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都到家了,你怎么不把車直接開到家里?”
金波撫著副駕座圓圓光溜溜的頭皮說:“兒子,我們得再等一會,等家門口那些黑頭狗走掉才能回家。”
圓圓放眼望去,家門口守著數(shù)十個人,沒有狗。
“爸爸,他們怎么總是蹲在我家門口,咱是不是欠他們錢了?”
沒有,沒有。金波趕緊否認:“他們都是些賴皮,是村里最壞的人,咱欠什么人的錢都行,就是不能欠他們的,兒子,等你長大了,千萬千萬不能和那樣的人一搭里攪和。”
“敗興得很!”金波強調(diào)。
“黑頭狗”們于烈日下三三兩兩地蹲在金波家門口,他們見天都要上門討要上一年猴頭果的貨款,不達目的不甘休的架勢。黑頭叢里有一須發(fā)皆白的老人,他沒有隨大伙鉆進樹陰里,而是倚在金波家的綠漆大門上,直接與太陽對峙。很是顯眼,看得金波心驚。都是莊前莊后的鄉(xiāng)親,他們的難處他知道,自己的苦衷他們不了解。他也想早點把錢還給他們,落一個清明瓦亮的好聲譽。可是沒有辦法,他還得硬著心腸做些日子“老賴”。
金波從前在村里可是一個叫得響的“信譽人”,借了人錢物,說是初一還,決不拖到初二,答應(yīng)人家的事,自己再有多么緊急的營生,也要先把別人的事處理了?墒乾F(xiàn)在,情況有變,他成了村里最不受待見的“老賴”,生生把上一年的猴頭果貨款拖到如今。這種情況,就是在整個盛產(chǎn)猴頭果的誦經(jīng)山區(qū),也屬罕見。金波無奈,只能陪上笑臉,信誓旦旦地給大家許下一個還錢的日期,到時又拿不出錢,只好把還錢的日子再往后拖一拖:“一分錢能難倒英雄漢,這可是數(shù)十萬呢,大叔大爺兄弟姊妹們,我金波是個吃人飯干人事的,只要我還活在這個村里,一定少不了大家的,就請再寬限幾天吧。”金波不是英雄漢,就是勉強能算,也早給放翻。四十萬!
“等我緩過氣來,一定馬上還大家的果子錢。”金波保證:“一分不少。”
誦經(jīng)山常年干旱,萬物蕭條,經(jīng)濟水平十分有限。近年因種植猴頭果,聲名遠播,群眾的生活質(zhì)量也跟著大為改觀,銀行有存款,出門就坐車,有人甚至在城里買了房,村里城里兩頭跑。此果誦經(jīng)山獨有,個大肉厚,營養(yǎng)豐富,形貌卻極為丑陋,像極一個個長癟了的猴頭,因此得名,F(xiàn)在,猴頭果成了整個誦經(jīng)山最重要的生活內(nèi)容,人們張嘴必說猴頭果,出門必做和猴頭果有關(guān)的事。如果抽掉猴頭果,誦經(jīng)山將成一片空白,山不像山,人不像人。
在代辦猴頭果之前,金波是個老實本分的農(nóng)民;經(jīng)手猴頭果的代辦以后,金波就成了一個無利不往的商人。但金波覺得,自己從頭到尾都是那樣一個人,并無變化。金波平常快快樂樂,好像是個沒有憂愁的人。其實不,他煩心事多著呢,他的快樂是裝給別人看的,那些不順心的事擰成疙瘩被他生生咽進肚子里,自己消化。金波所有的煩心事歸結(jié)起來,就是簡簡單單兩個字:兒子。在兒子之前,他和老婆通力合作,一氣生產(chǎn)了四個女兒,如今四個女兒站在一起,已成一處“遠近高低各不同”的靚麗風景。金波的代辦做得風生水起,自家的猴頭果也經(jīng)營得有模有樣,光陰眼見著在村里扶搖直上。但沒有兒子,一切歸零,掙再大的家業(yè)也是扯淡。