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寧來到這所醫(yī)院也不知道有幾個年頭了,只記得當年大地震時初來醫(yī)院,捐款大會上只捐了50,被旁邊的人笑話。
張寧每天早上都會去看望病人,了解他們的病情,順著病人的性子和他們聊聊家常。這是全市最好的精神病院,工資和福利都讓旁人艷羨,可是張寧卻高興不起來,說穿了還是面子問題。想當初就業(yè)時,親戚朋友在飯局上總會不遺余力地問及自己,各種在他們看來是屬于關(guān)心的問題。畢業(yè)了嗎?要考研嗎?該拿的證拿了嗎?公務員可以考考。處對象沒?男的女的?哦你工作啦。干哪行?
醫(yī)生。
張寧覺得自己在親朋好友面前就像個小姑娘一樣,畏畏縮縮,時不時端起酒杯抿一口酒,眼神跳躍在各種菜肴上。慢吞吞說出了自己的職業(yè)。
醫(yī)生好啊,不愁吃穿,什么科的?以后去看病還要多多關(guān)照我們啊。
精神科的。
這句話并沒有從張寧口中說出。他有點后悔當初的選擇。大學那幾年他戀愛了,愛上了一個學精神科的學姐。人都說陷入愛情的人精神總是不正常的,張寧對此深有體會。可惜最后那個學精神科的學姐并沒有治愈張寧的精神病。人一開始就沒把張寧當人看。畢業(yè)之后學姐出國深造,然后就沒回來。張寧看的也挺開,就是沒事老愛看著樹杈發(fā)呆。一段時間他舍友以為他要尋短見,還開了一個貼吧大家一起開心。
罷了。張寧想,也許這就是命吧。
張寧老爸是玩風水的,大家親切稱它為張?zhí)鞄。張(zhí)鞄煆牟唤o家里人看相,說是天機有數(shù),不想牽連自己家人。張寧一直覺著老爸挺玄乎,因為天師一見到兒子就是一聲長嘆。監(jiān)督張寧寫作業(yè),嘆一口氣。一起吃飯,嘆一口氣。打個照面,一口氣。張寧尋思著是不是自己點兒太背了,連親爹都要嫌棄。事實證明,古代傳統(tǒng)之所以能流傳下來,經(jīng)久不息,也是有一定道理的。
也許就是命吧,張寧想。
這天張寧照例巡房,巡完房照例在病房里,看著窗外的樹杈發(fā)呆。沒呆多久,張寧轉(zhuǎn)身就往門口走去。
“張醫(yī)生就走了?”
說話的是老耿,整個精神病院里張寧最煩他,別的病人頂多鬧騰鬧騰一針鎮(zhèn)定就老實了,可是老耿也不鬧騰,就是話多,還看什么都不順眼,講點不著邊際的話能講一宿,說得讓人恨不得在心里拿刀往他身上剮。除此之外還有被迫害妄想,一緊張起來三五個身材魁梧的護工都拿不下。
“耿叔,我還有事······”
“啥事比聽領(lǐng)導人的教誨重要啊,。”
張寧有點無奈,但怕他情緒激動,于是耐著性子坐了下來。
“有什么指示嗎?”
“哎,這就乖了嘛,小同志,你還是,啊,很有進步的空間嘛。”
“是是是。”
“這個,我聽說啊,外面的局勢有點亂啊。”老耿一邊說一邊坐起來。
“哪個年頭不都有點亂嘛。”張寧努力迎合老耿。
“聽說外面被什么非主流占領(lǐng)了?那是個什么陣營?”
不等張寧答話,老耿又說。
“唉,希望是個好班子啊,帶領(lǐng)人民得解放。前幾天刷微博,看見好多熊孩子,你說現(xiàn)在的年輕人變化怎么就那么大?”
“時代變了唄。”
“哎喲,可孫子了?匆娎先怂ち司尤徊蝗シ鲆话,這是人干的事嘛。”說著老耿情緒開始有點激動,張寧慢慢摸索著口袋里的鎮(zhèn)靜針劑,緊張地看著老耿。
“想當年啊,老子還年輕的時候,那是,啊,那是雷厲風行的小伙子,有什么看不過眼的事從來不會留到第二天!知道什么叫團結(jié)緊張嚴肅活潑嗎,那才是真正的年輕!真正的風華正茂!
“說來我的眼淚就想流啊,老一輩人流血流汗打下的好時代,真么就有人不珍惜,我家里窮啊,趕不上好時候,小的時候根本不知道吃飽是什么滋味,后來參了軍,打了老蔣和美帝,我才,我才感覺自己是個人。”
張寧什么都沒聽進去,攥著針管的手出了好多汗。
“現(xiàn)在的年輕人啊,唉,怎么那么愛作,懷里揣個相機就是攝影師了,喝杯咖啡就是上流了,開個小車就牛逼哄哄了,什么玩意兒!老子打坦克的時候,他媽還沒入少先隊呢!”
老耿顯出十分得意的模樣,嘴巴完全沒有合上的意思。
“還沒來這根據(jù)地時,我就好在公園散個步什么的,一路上總有幾個小年輕,踩個裝了輪的板子到處撞,一次還把我給撞趴下了,我還沒說什么,那幾個小年輕倒起勁了,說什么“法”什么“油”的洋文,我心里害怕得很,以為是想要把我煮了吃掉,他們卻笑哈哈走開了,要知道,這個公園里有一眼泉,不但煮茶很可口,燜肉更是香得不得了······”
張寧實在是不想聽了,腦子嗡嗡地叫個不停,他站起來,耳邊還是老耿嘚吧嘚吧的煩人話。走出門時,老耿的聲音沒了。張寧很擔心地往病房里看了一眼,只見老耿安靜地坐在床上,看著窗外的樹杈發(fā)呆。整個房間好像原子彈爆炸后一樣,死一般的安靜。
又聽了那么久的廢話,張寧難受極了,他的體內(nèi)好像有什么十分惡心的東西被刺激到了,他扶著墻,任憑汗水在他的身上淌,努力不使自己吐出來。
再一次站直身子時,張寧覺得眼睛有點花,空氣中飄著五顏六色的玻璃珠子。一定是自己太累了,張寧想,還是出醫(yī)院外透透氣吧。
“12床!終于找到你了!”
張寧身后傳來一聲分貝很高的喊聲,他驚恐地回頭一看,幾個穿著白大褂,戴著口罩的人正一步步小心地向自己靠近。
張寧想也不想扭頭就跑,他大口大口喘著粗氣,身后的奔跑聲卻越來越近。
一個趔趄,張寧摔出去很遠,等再想起身時,一個膝蓋已經(jīng)死死地將他壓在地上。
“放開我!我是醫(yī)生!”張寧撕心裂肺地喊。
“喲呵,今天扮醫(yī)生啊。”一個白大褂一邊給張寧穿上約束衣,一邊說。
“孫子才騙你們!我要報警!報警把你們都抓起來!對啦!我就是警察!你們都給我小心點!我的槍可不長眼。”張寧一邊說,一邊咝咝地喘著氣。
張寧被抬進病房時還在一路喊著什么,經(jīng)過老耿的病房時,老耿瞥了一眼被裹得像粽子似得張寧,笑著大罵一聲:“哈!看你裝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