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6年夏天的傍晚,我還在大槐樹下和大毛、二毛跳房子。
“大毛、二毛,吃飯啦!”大毛二毛的媽媽扯著嗓子喊,他們開始默不作聲,可他們媽喊的聲越來越大,他們只得回家吃飯。
我呆呆站在樹下,拿著跳房子的串兒,也準備往家走。忽然,一陣面香飄過來,朝我家四合院北面看,正是阿樂嬸家屋頂?shù)拇稛,我高興極了,阿樂嬸又煮面了!一路叫著:“阿樂嬸,我要吃面!”
蹦蹦跳跳地跑到阿樂嬸家,阿樂嬸看到我也特別高興,想摸摸我的頭卻停住——手上有面糊呢,她溫柔地笑道:“好好。”
“今天吃什么面嬸!”
“今天咱們吃肉臊面,陽陽喜不喜歡吃呀?”
“喜歡,喜歡!”
我拿著筷子,跟在阿樂嬸的屁股后面轉(zhuǎn),焦急等著面出鍋,肚子已經(jīng)咕咕叫了。阿樂嬸穿著格子藍的圍裙,我還不夠灶臺高,眼前格子藍晃來晃去,阿樂嬸添柴、切料、面下鍋、調(diào)味一氣呵成,很快格子藍不再晃了,而是阿樂嬸笑意盈盈的臉,狡黠的笑:“好了。”她刮一下我鼻子,按著我的肩坐在凳子上,立刻濃濃的肉香鉆進我鼻孔。我在成人懂事之前,都很疑惑媽媽做完菜為什么不刮我鼻子,是因為鼻子沒有刮過所以菜聞起來不夠香嗎?看著我狼吞虎咽的模樣,阿樂嬸總是說:“慢點兒、慢點兒,沒人跟你搶呵。”,有時阿樂嬸會自言自語:“阿德也喜歡吃這面呢。”
邊吹熱氣邊吃面,我已經(jīng)學(xué)會了怎樣把熱乎乎的湯面全吃到肚子里去。我第一次背著家里人來吃面燙得哇哇大哭,媽媽為此埋怨阿樂嬸不會照顧孩子,說得阿樂嬸低著頭啞口無言。后來我來吃面,阿樂嬸總是千叮嚀萬囑咐“小心燙”“多吹吹”,到現(xiàn)在我自己可以很順當(dāng)?shù)爻詼媪恕?/div>
阿樂嬸還會做拌面,有次炸醬面吃得我的白校服胸前黑一塊、白一塊,我媽把我從阿樂嬸這兒領(lǐng)走時,臉都綠了。隔天我媽在院子里洗衣服時念念叨叨:“這衣服泡了這么久都洗不掉,真是不知道帶孩子的辛苦啊!”院子里當(dāng)時洗衣服的大媽都聽到了。后來我很久沒再吃過炸醬面,央求阿樂嬸再做一次給我吃,阿樂嬸總是說:“等我做好呵!”半個月后她又做了炸醬面,變戲法似的拿出個圍兜,給我系在脖子上,我痛痛快快地吃了頓炸醬面,醬厚肉醇,那滋味現(xiàn)在走南闖北都不再嘗到。
我在阿樂嬸家吃的面不計其數(shù),有時候甚至一放學(xué)就往阿樂嬸家跑。周末不跟小朋友玩時,也會在阿樂嬸補鞋的攤上陪她坐著,和她說話。媽媽不喜歡我和阿樂嬸在一起,但她自己又沒時間常常陪我玩,下班又下得晚。爸爸在單位解決晚飯,我就常常蹭阿樂嬸家的飯。媽媽在面子上過不去,過年時總要硬塞一大袋白面給她。媽媽不常煮面,她的手又細又白,揉出來的面不如阿樂嬸的好吃。“你媽媽是拿筆桿子的文化人”,阿樂嬸這么說。
阿樂嬸其實也就三十出頭,笑起來眼角有微微的細紋。阿樂嬸不是北京人。說話不像胡同里的女人大聲。聽院里西面和東面的大媽們說,阿樂嬸是從南方嫁到咱們北京的,當(dāng)初是阿德一家住在北面。阿德是修鞋的,阿樂嬸剛來北京找工作,在胡同口問路,正好碰見阿德,阿德很熱心地幫了她找到出租屋,之后又幫了阿樂嬸不少忙,一來二去兩人有了感情,一年后就結(jié)婚了,阿樂嬸搬進了四合院。阿德說阿樂嬸煮的面好吃,阿樂嬸便天天給阿德煮。半年后阿樂嬸懷上孩子,阿德十分高興,逢給人補鞋就說:“我要當(dāng)?shù)玻啦,我要?dāng)?shù)耍?rdquo;西胡同、東胡同的人們都知道了,紛紛恭喜阿德,阿德每天喜笑顏開,補鞋十分賣力,人們都樂意找阿德補鞋。
懷了六個月后,阿樂嬸把廠里縫紉的工作辭了,每天陪著阿德坐在胡同口,阿德的生意越來越好,阿樂嬸和阿德合計著孩子生下來后開個面館,就叫“得樂面館”。地方都談好了,等孩子生下來就租進去。
天有不測風(fēng)云,阿樂嬸生孩子那晚,臘月隆冬,地上雪凍得打滑。阿德蹬著三輪車載阿樂嬸去醫(yī)院,一輛小汽車從岔道口沖過來,撞倒了三輪車。小汽車壓根沒停開走了,阿樂嬸昏倒在地,阿德頭被撞傷流著血,爬到阿樂嬸抱著阿樂嬸不停喊著“救命”,不知過了多久終于有人來了,把阿樂嬸和阿德送到醫(yī)院,阿樂嬸命大保住了,可孩子沒留住,阿德由于在雪地里凍傷加頭部撞擊,搶救了一晚再沒醒過來。
阿樂嬸醒過來后聽說阿德走了、孩子沒了立馬癡呆了,她掙扎著要跳樓。醫(yī)生護士死拉著她她才沒跳下去。醫(yī)生打了鎮(zhèn)定劑,一個好心看望她的街坊說:“阿德他爹還在呢,你死了誰照顧他爹,你才二十四,命還長著呢!”她聽了不說話,眼里涌出滿臉的淚。
醫(yī)藥費耗盡了開“得樂面館”的錢,還欠下一大筆債。阿樂嬸開始干丈夫的營生。有人說,阿樂的針線活不錯,補的鞋不比阿德差,阿樂嬸只是淡淡笑了笑。過了幾年,老爺子也走了,只剩阿樂嬸一個人。有人要給阿樂嬸說親,阿樂嬸也只是淡淡笑了笑。
正巧我是阿德叔去世那年生的,阿樂嬸有時看著我吃面,目光呆滯,自言自語:“阿德也喜歡吃這面……”,“孩子在的話,也像你這么大了。”
現(xiàn)在的我自己也有了孩子,我也會給孩子煮面。面條軟爛,營養(yǎng)容易吸收。我懷念阿樂嬸煮的面,它溫暖了我的童年,它寄存著思念,還有那個未開張的“得樂面館”,如果沒有那場車禍,阿樂嬸和阿德叔現(xiàn)在可能還在面館里忙活,他們的孫子也許有一個、兩個、三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