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蘇去之前,我?吹剿自陂T影里望著大虎的新房。
老蘇是圓塘村的老革命,貧苦農民出身,早年參加解放軍打過對越反擊戰(zhàn),據他自己說便是“死人堆里被扒出來的”,倒也很令人肅然起敬——至少我小時候畏過他——至今肚皮上還留著子彈穿過的凹洞。一到春末,老蘇便迫不及待的脫了單衣,握著茶杯斜叼著煙在村子里晃蕩,江淮的春夏之交雖不似北國肅寒,但4月初也確有些涼意,我初時竊以衛(wèi)國英雄都不懼小寒,但有一天察覺他踱到陰處時攥著玻璃杯的手便直哆嗦,彼時老蘇正和一群人大侃棋道,自然匆遽的無暇顧此,只是努力挺腰將那松弛的胸腹繃緊,肚皮上的勛章陷落在周匝的雞皮疙瘩中倒也頗帶幾分慷慨悲壯之氣。
老蘇那時總夸圓塘村風水好——皖中的村落大抵依河而建,圓塘村便是背山靠水,村里人又把田埂挖開,將延著村子的河水引到田溝里,整個村子宛若河中的小島,繞著一條綠絲帶,將外界隔開,圓河圓河,似乎也是“圓塘村”之由來。江淮雖不如蘇湖富庶,但圓塘村挨著“護村河”,土地肥沃,家家都有幾畝地,加之小一輩多在外務工,一年刨去各類花銷也都有所富余。
只有老蘇父子算是村子里的特殊存在,雖是農民卻沒有自己的地,據說早先也是分到田的,當年大隊選址蓋小學,老蘇在外當兵,他的兒子小蘇還在奶奶懷里,家里沒個主事的人,書記手一劃把他家的地給占了,如今只剩家門邊一小塊自留菜地,所幸父子倆都能做事,老蘇每年春末上山砍樹,平時在村子里給人打短工,每年正月待天氣轉暖兒子小蘇便拖著編織袋趕上往東走的汽車,一身蠻力再加上行伍出身練出的打架本事,小蘇倒也成了各個工頭爭相招攬的香餑餑,每到年底帶回的工錢總是老蘇在村里向人夸耀的資本。
按理憑老蘇的苦干和榮耀,在圓塘村早該出人頭地——打過仗不說,人也直爽,村里誰家困難二話不說出錢出力,上山砍樹總是最早上山最后回村的,打架也是個好手,甩開膀子幾個成年男人近不了身,但老蘇身上一直有些小毛病,這些年用藥不斷,又頗好面子借出去的錢從不主動要,久而久之欠下了一大筆債,兒子久勸無果一氣之下再也不管,近年圓塘村家家壘起了樓房,只有老蘇仍憋在三間小平房里,仿佛維納斯總不該有雙完美的手臂一般,圓塘村從村頭延著水泥路整整齊齊的碼著兩排二層樓房,一到老蘇這立馬陷了下去。村里老一輩都在背后議論老蘇是“濫好人敗家子”,想來風聲大約是沒有傳到他耳中,否則以老蘇的直性子定會找上門去理論。
日子雖然清苦但老蘇天生樂觀豁達,從未怨過天尤過人,十多年來倒也自得其樂,每日笑臉迎人。
直到那一年。
大約是三年前的冬天,只身闖東北二十多年的大虎回來了,膀大腰圓的大高個,墨綠色的軍靴軍大衣,說話拖著東北腔,舉手投足帶著豪氣,說話氣吐丹田,震的人耳朵嗡嗡響,有好事者打聽出大虎已在部隊扎下了根,此番回鄉(xiāng)一是給老娘蓋棟樓房,二是弟弟二虎娶媳婦,給兄弟撐臺。新屋動工、兄弟成家再加上衣錦還鄉(xiāng),大虎很是得意了一陣,上梁那天正趕上二虎接新娘回村,鞭炮從橋口一直放到村尾,大虎邁著外八步在門口張羅,看見村里男人就甩兩包中華,男人們接到煙趕忙塞進口袋,摸索半天夾出一根放到嘴上。富貴不還鄉(xiāng)如錦衣夜行,這回大虎的肩章可給他長足了臉,村里老少眾星捧月般圍著大虎,轟隆隆的爆竹聲似乎在宣告著圓塘村新勢力的崛起,晚上的喜酒塞滿了人,酒席間觥籌交錯喜氣洋洋,村里的幾個元老更是不住夸著大虎“能干”“有本事”“早就知道不是一般人”,正喝到意氣風發(fā)氣吞山河,角落里突然有個年輕人叫了聲“呀!