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多年前,我剛從省公安學(xué)校畢業(yè),分到湖區(qū)一個縣公安局刑偵股工作。這年冬月間,縣里接連出了三起大案。人手緊。我這個初出茅廬的“科班”,也就不得不臨戰(zhàn)披掛,充當(dāng)回組長,從第一案發(fā)現(xiàn)場抽身出來,撤到新近發(fā)生的那樁案子上去。
我是第三天到的那個地方。此前,先我而去搞技術(shù)的同志,業(yè)已把現(xiàn)場給處理干凈了,F(xiàn)場上并沒有找到多少有用的痕跡物證。就是連那把可能留有撬痕的掛鎖也不知去向。令人沮喪?磥,要想拿掉這個大案,還非得走群眾路線不可,必須把偵破工作的重點放在調(diào)查研究之上。
那天下午,我和四名同事一起,來到地處洪湖南岸的小河口大隊。從技術(shù)組同志的口里,我得知了事情的原委。這個公社唯一的“萬元戶”——“養(yǎng)鴨大王”老劉家,上前天夜里,被人破窗而入,撬開抽屜上的掛鎖,把里頭的2000元鈔票,一個不留地給偷走了。依咱們這一行的套路,我決定兵分三路,一路馬上出發(fā)趕到水利工地,一路到小河口大隊周邊去摸底排查,一路人馬則由我,還有先前就來了的技術(shù)員小高,和偵察員老劉組成,就駐扎小河口。
我被安排在林大娘的家里吃住。這是一幢坐南朝北的兩間大瓦屋。紅裙黑帽。簇新簇新的。跨過一道青石門坎,一落眼,當(dāng)門就立著個四開木質(zhì)大碗柜,古銅色彩,油光水滑,堂堂正正。柜前是一張棗紅色的大方桌,桌的四周圍著八把高背茶色靠椅,清清爽爽,干干凈凈。一塊條形案板明晃晃地擺在堂屋西墻邊,四平八穩(wěn),蠻大的。案板上鋪一塊大白布,上面橫著的一把深藍(lán)色的大裁剪,更是惹目。在案板的當(dāng)門檔頭,站著一臺新得不得了的橙黃縫紉機(jī)。東墻邊排一溜褐色竹椅,四條橘紅長凳,口字狀,置于堂屋正中,內(nèi)銜一面有紫色勾花臺布的小圓桌,淡泊高雅,規(guī)規(guī)矩矩。經(jīng)驗告訴我,這是一戶能干、利索、小富的人家。
林大娘一臉喜氣,熱情地接待了我,還把我引到房前屋后,里里外外,看了個夠。大娘的房屋,一分為二。一進(jìn)大門,就是一間寬敞明亮的堂屋,正正方方,進(jìn)到六米處,一堵銀灰隔墻迎面而立,那個大碗柜就聳在這堵隔墻根前,隔墻一邊緊鄰屋的西墻,一頭則與后門齊整,構(gòu)成一個長方形的不大不小的套間。這就是大娘的住房。東間是前后兩間住房,南北向,一字形。前面房間潔白的門簾上,繡一鮮紅的“雙喜”大字。這就是大娘兒子兒媳的住房。后房要比前房略短一點,又比套間多出一截,門和那套間的門斜對著。我就住在這間后房里,站在門口可以把堂屋看得透透亮亮,明明白白。套間和后房巷一條通道,經(jīng)此出屋的后門,再踏一條磚嵌戴頂?shù)男÷,直抵一間大廚屋。
我還從林大娘的口中得知,林家總共才三口人,一個是她自己,一個兒子,一個剛過門不久的兒媳婦。眼下,家里只有林大娘一個,兒子上水利工地挑堤去了,兒媳今天一大早也回了娘家。
我吃過晚飯,天擦黑,便自林家后門出,沿一條小道,往西拐,向堤岸登去。
不等坡畢,一道金光便朝我直沖過來,好像有人用力推了我一掌,我不禁打了個冷驚,身子也似乎也向后仰了一下。我放眼一望,但見遠(yuǎn)處一勾新月,正從水里往上一躥。那月,恰似一彎兩頭尖尖的采蓮船。嶄新的光亮,頓時鍍滿了偌大的湖面,如同仙境。
月色,如此多嬌!一縷快意,驀地從我心頭飛鳥一樣的掠過。月牙兒呀,你能載我到那嫦娥的身邊,一飽眼福,一睹她的綽約風(fēng)姿嗎?我正這樣尋思,忽見天上月,悠然湖上漂。我用力地擦了擦眼睛,再鎮(zhèn)定望去,委實是一葉輕舟向我梭來。喊聲功夫,那只船兒就在不遠(yuǎn)處的岸邊泊住。
立在船頭的是一位姑娘家。只見她上身緊束一件鮮紅的毛衣,身材高挑,肩是肩,腰是腰。一株出水荷花。
她細(xì)腰一彎,右手一抓,拎起身旁的一個提簍,向岸邊輕盈一躍,眨眼間就不見了。
我正沉浸在玩味和思忖之中,忽覺一陣香氣從上風(fēng)處幽幽吹來。我靜了靜神。這無疑是一個女人的體香。順風(fēng)一望。原來是那紅衣女子給送來的。
我順著她的走向,無意間來到了林家的大門口。還不等進(jìn)門,就聽見屋里有動靜:
“喲。我就知道,他們是要在我們屋的落腳的。姆媽。”
這是一位年青女子的嗓音。她說的是一口地道的洪湖里河話。這姆媽二字,與媽同義。
原來,林大娘的兒媳巧玲回來了。
“巧玲,難道連這,你也會算?”林大娘大聲問道。
“我會算。我當(dāng)然會算。”伴著一串黃鶯般的笑聲。
“看你這精明的主兒。”
“不住這里,那才是個苕呢。姆媽!你郎說呢?”
