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云,月光很好。
紫禁城內(nèi)一片漆黑,城門深鎖。偌大的紫禁城,了無人跡。太監(jiān)逃了、宮女逃了、甚至連守衛(wèi)皇城的侍衛(wèi)都逃了,逃得一個不剩。
李自成揚言,明天便打下紫禁城。
崇禎踏著月光上了景山,這里,可以看到整個紫禁城。
金碧輝煌的琉璃瓦上,鋪著一層淡淡的月光,慘白,白得蒼涼;瓦角的狻猊,在淡淡的月光里,沒有絲毫的祥瑞之氣。往日燈火通明的紫禁城,現(xiàn)在只有屋頂和地上落著慘白的月光,冷清、沉寂,像極了一座墳?zāi);蛟S,從某種意義上說,它已經(jīng)是一座墳?zāi)沽恕?/p>
慘白的月光同樣落在崇禎的臉上,給本來就冷若冰霜的臉增添了幾分寒氣。
登基這十七年來,這位努力的皇帝一直在努力地支撐著搖搖欲墜的大明王朝。他除掉了權(quán)傾朝野的魏忠賢,他解決了四次大災(zāi)荒,他抵擋了滿人的鐵騎,他也曾經(jīng)把三十六營打的落花流水、追得山窮水盡,他甚至把揚言明天要攻下紫禁城的李自成打成了喪家犬。是的,他一直在努力?山K究,他的努力也只換來了大明十幾年的茍延殘喘。
朕自登基以來,未敢稍有松弛懈怠,事必躬親,清理朝政,刈奸除惡,今奈何淪為亡國之君?這一夜,他在心里這樣問了自己無數(shù)遍,他也知道,自己沒有辦法回答自己,更不會有人來回答他。他仰頭把問題拋向蒼天。蒼天以沉默回應(yīng)。
莫說蒼天,就在一個時辰前,他鳴鐘召集百官,也沒有一個人來,一個也沒有。
他望著沉寂的紫禁城,陷入了沉思。表情依然冷若冰霜,只是現(xiàn)在又多了一層霧氣。
沒有人知道他此刻會想些什么,或許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些什么。此時他的腦子里怕是兵荒馬亂一片狼藉。
自己苦苦支撐的王朝,在短短的半個月內(nèi)便轟然倒塌。他的身心,大概也跟著一起轟然倒塌了吧。他為這個王朝傾盡了所有的心血卻也沒能逃脫成為亡國之君的命運。夏桀商紂因暴虐無道而亡國,周幽王因貪圖酒色而亡國,隋煬帝因剛愎自大而亡國。而他,勤政愛民、知人善任,卻也落得個亡國的結(jié)果!他一定想不明白,天理何在?天理何在?
灑滿月光的路上跌跌撞撞地跑上了一個人,伏倒在他身旁:“陛下……”之后,似乎就找不到任何適合的語言。這個人并不是朝官,只是區(qū)區(qū)的一個內(nèi)監(jiān),叫王承恩。
他沒有看王承恩,他要思考些什么。關(guān)于這十七年來的努力,關(guān)于他為這個王朝傾注的所有心血,關(guān)于努力與成敗之間的因果關(guān)系……對,他一定在思考些什么。
世界就這樣靜默著,仿佛所有的一切都停止了運動。
一個時辰、兩個時辰……
天變得更黑了,月光卻顯得更加蒼涼慘白。
一天中,最黑暗的時刻便是黎明前夕?珊诎颠^后,便是光明。
崇禎眼里布滿血絲,在這雙眼里,讀不出絲毫的感情,悲憤?無奈?不甘?沒有人能夠知道。唯一可以知道的是,這雙眼里映著白光籠罩的紫禁城;這雙眼里,不會再有光明。
那好吧。
崇禎慢慢解下腰帶,大笑幾聲,笑聲在沉寂的空氣間飄蕩開,寒徹人心,說不清楚有多么悲涼。大概,這就是亡國之音吧。
“朕涼德藐躬,上干天咎,然皆諸臣誤朕。”
拋下這一句話后,他拿著腰帶走向身后的那棵柳樹。
“朕無顏面見列祖列宗,死后自去冠冕,以發(fā)覆臉,任賊分尸,切勿傷百姓一人。”
這是他自縊之前的最后一句話,也是他為自己,為百姓所做的最后一點努力。雖無力回天,但問心無愧。
看著一直伏在地上的王承恩顫顫巍巍地點點頭,他把自己送進那一尺門關(guān),決絕地閉上了眼睛,和著慘白的月光墜入無邊的黑暗……
什么樣的努力,最終歸宿也還是那一尺腰帶;什么樣的努力,最終也只能塵歸黃土。
天剛破曉,李自成便迫不及待地沖進了紫禁城。
不一會兒,景山上的那棵柳樹,就被李自成的手下簇擁著砍倒。
從此,明朝不再。
崇禎和他所做的努力,最終也只是跟著景山上的大柳樹,倒在了兵戈中。
幾十年后,張延玉在《明史》上寫下了這么幾句話,給崇禎的——
“然在位十七年,不遜聲色,優(yōu)勸惕勵,殫心治理”
“慨然有為,刈除奸逆,天下想望治平。匪亡國之君卻有亡國之實,為亡國之義烈矣。”
“先帝英明神武,人所共欽,而內(nèi)無聲色犬馬之好,外無神仙土木之營,臨難慷慨,合國君死社稷之義。千古未有之圣主,宜尊以千古未有之徽稱。”
一位年輕的儒生讀到了崇禎的傳記,看到這幾句話,把書往桌上一攤,恥笑到:“如果真是這樣,又何必亡國呢?”
“年輕人,你在春天種下一粒稻米種子,秋天一定能收到米嗎?”一位白發(fā)斑斑的老者對儒生說。
儒生回頭看看這位老者,是書院里的園丁,姓王,識些書字,園林的護養(yǎng)也很有門道,將書院周遭的柳樹養(yǎng)得郁郁蔥蔥,所以大家都尊他一聲王老。儒生回答:“所謂‘種瓜得瓜,種豆得豆’,秋天自然是能收到米的。”
王老搖搖頭,說:“有可能遇了蝗災(zāi),把你的稻谷吃掉呢?有可能有了旱災(zāi),把你的稻谷旱死呢?也有可能是水災(zāi),把你的稻田都淹掉了呢?”
儒生自信滿滿地說:“有蝗災(zāi)可以治理,有旱災(zāi)可以興修水利以保灌溉,有水災(zāi)可以加固圍壩保護農(nóng)田。”
王老搖搖頭,說:“十里飛蝗,呼嘯而至,如何治理?連月大旱,江河干枯,水利何用?狂風(fēng)暴雨,決堤之災(zāi),圍壩能擋?”
儒生一時語塞。
王老低頭摸摸別在腰帶上的一尺白布,那白布很破舊,但書院里的人都知道,那是王老的寶貝。忽然,王老發(fā)出一聲長嘆,對儒生說:“你看看崇禎傳的第一句話是什么吧。”
儒生低頭將書回翻幾頁,看了看《崇禎傳》的開頭。上面的第一句話只有四個字——“嗟爾,明朝。”
儒生抬頭想問王老,卻發(fā)現(xiàn),王老已經(jīng)攥著白布走開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