金波為這事愁得經(jīng)常吃不下飯睡不好覺,在人前人后也覺得短了半截。金波不怕“絕后”,他怕因沒有兒子在別人面前顯出“短”來——你看么,房前屋后,誰個沒個兒子?獨眼小強整天流著哈喇子,也沒耽誤他把兒子生下來;村前張登科的那個羊角風兒子,打光棍打了三十多年,誰想后來竟然找了個干攢的小寡婦,第二年就生下一個白白胖胖的兒子;緊鄰許大旺本來有兩個兒子,竟還不知足,說什么丫頭大了知道心疼人,決心再要個女兒,卻不料,又接連生了兩個兒子,許大旺愁得直呻喚,哼!狗日的是燒心得不成;最可氣的是已經(jīng)兒孫滿堂的周學章老漢,老婆在一次車禍中喪生,老漢不知從哪又領(lǐng)來一個灰不溜秋的老女人,據(jù)說已經(jīng)年過五十了,就是這樣兩個老棒子,一年后奇跡般地折騰出一個兒子,兒子也就得了,還心疼得不成成。憑什么他們都有兒子,獨獨自己沒有?金波惡狠狠地想。
隨著年紀的不斷增大,自家生兒子的希望越來越渺茫。但要兒子的想法,卻水漲船高,越來越強烈了。
在生完第四個丫頭后,老婆就做了絕育手術(shù),自家生兒子的愿望基本落空。但金波不死心,老婆可以不生,兒子必須得有!金波不顧老婆的反對,決定抱養(yǎng)一個兒子。
可是抱養(yǎng)一個孩子已經(jīng)很不容易,抱養(yǎng)一個兒子更是難上加難。
金波四處打聽可以抱養(yǎng)的男孩,這事不是那么光明正大,打問的過程因此顯得鬼鬼祟祟。如此折騰了兩三年,金波仍舊沒有一個兒子入帳。在村里,金波有個真正的“發(fā)小兒”,他叫劉其中,金波遇事總喜歡找他拿主意,劉其中也從不藏著掖著,無論好點子還是餿主意,總是無私地提供給金波。
“沒想到抱個娃娃這么難腸!”金波感嘆。
“現(xiàn)在人生得少,日子過得也好,沒人愿意費勁巴火地生個兒子再送給別人!”劉其中幫他分析。
金波絕望,失神望著公路上一大群散學回家的學生娃,臉痛苦的扭曲著。公路上的學生娃不知道金波的痛苦,快快樂樂地追打、嬉鬧。
“其實呢,抱養(yǎng)一個兒子也不是沒有可能,關(guān)鍵看你的路子走得對不對。”頓了頓,劉其中又說:“你想嘛,現(xiàn)在農(nóng)村家庭基本都是生一個兩個小孩,很少有人愿意多生,你只在這周圍打轉(zhuǎn)轉(zhuǎn)能打問出個結(jié)果?”
淤積在心頭的心事在臉上左沖右突,金波感到自己臉上疙疙瘩瘩很不像樣。但他顧不了這些,熱急巴火地追問好友,那該怎么辦?
“醫(yī)院里倒是有不少孩子,你應(yīng)該在那個地方琢磨琢磨。”劉其中點到即至,再不多說一字。
醫(yī)院里果然有很多孩子,男的,女的,丑的,俊的,壯實的,瘦弱的… …各種體相的都有,看著讓人眼饞。這些孩子有的躺在病床上,有的偎在母親的臂彎里,更多的還住在母親的便便大腹里,無懼風雨。無論他們眉頭緊鎖還是喜笑顏開,金波都覺得很生動,很招人喜歡,特別是那些“帶把兒”的男孩子。可惜沒有一個屬于自己,金波愁腸。
金波在醫(yī)院轉(zhuǎn)悠了三天,眼饞了三天,同時也絕望了三天。男娃兒一個接一個地降生,他們偏偏和他沒有半點關(guān)系,偷又偷不得,搶又搶不成。但金波確信他會有兒子。“必須的!”
兒子就是他的天就是他生命就是他活著的全部意義。劉其中說得不錯,醫(yī)院確實有許多“兒子”,可那都是別人的,他沒有辦法把他們轉(zhuǎn)化為自己的。簡直要命!