土腔鄉(xiāng)韻。清幽悅耳。像唱歌一樣?上,只見聲音不見人。
這“你郎”,是個尊稱,相當(dāng)于普通話中的您字。苕,就是傻子。這個我也懂。
我剛一踏進(jìn)門坎,林大娘就汪(大聲急切地叫喊)起來了:“巧玲。巧玲。你快出來。王公安來了。王公安回來了。”
“唉喲,看你郎,這么大的聲氣,把人都快會哧死。”只見那位紅衣女子不緊不慢,低著頭,兩手端著一大碗湯,從后門逸出,秀發(fā)如墨,碎步,撲面朝我走來,“王公安是人,我們也是人!你郎這么當(dāng)回事,知道的,曉得你郎的,是好客。不知情的,還說不定叫人家笑話,嫌我們水鄉(xiāng)人家少見多怪。見識短!”
最后三個字出口之前,她停頓了好大一會,好像要憋足力氣似的,然后才蹦的一聲,跳將出來,而且咬得很重,截鐵斬釘,落在地上也會打滾。
她把湯碗穩(wěn)穩(wěn)當(dāng)當(dāng)?shù),擱在堂屋正中的大方桌上,抬起頭來,不料和我的目光撞了一個滿懷。
她。皓齒娥眉,鮮亮耀眼,光彩照人。疑似新月眼前飄。
她的眼神閃過一絲羞澀和歉意,但立馬又笑盈盈地說:“王公安。你郎稀客。”她順手給我遞過一條長板凳,“你郎坐。你郎。請坐。”
她大方的把眼睛對著我。這是一對很好看的眼睛,雙眼皮,黑的區(qū)黑,白的雪白,好像能把你的五臟六腑都能洞穿,叫你小偷一樣的不敢正視,又像兩顆小太陽,叫你照久了,渾身會冒汗。我一個大小伙子,虧心似的連忙把眼睛移到了墻旮旯。
“喲?茨憷蛇害羞。”她故意轉(zhuǎn)到我的面前,“一個吃公家飯的大男人,還這么見不得人,臉皮哪么還不如我們鄉(xiāng)下的小媳婦,厚。哈,哈,哈……”我不由得把頭低了下來,以回避她火辣辣的目光。誰知,她更是得意,“我能斷定,你郎準(zhǔn)沒有結(jié)婚。還是一個童身呢。哈,哈,哈。”這一次,她笑得前仰后翻,末了竟勾著腰,用一個小拳頭死死地頂在右肋下。
“好一個瘋婆娘。”我心里很有些反感。
“你郎真有口福,我剛從我娘屋的,捉了大幾條筷子長的大黃閃魚。”她可能意會到了我的不自然,還有她的失態(tài),便抽腳朝廚房走去,邊走邊哼:“俗話說得好‘天不想,地不想,只想蒿菜煮黃閃’。”
她又快活了起來,好像有一肚子的喜氣,憋都憋不住。
“眼下是什么時令,哪有什么蒿菜。想心事,說些話。”林大娘端著一小碗黃豆醬,黃澄澄的,小步出廚屋,像是對我說,又好像是對她說道。“沒了蒿菜。這是真的。難道還缺湖水不成。我這里還有一句,我們娘家的私房話呢,叫做‘湖水煮湖鮮,神仙也流涎’。”一副天真無邪、活潑可愛的神氣。
說話間,姑娘拿著三只菜碗,三雙筷子,一溜煙又回到了堂屋。
盛情難卻。我只好接過巧玲給我盛好的一滿碗魚湯,看不出來,她放縱潑辣的里面還包裹一付火熱心腸呢。現(xiàn)在,我對她已經(jīng)有了些好感。
我慢悠悠地喝了起來。林大娘笑著說:“王公安。我這個巧玲呵,生就一個偏心眼。你郎看,她給你郎盛的湯,滿得都要打箍了。”
從說話的口氣聽來,這家婆媳很和得來。
“還不是你郎給交(教)的。”巧玲趕緊申辯道,她那好看的瓜子臉上,閃過一絲唯少女方有的羞色。
“想不到,你也有羞赧的時候!”我有了新的發(fā)現(xiàn)。
湯香四溢,沁人心脾,心情又好,胃口也就大開,本來吃得飽飽的肚子,這下又真的餓了起來。
這湯,鮮得很。這魚,嫩得很。美滋滋的。這是我喝過的最有味道的一碗湯。快口俐舌的巧玲說,這黃閃魚啊,又叫黃鼓,屬無鱗魚,系洪湖野生;那蒿菜也稱蕉菜,它是蒿草的幼芽,相當(dāng)于竹的筍,特別味鮮可口,這蒿草也是洪湖的一種水生植物,有花有果,華而又實。
在飯桌上,我還知道巧玲是上個月,也就是農(nóng)歷十月初八,從湖對岸嫁過來的,尚未滿月,按照當(dāng)?shù)氐娘L(fēng)俗,她還是一個新姑娘。巧玲的丈夫,小名叫“月子”,月子是林家最小的一個,也是唯一的男孩。他前面的三個,都是姐姐,當(dāng)?shù)厝酥啬休p女,又害怕男孩不好撫大,便貴人賤養(yǎng),給他取了月子這么個名字,月子其實就是女伢子的諧音簡縮和意思。
談到如今的生活,大娘似乎有說不完的話。她說,如今啊,政策一放開,就什么都活了,養(yǎng)雞的養(yǎng)雞,放鴨的放鴨,喂魚的喂魚,種田的種田。壇啦,罐啦,都是堆的;\啦,圈啦,又全是滿的。
這時,巧玲恰好拿抹布過身,大娘就問她:“巧玲,你快說說,那什么五啊六啊的。就是你昨日個說的。”“這叫著‘五谷豐登,六蓄興旺’。媽。”巧玲一邊擦桌子一邊說。
“就是。就是的。”大娘又接著說,跟過去比,這一個是白蘿卜,一個呢,是紅蘋果,顏色都不同。我們水鄉(xiāng)人的光景呵,就像洪湖東上的日頭,一片紅啊。俗話說,靠坡打沽泅,靠水吃水。前些年呀,這不準(zhǔn),那也不行。到頭來,守著一片汪洋,碗里卻差魚少蝦,連飯也吃不飽,白米飯摻青野菜,肚子沒油水,剛剛放下碗,打個轉(zhuǎn)身就癟了。要個團(tuán)子,打打牙祭,沒有肉。想吃個蕎粑,又沒有糖。真是缺東少西呀。窮得夠戧。
“巧玲!巧玲!”大娘見我把茶杯往口里遞,忽然汪起來。
“么事?”巧玲趕緊跑了出來。
“么事!你給王公安倒的是么茶?”
