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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門往事

王旭亮

                                                                               一

三叔說,把婚事給二妮兒辦了吧。

三嬸矮在燈影里,耷下臉點點頭。

不久,二姐就結(jié)了婚。
                                                                                 二
我肚子咕咕叫,一陣兒歡似一陣兒,像有只布鴿掖在懷里,我心里存氣,埋怨光鵬走得早,撇下我一人在教室。我早收拾好了書包,只等老師一說放課,就去光鵬家,找他算賬。

夏末,天剛轉(zhuǎn)涼些,我脖頸上掛著書包往三叔家跑,天碧涼涼的,昏陽擲下一片清光罩住地,我小跑在這片光暈里,額頭生了汗,路過村口供銷社花五分錢買根冰棍,舍不得吃,怕路上化了,捏著飛跑到光鵬家。到門口我才撕開包紙,用舌尖吮。三叔家墻畔下堆著半人高的黃沙,三個光屁股孩娃在沙子里打滾,看見冰棍直了眼,晃晃沾滿沙粒的屁股怯生生走近,我眨眨眼睫毛,用眼白瞪他們,跳進三叔家門樓。院子倉房里似有人影,我竄進去,看到了小木匠,他是我三叔的徒弟和干兒。“小木匠,你咋來了?”他眉梢蹙起,瞭我一眼,又茫茫呆下頭,身旁平躺一摞碼放整齊的薄木板,木板樹皮未除,片片焦黑干癟如鱗片,熠熠放黑光。我吸一口冰棍兒,不理他,拔腳往堂屋跑去。堂屋里漆黑一片,“哥”,我喚了一聲,沒人應(yīng)。我往有光一屋闖,看見擁被在床的三叔和斜倚炕沿的三嬸。油燈忽生生似滅,搖搖擺擺磕下縷縷黃光,拐角有個老頭,我認得他——李家灣的陳矮子,大姐的岳丈。“叔,我哥咧。”我嘴角淌下一溜冰水兒問,三叔三嬸看我一眼,沒搭腔。我覺出有些怪,又折向另一屋,光鵬閃出來手撐門框把我堵在門口。我故意把冰棍吸的滋兒溜兒響。

       “下學(xué)你咋不等我哩,看,冰棍兒。”

  他默聲,紅眼黑目瞧我。

  我斜臉踮腳朝里張望,屋正中一方黑木桌,桌上立一黑陶瓦罐,罐里一撮兒麥粒露出尖兒,一束黃香埋在里面都燒完啦,一股藍煙繞成陣,團在梁下一副畫上,紙面兒早黃了,三叔說那是魯班。我嘎嘣一聲脆響,咬下冰棍兒一角問:“哥,你咋不讓我進屋?”屋里煙淡了些,魯班旁的土炕上像睡個人,奶奶盤著腿腳倚在炕頭。二姐?我心里歡喜,“二姐,你回來啦?”我一矮身,貓腰從光鵬胳膊下鉆進去,奶奶聽到我叫喊,趔趄身子慌忙拾腳下地,影在炕前。我跑過去看到了二姐,但我立住了,愣怔在原地,口里冰塊抵著牙床化,白煙滾滾咬我眼,我退后兩步,屋頂椽木黃粱直戳戳傾下來,我“啊”一聲扭身撞開光鵬,逃出院子,跳出門樓,那三個光屁股孩娃從沙堆上望我,我看天,天在旋,看地,地在跑,那三個孩娃也擠成一體融進了沙堆,我扔下冰棍兒,顧不得他們地爭搶,往家跑去。到家門口,母親一手提糞桶,一手持糞勺往門前菜地里澆糞,“媽——”我吃力叫喊,“哇”的一聲哭了出來。

