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老家在鄉(xiāng)下山村。村背后就全是山。山與山的分界僅是山坳間蜿蜒的山路。小路兩邊茅草叢生,荊棘雜斜,橫空占了小路的半邊道。而這小路就是山這邊村到山那邊村的通道。
那時的山上,滿眼盡是杉樹,樹干粗大筆直,枝條層生斜橫,細葉扁長尖刺,青翠翠,茂騰騰。走在山底往上看,密密層層的杉葉把山裹得嚴嚴實實,密不透風。山風吹起,只聽呼嘯而來,刮及杉樹,枝葉磨搓,沙沙作響,頓覺山腰寒風森森,似有驚濤駭浪,山谷余聲沉沉,仿佛隱雷轟鳴。而于此時,偏有驚嚇了的烏鴉突然闖飛,呱嘎一聲,撲棱兩響,令人毛骨悚然,立起一身雞皮疙瘩。
讓人起雞皮疙瘩的,絕不僅僅是風陰鴉鳴,而是那小路邊的山腰上還有一堆堆的墳頭。村中有人過世了,按風水老先生的的掐算選地入土,風水先生總會瞅準山腰上人跡罕至人們覺著最陰森處叫人下葬。于是,山中濃密處是極少有人敢只身前往的,因為風水先生替人做道場之余還講過他自己遇鬼談話的許多事。即使有膽大的人進入山腰出來后,也喘著一口驚嚇的粗氣。
但村中有一人不怕獨個兒在山中轉,那就是村中王老頭。王老頭無兒無女,獨自一人,不知何時插住到我們村莊。我們村全村姓劉,僅有兩戶外姓,一戶姓胡,是木匠,一戶姓王,就是王老頭。聽說當時王老頭窮苦出生,不知是哪里人,也不知是怎么原因住入我們村子,并擔任了治安主任。王老頭敢做敢罵,村中的人很怕他。
那時候,村里很多人家燒不起煤,婦人和小孩便在秋末結群上山撿落下的杉樹枯枝。撿的人多了,地上見少,有人在撿枯枝時,也便把杉樹低層的老枝砍下,扎入捆中,涼在自家房后,等青枝發(fā)黃了在來年燒。但這種把還長在樹上的枝丫砍下來,就是破壞村集體經(jīng)濟,是一種類似偷竊的行為。為防止白日有人砍枝丫燒火,防止晚上有人偷樹干用作隔豬欄,保護村集體利益,村里決定專人看護。誰去?王老頭。王老頭覺悟高,不怕得罪人,敢在夜里一個人在林子里巡邏。
村上干部便在村后林子通往公社的小路邊的一個較開闊的地方搭建了土坯瓦房,供王老頭住宿。王老頭挪到了那間土坯房。從此,便見他白日在林中轉,吆喝著那些撿樹枝的人們不要砍生枝,晚上,晚回的人見林中有馬燈火,那種有防風罩能提著供夜間走路照明的煤油燈,就曉得是王老頭在巡邏。只有在早上才見王老頭下村中買一壺酒。后來,有幾回聽說繳了一些村民的砍柴刀。后來,也聽說抓到過鄰村的一個偷砍杉樹的人。
田土到戶后,林子還是集體的。王老頭繼續(xù)住在那土坯房里,由村里供給,成了專職的守林人。慢慢的,在村里人的眼中,王老頭真成了孤獨的人。
也就在那時,我考上了初中,全村有四個人考上了,到辦在鄰村的學校去讀書。我們剛好遇上了一位教學抓得特緊的教師,在有月光的晚上要組織在校補習。可這難住了我們幾個小孩,晚上補習后回家,雖說還早,但走在昏黑的山間小路,碰不到過路的人,心頭咚咚直跳,生怕遇上了風水先生所說的無頭厲鬼?熳呓袎烆^的山腰腳下時,頭皮發(fā)麻,有時路旁的草叢中傳來唏索一溜響,嚇得心中咯噔,腿腳一跳,眼睛直盯著發(fā)聲處,總想知道是什么小動物瞎鬧而不是鬼作崇。等走過了有墳頭的山腳時,腳步越來越快,競至于飛跑了起來,聽自己身后的風聲總以為是鬼在追趕。到了村頭,一顆懸著的心總算才落回。
經(jīng)歷了幾晚險后,我們把這怕鬼的事小心的告訴了大人。村上的人也都知道了我們晚上補習、夜走山路的事。但為了把書讀好,我們自己,我們的大人,不想讓我們落下補習功課。
在不久后的一個夜晚,我們照例在補習后回家,照樣的收緊心弦。但遠遠的,我們發(fā)現(xiàn)最陰森處最怕遇上鬼的山腳旁有一盞馬燈閃爍,分明是人在走動。我們趕緊往回趕,等得靠近時,發(fā)現(xiàn)是村中守林人王老頭。我們覺得這晚真幸運,遇著了巡邏的守林人王老頭。那晚的路也就不覺得害怕。
巧的是,在后來的補習回家的晚上,總會遇上王老頭,總見他是剛巡完林子要回土坯房的樣子。我們只是覺著慶幸,只是覺著不用再害怕那山腰的墳頭。就這樣,三年過去了,我們仍是覺著慶幸,慶幸在害怕見鬼的夜晚見著的卻總是剛巡完林子要回土坯房的王老頭。
后來,我到了外地讀書。聽說那位教學特緊的教師帶的班仍要在晴天的晚上補習,我們的村的那些讀書小子也怕鬼,但他們巧的是,在害怕見鬼的夜晚見著的也總是剛巡完林子要回土坯房的王老頭。
再后來,我在外工作。聽說王老頭死了,死在那間土坯房子里,留下一樣能值錢的東西,就是那盞馬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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