“開茶。茶葉茶嘛。”
“我說的是,糖茶!新姑娘,該給客人斟杯糖茶。不懂規(guī)矩!”
“看你郎的,只怕喜糊涂了。哪有飯后喝糖水的?”
“看我喜的。”大娘輕輕拍了一下額頭。
“你郎的心意,我明白。”巧玲挪到大娘的身后邊,用幾根纖長的指頭,不經(jīng)意地彈著大娘的衣領(lǐng),口里還不時地吹著,“我早就想到了。哪個要你郎,操這份閑心啦?這么色(時候),我正要跟他郎燒開水。待哈,我就提瓶開茶,拿包白糖,遞到他郎的房里去。”說罷,搖身走了。
她隨機(jī)應(yīng)變,起眼動眉毛,還很會掩飾自己呢。乖得很。
“剛才,提到糖,我就把巧玲喊來了。想想看,往日,什么糖啊,肉啊,緊得很,哪有這么寬裕?蛠砹耍褪怯羞@個心,也沒有這個力啊。唉,不提了。過去的,不提了。提了傷心。傷神。過去的就讓再也不轉(zhuǎn)來。現(xiàn)在的日子,才是我們想要的啊。如今,哪個再想歪心事,來糟踏這好日子,打攪大伙發(fā)家發(fā)財,我定饒不了他,就是閻王老子,我也要和他拼,橫豎把這條老命不當(dāng)數(shù)。”
這時,巧玲給我們添茶水來了,她也學(xué)著大娘的話,添了一句:“我也第一個站起來,堅決反對他。”大娘用歡喜的眼神脧了巧玲一下,忽然像想起了什么,突然嚴(yán)肅起來,壓低聲音問:“案子有眉目了嗎?”我笑了笑,正準(zhǔn)備回話,大娘卻又發(fā)了言:“看我這張嘴,又哪么扯到公家的事上面去了呢?“這要么緊。破案還離不了,我們平頭百姓的幫扶呢。”巧玲快人快語,搶嘴替我說了,而且又說得這么得體和實在。
這時,我甚至還有點喜歡她了。
巧玲瞟了大娘一眼,“媽,你郎這次就用不著打自家的嘴巴了。”一句話,把大娘的臉也給嗆紅了。
在娘倆熱情的鼓舞下,我的話也多了起來。“嫂子,我想向你打聽……”,不等我把話說完,巧玲就給打斷了,“這樣叫我,多生分。再說我才剛剛過門,才幾天,莫把我喊老了。就叫我玲姑吧,我娘家的人都這樣喊我。”大娘的臉上滑過一束緊張和不安。“什么?靈姑。”我也不解地問道。“沒錯。玲,王旁加一個令字玲的玲。”她又神秘地笑了,將一只柔和的手輕輕地?fù)嵩谛厍。我看了看大娘,大娘直點頭。
“也好。這樣也好。玲姑,我想問問你,你哪么曉得我們會住到你家?”
“我會算!”尾音特重。
“你會算?”
“她鬧著玩的。別聽她胡扯。”大娘連忙解釋道,說罷,又遞給巧玲一個眼色。
我在心里打了一個問號。
“我家寬暢,干凈,再加上我們家又這么,這么熱心快腸的。往日,下鄉(xiāng)來的干部都住在我們家。”巧玲兩只笑眼瞅著我。
第二天,我起了一個大早,漫步鄉(xiāng)間小徑,轉(zhuǎn)轉(zhuǎn),梳理一下頭緒。
早飯前,我從外面回來,路過堂屋,看見巧玲正一門心思俯著身子,在案板邊用裁剪清理一塊半圓形花布上的線頭,這花布很厚實,上面的針線就像鞋墊子一樣細(xì)密。標(biāo)致。精湛。她抬起頭來,側(cè)著臉,瞅了瞅我,不好意思地說:“你郎回來了。我在為月子做一個墊肩,上堤挑土用,耐磨又不韌肩。”末了,她又遞上一句:“電影上剛看來的。做得不好。”
借著日光,我看見巧玲的臉,純潔得很,白里還透著紅光。
吃過早飯,我的伙伴小高和老劉一同到了林家。
“巧玲,你的丈夫是前天什么時候走的?”老劉問。
“那天清晨,是我送月子出的村頭。我回來的路上,雞叫三遍。”
“沒記錯?”
“怎會有錯!”
