帶,拴在紅紅的小板凳上,說:“紅紅,我拉著你就不要緊了。” 紅紅被云香拉著,在冰面上滑。紅紅忍不住拍起小手:“太棒了!太棒了!” 二曼與小愛一看,自己不也有褲腰帶嘛,于是二話不說,三兩下解下,也跑過去拴在小板凳上,這樣,云香、二曼、小愛,三個人象三匹馬一樣在前面拉著紅紅的小板凳,紅紅象個小公主,安然快樂地坐在其上,一長串的笑聲,無法遏止從她的喉嚨里蹦跳出來。 “看看,看看你們?nèi)齻!”紅紅忽然發(fā)現(xiàn)她們?nèi)齻人都一手拉著腰帶,一手提著褲子。三個人相互看,也不由哈哈大笑。不知誰道:“咱快點跑著試試好不好?” “好!”另外三個一齊叫道。一望無垠的河面上,于是鑲鉗了一副動人而奇特的滑冰畫面。結(jié)冰的河面一望無垠,蜿蜒流動的河水一望無垠,灰色調(diào)的河岸一望無垠。西天上的太陽明晃晃地照著,一望無垠的藍(lán)天、白云…… 云香喊著號子:“預(yù)備……滑!”三個人提著褲子,一齊助跑開來,但因助跑的長短沒有一齊,有的跑沒幾步就開滑了,而有的還處在助跑中,于是后邊的紅紅連人帶板凳,被拽得象一只欲待旋轉(zhuǎn)而又猶豫不決的砣螺,一會朝向這邊,一會又被拽向那邊。她們再次總結(jié):不但助跑前要喊號子,完成助跑欲待打滑時也同樣要喊:“預(yù)備……”,這樣,三個人的力量基本一致了,板凳和板凳上的人才能與她們一齊在冰上“飛”起來。紅紅終于體驗到在冰上“飛”的感覺,陣陣激動驚喜地尖叫聲不絕于耳。紅紅越是尖叫,拉她的那三個人越發(fā)得到鼓勵一樣,越發(fā)用心用力,她們滑出的速度越來越快,長度越來越長。 “咱們試試今天能不能滑出十里地去!” “好!”有人喊。紅紅哈哈大笑,道:“我看夠嗆!” “為什么?” “你們還得提褲子,別一不小心,褲子掉下來。” “真的呢。早知道,咱各人拿條繩子來拴上就好了。” “不要緊,下一會。下一會兒再來滑的時候,想著帶繩子來。” 紅紅請求下來。 “你多舒服啊,還下來。” “我不能讓你們老提著褲子跑啊。我不能老成你們的累贅。”紅紅下了她的小板凳,說;“你們滑吧,我到岸上找塊樹棍,讓樹棍幫我滑。” “噢——”三個人歡叫著系上褲帶,往遠(yuǎn)處飛去。紅紅沒有急著去找樹棍子,卻在沙灘上坐了下來,看著藍(lán)藍(lán)的天空,看著長長的河流、沙灘,還有河岸,看著她們的身影越來越遠(yuǎn),看到三個人的身影不時疊倒在一起,又不時分開,再“飛”起來。紅紅開心透了。夏天,河水載著她,象一張流動的床,自己躺在上面,讓河水任意帶走,什么都不用擔(dān)心,只是飄浮。河水將她推向沙灘停下來,她就停下來,河水繼續(xù)帶她走,就一直“走”下去,河水不會傷害她。她不害怕它們,卻親近她們,把它們當(dāng)最好的朋友。這位朋友只是給予她,從來不要求她,不向她索取任何什么。這位“朋友”真是太好了。小板凳的面兒是用一塊塊的小木板拼湊而成的。四個輪子是姥爺用一截胳膊粗細(xì)的梧桐段,將中間掏空,拴上鐵絲制成的。當(dāng)這只小板凳載著紅紅在冰面上“飛”的時候,紅紅的心花怒放了。紅紅不自覺又伸手去摸那只裝著四毛錢的口袋。紅紅的心滿足透了。