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白晃晃的蛋殼里鉆出來時,我并沒覺得自己有什么與眾不同。我和兄弟姐妹們一樣,全抖著一身黃絨絨的嫩毛,好奇地打量著身邊的世界,嘰嘰喳喳地擠著嚷著。
混在擠擠撞撞的鴨群里,我慢慢地長大了,我天天算,算了又算,沒錯,千真萬確,包括我在內(nèi),我們的龐大家族一共有551位成員,全是清一色的小黃鴨。我們的主人,統(tǒng)領我們兄弟姐妹的,是一個綽號叫什么“鴨司令”的古怪老頭。死老頭整天烏黑著臉,揮舞起那根綁著長飄帶的細竹竿,害得大伙兒全屁顛屁顛地跟著亂跑,擠搡著,啄咬著。
隨著時間的一天天過去,我越來越覺得自己與眾不同:兄弟姐妹們越長越黑,黑不溜秋的丑死了,而我居然越長越白,白得耀眼艷麗極了。打量著黑壓壓的同伴,我愈發(fā)有種鶴立雞群般的優(yōu)越和自豪。主人也越來越喜歡我,老抱著我,逗我玩,時不時還叉開松樹皮般粗糙的手幫我梳理羽毛,讓我站在隊伍的最前面。盡管我天生比同伴們矮小,又是弱不禁風的母鴨,但任憑我叫著嚷著擠撞著,同伴們居然不再反抗,對我愈發(fā)虔誠起來,俯首帖耳起來。
我當之無愧地成了頭鴨,一只跑不快的領頭鴨,我也因此處處受到優(yōu)待。大凡有什么好吃的,主人總先想到我,捧給我吃,只要我沒帶頭吃,誰也不敢先嘗一口。沒有我的領跑,他們?nèi)麐尩纳荡舸舻劂吨桓覄,無頭蒼蠅般地只會嘎嘎嘎地瞎嚷,黑壓壓地亂成一團。盡管我也曾意識到責任重大,力不從心,但我從沒想過要放棄這個至高無上的頭鴨位置;盡管我吃得越來越肥碩,站在隊伍的最前面跑不快,制約了隊伍前進的速度和覓食的范圍,同伴們也只是敢怒不敢言;盡管我會下蛋,但我從不下蛋,我認為我要干的是統(tǒng)領鴨軍的大事,決非下蛋這類雞毛蒜皮的苦差,只要主人不怪罪,主人肯為我撐腰,誰又敢多放一個屁,動我一根毛?
遺憾的是我的好日子并沒維持多久。有一天,當我大搖大擺地領著隊伍浩浩蕩蕩地奔赴一畦熟悉的水塘時,大伙兒突然發(fā)現(xiàn)自己的領地竟被一群密匝匝的白鴨子占領了,遠遠望去,白鴨群宛如一團巨大的白云浮在水面。面對上百只白晃晃的鴨子,我陡然感到了自己的平凡與渺小。尤令我驚訝不已的是,他們的頭鴨竟會是一只黑不溜秋的丑家伙,高高壯壯的,在雪白的鴨群中間,愈發(fā)黑得刺眼。
看到自己的領地被對方霸占,大伙兒無不義憤填膺,極力慫恿我?guī)ьI隊伍沖過去撕殺一頓。我恍然想起主人已很久沒跟來督陣了,大伙兒也早習慣了,每次都是我順順當當?shù)貛ьI隊伍早出晚歸,雖總餓著肚皮,倒也風平浪靜。主人在哪?我該咋辦?在我猶豫不決之際,他們的頭鴨,那只魁梧的黑鴨子,一只足足高出我一個頭的黑家伙,竟拍打著翅膀沖到了白鴨群的最前端,挑釁般地朝著我們嘎嘎大叫。
兩軍對壘,將帥先行。主人不在,臨危授命,我只能勉為其難地沖向隊伍最前端。趁我喘息未定之際,那黑鴨居然拍打著翅膀朝我狠狠地撲來。說實話,雖然心存恐懼不想格斗,但我不想在兄弟姐妹面前威風掃地,盡管主人不在,但我不想因此給主人留下笑柄,我別無選擇,只能吃力地扭動著肥碩的身軀,硬著頭皮倉皇上陣,結(jié)果正如自己所預料的那樣,不到三個回合我便被狠狠地啄下陣來,頭暈目眩險些趴下。望著對方洋洋得意的樣子,我只好自認倒霉,哀嘆不已。說實話,我嘆息的不僅是自己的慘敗,更多的是接下來鴨群之間的一場血戰(zhàn)。正當我悲痛欲絕時,我詫然發(fā)現(xiàn)自己隊伍里的黑鬼老丑竟凌空飛起,在空中盤旋了好幾圈,一頭撲向?qū)Ψ筋^鴨,穩(wěn)穩(wěn)地擒住了對方,一頓狠啄,真是大快“鴨”心。對方根本不曾料到我的手下竟有如此威猛的大將,嚇得兩腿一軟,匍匐在地死命掙扎,試圖甩開老丑,無奈老丑鐵鑄一般擒著他,翻身不得。群龍無首,對方頓時方陣大亂,大潰而逃。
我們勝利了,領地奪回來了,我們的主人也回來了。我的頭鴨位置從此動搖了。樹倒猢猻散,我的左臂右膀我的親信也全棄我而去。我完全孤立了,四面楚歌,欲哭無淚,我不得不宣布下野,混在隊伍里成了一只落魄的白鴨,垂頭喪氣的,黑鬼老丑當之無愧地被大伙兒推舉為新的頭鴨,也很快得到了主人的默認和優(yōu)待。
我無顏面對主人,無奈我白得耀眼,成了鴨群中的另類,主人總能一眼瞅見我。
“這只最肥,你真有眼光!”有一天,在一位大胖子的指點下,主人居然一把拎起我,將我的翅膀狠狠地扭在一起,獻媚似地對他說。
“這多半是只沒下過蛋的懶鴨,蛋鴨不可能長這么肥!”客人擰擰我肥厚的肚皮,一臉怪笑,顯得很滿意。
我知道,我的末日到了,但我沒想到的是,操刀抹向我脖頸的人會是主人,那個一向?qū)ξ覍檺塾屑拥墓殴掷项^竟會狠狠地抹我的脖子。鮮血迸濺的那一刻,我恍然大悟起來,原來,在主人眼中,在“鴨司令”的眼里,我不過是一只鴨子,一只自以為是的白鴨子罷了,只可惜我知道得太晚太遲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