“我的公安同志,你郎們哪么還到我家,盤查月子的事來了。” 這時,林大媽從自家后面的菜園里摘菜回來,“我自己養(yǎng)的,我自己曉得斤斤兩兩。他老實。他本分。三板子都打不出一個屁來。我屋的伢,不像人別屋的砍腦殼的,偷雞摸狗。你郎們到我屋里查,真是進(jìn)堂屋解大手,找錯了地方。”
對老太婆,我生出些不滿和看法來。
“你郎以后再不要出口傷人。這叫公安的人聽了,多不好。”巧玲提網(wǎng)抓綱,說話抓七寸,三下五除二,便把林大娘的火氣給壓了下去。
我不禁對她有些欣佩。
“我,我的巧玲,說得,說得對。我改。我改。我看我這記性。”林大娘邊說邊用一只手,輕輕地拍打著自己的那張小嘴。
這下,我才意會到,大娘先前被巧玲嗆住的緣由,以及巧玲的風(fēng)趣和機(jī)巧來。
“媽,你郎也不要瞎說。人家公安局的人,到我們屋的來,也是公事公辦。”巧玲的臉上飛上兩朵紅暈。
“娘聽你的,聽你的。”大娘筆直下后,快步進(jìn)了廚房。
大娘走后,巧玲告訴我們,她婆婆什么都好,就是有兩樣不足,一是愛面子,把林家的臉面,看得比自家的性命還重,二是歡喜貶損人家的孩子,來尊貴月子。
“你郎慢點忙。”巧玲裹上一條頭巾,招呼我,她要到自家屋后的菜園子去鋤草。
這是一條淡藍(lán)色的方巾,雅致清秀,上面繡有一只本色的喜雀,活蹦亂跳,栩栩如生,戴在她的頭上越發(fā)生動,好看得很。
日頭還不懶,我們的工作亦甚有起色。下午五點多鐘,我揣著糖蜜過的心情,從村口打回轉(zhuǎn)。
西邊的太陽就要落水了。
整個村莊到處是一片煙霧纏繞。乳白色的炊煙由一家家農(nóng)戶,那深黑色布瓦鋪就的屋面上奪路而逃,裊裊升起,四處飄搖著陣陣甘甜的糊香味。這時,偏就有一個小男孩歡天喜地,奔跑著,雀躍著,大聲地呼叫著:“天黑了。”“回家吃飯啰。”“吃夜飯啰。”
“丑貨?彀涯菞l黑花大奶牛,逼到棚子里去。”不知是哪家的主婦,正使喚她的兒子趕牛入圈。
“翠娥。趕快叫你爹爹(祖父),回來喝湯,喝龍骨(豬的脊梁骨)煨藕湯。天快下罩子(霧)了?禳c。”不知是誰家孝順的兒媳在恭候公公,一道共進(jìn)晚餐。
遠(yuǎn)處,汪汪汪的犬吠,呷呷呷的鴨叫;近處,咪咪咪的貓喊,咩咩咩的羊鳴。此起彼伏,高高低低,粗粗細(xì)細(xì)。
水鄉(xiāng)的黃昏,就這樣呱呱墜地了。
置身于此情此景,我情不自禁地在心里默念道:“一定要像大娘說得那樣,好好珍惜這來之不易的甜日子呀!” 霎時,我倍感肩上的擔(dān)子有千斤重,一種莊嚴(yán)的神圣感從心底霍地騰起。
我下意識地摸了肩頭,偶爾抬頭一望,就在先前晚霞燒紅的地方,一鐮金月,亮晶晶地描在湛藍(lán)色的天幕上,就像俊俏女子纖細(xì)微曲的眉。不。簡直就是照著巧玲的蛾眉的樣兒,一筆一筆地給畫下來的,惟妙惟肖,生動傳神。
我禁不住又想起她來。下午,我走訪了幾戶人家,還聽來了一大堆有關(guān)巧玲的趣事軼聞。現(xiàn)在,它們一下子又全跑到了我的面前來了。
有道是,巧玲雖初來乍到,人生地不熟,但她家里卻人來人往,絡(luò)繹不絕,用林大娘的話來說,就是“門坎都快被踏破了”。
一些念中學(xué)的半大小子,明知巧玲的生意還沒開張,新婚燕爾度蜜月,卻偏偏三三兩兩,結(jié)伴而來,向她打聽一件衣,一條褲要扯多少布,什么顏色最合適。好不容易給打發(fā)走,他們又低著頭,紅著臉,找了個由頭,返了回來,問這問那。
村里的一些黃花閨女,也三五成群,打著找月子哥的口號,走走瞧瞧,出出進(jìn)進(jìn),嘀嘀咕咕,嘰嘰喳喳。臨行,個個都少了一些嘻笑,卻多了一個醋壇子。
過路的人也大多喜歡向她討口水喝,說是向新娘子討個喜氣。
還有村里那些幼男稚女,一群一群的,泥手土臉的扒在她家門框上,幾雙美麗的小眼睛,就是盯著巧玲不放,明亮的眼珠子左右挪動,腦袋瓜子抬上又朝下,忙得不亦樂乎。要他們進(jìn)來,又一窩蜂的散開。一哈哈又聚攏,趕又趕不起走。
更邪乎的是,她鄰居家有個一歲的奶伢子,天性好哭,可一見到巧玲就拼命地往她懷里拱,居然不哭了。真是神了!