                 三
        那時大姐年少如花。

  那時二姐灼灼其華。

  那時莊里莊外追求大姐二姐的后生們頭頂三叔家的木門腦,腳踏三叔家的石門坎來往不休。
三叔是個巧人,是莊子里頭一茬搭建新房新屋的。他精木匠活,也是泥水匠,手藝了得,每逢十里八村誰家娶媳嫁女,需置桌椅箱柜,哪家白事臨門要打棺箍墓,誰家遷房建屋需打基紡地都少不了三叔,平日里農(nóng)閑時節(jié),三叔便揣上膩子、瓦刀走街串鄉(xiāng)看誰家要修牲口圈,盤灶火臺。所以三叔家的光景過得很不賴,率先拆掉祖上留下的老屋,在北河淘沙挖石,又從后溝拉來細面兒黃土,買來青方磚、黑片瓦,尋來村里泥瓦匠,以青石做基,黃土壘墻,青磚鋪地,黑瓦溜頂,又用余下粗沙土打成土胚圍起院子建就了新房屋。
三叔唯一不如意的是生養(yǎng)了大姐二姐兩個閨女,村俗一向輕女重男,生養(yǎng)大姐時節(jié)正值新屋落成,三叔心上添花,還頗快意,至后來又有了二姐,臉上便有些掛不住,幸喜后來有了光鵬。大姐比二姐長三歲,大姐剛一落學(xué),三叔就急著張羅大姐的婚事,親家是李家灣的羊販陳矮子,陳矮子以養(yǎng)牛販羊、醮牛騸豬為業(yè)。那時三叔家剛買幾頭豬崽,便找來陳矮子,陳矮子身板細削,吊眼尖下頦,三角臉下一叢白胡茬,因身量短,操刀為業(yè)時便輕巧利落。那天他到三叔家,先不忙活計,擱下工具包,雙手籠在袖子里沿房外青石基轉(zhuǎn)了一圈,說這基打的好,進屋又看合抱粗的楊木黃粱氣洶洶橫在屋頂,又說這梁搭的好。醮豬的當兒,三嬸和大姐下地回來。三叔家那時光景雖好,卻從不嬌慣閨女,農(nóng)忙時收黍割麥,扶犁撒種,農(nóng)閑時割草砍柴,大姐都是一把好手,并不比村里婦女男漢差。那天大姐和三嬸去南坡割荊條兒——三嬸在家編筐,用的是野生帶刺兒的荊條棍,它韌性極好,易彎不斷,上山割回來揭皮去刺兒,編成臉盆大小的籃筐,五分錢一個,拿去李家灣集市賣。陳矮子剛醮過一只豬崽,三嬸背一捆荊條,大姐背一大捆柴禾棍,用麻繩綁牢了挽在肩上,倒提鐮刀勾著負在背上進了家門。陳矮子注意到了大姐,看她聳肩下腰卸下柴禾棍,又幫三嬸把荊條掂下背來,齊齊碼到墻角。三叔對三嬸說:“有客,先生火燒飯。”大姐說:“娘,你歇著,我來。”從墻角抽出柴禾,手腳并用,噼啪幾聲脆響,把幾根長短不一的木棍折成適合燒火的長度,抱起去了灶屋,不一會兒,青煙巍巍,飯香透鼻。飯作罷,大姐捋捋衣袖,綰起褲腿去井臺捉住拐把兒上絞上井水開始洗三叔三嬸換下的臟衣。陳矮子把這都看到了眼里,待活兒完畢,三叔喊:“妮兒,端盆水來給你陳叔洗手。”大姐端過去一盆井水,陳矮子邊洗手邊擰緊眉梢用眼神勾著大姐看。三叔粗枝大葉,加之剛醮過的豬崽扯喉亂叫,并沒注意到這些,但三嬸是個亮堂人,她在一邊編筐,用鐮刃把荊條皮成條狀削去,一聲不言語,心里卻有了盤算。

  家里有客,大姐不上桌,期間給陳矮子新添一碗飯,重折去井臺絞水洗衣,又來回數(shù)趟把水缸加滿。陳矮子看大姐不歇晌的轉(zhuǎn)圈,至吃完飯,撂下飯碗,陳矮子一句沒提大姐,卻拍著腦門恍然說家里牲口新下幾窩崽,牲口棚不夠用,讓三叔去給糊幾方羊圈,三叔當下取出膩子、瓦刀便要走,三嬸見沒和三叔搭話的時機,待三叔跳上了陳矮子的自行車,緊步兒攆出說:“鐮刀刃山上磕豁了,使著吃力,路過集市捎把新鐮回來。”三叔答應(yīng)了說:“正好,我需兩把膩子,一并買了。”三嬸故意拿捏著腔調(diào)說:“短啥了就買,可一樣兒,把手里的家伙什看好嘍,甭自己順手用舒坦了讓人使計給騙了去。”話里帶刺,咯陳矮子的耳朵,他便知曉那幾番對大姐的細察都暗中落在了三嬸眼里,臉上青白一陣,嘆這婦人的厲害,遂駝著三叔走了。

                                                                   四
        陳矮子早知三叔家有閨女生的模樣俊俏,打進門瞅房察屋起,待見大姐背柴、做飯、洗衣麻手利腳,又少言語,知禮數(shù),心頭已有了合計,決心把大姐迎進門去。陳矮子家養(yǎng)有三十多只羊,十幾只羊羔,三頭大黃牛,還有兩只小牛犢,就是這些目不睹人,口不能言的畜物哄騙了三叔,僅在一個月后,三叔就把十九歲的大姐嫁給了陳矮子的獨兒——那個斷指的黑泥鰍。三叔在他家忙了活計,砌圈搭棚,又糊了幾口豬食槽,還相幫著陳矮子把牲口圈里尺把來厚的的羊屎牛糞用掀鏟挖出起到糞圈里,這不另外收錢。末了,陳矮子好話吐盡,挽留住二叔,叫出黑泥鰍去集市上打來幾斤燒酒,又指使家中婦人煮爛一鍋羊肉款待三叔,三叔平日里外出攬活,若需在主家吃上一餐飯,莫不是粗茶陋食潦草相待,但見陳矮子這般慷慨闊綽,連連說:“清個圈沒必要如此花費。”執(zhí)意要走,陳矮子捉住三叔衣袖說:“莫慌走,我還有事和你合計哩!”斤把燒酒下肚,三叔有些微醺,推杯換盞之際陳矮子就把結(jié)親家的想法說了,說我這孩娃實誠可靠,只這一個,不嬌他,我在外謀活,他娘侍弄莊稼,家里牛犢、羊羔全憑他一人喂養(yǎng),割草喂料整治地是模是樣,眼下到了說親的年紀,我也不護犢,差一樣,生的黑些,小時候他娘沒照顧周全被鍘刀切掉了三個指頭,說著把黑泥鰍喚到跟前。黑泥鰍真?zhèn)一走窯漢轉(zhuǎn)世,比李家灣地下的煤炭增色不了多少,我恨死他,奪走了大姐。黑些也就罷了,還是個斷掌,村里但凡養(yǎng)牲口,家里大都有把鍘刀,用以切鍘包谷稈、麥秸稈等草料,黑泥鰍小時候,陳矮子鍘完草料,鍘刀沒合口,張著嘴倚到墻角,黑泥鰍爬過去玩,抵動鍘墩,刀口落下,齊齊軋段了中三指各一節(jié)。三叔問他年紀,啥時候落的學(xué),他都一一答了,并無異樣,三叔攤掌,拳下三指問:“這不耽誤做活吧?”陳矮子連連打哈哈請三叔息心。

