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一把上好的琵琶,血般嫣紅,遍體是細(xì)密的花紋,典雅精致。擁有我的,是一名令我肅然一驚的男子,儒雅的長衫,深邃的眸子。
他曾輕輕撫摩我嫣紅的身軀,沉吟道:“這觸目驚心的嫣紅,讓人想起啼血的杜鵑,沒來由的心疼。”我迎上他幽深的瞳,竟然心中酸軟。殊不知,這深邃的眼,望斷了我整整一生。
這男子,是名滿天下的才子白居易。
多少個(gè)夜晚,他伏案疾書,忘卻了黑夜白晝。我靜靜地陪伴他,看他永不放松的眉,擰成深沉的結(jié)。我深知他憂國憂民的悵惘,但我只是琵琶,縱使百般華美嬌貴,仍說不出一句安慰的話。
直到那一天,我隨他來到仙湖,湖水澄碧、霧氣繚繞的仙湖。他自言自語道:“這兒有個(gè)美麗的傳說:一位端莊秀美的小姐,愛上一個(gè)斯文俊雅卻一貧如洗的秀才,無法結(jié)成連理,便在此雙雙殉情。人們都說,在此湖中死去的人,來生定會得到美麗的愛情。”我心一動(dòng),如真能得到美麗的愛情,死千次萬次又何妨?
他休息時(shí)把我放到湖邊的巖石上,小心翼翼。心忽然緊縮,真的要走嗎?離開這牽腸掛肚的人,去追尋一份未知結(jié)果的愛情?正躊躇間,風(fēng)吹過來,湖面蕩漾起清波,我看到自己嫣紅的身體,讓人心驚的盛艷,如真成人形,該是怎樣的絕代芳華?心中一恨,罷了罷了,就爭這么一次,是成是敗,永不再悔。
放開吸附在巖石上的細(xì)小的手,隨著風(fēng),就這么義無返顧地墜下去。湖水,徹骨的涼。我隨波漂去,撞上巨石的一霎,我粉碎了,前塵往事,亦灰飛煙滅。
這一世,我是醉花樓的歌女,琵琶彈得甚是雅妙,清脆婉轉(zhuǎn),如行云流水,任意一首曲子,心之所至,便應(yīng)聲而出。每每出演,都是嫣紅的衣衫、精致的妝容,艷驚全場。于是,毫無懸念地,我成了醉花樓的花魁。然我無意做什么花魁,我只想賺一些錢,然后天涯海角,尋他去。我憶念他的白衣勝雪,憶念與他共度的那幾百個(gè)夜晚,我為他保持著我的清白,任憑紈绔子弟為我大打出手。
可嘆,悲劇來得毫無征兆。那一夜,華燈初上,我在觥籌交錯(cuò)中,第一次,被灌醉了。次日醒轉(zhuǎn),酸軟無力,一切已無法挽回。心,瞬時(shí)冰涼。天與地,在剎那間崩塌,我淚光盈然。
終于,心沉寂了,我嫁人了。洵陽,本本分分的商人,聚少離多。我終懂得:不是每段婚姻背后,都會有一份美麗的愛情。“愛情”這個(gè)詞太奢華,并非誰都負(fù)擔(dān)得起。但我沒有一刻停止過想他。只是不能尋他,因?yàn)橐逊峭觇,如何配得上他潔凈的白衣、?yōu)雅的心魂?
每每明月高懸,便坐船來至江中,撫琴整晚,一如今夜。奏完一曲,一船游客邀我相見,說聽琴音驚為天籟,可否一睹芳容。正待回絕,忽見那船上有一人,白衣飄然,卓然而立。那眸,沉靜深邃,多么熟悉的眼神啊,那早已刻在心上,融入骨里。頓時(shí)哽咽。我歷盡千辛萬苦,到人世走這一遭,就是為這眼神。早能邂逅,便是所有的美好,卻為何竟是現(xiàn)在?
終于抱琴而出,遮著半張臉。琴音如水般流淌,琴弦于月光下絲絲銀亮。透過琵琶,我凝視著他眉間的憂傷,內(nèi)心隱隱作痛。
一曲彈畢,眾人癡醉。沉寂良久,有人問我身世。身世?我的身世如何說得?難道說我為了眼前的這位江州司馬,幻化為人?沉思,然后講述了一個(gè)有關(guān)歌女的悲辛故事。春花秋月,若等閑度,字字含悲,句句凝恨。
我在他的眼中看到了悲慟。“同是天涯淪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識”,他說。
不,不!我們早已相識。幾百個(gè)不眠之夜,是誰陪你度過?幾千番輾轉(zhuǎn)反側(cè),是誰為你落淚?喊在心里,哽在喉中。造物弄人,造物弄人!
“莫辭更坐彈一曲,為君翻作《琵琶行》”,他說。我深深地看他,一如最初他深深地看我。他是對的,這樣血般驚人的顏色,恰似啼血的杜鵑,注定一生悲泣。
重坐,撥弦,琴音凄凄。
滿座皆掩泣,為何泣下最多的,仍是你?
再看不清你。我已淚如雨下。
荻花瑟瑟。琵琶如血,殘陽如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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