“為啥?”我問。
“還有啥。不就是長得好看么,又心熱嘛!”講敘者幾乎就這一個答案。
“有趣,真有趣。”想到這些,我偷偷地笑了起來。
當(dāng)我行至村中干(中間)的時候,大多人家都開始吃夜飯了。
“有添你郎。王公安。”我下午找過的一位中年漢子和我搭訕著。他是一個能干的人。近些日子,他用己一技之長,在縣城干泥瓦匠。他說,警察就是好,群眾的什么難事都管,就是不管向群眾要錢。他還拍著胸說,這都是他親身經(jīng)歷過的事情,包管不錯。
眼下看去,他上著一件紫底起白碎花的小棉襖,敞著胸襟,露出半截避邪的紅腰帶,正一個肩頭釘在,釘在那油漬漬的黃土般木質(zhì)大門框的一側(cè),一只腳點在門坎上,一條腿的膝關(guān)節(jié)懶懶地微屈著,靠在那只腳上,左手用力地端著一個海碗,堆壘綠油油的青菜,右手夾著兩支棗色的竹筷,口里不停地嚼著,津津有味的樣子,似有聲響。
“剛吃過。”我敷衍著。
“那就有偏你郎了。”漢子又是一句鄉(xiāng)里鄉(xiāng)情的話。
不到幾步的功夫,我身后便響起了“咚,咚,咚”的擂鼓聲,我回頭一看,那漢子一只手端著碗,一只手夾著筷,用力地按在菜上面,扒著兩條腿,像個鴨公賽跑一樣,一跛一踮地跟我趕。
我連忙停了下來。“我的腦殼都會想破。我過了一遍,我們這里的人實誠得很,誰也做不出這樣的事情。要做,也只是碰巧,也只是一時糊涂。”漢子喘著粗氣,說話時還帶出一些沒嚼爛的飯菜。
我心頭一動。漢子雖然沒有給我提供具體的線索,但卻打開了我們的思路,提醒我們切不要局限于“一貫盜”,而疏忽了“燈下黑”。
“多謝了。多謝你郎。”我感激地說。
我回到林家,便和她們娘倆,一起圍桌吃起晚飯來。只見桌上擺著一大缽子小皮球樣的米色的東西,一大缽淺青色餅干似的吃食。巧玲說,大的球的叫團(tuán)子,小的園的是蕎粑。我一口氣連吃三個一兩多重的團(tuán)子,和兩個差不多半兩重的蕎粑。林大娘告訴我,這些在我看來的稀罕之物,全都出自她兒媳巧玲之手。
巧玲說,團(tuán)子的做法是這樣的,將粘米用石磨磨成白糖粗細(xì)的顆粒,然后用冷水調(diào)成麻雀屎般不干不稀的糊狀,再用蒸籠蒸熟,做成一個個油餅大小的圓形,里面的芯子,也就是北方人說的餡,是用醬油干子、酒糟過的陳年臘肉,還有腌菜混合而成的,餡放進(jìn)后便做成球樣,又上到蒸籠蒸,蒸熟后就可以吃了;那蕎粑是用蕎麥做的,先將蕎麥磨成面粉,后用冷水加白糖,調(diào)成麻雀屎,一環(huán)又一圈的,擺放在鍋里,鍋心放些水,蓋上蓋,用文火汽,上了大氣,即可食用。
“姆媽!”巧玲打了一個大驚,見我在場又連忙改了口:“媽啊”,又不經(jīng)意地瞧了我一眼,抿著嘴笑了笑,“你郎哪么搞的,把這個缺口碗端出來,現(xiàn)丑顯眾。”
“我,我……”不等大娘把話出口,巧玲就起身,一只手奪過對面大娘手中的缺口飯碗,又一陣風(fēng)地進(jìn)了廚房,一哈哈(一會兒)就端著一只盛滿白米飯的,精細(xì)的紅花鑲邊的小碗,走了出來,雙手遞給大娘。
“王公安,不是我夸口。這幾年,我們農(nóng)民日漸漸富了起來。不說別的,我這次陪嫁,光是飯碗就足有三打三十個,還清一色的是江西景德出的。全是細(xì)瓷。”
“還不是沾黨的好政策的光。”大娘補(bǔ)充道。
“那當(dāng)然。”巧玲干凈利落。
“王公安。我看你郎成天眉毛上,紀(jì)(系)個疙瘩,怕是夠操勞的。趁這個會,不妨我給你郎講一個鄉(xiāng)間笑話,讓你郎開開心。”
“好啊。”
“這個笑話真是好笑。真是太好笑了。哈,哈哈,哈哈哈。” 還沒有開口,巧玲自個兒就一個勁的開懷大笑起來,一不留神,瞟到了我,也許怕我這個生人在心底笑她輕佻,便做出一個匆匆收斂笑意的神態(tài)來,然而還是止不住,撲在飯桌上,竟還是不斷地發(fā)出“喀,喀,喀”的笑聲。
我們又談了一些農(nóng)村的新氣象,新鮮事,什么誰家養(yǎng)魚發(fā)了,誰家養(yǎng)雞也撿了個金元寶呵,等等。
講著講著。她們娘倆不知怎么又講到了那把裁剪上去了。
娘說:“說到缺口碗,我忍不住還要說兩句。你看那月子,那個粗心的,就買一把剪子,還是一個缺口的。”
巧玲說:“缺口有么事不好。這就是說,我們林家是碰不著難事的。即使缺,也僅一口而已。”
我懷著喜悅在心里嘀咕了一句:“巧舌如簧!”
“能說會道。一張利嘴。你一老(一貫)護(hù)著他。我就知道是這么回事。”為娘的假怒真喜。
說話間,我們的飯都吃完了。巧玲讓大娘陪我,聊聊天,獨自一個人出出進(jìn)進(jìn),忙著收拾殘局。趁巧玲進(jìn)廚房的空當(dāng),大娘告訴我,那條頭巾,是月子送給巧玲的定情物。那把裁剪,還是巧玲托月子從縣城買來的。它是巧玲的嫁妝。巧玲和月子十分恩愛,月子時時想著她,巧玲更是處處護(hù)著他。他們都愛猜燈謎。他倆就是在元宵節(jié)的燈會上,相識又相親的。
“媽。你郎在說么事?”巧玲手里端著兩杯茶,熱氣騰騰的,進(jìn)到堂屋,先遞我一杯,另一杯才給了大娘。
“我在說么事,還不是在說你的壞話,給王公安聽聽。”大娘噘著小嘴,對巧玲往上挑了一下。
“我有么事,值得你郎投人(投訴)的。”巧玲非常自信。
“缺口的事,我就不說了。你看那剪子的把,也不聽使喚,拿著橫豎都覺得手生。”娘終于找到了茬子。
“不說是和一塊死鐵,就是兩個大活人相處,也還得要個時候磨合,就像我們家的那兩塊新磨石一樣。”巧玲有意停住,一雙秀眼,望著林大娘,“你郎說呢。那上面的一塊磨石就好比是你郎,那下面的一塊呢,當(dāng)然就是我了。”
“你這個小女子,死婆子,做娘的說不過你。”
巧玲又進(jìn)去收拾去了。
“對了,媽。我突然想起一件事來。”巧玲從廚房大步來到堂屋,“我問你郎,這幾天那把剪刀,是不是碰到哪個硬東西上了?”
“沒有啊,我又不是裁縫。我才懶得老(常)去撈(碰)它。”
巧玲從案板上,拿起那把裁剪,遞給我,“王公安,你郎瞄一哈(一下),這長把上,是不是有道小口子?”