  其實他哄騙了三叔,因有些殘疾,黑泥鰍不能握筷執(zhí)筆,又只這一個,對他著實嬌慣,大姐好賴還在南坡下的破廟里讀完了小學(xué),又去王家灣讀了初中,黑泥鰍因在學(xué)校受了譏笑,小學(xué)未讀完就窩在家里趕牛放羊,大了些更是口不能言,肩不能扛,手不能提,大姐嫁過去后,開始尚好,后來黑泥鰍變成十足的懶漢,莊稼地里大片活計,家里大群牲口,都仗大姐從中撐持,他還怪大姐沒給他生出兒子,性子更是急躁,平時一言不語,誰要乜眼瞧他或轉(zhuǎn)背悄聲言語,他便疑心是笑他斷指,總撿了石子磚塊就砸,一次在三叔家門外我編了順口溜說:黑泥鰍,手指丟,一聲不吭像皮球,誰知他抓起石頭就攆我,幸虧我跑到二叔家,他隔著院墻砸破了二叔家的幾塊房瓦。那天三叔也真沒同意和陳矮子結(jié)親,可當他捏著黑泥鰍的八字回到家卻和三嬸發(fā)生了不快。   
“不急,大妮還小呢!”三叔說了陳矮子的意圖,三嬸輕描淡寫吐出一句。

  “王家灣的想給咱結(jié)親家哩”幾天后三叔又說。

  “他家有牛有羊,還有一群羊羔,——還有自行車哩。”

  “他家的牲口圈比咱家的院子差不多大小。”

  三叔絮叨了半晌,三嬸先前不接茬,按下話頭是表了態(tài)度,“是有些牲口,為這大妮兒就該去了他家?比我的命還賤?”三嬸斷了三叔的話口回道。三嬸還是閨女時,正是饑荒年月,家鄉(xiāng)樹皮草根都被吃凈,父親領(lǐng)著兩個弟弟出外討飯,把她和她不能下地的瘸娘撇在了家,她娘下不了炕,餓得極很,吃下了石子痛的滾在床沿叫喊,趕巧爺爺帶二叔三叔討飯路過進去討碗水喝,慌把紅薯面饃捏碎泡在水碗里貫通腸胃,救下了性命。后見爺爺身后跟了兩個五尺高的男娃,就說要五十斤陳小麥,閨女便可領(lǐng)走,陳麥無水分,干,不壓秤,那年月糧食無收,饑死人是常事,當季打下的糧食尚不能把肚填圓,誰會存下往年余糧?可爺爺?shù)降诇悏蜿惣Z,虎著臉,親自扛到三嬸家……后來才知,斤數(shù)不足,也不全是陳麥,只在布袋頂端撒了兩指來厚的……

  在那荒蕪的災(zāi)亂年歲,人人命賤如土,女兒家更似土里的沙子,被買來賣去原屬常事,如今年景好了能飽食穿暖,便不再嗟嘆當初,可三嬸向來性烈,由了這話頭說開了。

  “瞧他的樣兒,能養(yǎng)出齊整兒子嗎,少說也瘟頭瘟腦仿他!”

  “還是這個——”說時揚手屈下二指,“咱閨女全胳膊全腿,難不成找不下人家了,非得上臉尋了他家?”

  “你離家時我就覺出他的花花腸了,拿話點你,你也不悟,還真當自己是大戶了,幾頭牲口就把你給唬了?”

  三叔知道三嬸反對,原想好言相商,卻不想句句遭搶白,還提了舊事壓他,不由得心頭冒火,“你一個婦道人家,懂得啥,我還沒死,這家我還做得主!”因此橫下心。

隔天,天剛擦黑,后溝的王胡子咯吱窩夾著趕羊的鐮桿,腰里別著銅鍋煙袋來到三叔家。他一來三嬸就曉得是為大姐的婚事,因為他和陳矮子的連枝親戚。王胡子和我爺爺一輩,早些年是村里書記,現(xiàn)在他在后溝土坡上有三間大瓦房,沿溝坎蓋一溜窩棚,一半喂牛羊,一半養(yǎng)豬,他的兩個兒子一個在城里跑運輸,一個在縣里開飯館,光景是村里數(shù)一數(shù)二的。后溝土質(zhì)優(yōu)厚,草料豐沃,他常年在那里引牛放羊,極少下村里來,這天他弓背牽著韁繩,把牛拴在三叔門前的拴牛石上,倒提煙鍋進了廈屋。

