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我摸著我的頭，感到手掌被短短的頭發(fā)刺得隱隱生痛，我就會想到北街。因為我的頭是李開堯剃的，他的剃頭攤在北街。
北街是一條只有百米長的街，我放學回家像小鳥一樣歡樂地跑在上面，到中間的時候張開雙手，右手往左一搖“呼”地左拐，一個涼亭就會像過去的每天一樣沒有意外地從天上掉下來。
那些剃頭攤就擺在涼亭的周圍。最老的剃頭師傅是李開堯，大家都叫他老頭。
爺爺說最早在涼亭擺剃頭攤的是李開堯，涼亭剛剛建好，他就在那里擺了。建涼亭的那幫工人是他在那里的第一批顧客。東街道、西街道、南街道……幾乎整個鎮(zhèn)子的頭都是他剃刀下的手藝。不知道什么時候起，鎮(zhèn)子里會剃頭的人越來越多，把整個涼亭圍了一圈都不止，都把李開堯給圍老了。以前不知道那么多人會剃頭這手藝。
到你們現(xiàn)在，就更多了。發(fā)廊跟瘟疫一樣，一夜間蔓延得滿大街都是，一條黑白相間的電柱子掛在店鋪的門邊，瘋了，不知道什么意思，沒日沒夜地轉。
我說：“爺爺，給我五塊錢，我要去發(fā)廊剪頭發(fā)。”
爺爺停止了訴說，臉上露出一點慍色：“去老頭那里剃！八角一個頭。去發(fā)廊浪費那幾塊錢干嘛，你以為錢好掙啊。你爸爸一年到頭在外面……”
“行了行了，別說了。給我一塊錢。”我的右手伸到爺爺?shù)拿媲�，張開。我寧愿不去發(fā)廊剪頭發(fā)，也不愿意聽他這些說了上萬遍的話，煩死了。
爺爺松樹皮一樣枯槁的手一動不動，絲毫沒有要往口袋里掏錢的意思，說：“老頭借了我三十塊錢，老是不還，一天推一天。他答應幫我們爺孫倆剃一年的頭了賬。”
嘖，我作呲牙狀，同時右手一甩，跑了出去。
我在大街上低著頭踢一個礦泉水瓶，踢一腳就說一句“一塊錢都不給”，往學校走。在校門口，我看到爸爸是包工頭的刀柄，操，人家那發(fā)型，真是好看得不得了，整個頭看起來圓溜溜的。聽說是在南街口那間新開的發(fā)廊里剪的，還有美女洗頭呢，又捏脖子，又敲背的。
唉，我還要去老頭那里剃鍋蓋頭。
那天我在老頭那里剃了鍋蓋頭去上學，被幾個同學嘲笑。他們說我比土狗還土。我一急，說：“你們笑個屁。我在老頭那里剪頭發(fā)，一分錢不用，你們行嗎？”
他們保持著前俯后仰的姿勢說：“你又不是老頭的孫子。”
“不信放學我去剃給你們看。”
放學后，幾個同學跟著我像小鳥一樣在北街跑著，拐一個彎，我就沖到涼亭的旁邊，老頭剃頭攤的椅子上沒有客人，我二話不說就直接坐了上去。幾個同學在旁邊站著，眼里充滿了期待，像在等待一出不可思議的戲。
老頭納悶地看著我，說：“今天不是剛剃過么？”
我一撅嘴，說：“我樂意！”屁股往椅子里挪了挪，補上一句，“我不滿意。”
老頭把我的鍋蓋頭變成一個新的鍋蓋頭。我從椅子上跳下來，像一個驕傲的鴨子，昂首挺胸地向前走去。那幾個同學站在剃頭攤旁邊守著，心想我不用走到拐彎那里就會回頭把八毛錢補給老頭。誰知我在拐彎那里一閃身真的走了。
老頭看到他們幾個毛頭小孩站在旁邊不走，說：“你們也要剃頭嗎？”他們的眼睛向著北街的拐彎處睜得大大的，一致?lián)u動著自己的腦袋。
我在老頭那里剃頭不用錢的事跡由那幾個同學在班里幫我傳播。對此，我感到很高興，有事沒事都喜歡用手摸摸自己的鍋蓋頭，短短的頭發(fā)把我的手掌刺得隱隱生痛。太他媽有面子了，比去發(fā)廊讓美女捏脖子都有面子。連刀柄都忍不住把他那顆在發(fā)廊剪過頭發(fā)的頭低在我的眼皮下，說：“六哥，你在老頭那里剪頭發(fā)真的不用錢？”
我把頭一揚說：“那是當然。”
“有什么妙招給我說說唄。”
我笑了笑，說：“嘿，包工頭的兒子也缺這點錢？”
“六哥，話可不能這樣說。能省幾塊錢也是好的。”
刀柄難得的謙卑把我感動了，我胡亂地說：“你剪完頭發(fā)，在老頭放工具的時候，趁他不注意就跑，有多快跑多快就不用錢了。”
刀柄半信半疑地看著我，我對他點點頭。
想不到刀柄這沒腦子的小王八蛋真這樣做了。那天星期六，我在北街上走著，遇到了他，他圓溜溜的發(fā)型已經變成跟我一樣的鍋蓋頭了。他說：“六哥，你這方法真靈。”摸摸自己的頭，“我省下了十塊錢。”
分別的時候，他指著傍邊一家新開的游戲機室說：“一起到里面玩兩把？”我搖了搖頭。
去老頭那里剪頭發(fā)不要錢的方法在同學們之間不脛而走。慢慢地我發(fā)現(xiàn)班里越來越多鍋蓋頭，比以前還多。新開的那家游戲機室的生意也越來越紅火，每天回到學校里我都會看到三五個鍋蓋頭聚在一起談游戲的打法。不久之后，我看見刀柄和我暗戀的女孩子走進了那家游戲機室。畢業(yè)前夕，刀柄和她就不讀了。
那時候，我想不到在未來的某一天會是這樣的：
大學放假，我回到北街，我問爺爺：“李開堯師傅還在涼亭邊剪頭發(fā)嗎？”
“早死了，在家里臭了幾天才有人知道。”
我站在北街的拐彎處仿佛看到老頭在涼亭邊一臉的焦急，好像被人搶了東西卻追不上一樣。手里的剃刀，在血紅的夕陽下閃著悲涼的光。
在我轉身的一刻，看見刀柄牽著一個孩子向我走來，他旁邊有個女人。他不好意思地笑笑，對我說：“我女兒，我老婆。”
陳金海。1991年生于廣西桂平市金田�，F(xiàn)就讀于廣西民族大學文學院2011級漢語言文學專業(yè)。有小小說在《三月三》發(fā)表。曾獲全國高校文學征文小說優(yōu)秀獎等征文獎項，作品被收入《2013中國高校文學作品排行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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