我接過剪刀,走到燈下仔細(xì)地看了看,發(fā)現(xiàn)在長把的外緣上,確有一道橫著的淺印子。
“玲姑說得對。”我告訴大娘。
“是不是從前你沒有過細(xì),沒有摸到它。”
“我以前,沒有見過。”
“唉,難道死鐵還會自己撞墻不成?”
“說不準(zhǔn),是我以前沒有過細(xì),沒有摸到它。”巧玲安慰大娘起來。
“這就好了。”大娘寬心地笑了笑。
“再說了,那一道口子,還是個吉利呢。一,就是一條心。媽。你說呢?”
“是。是。你和月子一條心。”
“不對。是我們?nèi)乙粭l心。是我們大伙兒,都一條心。” 抑揚頓挫,有板有眼。
林大娘開心地笑了。
等她剛一旋開,林大娘就指著她的背影,小聲地說:“王公安。你郎別看她年紀(jì)不大,才精怪呢。”又指著自己的肚子說道:“她,這里面有一肚子鬼明堂呢。”
我在堂屋洗腳的時候,林大娘又告訴我,巧玲原在娘家就是一個能干的裁縫。她好學(xué)又聰慧過人。為了學(xué)做西服,她舍得花大價錢,干脆買來一套上好的西服,夜里把它拆成片,用心拿捏里頭的竅門。不久,她就大著膽子,接下西服的活路來了,而且生意紅火得很。巧玲還有一個最大的優(yōu)點,那就是絕不貪財,不是自己的,就是金山銀山,她瞄都不瞄一眼,就是光打在她的眼睛上,她都要用手?jǐn)r。在娘家時,左鄰居的地瓜越過地界,長到她家的園子里,收獲時節(jié),她硬是連根帶葉一起還給別個,右隔壁的桃子翻過籬笆,掉進(jìn)她家的地上,她也是死硬把桃子塞給人家婆娘的懷里,掉一下,撿一個,塞一個。巧玲常說:“這樣做,上能為長輩添壽,下可替子孫積德。”
“媽,看你郎快把我吹到天上去了,再抬,未必就不怕我從天上掉下來摔死。”巧玲從新房出來,制止婆婆的夸獎,“別的我不敢吹。不過,有一條我是做得到的。我想過些時,帶幾個徒弟,辦個小型服裝廠,自己致富,也帶鄉(xiāng)親們一把。一舉兩得。王公安,你郎說呢。”她的眼睛里跳躍著憧憬和遐想的光澤。
看著林大娘那滿身自豪和驕傲的樣子,看著巧玲充滿幸福的神采,連我這個手捧鐵飯碗、穿警服的人,也都滿心羨慕起這莊戶人家起來。
這一夜,我睡得很晚。間或從前面巧玲的房間,傳來床板沉悶的被壓迫聲,巧玲翻來覆去,似乎有心事,好像久久不能入睡的樣子。不知為啥?攪得我心神不寧。過了好長好長一段時間,我才帶著一種說不清的甜蜜,進(jìn)入了夢鄉(xiāng)。
我竟做了一個不便言人的好夢。
也不知是什么時候,我被外面的喊叫聲驚醒。
“巧玲。巧玲。開開門。開開門。”這是一個女人的聲音,好像有意壓抑著嗓音。
嘣,嘣,嘣。接著,又是幾下有節(jié)奏的叩門聲,不輕不重的。
“哪個?”屋里有人應(yīng)著。
“我是對面的,你胡個大嬸,也就是劉放鴨家里的。”外面的聲音還在繼續(xù)。
“喀”,有人拉電燈開關(guān)。
接著,門又吱的一下打開了。
“原來是我胡嬸啊?爝M(jìn)來,快進(jìn)來。”這分明是巧玲在說。
“輕點聲。你婆婆呢?”
“我婆婆,在里面睡呢。我去叫醒她。”
“輕點聲。不要吵醒她。更不能吵醒王公安。我是特地來找你的。”
職業(yè)的使然,讓我頓時清醒起來。我連忙披衣而起,躡手躡腳地走到門后。
我從門縫朝外一看,堂屋一片明亮,很有些刺眼。
“你郎坐。你郎坐。”巧玲邊說邊去關(guān)大門。
胡嬸繞過矮凳矮桌,向里面走去。
“巧玲啊。我早就想過來。”巧玲剛一轉(zhuǎn)身,便迫不及待地說。
“你郎是想……”巧玲走到飯桌前胡嬸的身邊,指著靠東邊的一條高背靠椅,“胡嬸,你郎坐。”
胡嬸并沒挪高背靠椅,而是回頭到了東墻邊,輕輕地提過一把竹椅,輕輕地放在堂屋當(dāng)中,又輕輕地把身子落了下去,還一個勁地喃喃自語道:“我來求菩薩的。坐低一點,該坐低一點。”
巧玲不好強(qiáng)求,便就著胡嬸,拉出飯桌靠大門邊的一把高背靠椅,轉(zhuǎn)了個向,面朝東,對著胡嬸坐了下來,
“巧玲啦!白天,說你回娘家了?匆娔慊貋砗,又怕王公安瞅見給揪住,說我搞迷信。我只好趁著他們都睡了,才過來。我是想請你幫我算一下。”
“我哪里會算么事?這都是人家瞎編的。”巧玲慌了,趕緊糾正道。
“未必你就忍心看著你劉叔遭活孽?未必你就忍心看著你胡嬸干著急不成?” 胡嬸雙腳一跪,拜在巧玲的腳下,“你就看在我們對面對戶的情面上,可憐可憐你胡嬸吧。”
“胡嬸,你郎這么做,是要短我的壽。你郎快起來,快起來。我?guī)湍憷上胍还。好好地想一哈?rdquo; 她起身雙手要拉起拜倒在地的胡嬸,可胡嬸還是不肯起來, “我答應(yīng)你郎了,還不行么?”這下,她才拉起胡嬸,又順手按在那把竹椅上,