王胡子吧嗒吧嗒抽煙,末了把煙灰磕在腳地上說:“老三哪,早些年我和你爹要好,村里趙毛一向蠻橫欺人,搗鼓著要占了你家北河的老宅子去,你爹訴到村里,不頂事,后來找到我說趙毛把灶屋房基都打到我院地來了,我在村里開會和趙毛論事,硬是讓他掀了地基,保全了你家宅地,我也因這事和村大隊鬧僵,后來就搬到后溝去了嘛。”說時捏瓷實了鍋中的煙絲,折著脖湊到油燈下引著火,“現(xiàn)如今你爹不在了,可咱兩家的的交情還在哩。”

  王胡子這般說,三叔自是點頭,三嬸直腸子,扇著鼻翅兒說:“他叔,那個孩娃可是斷手指的呀。”

  “不礙事”王胡子重又把煙袋抽的吧嗒響,“大妮兒去了,委屈不了,那孩娃話雖少些,可透著靈醒哩,趕明兒讓老大老二在縣里給他謀個事,不怕日子過不好哇。”
王胡子重又夾著鐮桿、別著煙鍋解下黃牛走了,撂下三叔三嬸在身后,空對著即將隱去的夕陽。

                  五

  又是幾年光景,改革風(fēng)吹進村里,李家灣豎起了一座座鋼型結(jié)構(gòu),源源不斷的煤炭被開采出來,原先受婦人責罵的閑漢都涌到王家灣有了正當職業(yè)——礦工。再門也熱鬧了,北河年年放洪,上下游建起淘沙場。婦人則重上南坡砍下荊條、荊棘棍兒,卻不再編籮成筐,更不用去皮除刺,可直接織成盆底大小的竹排樣,待家里等著,自有煤場、沙場前來定時采收。日子活泛了,村里便謀算著改造南坡下的老廟,讓再門孩娃有個正經(jīng)學(xué)堂。

三叔沒去淘沙,也沒去掘煤,有手藝在身,自不像村里閑漢一般為家計所燎,只管串街尋巷做活計?蓾u漸地挖煤淘沙的有了積余,修房蓋屋的也一茬茬多了起來,三叔雖不愁活計,光景畢竟不比那些出力做工的。至后來,村里興起水泥頂和紅磚房,三叔還是先前的土房瓦屋,饒是如此,三叔竟還收了個徒弟,也是因緣所定。我叫他小木匠,再門每年六月芒種,必請戲班來搭臺獻技,在南坡腳跟老廟前高唱三天大戲,小木匠是鄰村人,那天戲罷已是暮色時分,小木匠一人跑來看戲,散戲時卻迷了回家的路,一路尋到天黑,跌撞到三叔家門口終于哇哇大哭,三叔聞聲出來問明原由,連夜把小木匠送回家,小木匠家人感懷三叔仁義,遂讓三叔收小木匠為干兒,后又相幫著三叔做活學(xué)木匠手藝。

  大姐出嫁后,二姐就離開南坡去了王家灣讀初中,到大姐生養(yǎng)兩個閨女時,三叔便開始思謀二姐的婚事了,剛有眉目,三叔家卻出了事。

  事情得從遷地說起,北河常年放洪,直沖的堤塌堰爛,路陷地墜,河沿上的一排莊稼地便遷到了上游窄岸處,秋后種麥時,鄰地的趙有(趙毛的兒子)持著犁杖沿地頭把三叔家的莊稼地順著自家地犁了兩尺,趙有家的莊田本比三叔家的矮半尺,這一犁等于把三叔家的兩尺田地歸了自家地里,足有一分多大,這是上一輩的恩怨遷延到下代。趙有因在王家灣煤礦攬活包隊發(fā)家,家里早早蓋起紅磚平房,廈屋也光彩奪人,有三間下房,輔以兩間廂房,還有兩間上房,水泥打地,上房一色琉璃瓦,四角飛著檐翹,村人無不稱贊,因此也更霸道凌人。三叔那時在外謀活,三嬸得知田地被占,氣的站在墻頭和趙有理論,他哪會把一個婦人放在眼里,竟還用䦆頭把三叔家的墻頭搗爛一個豁口。三叔回來得知家里田里的情由,倒提了鋤頭去尋趙有,和他發(fā)生武斗,趙有的兩個兒子用鐵鏟鏟斷了三叔的右腳跟,血糊了一地……三叔傷了腳又被占了地,,告到村里無人管,便整天頹坐在床上,想起了李家灣托人說的那門親。