前幾天,爸媽寫信來,問紅紅想不想回省城,紅紅的回答很干脆:“我不回!” 只要紅紅愿意,只要有姥姥在,爸媽想拉都拉不走。姥姥就是自己的愿望,姥姥就是自己的保護(hù)傘!世上沒有比姥姥更好的人了。紅紅折下一塊小樹棍,抱著小板凳來到冰面,坐上去,開始試著用小樹棍做為滑翔的動力。因為用力不均,小板凳老像個不聽指揮的調(diào)皮蛋,叫它往東它往西,叫它往北它又往南。紅紅老在原地打轉(zhuǎn),卻早已累得滿頭是汗,后背都感到粘乎乎的。紅紅又抬頭用目光尋找她們,寬闊的河面上,卻不見了她們的影子。她們上哪了?這一會兒的功夫,不會飛到天上去了吧?紅紅沒去多想,繼續(xù)自己的滑翔。心卻不時“飛”到她身上,想:她們滑到哪了?滑到用眼睛望不見了嗎?突然,紅紅發(fā)現(xiàn)她們的身影出現(xiàn)在河灘上,噢,原來從河灘上往這邊走來了。她們不是要試一試,滑到十里地以外去嗎?怎么又變主意了?紅紅感到她們仿佛哪里有些不對勁。紅紅停下來,目不轉(zhuǎn)睛望著她們。紅紅越來越感到她們的不對勁。待她們走近了,這不對勁的感覺也越來越濃了。天哪,二曼的兩條棉褲腿是濕的……小愛腳上的棉鞋也是濕的……天哪……紅紅張大了嘴巴。 “二曼掉河里了。”云香說。 “?!”紅紅說:“不對啊,掉河里怎么棉鞋是干的?” “我穿的是小愛的棉鞋。”二曼說。紅紅去看小愛。小愛笑了,那笑剛剛綻開,旋即又換上一副呲牙裂嘴的表情,緊接著叫了起來:“我不能走了。我的腳木了。” 云香立馬坐在地上,脫自己腳上棉鞋,說:“換上我的。” 小愛的眼睛鼻子都皺成一處了。紅紅一下子明白了,二話不說,脫下棉鞋又解褲帶,說:“二曼,咱倆換換棉褲。” 二曼的嘴唇紫著,牙齒打著顫,道:“我不換。” 紅紅褪下棉褲,兩條粗細(xì)不一的小腿暴露在冬日傍晚的日光里,暴露在她們?nèi)齻人的視線里。 “不許你換。”云香命令道:“誰不知道你的腿是怎么的,不就是小時候不聽大人的話,大冬天坐在冷水泥地上得下的?” 紅紅不聽,渾身打著顫,道:“二曼,快點吧,凍死了。” 二曼不脫,艱難地向前走。紅紅一把揪住她,眼淚都下來了,說:“求求你了,別凍我了。”又說:“你不換,我就不走了。” “換了吧。“云香說。倆人換了。 “把棉鞋也給我穿上。”紅紅說:“你們還是都解下褲腰帶,拉著我回家,我坐著不走,就不怕腳凍麻木了。” 三個人一想,也對。 “那……你會凍壞的。” “咱四個人還是輪換著。紅紅穿一會,我穿一會,二曼穿一會,小愛再穿一會……” “別換了,一搗鼓,更冷了。” “冷也得換,不能光讓你一個穿。”云香小愛一齊說。二曼哭了,說:“叫我一個人穿吧,你三個拉著我。” 云香眼珠一轉(zhuǎn)說:“棉鞋還是我穿,咱快點走,讓腳出汗,出著汗,腳就不會麻木了。三人拉上紅紅,飛快地往家奔跑,無奈腳步下的泥土小路坎坷不平,那小板凳上的四個轱轆不堪重負(fù),不堪巔波,不時跳躍而起,將坐在上面的紅紅掀翻在地,自己則四輪朝天,事故一場。四個人一路上不停地?fù)Q棉鞋,換棉褲,不停地將被掀翻在地的人拉起來,坐回到板凳上。 “紅紅,你怕不怕你的腿……”二曼不等說完,紅紅打斷道: “不怕!” “不怕也得換了,不能光叫你穿。” “我真的不怕。”