三天里,金波臉也不洗頭也不梳,他痛苦而又焦急地思謀著盤弄兒子的辦法,但是不等著手實施計劃,他又很快把自己給否定掉了。他只能看著那一個個活蹦亂跳的男娃兒降生,看著生了病被自己的親人帶來又帶去男娃兒一個接一個走掉。那些男孩,還沒來得及在他腦袋里多住一會,就像那長著翅膀的天使,一個接一個地飛走了,連個泡影也沒有了。
絕望了!金波想暫時放棄醫(yī)院這根稻草,他打算回去請教劉其中,討一個簡單易行的得到兒子的辦法。但是他又舍不得立刻離開醫(yī)院這個有很多別人的兒子,也讓他保有要一個兒子的希望的地方。決意要走的時候他像一個即將遠行的旅人,前前后后,左左右右,把醫(yī)院轉(zhuǎn)了個遍,看了個遍。
住院部后面有一大片空地,植有大量齊腰深的花木,甬道錯綜復雜,有如迷宮;居盟嘧o欄圈起來,兩旁隨意擱置一些木椅或石凳,供病人和家屬小憩、閑坐。金波每天都會來這逗留一會,一面大口呼吸清新的花木氣息,一面思謀盤弄兒子的方法,還要賊不溜的,觀察來這閑坐、玩耍的那些男娃。那些娃娃喜歡在甬道里追打、嬉鬧,冷不丁的,一個小小的身影就會從身邊呼嘯而過,不待看仔細,連個影子也沒有了。金波想,如果把自己一米七五的身子扔進這片花木里,照樣找不到。
此刻,金波一蹦老高,跳上水泥護欄,極目望著這片時有“兒子”出沒的神地?墒呛芷婀,真的要走了,金波的這一小小心愿也沒法滿足。林地靜謐,只有一絲兒風輕搖樹葉發(fā)出的沙沙聲,沒有“兒子”。神地不神。金波失望的跳下護欄,轉(zhuǎn)身欲走。他忽然覺得有什么東西絆住了自己的腳,低頭一看,是一個臟污不堪的孩子,他正抱住同樣臟污不堪的金波的腿叫爸爸呢。孩子叫圓圓,人長得喜慶,小嘴也滑溜,父母帶他來醫(yī)院看病,卻因付不起費用狠心扔下他跑了。
金波相信,這個圓圓是上天專意派給他的兒子,是他能撈到的最后一棵救命稻草。當他把孩子帶出醫(yī)院大門的時候,就感到孩子有點異樣,渾身顫抖,萎靡得沒一點精神。他不得不把孩子再次送回醫(yī)院,檢查的結(jié)果叫他大吃一驚,孩子病得不輕。
其時猴頭果款項已全部到位,金波自信能治得好圓圓,自信能拿得起全部費用。為方便給圓圓看病,也為了伺候四個女兒上學,金波在城里租了一套房子。每次帶圓圓上醫(yī)院,金波都會得意地拍著新買的轎車說:“兒子,別擔心,爸有錢,一定能給你看好病!”
圓圓的治療費用大得嚇人,見天就得交一次錢。一趟趟放療、化療下來,金波手里的現(xiàn)金倏忽間就給蒸發(fā)掉了。這還遠遠不夠,他不得不一次次從銀行取款,找人告借。而這些錢,似乎也不能保證把圓圓的病治好。圓圓的情況雖有好轉(zhuǎn),但他的頭發(fā)早已相繼離開了頭皮,還時不時的得上醫(yī)院復查、治療。但金波不愁,他現(xiàn)在是有兒子的人了,錢沒有了可以再掙,兒子沒有了可就沒什么指望了。
偏就在這樣的時候,村里風傳金波在城里買了車買了房,卷走大家的猴頭果錢逍遙地過上了城里人的日子。于是追討猴頭果錢的電話接連打進來,金波總是以果商還未付款為由支吾開。后來追得急了,他不得不開車回家“給大家一個答復”。
還沒等金波回村,消息早已傳開。所有還沒使上果子錢的果農(nóng)都攆了來,黑壓壓一片蹲守在金波家的大門口。這個情景金波早已料到,也做足了心理準備。躲不是辦法,只能面對。
停好車,金波朝債主們抱抱拳:“對不住了各位,‘任大騾子’不講信譽,今天推明天,這月拖下月,害得我跟著受夾板氣,我倒也無所謂,主要是大家使不上錢,耽誤了事。”
“任大騾子”就是猴頭果的批發(fā)商,大家都認識,經(jīng)年在金波家收購猴頭果,然后再轉(zhuǎn)手銷售給各地果商,讓猴頭果這種帶有誦經(jīng)山味道的水果走進全國各地。“任大騾子”事業(yè)做得很大,資金廣多。他因人長得高大,且又沒有生養(yǎng)過人,脾氣還壞,被人叫成“任大騾子”,他也不惱。作為一個買賣人,他大體上是講信譽的,一是一,二是二,不含糊。
自然有人不信,“少扯那沒用的,人家任大老板差這幾個小錢?人家早把錢給你,是你賴著不給大伙發(fā),拿著我們的錢買車買房過逍遙日子。你倒是說,我們的果子錢你到底給不給?”