  但二姐早就有了中意的人,二姐原在南坡老廟讀小學(xué),南坡根下不知哪朝遺下了幾間破廟,說是廟卻無佛無像,只剩一片黑土屋,瓦墜墻坍,雜草皚皚,后幾經(jīng)修葺當做學(xué)堂,近來因拆屋翻蓋二姐便去王家灣上學(xué),在那里遇到了中意的人,我叫他“白面書生”。他和二姐同班,學(xué)習(xí)極好,長得也標致,膚色白的跟好面饃饃一個樣,他口袋里常裝著筆和本,老是自己獨自記著什么,平常下學(xué),就用一輛掉漆的自行車馱二姐到南坡廟前,卻不進村,怕人說閑話。李家灣落學(xué)后要到縣里去上高中,臨行前他們在南坡腳下見了面,書生扶著自行車兩人去了后溝,繞到了王胡子的牲口棚后,二姐指著羊圈說:“這是我爺家哩。”就逶迤過圈,到一崖土墻前立住了,書生扎下自行車拿眼瞅二姐,二姐背對書生摳墻上的浮土,掰下一點雙指捏著慢慢碾碎,卻一句不語,書生說:“一到歇時我就來看你。”二姐不轉(zhuǎn)身,輕“嗯”一聲,又緩緩說:“啥時會歇?”

  “城里學(xué)校不一樣哩”書生走近二姐,“說是半月一歇。”

  二姐扭過身,低聲說:“讀書當緊。”一下一下碾著附在指縫里的土粒。

  書生近身過來握了二姐手,替她摩挲著掌心的土灰說:“你放心,我知道。”二姐臉上著了色,羞撲撲漾起一層紅,后來書生掏出書本,倚崖墻就著暮光畫起來,不一會兒,兩人牽手的淺影活在薄紙上,遞給二姐,二姐托在掌心,癡癡笑了。

  小木匠跟三叔學(xué)手藝有些年月,三叔被人邀去做活,他便相跟去,若平常村里有些細碎活計,便在家做,小木匠也來家里,可日漸的幾乎沒有活了,因興起煤礦沙場,人人手里有余錢,再逢紅白喜事須添桌置,便都去縣城買了新家具,花色也好,式樣也新,再個遷房蓋屋也舍棄了土房瓦頂,都改成磚墻平頂,無須搭梁溜瓦,都引來淘沙機器和專業(yè)的泥瓦匠。三叔雖有散活可做,奈何家道也落下去了,因此也便譴了小木匠回家,以后再不必相跟。雖有木匠技藝在身,也得去尋新活路,小木匠聽說不能再跟二叔,有些凄然,三叔三嬸對自己自是不錯,可心里真正撇不下二姐。他和二姐同歲,學(xué)藝這幾年,多半時間吃住在二姐家,是以早對二姐暗生情愫,可有礙于干弟這一層吧,小木匠從不敢做妄想。

  書生去縣城后,果然半月一來,兩人約好時辰擇地相會。這一天吃過飯二姐要出門,三嬸問:“大晌午的,干啥去?”“去南坡拾點皂角,回來好洗頭。”二姐回屋挎了荊條籃走了。

  二姐前腳走,小木匠來了,因不再學(xué)藝,近來已難得來三叔家了,小木匠喚一聲:“叔?”三嬸迎聲出來:“你咋來了,你叔不在,進屋。”小木匠放下一兜水果說是在縣城買的,見二姐不在,又問:“我姐咧?”“說是去南坡拾皂角了”三嬸回答著問小木匠,問他這那,他心里惦著二姐,和三嬸潦草說話,沒幾句就急匆匆抽身往南坡走,手在衣袋里捏著買給二姐的禮物——夾絲橡皮筋。那時村里女孩大都用紅毛線綁辮子束頭發(fā),那種綴彩的、有彈性的里面是絲絲縷縷的橡皮筋只有城里才興,小木匠路過縣城,特意買來準備送給二姐。

  途經(jīng)老廟,一路穿林攀藤來到那片野生的皂角叢前,皂角可煮食,可入藥,也可搗碎取其汁液凈手洗頭。皂林低低匍匐綿延著,蓬蓬勃勃的葉片間掛著鐮刀狀的皂角,已是暮秋時節(jié),大都失水干癟,褐紅色的皂片搖落在白石黃土間,小木匠在其中尋覓二姐身影。二姐隱在叢中,手提荊籃,撥開石子草叢撿拾皂角,那時雖穿著粗布舊衣,色澤灰暗,可掩映不住她的玲瓏身段,二姐不時屈膝觸地,細心查找,兩條黑辮前后悠蕩,其時鳥雀鳴叫清婉,繞樹弄聲不止,人影在花影樹影在輝映,小木匠看呆了,思緒仿佛被鳥雀銜走,愣怔怔瞧著二姐,正想上前,二姐卻直了身,曲臂把籃子勾在肘彎里,顧盼一陣,放下籃子,消失在一畔土峁后了。小木匠隨上去,兀自立在一棵樹后,眼前二姐和一人對視站著,流露出不勝嬌羞之狀,那人凈頭白臉,長身玉立,端的是好風(fēng)采!低首攜二姐伏在她耳畔悄聲說話,他們所站之地已沒了皂角叢,幾株高草遮住半邊身子,身旁一顆老樹枯滿黃葉,童童如蓋,罩在頭頂,小木匠心頭一緊,微微矮身拉拽一株皂角,枝莖上的短刺吃進掌心。他聽到書生說:“我有一件物什送給你哩。”二姐喜問:“啥?”書生從腰旁書包里掏出一個白色發(fā)卡,“這是我從伙食費里扣下的,每月省下一點,終于夠錢買了。”二姐接過來拿在手中反復(fù)細看,發(fā)箍溢光,如一扇半月,燦然生輝。書生親自持著給二姐帶上,箍在前額,夾于兩鬢,二姐愈發(fā)俏艷了,小木匠全看著眼里,覺得周身漸漸發(fā)冷,緊攥口袋里的手慢慢松了,這算什么呢,比那發(fā)箍可失色多了,原來她早有了心所許的人,癡想多年,似是多余,自己也只能叫她一聲二姐吧。端端直直地立著,放開了抓在手心里得皂莢葉,并不覺得手被扎疼,可竟紅了眼圈,小木匠輕輕拾腳下了土峁,像是怕驚擾了這一對戀人,把橡皮筋放在籃里的皂莢上,皂莢已滿半籃,一壘壘疊生出一片褐色的光,光里又多生出一片彩艷艷的色澤來……