老蘇怎么沒來?”酒席的喧嘩聲立馬靜了下來,大虎本紅脹的笑臉僵在了那里,臉色由紅到紫,又由紫再次漲紅,幾個后輩都不明就里,桌上的老人低聲告訴我們,老蘇當年教過大虎幾手,師父叫老蘇師父,后來兩人鬧了矛盾,互相指著鼻子惡毒的咒,終于到老死不相往來……談起陳年舊事,老人們都嘆氣搖頭,不知是在為大虎可惜,還是在可憐老蘇的境遇。
老蘇從那之后突然變了性,自大虎回鄉(xiāng)起就再也沒有去旁人家串過門,每回我路過老蘇家總能看到他那棟平房的老式木門只開一半,而老蘇則頹唐的蹲倚著門板,眼里望著大虎的新房一根一根的抽煙,門前滿是“黃山”煙盒。雖是晴天,但往門縫里瞥一眼仍是黑魆魆的一片,叫人瘆的慌。
也許是想起奔三的兒子,也許是下定心要住二層,前年剛入秋,圓塘村突然傳出一條消息——老蘇竟然蓋樓房了。
老蘇此番搭樓房雖不如大虎衣錦還鄉(xiāng)那般震動,但也迅速成了新聞傳遍了圓塘村——誰又能想到一輩子住在漏雨的破房子里的老蘇黃土埋上了脖子還蓋起了樓房呢?
這時村里人都說老蘇“長了良心”,終于“像個老子樣”了。
不久之后的一天,村里幾個老人在我家閑聊,有人談起老蘇的房子,繼而吹噓圓塘村家家住樓房,不料有個年紀最大的老太突然嘆了口氣,撇下嘴夸張的搖了搖頭:“唉,苦啊……債沒要回多少,六十多歲的人了去工地上干活……起先工頭嫌他老不肯要他,求著降工錢才留了他,人又老實,不會和別人一樣偷懶……唉,又要省錢,藥也停了,幾次看到他疼的嘴唇都紫了……也不知什么毛病,我們好心勸他總說是吃壞東西……”一屋人默然,我聽的心里涼的難受,看著她仍在喋喋絮叨,順手抓件外套出了門。
我心里煩躁,扯開步子繞著村子走,這一走竟鬼使神差的來到了老蘇門前,那天老蘇穿了件臟的看不出底色的夾克正里里外外的收拾,扭頭看到我伸開手臂沖我擺了擺手,我看著他又黑又瘦,眼框都突了出來,心下駭然,硬擠出笑臉,喊了聲“蘇伯伯好!”老蘇聽此那滿是皺紋的臉磨盤一般扭開,像極初冬枯澀的菊花,眉下的肌肉僵硬的吊起嘴角,沖我點頭一笑。
那是我印象里他最后一次笑。
老蘇的噩耗突然傳來是在去年七月,等我回到圓塘村時老蘇已經下了葬,囿于風俗禮節(jié)我隨父母匆匆在老蘇靈前供了三炷香,夜里回到家卻翻來覆去睡不著,心里揪的一陣一陣的疼,我索性套上外套站到陽臺上吹著冷風,不遠處老蘇父子的新房仍有光亮,小蘇孤零零的在自家的樓房前傴僂,白熾燈在空蕩的靈堂前晃蕩,煞白的燈光將小蘇的影子拉的冗長。
夜空一輪圓月,月光照在地上,像是撒滿了鹽。
我想起白天家里長輩們都說老蘇去的太冤,新房還沒來得及住進去這就撒腿走了?衫咸K一生多舛,去時家無余財,誰又知道這不是他最好的歸宿呢……
轉眼便是14年的清明,照例回村掃墓,我們一族人祭完祖下山,遠遠的看到小蘇佝僂著背挑著兩個籮筐低著頭彳亍,我看著他身后那綿亙的山在黯淡的夕陽中越發(fā)顯得陰冷,像老蘇臉上深刻的皺紋,又像黑色的鐵索,緊緊把人箍在這片沒有希望的孤島上。
我恍惚記起十多年前的清明老蘇也是這般孤身一人,不知幾十年后又會是什么人重復在那條窄窄的山道上……
但無論是誰,又有什么分別呢?
殘陽如血,半山腰一座孤墳,暗黃的招魂幡在風中呼啦啦的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