紅紅在小板登上巔波著,哆嗦著,上牙打著下牙。又道:“我什么也不怕。” “你為什么不怕?” “反正我不怕。” 到家了,天也黑下來了。 “二曼,你爹能不能打你?”小愛說。 “……”二曼嘴唇抖動著,道;“……俺媽……不能打我。” “我說你爹,不是說你媽。” 一想起爹,二曼不敢吱聲了。二曼爹脾氣不好,動不動打孩子。二曼怕爹,爹一瞪眼,二曼立馬悄悄地不敢再言語。 “上姥姥家吧。今日瞎黑不回去了。”紅紅提議。 “不回去更得挨打。”二曼說。 “我去跟你家里人說,你今天瞎黑在我家睡。” “好好的,怎么不因不由地就跑你家睡了?”二曼咕噥道。 “咱四個今日瞎黑都上紅紅家,咱都一塊兒,你家里人就不會想什么了。” “你姥姥會不會說出去?我掉河里的事?”二曼猶豫著。 “姥姥也不讓她知道。”紅紅道:“知道了以后再也不會讓咱們再去打哧溜滑了。” “是了,大人知道了,就壞事了。” 進(jìn)門前,紅紅換上了自己的棉鞋棉褲。一進(jìn)門就嚷:“姥姥,今日瞎黑俺四個在一塊睡。”姥姥姥爺炕上吃飯。 “上哪瘋了,這么晚才回來?快吃飯,你的飯留在鍋里。”又道:“你們都沒吃?” 沒等紅紅回答,三個人一齊叫道:“都吃了。” 紅紅悄悄道:“不吃飯會餓的。” 云香道:“穿濕褲子濕鞋的先上炕,穿干爽衣服的輪著回家吃飯。吃了飯再回來換另一個。” “姥姥,俺四個今日瞎黑在東炕睡。” “東炕一冬不燒火,冰涼。”姥姥邊吃飯邊道。 “俺這就燒炕。”紅紅說。穿干爽衣服和鞋子的人調(diào)頭去院子的草垛上揪麥秸草。紅紅點火。那一晚,幾個人將二曼的濕棉褲放在炕頭上,讓熱炕烙。鍋灶;鸷螅扌胚M(jìn)鍋灶里,讓余火烘。第二天,二曼媽從井里挑著一擔(dān)水,路過紅紅家門口,見了紅紅姥姥,立馬放下?lián),道?ldquo;呀,四嬸子,你家真有草,給俺二曼把棉褲都烙糊了。我問二曼‘二曼這是怎么的了?’二曼道:‘紅紅家熱炕烙的。’” “嘖嘖,簡直做翻了天。我哪知道?光知道人家一個勁地?zé)。沒把肉肉烙糊了?” 二曼媽笑了,說:“放心吧。肉肉烙糊了,敢保早就叫喚了。”又說:“四嬸子,你說咱這樣不太慣孩子了?一個個的還都能掙錢了,你說,這還了得?”二曼媽生著一雙很會傳神的小眼睛,此刻,小眼睛象一對鉤子一樣,盯著紅紅姥姥。小嘴還在揪揪著。 “盡著她們鬧騰去吧。別掉了腿胳膊,別掉了頭,就盡著鬧騰去吧。” 二曼媽忍不住哧哧笑起來,說:“你真好脾氣,四嬸子。” 紅紅姥姥嘆一口氣,說:“可憐俺家那個……人家孩子都能跑她跑不動,人家孩子都能跳,她跳不動……哎!”邊說邊搖頭:“前幾天她爸媽捎信回來,問孩子愛不愛回去,孩子不回去。” “回省城多好?住高樓大廈,不比咱這小破屋強?” “孩子不愛回去,誰也不許強逼她回去。誰也不許給我屈著這孩子。” “四嬸子,人家爹媽怕也想哩。” 紅紅姥姥頭一扭,依然按著自己思路走,道:“回去,回去孩子哪有這個卯?她媽那個脾氣……我還不知道?” “你說咱這么慣孩子,不能把孩子慣出一身毛?” “孩子哪有沒有毛病的?大人就沒有了?你放心吧,侄媳婦,小里達(dá)去(小)的毛病,長大了都就長好了。” 二曼媽笑起來,說;“還是四嬸子心寬。” “小時幾(兒時)不耍,一輩子不就可惜了?” 