  小木匠下到山腳前用衣袖擦干了噙著的淚,沒再去三嬸家,徑自離了再門。

                   六
對于二姐和書生的密會,三嬸已有耳聞,,是二嬸告知了她,二叔一次去后溝挖黃土,歇晌時蹲在溝堰上抽煙,一壁丈高的黃土崖上似有人影,便近前去看,后溝是一片荒地,森森立著幢幢土墻,村人若需黃土做活,便來此酌取。二叔遠遠地瞅見二姐和一個瘦身影在高高的崖畔上消失,回家便對二嬸說起,“我見二妮和一個人手牽手在后溝坡上說話哩。”“李家灣不是差媒人來提過親了嗎?”二嬸問,“聽說那家家底厚實著呢,管好幾個煤礦,手底下有幾百號工人,來頭大著咧。”二叔沒好氣:“他家是財大,可管啥用?養(yǎng)的孩娃你難道不知道是啥樣?”二嬸似有所思:“趕明兒去老三家問問。”

  轉(zhuǎn)了背,二嬸去找三嬸話家常,三嬸問:“李家灣那門親如何了?”

  三嬸嘆口氣:“人家是好人家,媒人上門三四回了,說一切不用操心,男方操持,給個準信兒就成,我和他爸思謀到今兒也沒個眉目,就先瞞著二妮兒,沒給她透露一星半點兒。”
“我聽說那家是這個?”說時三嬸偏一下頭。

  二嬸點點頭,“要說也沒啥大礙,我想的開,人嘛,不能好處盡占全了,你知道大妮兒尋的那樣人家,日子過得磕磕碰碰,我這心里沒一日消停過,如今二妮兒,哎……”三嬸說不下去。

原來早在幾月前,李家灣因開煤礦發(fā)家的一戶人家差媒婆來三叔家提親,他家兒子原和二姐一個班,早傾慕二姐好人才,畢業(yè)即讓家里譴人來說,可他卻是個偏頭,肥實如木樁的身材頂一個大頭顱,歪在右肩一側(cè),因這個缺陷三叔三嬸都有些猶豫。媒婆上家來說:“你家閨女真是修來的福哇,這一家管著李家灣多少個煤礦,你們再門鎮(zhèn)數(shù)不清的人在他手下攬活咧,他家在王家灣那是能數(shù)上頭一份兒的,牙縫里摳點肉末出來都能把你這幾間土屋整成金屋金頂了,閨女去他家上馬一提銀,下馬一提金,丁點兒活兒不得做,享不盡的福分。”來一次又說:“家里旺實,吃得好,這家孩娃是胖了些,頭有點斜歪,不過沒什么掛礙,也正因這一點,自知委屈點閨女,可身前腦后不得遷就閨女嘛。”饒是媒婆兩片嘴吐盡蓮花,三叔三嬸還是犯了猶豫事就擱下了。

  二嬸又說:“我瞧見二妮兒和人手拉手哪。”三嬸不知怎的竟莫名動了氣,待二嬸走后把二姐叫到跟前說:“你得空就往后溝南坡跑,你跑啥哩?”

  二姐:“我能跑啥,拾皂角,割草!”

  “別以為我沒瞧見,看你還敢往外跑?”

  “咋啦,還不叫人出門了?”

  “死妮子,你長點心眼吧!” 

          三嬸既沒同意李家灣的親事,也沒回絕,及至和趙有發(fā)生械斗后,三叔去村大隊理論,趙有早通過氣,三叔拖著斷腳躺在床上無人說理,氣他趙有倚勢欺人,就又和三叔提起了這門親,三叔說:“若真結(jié)了親,他趙有能有恁橫?”