“給!肯定給!等‘任大騾子’把貨款發(fā)來,我立馬分給大家。”金波掏出煙遞了一圈:“‘任大騾子’再有錢再神通再講信譽,他也會有三緊三松的時候,這不是趕上經(jīng)濟危機了嘛,比‘任大騾子’能耐得多的人說破產(chǎn)就破產(chǎn),‘任大騾子’還是比較能耐的,他沒倒,這錢早晚會給大家的,放心吧。退一步說,如果‘任大騾子’也破產(chǎn),大家的果子錢由我這個代辦來付——這樣總可以了吧?”
金波真誠又慚愧地保證:“決不會少大伙一個子兒。”有人立刻說,話雖這樣說,可總得有一個期限,不能讓大家為了幾個果子錢成年累月的攆著你的屁股跑,就算能,也放不下家里的大事小情,又一季猴頭果也馬上上市了。”金波掏出手機背過人打了個長長的電話,隨后就見他笑吟吟地向大家走來。
“‘任大騾子’還真不錯!他已經(jīng)答應(yīng)趕下月15號結(jié)清貨款,大家請放心,都請回吧。”金波說。
“走吧,多的都等了,也不差這幾天。”
“要是還弄不上,我們可不能再客氣了。”
“果子錢還從來沒有這樣拖過,真是要命!”
… …群眾失望之余,丟下這么幾句話,還是忿忿地走開了。
金波確實給“任大騾子”打了電話,電話內(nèi)容也確實和錢有關(guān)。經(jīng)濟危機這個十分遙遠的詞,在不覺然間一下子貼近了普通人的生活,“任大騾子”也未能幸免,周轉(zhuǎn)不靈,貨物積壓,資金鏈條咔嚓一聲說斷就斷。他動用所有關(guān)系,率先保證了果農(nóng)的貨款,然而自己的果品批發(fā)事業(yè)卻陷入前所未有的困頓。不得已,他向自己的所有合作伙伴伸出了求援的手,當時金波很慷慨,一下子支援了他20萬。錢不多,遠遠不夠“任大騾子”拯救自己的果品批發(fā)業(yè),但他已經(jīng)很感動了,抱著金波哭得半天出不了聲。
此番告急,金波原本就不指望“任大騾子”一次把借款全部還了,哪怕扔個三瓜兩棗過來,也好打發(fā)對果款如饑如渴的果農(nóng)。“任大騾子”確實有了難處,但他還是于下午就打來5萬,而上門討要果款的果農(nóng)有40余戶,真真的僧多粥少。擱往常,“任大騾子”出手大方,回回堪稱大手筆,區(qū)區(qū)5萬,眉頭都不帶眨一下。5萬不多,僅夠支付兩三家的果款,如果一次發(fā)完,可以保證對個別人的信用,但會失信于絕大多數(shù)人。孰輕孰重,金波還能掂得來,分得清。偏誰向誰都不是辦法,最好的做法就是一碗水端平,給每家每戶先給一點,以解“燃眉之急”。金波想。
15號一大早,催要猴頭果錢的村民早早就擁到金波家大門口死守,生怕落了后。金波平常住在城里,把偌大一個家交給一把大鐵鎖看著,他座落在誦經(jīng)山的家就像一座無人看守的空宅。大家也知道,金波平常住在城里,難得一見。但他今天一定會回來,把拖欠大家半年的果子錢還給大家,不然他真的沒法在村里活人了。
大伙盼星星盼月亮的伸長脖子等金波,早飯都沒顧上吃。金波家大門口黑壓壓站了一大片,人們一邊焦急的等待金波,一邊熱烈的議論此番貨款嚴重滯后的原因,太陽在人們的議論聲里越升越高,金波卻遠得連個影子也沒有,門鎖驕傲的把人們擋在門外。不斷有人架不住饑餓,紛紛跑回家吃飯,走前又喊來一個家里人“接班”,也有人給相熟的人留下電話,一旦有風吹草動,立刻電話招呼。債務(wù)面前,人人平等,攻守同盟正宜結(jié)成。