二曼媽撇嘴:“嘖嘖。這時候叫咱去耍咱也不會耍了。也沒有心思耍了……營生迷瞎了眼。” “個個家里一大堆孩子,這個哭那個叫的,哪來的心思去耍?” 小愛媽看到紅紅姥姥,老遠(yuǎn)打著招呼:“四奶奶,再以后別招惹那些東西了。聽說把炕燒的,二曼的棉褲都烙糊了……你說,這得燒你多少草?家家的草都不夠燒的。” “不夠燒叫那個老兔羔子出去拾。”紅紅姥姥說。小愛媽被紅紅姥姥逗得笑彎了腰。 “我敢不招惹?我不招惹有不肯的哩。”紅紅姥姥說。 “不用慣她們熊毛病。” “我敢?你沒看人家拿著她的那些伴,比拿著姥姥姥爺要緊多了。” 小愛媽又忍不住笑得渾身打顫。 “還笑哩!”紅紅姥姥看小愛媽一眼:“你閨女病了,俺能偷了雞蛋煮給你閨女。我和俺那老兔糕子病了,你看她什么時候給俺煮只蛋吃吃來?!自己家里有雞蛋她都不尋思,別說讓她出去偷雞蛋了。” 小愛媽被紅紅姥姥說的一個勁感嘆,道:“四奶奶,咱這些老東西,都是些老嫚子——只有伺候人家的份兒,沒有得人家濟(好處)的份兒啊!” 四十年以后 四十年以后,她們都到了四十九歲。小愛早在三十幾歲那一年,與村里的大姑娘小媳婦一起,滿滿當(dāng)當(dāng)坐在一輛拖拉機上,去外村幫人家為蘋果選級,不幸拖拉機與對面而來的一輛貨車相撞,當(dāng)場死亡。云香嫁給臨村的一個青年,過了平平淡淡的農(nóng)家日子,后來為正大公司養(yǎng)雞,后來為九聯(lián)集團(tuán)養(yǎng)豬,后來又為雀巢公司養(yǎng)牛……反正用二曼的話說就是“越養(yǎng)越大”,最后成了膠東半島上最大的一個牛販子,是她們幾個人中的富婆。二曼在初中還沒畢業(yè)的那一年,年底跟爹媽到生產(chǎn)隊開了一次年底決算會議,猛然發(fā)現(xiàn):原來自己家在生產(chǎn)隊里是倒數(shù)第二窮!倒數(shù)第一名的是:那個趕牛車的“鍋腰”家!全生產(chǎn)隊,家家年底往家里領(lǐng)錢,二曼家和“鍋腰”家,還得倒找錢給生產(chǎn)隊,因為自己家里也和“鍋腰”家一樣,兄弟姊妹一大群,只有爹媽這倆勞動力。 “把咱家的錢交生產(chǎn)隊,咱自己家里是不是就沒有錢花了?”二曼問爹。 “不往生產(chǎn)隊交錢,咱家里也沒有錢花。”二曼爹悶聲悶氣地說。二曼媽一看二曼爹的臉色,立馬示意二曼不要再說話,免得爹一旦煩躁起來,無端挨打挨罵。 “……沒有錢?家里有多少錢,才能算是沒有錢?”二曼心里緊緊地被“倒數(shù)第二”這一事實壓迫著,沒有看到媽的示意。 “一分沒有就叫沒有錢。”爹果然沒好氣起來。 “咱家還能連一分錢也沒有?”二曼簡直不敢想象。 “一分也沒有啊,閨女。”二曼媽說。 “沒有……那拿什么往生產(chǎn)隊交?”二曼問。 “……”二曼爹還算好,沒只聲。 “欠著。”二曼媽說。 “你不是說不能欠人家東西嗎?” “……”媽也開始不只聲。 “不念了,這書不能念了;厣a(chǎn)隊干活掙工分。”當(dāng)晚,二曼對爹媽說。小小年紀(jì)的二曼,從此像個男孩子一樣,與生產(chǎn)隊的大人一起,在泥里土里跌打滾爬,像男孩子一樣潑辣。