  二姐一次和書生相會也把事情原委告知了他。不久后的一天晌午,一輛帶側(cè)座的偏三輪摩托車打聽著駛?cè)朐匍T,在自行車尚不多見的村子里引起喧嘩,騎車的是一個瘦臉中年人,偏座里的人身軀肥碩,大腦袋偏斜在一邊,灰皮摩托車吐著團團黑煙響天搶地地停在了三叔門前,街巷里吃午飯的人端著飯碗遙遙望著這個泊在巷口的稀罕物,兩人下車徑直進了三叔家,少頃,又去了趙有家,和趙有前后腳拐進三叔家。吃凈碗里午飯的人們顧不得添滿飯碗,都聚著摩托車看,又仰起脖兒看院里發(fā)生的熱鬧,那個偏頭挺肚的少年始終不言語,只聽那中年漢子掐著腰在院圍里對于趙有說:“他媽的,占了人家地還打人,你還有理了?”人們驚奇的發(fā)現(xiàn)一向驕悍的趙有不吭聲了,他那兩個逢事不饒人有理沒理都要掙三分的兒子只是立在門樓里探頭往里看,不敢進去院子里。在中年人馱著偏頭少年走后不久,趙有手提瓜果和白糖親自到三叔家去賠了禮,說一定退回占地,會找醫(yī)生給三叔醫(yī)腳,并聲稱不知道三叔是李礦長的親家,還說相鄰的那塊地不用操心會一并幫三叔犁了。此后,便常有一個肥臉凸肚的少年騎一輛偏三輪灰皮摩托車駛進再門,停到三叔家門口,再門人便知曉這是三叔新尋的女婿了。

  二姐卻愁悶起來,這少年每每登門必不給好臉色,時常借口出門,又被三嬸從后溝南坡尋到拉回家去。半月期到,卻再也不見書生來會,二姐等了又等,幾個月過去,書生似乎自此消失,未再露一面,二姐找同在縣城上學(xué)的村里好友捎口信給書生,亦不見回音。二姐漸漸恓惶起來,待媒婆又來提起婚事時沒想到竟病倒了,我一次去三叔家發(fā)現(xiàn)二姐臉色白的可怕,身子極虛弱,還出了一臉痘,問她,二姐只是擁被往里,無聲地哭。

  不久后,二姐竟下床走動了,臉上痘未消除,只是頗虛弱,那個偏頭起初在二姐病時來得也很勤快,隨后就漸少了,臉色有所好轉(zhuǎn)后二姐就提出要去外面做工,三叔三嬸不同意,二姐竟背著他們一人偷偷出了再門,搭上了王胡子的二兒子進城跑運輸?shù)能嚾チ丝h城,在縣城轉(zhuǎn)車不知去了哪里……

                   七
我哭得淚水鼻涕橫流,母親放下糞勺問:“你哭啥咧?”我撲進母親腰間,斷聲斷氣地說:“二姐,二姐,變成木頭啦……”

母親攬著我,緩緩說:“孩兒啊,你怕是再也瞧不見你姐了……”

  晚上去三叔家,屋里已聚滿人,三叔三嬸、陳矮子、小木匠、爸爸、二叔二嬸,所有人都默著,一燈如豆,罩下黃光,煤油似要燒完,燈苗扭扭捏捏,時舞時靜。還是墻角端著煙袋的王胡子先搭了腔:“李家灣的是年長些,可是入土?xí)r間不長,再說,這事也沒啥挑頭兒。”他旁邊一個須眉皆白的老頭說:“我這孩娃命不好,先我一步入土,可憐他來世一遭沒遇到個知冷知熱的,若能在那邊給他找個,也算我當?shù)臎]白待他。”

  爸爸說:“老三,你咋想?”

  三叔:“二妮兒這病早得了,起先看著臉白些,還尋思是好事,后來生了痘,尋人看病也沒查出個因果,這些年不在家,回來只說不礙事,誰承想……”

  三嬸:“二妮兒近些年在外邊可受苦了,想是早知道自己病不得治就躲外面不回來,回來幾次一聲沒給家里吭過氣兒,還回回給家里買東買西,臨走還留錢……”三嬸哭出聲來,“二妮當初不愿意李家灣的那門親,自己有要好的,我和他爸也沒狠意逼她,后來自己跑出去,回來落得這個樣……如今能給閨女配得這門親,也讓她不怨我些……”

  三叔說:“把婚事給二妮兒辦了吧。”

  三嬸矮在燈影里,耷下臉點點頭。

  爸爸對王胡子說:“大伯,你看這墳咋個合法?”

  “明兒個我就隨你老李叔和陳叔去李家灣,找人合計先起墓,這邊棺木你們須準備得當,晌午咱們在地頭會面。”王胡子一氣說完,煙嘴駐在嘴邊,愣愣地似乎想著什么。

  “一會兒我連夜趕回李家灣,明天一早就找好起墓的人手,不耽誤事,”陳矮子應(yīng)道。

  二嬸:“這一次為二妮兒說啥也得辦敞亮些,得跟村里嫁閨女一個樣,禮炮、響器每樣不能缺,讓二妮兒風(fēng)風(fēng)光光地過去。”

  二叔:“是這個理兒,家里沒給過閨女啥,這一次花多少錢都值。”

  王胡子:“明兒把幫忙的人找夠,我讓老大關(guān)了飯館回來搭灶做飯,老二開車尋城里嗩吶班拉回來。”

  二嬸又說:“我和大嫂去買香火、表紙和孝衣。”

  小木匠突然放聲說:“二姐的棺木做成,去李家灣算我一個抬棺的吧。”