金波也惦記著這事,一早胡亂拔拉了幾口飯,就準備回鄉(xiāng)給鄉(xiāng)親們付款。車子剛爬上誦經(jīng)山下長達20公里的大坡,偏頭就看到圓圓再出癥狀,全身抽搐不止/。金波來不及多想,立刻調(diào)轉(zhuǎn)車頭,直奔醫(yī)院。一番緊張的檢查、治療下來,日頭早已偏西。對不住了,鄉(xiāng)親們——金波心說,等我熬過這一關(guān),做牛做馬服侍你們。
等到吃晚飯的那個鐘點,圓圓的情況才稍稍穩(wěn)定。與此同時,金波手里的貨款又減少了很多。沒事。金波安慰自己說:“我有兒子了!”這一段,金波總是用這法來激勵自己,看一眼圓圓煩惱頓消,叫一聲兒子精神百倍。金波四處求爺爺告奶奶又借了一點,這才驅(qū)車回村。
院門口的人大多已散去,但還有三五個聚成一團等待著。金波的車駛進人們的視野,人們立刻向他圍攏過來,不多會兒,便有更多的人從四下冒了出來,他們手舉白條,大聲吆喝地嚷著要錢,有人甚至當面說金波在耍賴皮。金波也不辯解,欠著錢沒還是事實,不容狡辯。
這一回,金波總算給部分果農(nóng)支付了部分果子錢,也部分維護了他已經(jīng)岌岌可危的信譽。每戶一兩千,不夠“塞牙縫”,僅僅是貨款的“渺渺之一”,但金波已經(jīng)盡力。不給是一種姿態(tài),給更是一種姿態(tài)。聊勝于無。盡管人們吵吵嚷嚷得不得行,可又不得不接受現(xiàn)實。他們埋怨金波不守信,但埋怨得又十分節(jié)制,生怕惹惱了他,真的卷走大家的果子錢再不露面,也怕下次使果子錢讓金波“格外照顧”,發(fā)放無門。于是大家軟聲軟氣地逼著金波許下下一次還錢的日期,然后拿起自己薄薄一疊錢各自回家。金波保證:“我就是不吃不喝,也會把大家的果子錢還掉的,一分不差!”
就這樣,金波一邊替圓圓治病,一邊艱難和果農(nóng)周旋,老賴的名頭越來越響。金波在村里,已經(jīng)獲得了最廣泛的不信任,金波不惱也不急,見人還是笑呵呵的。欠著大家的錢總歸是事實,伸手不打笑臉人,金波信任鄉(xiāng)親,也希望重新獲得鄉(xiāng)親的信任 。金波暗暗發(fā)誓,趕在下一個猴頭果銷售的季節(jié),一定還完所有的債,不然自己的代辦都沒法做了,代辦做不成,以后的日子就難熬了。圓圓的病忽好忽壞,金波自己都知道,短期內(nèi)還完所有債幾乎鐵定是一個懸而不決的疑案。
金波平日喜歡開車四處了解猴頭果行情,及時掌握最新果訊,以便更充分的做好代辦。無論走哪,只要圓圓的身體狀況許可,他都會帶上圓圓,他愿意把圓圓放在自己的視力范圍內(nèi),切實的感受他的存在。有兒子和沒兒子的感覺就是不一樣,他喜歡實實在在擁有一個兒子的感覺。實在“很享受很舒服”,盡管這個兒子已經(jīng)讓他背上了巨額債務(wù),和一個并非己愿的“老賴”身份。金波心情不壞,逢人就樂癲癲的撫摩著圓圓光光的腦殼說:“這是我兒子,圓圓!”圓圓很配合,總是及時而又響亮的叫一聲:
爸爸!