年底,她的工分差不多與男勞力一樣高,成了生產(chǎn)隊婦女勞力里的高手。二曼爹陰郁的臉色明顯漸漸陰轉(zhuǎn)晴起來,每當(dāng)有人在他面前提及二曼,二曼爹禁不住道:“二曼?那是俺家二將軍啊……” “二將軍”的綽號很快在村子里傳開。 “二將軍”經(jīng)過一年的體力鍛煉,身體迅速發(fā)育成少女模樣,渾身上下圓滾滾地結(jié)實,力氣比一般女孩子大很多,而且相貌出眾。第二年,村子里買進(jìn)一輛拖拉機,聽說拖拉機拉東西比牛車多幾倍,速度快幾倍,還能耕地,比牛的力氣又大出許多倍。拖拉機開進(jìn)村子的那一刻,全村所有聽到消息的老少紛紛涌向村頭,爭先恐后一睹拖拉機的風(fēng)采。將拖拉機開進(jìn)村的人,就是二曼。村支書看上了二曼身上那股子噴薄欲出的男孩子勁頭。 “二將軍”立時成了村子里的風(fēng)云人物。 “二將軍”很快引起公社拖拉機站的注意,很快被調(diào)往公社拖拉機站。 “二將軍”很快從公社拖拉機站被選拔進(jìn)縣公路站。后來,縣公路站買回一輛嶄新的“解放牌”大汽車。“二將軍”成了全縣有史以來第一名女汽車司機。 “二將軍”四十五歲那一年,從站長的職位上,被內(nèi)退下來。內(nèi)退下來的時候,已經(jīng)離婚好幾個年頭了。紅紅高中畢業(yè)以后進(jìn)省城上了班,先是在一家很有名的國營大企業(yè)。紅紅利用業(yè)余時間寫一些新聞稿件投到電臺、報紙,所以收音機里經(jīng)常聽到紅紅的名字,省里那份有名的大報紙上,常?吹郊t紅的名字。后來,紅紅參加了全國文化大革命以來首屆高考。在高校期間,開始學(xué)寫散文、小說。后來,紅紅的名字又常常出現(xiàn)在省內(nèi)以及全國越來越多的報刊雜志上。后來,紅紅成了省里的知名作家,她的作品溫暖真摯快樂,影響了一大批讀者。她本人一再攻讀學(xué)業(yè),最后拿到了文學(xué)博士學(xué)位。退下來的“二將軍”,經(jīng)常與文學(xué)博士互通電話: “你在家干什么?有沒有再到溝堰上拉屎?” “二將軍”就被笑倒在床上。 “企業(yè)家的牛群,又壯大了沒有?” “企業(yè)家?不就是個牛販子?!花白著頭發(fā)了,還開著轎車販牛。真她媽的逗!” “我最近不知怎么,常常夢到小時候。” “天吶!我也是!”“二將軍”驚呼道:“怎么咱倆夢也能做到一塊兒?” 文學(xué)博士笑了,說:“牛販子也這樣。不光咱倆。” “二將軍”心里很清楚,童年的記憶是任何一段記憶所無法相提并論的。 “童年是不曾污染過的天真——真心、真情、真意、真愛。只有由衷的真心、真情、真意、真愛,才能真正滿足人的心,才具備長久不衰的魅力與引力。而名利則不能。”文學(xué)博士說。 “二將軍”突然豁然開朗:那個不停浮現(xiàn)著的童年記憶,原來,正是壓抑了、久違了的——天真,在不停地敲擊心門的緣故…… 經(jīng)歷過了事業(yè)上的拼搏與奮斗,婚姻的挫折與打磨,經(jīng)過了名與利的爭奪與撕殺,“二將軍”心頭一酸,潸然淚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