  小木匠說完,一屋人又都默下來,壓得我和光鵬透不出氣來。

                  八
         翌日,三叔家就開始忙活了,母親和二嬸三嬸在屋里折黃表紙,城里尋來的嗩吶班不時試著響音,村里來幫忙的早已經(jīng)搭好灶臺,二姐躺在堂屋里,屋里圍滿了人,無數(shù)雙腿在走動,我剛進去就被人蒙著眼推出去,再進就被呵斥出來,那時我和光鵬還小,只顧跳進跳出看熱鬧,真覺得這是一場喜事了,看見出殯的紙馬紙車都覺得好玩,還偷拿了哭喪棒打著玩兒,奇怪二姐老羞在屋里不出門,及至在倉房里看到了棺材,我和光鵬才停止了打鬧。

  其時,我和光鵬玩累了,跳進了頭天小木匠待的放木板的的倉房,一摞原先碼放整齊的木板已經(jīng)被凌亂抽出放在條凳上,小木匠和三叔各持一頭,還有幾個村里的木匠在即將成行的棺材上描描畫畫,腳旁堆滿了毛刷和各種顏色的涂料,三叔耳朵上夾著鉛筆頭,弓身曲背一下一下推起刨子,嘩嘩有聲,不時有卷形的刨花跳上跳下,紛紛揚揚如同雪片飄灑,木板上有凸出的一塊樹瘤,刨子被磕絆,歇了嘴,三叔燃其一支紙煙咬在齒間,朝掌心吐口唾沫,重新拿起刨子,小木匠在那頭固好木板,三叔貓腰使個猛力,刨子吞下樹瘤,又吐出刨花陣陣……

  中午,灶臺上撂滿了油膩的空碗,諸人皆著孝服,花圈紙馬早有人擎起,上好新漆的棺木被村里幾個壯后生抬到堂屋門口,這時我仍沒見到二姐,只見眾人圍著棺木,二姐被人抬出來,我睜著往前看,棺木已然合起,幾個精壯后生弓身在棺木兩側(cè),小木匠身板瘦小,卻在最前頭。一切準備得當,突然嗩吶聲驟起,高亢而激昂,后生們齊齊直身而起,眾人擁著,去往李家灣了……

                 九
         多年后,南坡老廟具已拆建,嶄新的紅磚平房代替了黃土墻,迎送著十里八村的孩娃,我和光鵬也在這里畢業(yè)。北河發(fā)洪次數(shù)已極少,河堤已筑成水泥堰,保全了莊宅,淘沙場早不知蹤影,后溝黃土也漸少,村里限制村民再去取土建地……我和光鵬都長大了,重憶起年少種種總離不開二姐,才知三叔那時是為她找了一門鬼親,二姐的墓至今還在李家灣,和她合葬的也似得病而亡,也頗年輕,算是般配,我回憶我吃著冰棍去三叔家的那個下午,那是我最后一次見到二姐,其時她已死去,光鵬和奶奶守在屋里,我無意闖進看到了二姐,她原先發(fā)白長滿痘的臉已經(jīng)腐爛了,使我想起倉房里木板上未掉的黑色樹皮,破洞粼粼,干癟失水,年幼的我被嚇哭了,并沒想到這是我和二姐的永別,而那些木板也是三叔為二姐準備的棺材板。我至今未知二姐得的什么病,二姐走后,家里人誰也不再提起,仿佛她從來沒有存在過。書生離開后二姐黯然神傷,為逃婚悄然搭車離開再門,據(jù)說她去過全國很多地方,做過很多事,回來時便給家里捎帶許多錢,村里也傳些不好的風(fēng)言風(fēng)語,起初回來三叔便再也不愿讓你她出去,可不久三叔一次在外做工從高處摔下又斷了腰骨,因此從文中一開始三叔便是躺著床上的,就任由二姐了。我想她一定是知曉自己病況的,二姐離開再門回來的幾次中,明顯的少了活潑多了憂郁,臉色也愈發(fā)的白,臉上的痘也變成了黑褐色,家里人都問她是咋了,二姐只是搖搖頭說去大醫(yī)院看過了,不礙事,她一定是不愿拖累家里,我不曾想她幾年間承受過怎樣的煎熬和折磨,家里所有人都不知情,她竟在如花一般的青春年華里,裹著病痛直至面部腐爛,孤身一人,身死在外……

                  十
        行文至最后有必要交待一下書生,高中后他考上了大學(xué),至于當初他為何突然消失不見,現(xiàn)在想來竟極好笑,大姐告訴我,二姐在苦等書生沒回信的情況下曾徒步去了李家灣找到他,回來后就病倒在床,以為無礙,其時這時的病癥已初見端倪了。小木匠又告訴我,偏頭、書生和二姐在李家灣一個班級,三叔被趙有欺負,書生得知趙有正好在偏頭家所管轄的煤礦上攬活,便找到偏頭,偏頭早對二姐有意,說讓書生以后再不和二姐見面,答應(yīng)后自會去幫三叔……也是多年后,小木匠在對我講述時竟然啞然失笑了……
李家灣的煤礦還是開采地如火如荼,也依然需要荊條,卻極少人去南坡了,我卻喜歡經(jīng)常去那里走一走,特意找到那片皂莢林,多少年過去了,它越來越繁茂了,每到暮秋時節(jié),褐紅的皂角依舊熠熠閃光……

       注:本文取材于多年前發(fā)生在故鄉(xiāng)的真實事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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