“我的巧玲,真是個知冷知熱的好姑娘!”胡嬸感激地流出了眼淚,“我沒看走眼……”不叫胡嬸把話說完,巧玲便用一根手指豎在嘴巴上,做了一個噤聲的動作,就向我的房門口踮來。我屏住呼吸,連忙后退了幾步。巧玲大聲咳嗽了兩聲,接著又將一只耳朵緊貼在房門上,聽了聽里面的動靜?赡苁撬_信我睡著了,才又輕手輕腳離開。
“那你郎就說說,錢是什么時候被盜的?又是哪么個分細(xì)情況?”巧玲回到飯桌旁那條高背靠椅上。
胡嬸直著眼睛,一本正經(jīng)地說著:“錢肯定是雞叫三遍以后偷走的,而且時間頂多不超過二十分鐘。”說到這里,巧玲的臉上突然刷地紅了,全身抖動了一下,好像被人重重地抽了一耳光,“因為,在這個前后我都起來過。再就是,那個強(qiáng)土也肯定是爬窗子進(jìn)來的,也肯定是用硬梆梆的東西撬開的那把大鎖。不然的話,那塊死鐵怎會自己開口?”胡嬸一個勁地說著,直到把話說完,才慢騰騰地把頭昂起來。
眼下,巧玲的面龐一片煞白和茫然,兩只秀麗的眼睛,也不曉得什么時候給合上了,仿佛她的魂魄離了身。然而,我又異常清楚地看到,她的神情卻分明有一個蒼白、冷峻、肅穆的美麗。
胡嬸見狀,頓時傻了眼,驚嚇得不知所措,六神無主。
一會兒,屋內(nèi)似乎有人說話,發(fā)出一連串“咕咕咕……”的聲響。我吃力地聽著,想聽出到底講的是什么,又是誰在講。然而,我什么也沒有發(fā)現(xiàn),倒見巧玲居高于長凳之上,胡嬸臨下在竹椅之中,胡嬸正用一只耳朵,隔著衣服緊貼在巧玲的胃下,一副誠恐誠惶的樣子。
我再細(xì)細(xì)一聽,原來什么響聲也沒有,我暗中笑了一笑,剛才壓根兒就沒有人說話,只不過是我的幻覺而已,這也許是我平時聽來的有關(guān)靈姑的傳說,以及村民們對巧玲的傳言在作祟。
我昨日個打在心中的那個問號,頓時被拉直了,變成了一個巨大的感嘆號。
大約過了十來分鐘,巧玲突然睜開了眼,臉色比先前更加難看,十分虛脫的樣子。
“胡嬸。我剛才已經(jīng)想,想過了。事情也,也想,想清楚了。”
“到底是哪個?”
“這個,這個……”
“求求你,我求求你?旄嬖V你胡嬸吧!積積德,做做好事。你說了,我肯定不會講是你說的。你說了,我馬上就求菩薩保佑你生個學(xué)生伢,生個小月子。要不,就讓霹雷把我給炸死。”接著,又是一跪。
“胡嬸。我只能告訴你郎。劉叔的錢肯定找得到。你郎盡管放寬心好了。”巧玲邊說邊屈起身子,雙手把胡嬸拉了起來,胡嬸一屁股重重地壓在了那竹椅上,只見兩行淚水,從巧玲嬌嬈的眼眶洶涌一瀉。
胡嬸慌得兩只手搓來搓去,身子不由得后退,竟將竹椅推翻倒地,發(fā)出碰的一聲。
這一聲,震驚了巧玲。她打了一個寒戰(zhàn),渾身顫抖起來。
胡嬸告辭。要走。
巧玲撐著桌面,想立起來,不料一個蹌踉,向前撲去,要不胡嬸手急,上前扶持,肯定摔得不輕。連我也為她捏了一把冷汗。
巧玲好不容易送走了胡嬸,而一個人卻在那里獨自發(fā)呆。
足足二十分鐘后,巧玲才姍姍度到案板邊,又慢悠悠地用雙手捧起那把裁剪,好似掌握一尊彌足珍貴的寶貝。然后,把它慢吞吞地釣起來,好像在抓舉一個沉重的鉛塊。“不好!”我心里一緊,門閂響了一聲。“咚”,剪刀掉在地上。她并不張慌,也沒朝我房間瞟上一眼,只是輕輕拾起裁剪,在燈下細(xì)看,時而若有所思。最后,她緩緩地走進(jìn)房里,手持那方頭巾,又走了出來,把方巾平鋪在大方桌上,對將那裁剪鄭重地放在上面,將那方頭巾包了又包……
見她平靜了過來。我懸著的一顆心才放卻下去。
一種好奇而又復(fù)雜的心境,再也叫我難以入眠。
天剛麻麻亮。我就發(fā)現(xiàn)巧玲只身一人打開后門,徑直到自家菜園去了。
我在堂屋洗完臉,巧玲就回來了。她鞋上沾滿了泥土,眼睛也是紅紅的。
“王公安,”她走到我的面前,囁嚅著雙唇,“我有話要給你郎說。”
她離我很近,眼睛又沒有先前睜得大,眼皮也沒怎么動,這時我才注意到,她的眼睫毛也很特別。又黑。又長。又密。
我預(yù)感到有什么重大的事情將要發(fā)生,僵在那里。
“剛才,我去看過。確是那個東西。還在那里。”
“你說什么?”
“你們要找的人,就是他。”她哽咽了起來。
“你說什么?”我很快聯(lián)想到她的那把裁刀,那把剪刀上的那道小口子。
“那事,是月子干的!”
我趕緊向套間瞅了一眼,示意巧玲輕點聲,不要讓里間的大娘聽見了。然而,巧玲好像并不在意這個,又重復(fù)說了一遍:“就是月子干的。”
她揭短撩丑!