笑容立刻就會在金波臉上蕩開,沒邊沒沿的。
老婆一開始很反對金波收養(yǎng)圓圓,說如今時代不同了,生兒生女都一樣,自家的四個丫頭養(yǎng)活起來已經(jīng)不易,再整一個不明來路的娃娃養(yǎng)上,還是個病孩子,日子只會更難腸。金波反對:“再怎么說圓圓是個男娃,他管我叫爸爸!”老婆見他要子心切,而她又不能滿足他,就不好再說什么了,但當為給圓圓治病花去大把錢的時候,總是忍不住要埋怨幾句。金波很堅決:“就是把這個家花個底兒掉,也要把兒子的病治好。”老婆無奈。圓圓很懂事,在家總會主動和每個人套近乎,見了金波老婆就叫媽媽,叫一聲媽媽她的骨頭就酥了,再叫一聲媽媽她的心也軟了,慢慢她也覺出圓圓嘴里的媽媽和四個女兒的不一樣來,也就在心里接受了這個兒子。圓圓能清楚的分辨出大姐二姐三姐小姐,并摸透她們的脾氣,總是投其所好的盡力討她們的好,一嘴一個姐叫得順溜,很招人喜愛。全家漸漸接受了這個家庭新成員,覺得他本來就是他們不可分離的一個重要家庭成員,他們?yōu)樗耐炊,為他的樂而樂?/div>
鄉(xiāng)親們上一年的果子錢,總這么拖著總不是辦法。金波一面尋機會向“任大騾子”催要借款,一面想法籌錢給鄉(xiāng)親們還帳,同時還要照顧一家老小的吃喝拉撒。更緊要的是,圓圓的病,F(xiàn)在全家都在城里住著,既方便照顧圓圓,又可以借以躲債。城里的花費自不能和村里比,大得嚇人。因為債務(wù),全家連街也不敢隨便上,生怕給人捉住,出個門都要偷偷摸摸的, “狼狽得很”,根本不似傳說中那么瀟灑。有時惱了,家里人也會責怪金波幾句,金波也會想這樣的付出值也不值——圓圓長大了不認親怎么辦?圓圓的病看不好了怎么辦?圓圓的親人尋上門了又怎么辦?“任大騾子”還沒緩過氣,自顧不暇,根本沒法給金波落實借款。礙著金波的老賴名聲,能借到的錢越來越少,而果農(nóng)催要債務(wù)的情緒越來越高。越來越急。金波也不愁腸,或者說,金波愁腸的時候就會想到圓圓,他強努出一臉笑容,他信心十足地說:“我有兒子,什么也不怕!”面對如此內(nèi)憂外患,金波的底氣顯然已是不夠,但他依然興沖沖地帶圓圓四處游蕩,他自己管這種做法叫“苦中取樂”。
老婆的擔憂也在一天天加重:“為給圓圓治病已經(jīng)欠下一屁股債,我們拿什么還?”金波笑笑地說沒事,果園的收入再不成一年也能弄個十來萬,加上做代辦的收入也有小二十萬了,圓圓的病看得著的往前來,一定會好。
村里已經(jīng)廣泛流傳著關(guān)于金波的一個最新版本:說是金波為了生兒子背著老婆在城里包養(yǎng)了一個“二奶”,他用大家的果子錢給二奶另買了一套房子。如今兒子大了,紙已經(jīng)包不住火。金波倒也日能,大婆二婆都調(diào)教得服服帖帖,同在一屋檐下,卻能和平共處,互敬互愛,堪稱奇跡。
金波的“苦中取樂”已經(jīng)難以維持,是因債主們尋到城里他的“家”,并揚言要扣了他的車和房,給大家還債。如果不行,就向法院起訴。
金波討?zhàn)垼?ldquo;各位大叔大嬸兄弟姐妹,先饒我?guī)滋彀桑哿塑嚭头,我沒法生活,更難給大家還錢了。如果把我拘了,難道還能指望我老婆娃娃給你們還錢?”
大伙聽他說的有道理,但又不想放松警惕:“那你倒是說,什么時候能一總子把大伙的錢還掉?”
“十天以后!”金波信誓旦旦地保證。
十天后,新一季的猴頭果也即將上市,金波就是有日天的本事也不可能一次還完所有人的帳。大伙懷疑,金波指天發(fā)誓:“一定能!”
新一季的猴頭果即將成熟,長勢兇猛,收益“肯定差不了 ”。但金波卻在這樣的時候作出一個大膽決定,他要將自己正處在盛果期的20畝猴頭果園連同今年的果子一起賤賣40萬,用來還大伙的錢。
老婆反對:“你這樣踢倒江山以后不過了?簡直瘋了!”
金波振振有詞:“錢沒了可以再掙,果園沒了可以再置辦,但要是信譽倒塌了就再也扶不起來了!”
“你覺得你現(xiàn)在還有信譽嗎?不如索性往爛桿混,信譽不能當飯吃!再說了,誰過誰的日子,管得著別人嗎?”
“因為這樣,我才要在沒有爛到最壞的時候,趕緊扭轉(zhuǎn)過來。”
“這日子沒法過了!”老婆說著開始失聲痛哭。
老婆最終沒能拗過金波,說干就干,金波帶著圓圓四處找買主。雖是賤賣,40萬畢竟不是小數(shù),村里光陰最最殷實的人家面對此數(shù)也會發(fā)怵。更何況,果園里的猴頭果已近成熟,那才是火燒眉毛的要緊事。大忙季節(jié),家家都在忙,自家的果子都顧不過來,一下子再接手 20畝,雇不到人手,只能眼睜睜看著果子掉在地里,壞在地里。事實上,金波的20畝猴頭果已然成了一塊燙手山芋。
金波一連轉(zhuǎn)了幾天,也沒找到一個合適的買主。倒是也有人表示愿意接手,但資金不能一步到位。這在金波決不能通融,沒有緩和的余地。于是談崩,不想后面連談的機會也沒有了。
金波苦惱。
老婆見縫插針地勸說,就算一定要賣果園,也要等這茬果子下掉以后再賣,去年冬天一老板出50萬都沒賣,現(xiàn)在這樣賣,就等于給人家再送一年的收成,還貼著錢。當下最主要的是趕緊找人下果子,不能讓果子爛在樹上。
金波卻說:“一個都不能下!”
金波的果園到底沒能順利脫手,而約定的還錢日期卻在一天天臨近。沒辦法,金波只能找劉其中討主意:“好老哥,怎么辦。”
“事也不難!”劉其中先給金波吃了一顆定心丸,然后拈著胡須慢條斯理地說:“你這么著急慌忙的要賣果園,價錢上一定要打折扣。不如先以承包的方式把果園承包給山下失農(nóng)民,有合適的買主再賣不遲。”
末了,劉其中又追上一句:“咱丑話說到前頭,我可是無利不起早。”
金波忙不迭的點頭答應(yīng),一定,一定。
金波要賤賣果園給大家還債的消息已經(jīng)在村里傳開,這讓先頭那些攆上門追要果子錢的村民稍稍有點過意不去,是他們硬逼著他做出這號賠本買賣的。一念間,大家忽然覺得,金波其實不是那么可恨。
過了兩天,劉其中就帶過話來,山下有人愿意接手金波的果園,承包也行,轉(zhuǎn)讓也行,但付款方式等諸多細節(jié)還需仔細商議,他將作為資方的全權(quán)代理人與金波商談。心頭那座大山即將被鏟平,金波高興,抱住圓圓親了又親。
“你要是真敢賣了果園,我們就離婚!”老婆發(fā)狠說。
金波不理,抱起圓圓就去拿車。
現(xiàn)在,兩個昔日好友坐在一起,就金波果園的轉(zhuǎn)讓事宜進行商談。依著劉其中的意思,買主一次拿不出那么多現(xiàn)錢,在簽定協(xié)議時可預(yù)付30萬,剩余10萬等賣了果子一次付清。不管最后雙方以怎樣的價位成交,都得由賣方,也就是金波支付給他百分之五的中介費。
金波答應(yīng)得爽快,好。
協(xié)議雙方知根知底,商談一點不費事,劉其中拿出早已備好的協(xié)議書簽字。簽好字,劉其中轉(zhuǎn)頭問金波:“把果園賣了,以后的日子你就不過了?”
“怎么不過?我是有兒子的人了!”金波得意地說。
劉其中啞然。
停了停,金波讓劉其中透露一點買主的情況,劉其中含糊,說字也簽了,押也畫了,就算是他自己買,金波也不能再反悔了。
金波嬉笑:“不就一張破紙么,防得了君子,防不了小人。”
“你敢?”
金波壞笑:“有什么不敢的,誰不知道我是老賴。”
劉其中笑,金波也笑,哈哈哈。
突然,一陣急促的電話鈴響,是久沒音信的“任大騾子”。還沒等對方說出一句話,金波已經(jīng)滿眼是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