我心眼兒一動:“好一個大義滅親的女子!”一種敬慕之情油然而升。
我不禁恍然大悟:她為何那么在意那把裁剪上的缺口?她昨夜里為啥翻來覆去睡不著?她聽胡嬸講了案情后又為什么神情恍惚?原來,她是在琢磨胡嬸家里的事。原來,都是因為這個。
可能是林大娘聽見了我們的說話聲,她的房門發(fā)出吱吱吱的聲音,就要打開了。
我也顧不得什么了,趕緊拉著巧玲,往隔壁小高和老劉的住戶疾步走去。
沒想到,巧玲只講了幾句,林大娘蹬蹬蹬蹬地便找來了。
我心里一咚。
她氣喘吁吁,口里哈著白氣。巧玲打住話,連忙將婆婆扶助到小劉他們的床沿上。
“巧玲,你們,你們說你們的。我就走。”剛一落座,大娘就開了腔,我倒過一杯水遞給大娘,這時我才發(fā)現(xiàn),大娘的眼睛雖然干干的,卻有幾條淚痕還不曾揩過。
“王公安。丁是丁,卯是卯。該哪樣,就得哪樣。你郎個。我什么都聽到了。”大娘把目光從我的身上轉(zhuǎn)向她的兒媳,“巧玲,你做得對。不要以為我老了。這點青紅皂白,我還是辨得清的,看得明的。”大娘因激動,原本灰黃的臉上活泛出斑斑血色。
我平時沒大留意大娘,這下借著明亮的燈光,我不禁細(xì)細(xì)打量起這位可敬的老人來。她,花白頭發(fā),青衣青褲青鞋,鼻梁端莊耿直,目光威嚴(yán)堅毅,眉眼間藏著一股浩然正氣,給人愛憎分明的強(qiáng)烈感觸。猛然間,我想起巧玲說過的一句話,林大娘她郎是我們這些吃公家飯的老房東呢!我就怎么沒往心里去呢?跟著,大娘說的那番“拼老命”的話也響在我耳邊。巧玲剛才并不理會我的提醒,在大娘的房門前,不忌諱,不計較,揭發(fā)月子的義舉,這時也得到了很好的說明。于是,一切釋然了。大娘剛剛有過的震驚、震怒和決斷、決然的神態(tài)、表情,如在目前。我禁不住地為自己剛才低估大娘的覺悟而羞愧萬分。
令我心疼不已的是,她老人家經(jīng)受了太大的打擊。一下子,她好像蒼老了十年,背也居然勾了起來,似乎比平時矮了一大截。然而,在我心里,她卻更加高大,更加挺拔。
顧不得吃過早飯,巧玲就拔腿,開拔到水利工地上去,說是要月子討個主動。
案底,水落石出。
原來,月子前二天的晚上回來過,和新婚妻子親熱過。吃夜飯時,月子無意間從他人的口中得知,劉家存有一筆款子。第二天,巧玲送月子到村頭。誰知,月子又返了回來,破窗進(jìn)入劉家,又用事先帶著裁剪,撬開了裝錢的抽屜。然后,將掛鎖甩進(jìn)池塘,悄悄潛回家中,把剪刀放回原處,又將盜款用塑料紙好深裹著,埋在自家菜地。做畢,月子便一個勁地往工地上趕。途中,他碰巧搭上了一輛手拖,把作案耽誤的時間補(bǔ)了回來。因此,月子在工地上的辦案人員的面前,自己為自己在作案時間上給否定了。他打算用這些錢,為心愛的巧玲買來一些高級布料,讓她做些時裝,快步縫起一個“萬元戶”來。
月子被抓了。
有人說,巧玲真是個靈姑。
也有人說,巧玲是條美女蛇。
有人說,巧玲是個體面苕。
還有人的說……
她似乎成了人們心中的一個永久的謎。
然而,巧玲到底是個什么人物,我心底亮堂得很。
天黑了下來。清冷的月光霜在月子的臉上,蔫個叭嘰的。巧玲來到大隊部,手肘子挽著一個包袱,給月子送吃的換洗的。巧玲細(xì)聲細(xì)氣地說,這是他最愛吃的,有一個米團(tuán)子,十八個蕎粑。這兩樣?xùn)|西有二個意思,讓他坐在磨盤上吃藕,響(諧“想”)轉(zhuǎn)了看穿了,就好了,謎底揭開了,就再不會鬼迷心竅了,就不會執(zhí)迷不悟,迷途不知返了。
“王公安。你郎過來一下。”月子叫我。他告訴我,他猜出來了。團(tuán)子就是團(tuán)團(tuán)圓圓,這蕎粑非米做得的粑,無米之巴,自然就是一個巴字,十八就是一個父字,父字加上個巴字,正是一個爸字。一個團(tuán)子和十八個蕎粑,合起來就是說,他要做父親了,家里盼他快點回來團(tuán)圓。不知對不對?
“這……”,我會心一笑,但最終還是沒說出來。
月子就要走了。
巧玲佇在湖邊,眼淚巴巴地望著她的月子,柔柔地說:“我有了。我們有了。我們有了一個小月子。我等。等著你。你得快點回來。月。月。月子。你猜著了!”
她從懷中掏出一個東西,我一個箭步,上前一看。原來是那只她抱怨過的缺口小碗。只見她將碗高高舉起,又重重地向碼頭上的麻石板砸去。
“轟”。碗,粉碎了。
“這下好了。缺口剪沒了。缺口碗也沒了。再也不會缺一口了!” 她喃喃自語,念念有詞。
她摘下頭上的方巾,親了又親,親了又親。
巧玲拜托我,把那個做好的墊肩,交給月子,并囑他一定好好改造。
“公安局。神通廣大!”一群男男女女小聲議論著。
面對巧玲,回想林大娘、那瓦工漢子的言行舉止,我不禁臉上發(fā)火大燒:“我們這些吃國家飯的人,如果離了群眾,就好比魚兒,離了這洪湖水!”
月子被抓走了。在一個月亮剛剛爬上中天的時刻。
月色溶秀水,徐風(fēng)皺了錦緞,蕩漾碧波,如泣如訴,又如歌如吟。
月下,她使勁地舞動著那幅月白方巾,對著汽艇上的那個人。
月色中的她,依然很美。
今夜月色,好嫵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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