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噼里啪啦”的鞭炮聲把青石嶺的每一塊石頭都要炸酥了。
敢情還真見水了?!
百來戶人家傾巢出動,孫來運家還算寬敞的院子便吃不消了,像氣球一樣鼓鼓囊囊起來。擠得那些好事的娃小子猴一般滋溜溜爬上了墻頂,竄上了樹梢。
青石嶺清一色的“貧下中農(nóng)”,日子雖苦,一輩輩下來倒也相安無事,逍遙自在。青石嶺土薄,還要看老天臉色,倒也能將就著填飽肚皮。真要說缺啥,那就是水。青石嶺多見石頭少見樹,別說樹,就是草也得聽村人的安排。但凡有點土的地方,哪有莊稼來得金貴。越是這樣,水越是一年年的玩起了捉迷藏。青石嶺越來越名符其實。還好稀稀拉拉的頂著幾棵整年半死不活的樹,頭上有毛不算禿嗎?删蛻{這幾根毛也留不住多少土,幾滴雨。一天不吃飯興許能湊合,一天不喝水怕是誰也沒那個能耐。于是,去嶺下尋水就成了每戶人家一天中的頭等大事。往往要花去一個整勞力半天的光景,而且早已累個半死。雨天還好說,“嘩嘩”來一陣,就有幾眼細(xì)得跟麻線般的泉水打石縫里擠出,老老少少便大擔(dān)小桶,大盆小罐的忙活,過節(jié)一樣熱鬧。這樣幸福的時刻來得突然走得也突然,許多小年輕便總抱怨老祖當(dāng)初為啥把家安在這鬼地方。那些個胡子拉碴,臉如樹皮的就乜斜了眼:“別盡說沒用的,知足吧。有能耐就拿這些閑力氣鑿眼泉出來。”
說者無意,聽者有心。孫來運爺仨就教上了勁。不過爺仨雖然是碾盤碰磨扇——實打?qū)嵉闹,可動機(jī)卻不僅僅是被水折騰怕了這么簡單。
孫來運的兩個兒子都跟蠻牛似的,蠻牛的爹自然更不簡單。爺仨往那兒一杵,硬邦邦的青石嶺也抹冷汗呢。來運媳婦干瘦干瘦的,就如嶺上的土地,戳開土皮便見骨頭,咋就生了這一對鐵疙瘩出來?私下里婆娘們總愛拿這嚼舌頭。僅管爺仨老早就把院子拾掇得結(jié)結(jié)實實,可大牛二牛兩兄弟二十大幾的人了,還是沒有哪家姑娘肯翻翻眼皮。倒有不少尖牙利齒地瞅著黑炭一樣,一疙瘩一疙瘩肉蛋蛋的兩兄弟打趣:“犁地是好手,做男人,怕呢。”
孫來運眼瞅著跟大牛一般大的都有了仔,跟二牛一般大的也都有了對茬,心里貓抓似的。別家有的咱都有,兩兒子五大三粗使不完的勁,莊戶人家圖個啥呀?孫來運搞不懂,大牛二牛更不懂,他們的娘連院門都不好意思出了。
一整個冬天都聽得見孫來運家“叮當(dāng)叮當(dāng)”不停,還不時“轟”一聲悶響,震得窗玻璃“嘩嘩”的。再瞅一車一車的碎石屑不斷地下了門前小山溝,村人清楚這爺仨鼓搗啥了,不免又拿這做了茶余飯后的笑柄:“多少輩了,誰敢打過這算盤?想是這三頭蠻牛當(dāng)真有勁沒處撒嘍?裳鄢蛑∩綔侠锏乃槭骄墼蕉,幾乎就平了,村人也才清楚這爺仨鐵了心與青石嶺較上勁了,卻沒一個人對這抱一絲幻想。但孫來運爺仨依舊不見絲毫懈怠,越干越起勁,似乎鑿?fù)诘牟皇蔷,而是兩個水靈靈的大姑娘。沒有理由泄勁,這可是事先請“半仙”孫二瞎,來運的親弟,大牛二牛的親叔給反復(fù)看過算過的。孫二瞎說他早就看出大哥這院子是塊風(fēng)水寶地,全村就這一塊好地方,全讓大哥給占了。以前大哥打死也不信這一套,還直嫌他不務(wù)正業(yè),所以他也一直不敢講。要不是大哥尋上門來,還不知要憋多久才道出這天大的天機(jī)。臨了又故作神秘地說這不光是一眼井這么簡單,更是大哥家的財源。
聽二弟這樣講,孫來運眼睛一亮一亮的,就是不懂這財源是啥意思。孫二瞎便低頭附耳一通。孫來運嘴巴就張得老大,半天也合不上。當(dāng)真是兩全其美,不,三全其美。有水,就有錢,青石嶺最缺啥?這樣一來,還愁啥媳婦?不擠破門框才怪呢。就恨這腦袋瓜子開竅開晚了,孫來運爺仨希望滿滿的,玩命的折騰。
小年前一天臨近午飯的時候,隨著大牛一陣結(jié)結(jié)巴巴別的咋呼,果然就有水汩汩的從井底冒了出來。大牛顧不得石屑扎嘴,趴下就灌,那姿態(tài)活脫一只井底的大蛤蟆。
祖祖輩輩不敢想的事。乖乖,足足有二三十米深吧!也就這三頭蠻牛!村人無不驚奇慨嘆,甚至還有人抹起了眼淚。其實,最感到驚訝的人是孫二瞎。當(dāng)初他答應(yīng)大哥是有私心的,戲弄的成分多了點,想報復(fù)一下大哥一直對他的不堪。反正爺仨有的是力氣,又是冬閑,指不定就弄出一件“前無古人,后無來者”的大事。也真是被水給嚇怕了,沒成想死馬當(dāng)活馬醫(yī),還真他娘的來奇跡了。也該著大哥一家翻身,也該著自己又一次揚名了。
孫二瞎的喜悅的確不亞于大哥一家。他雖跟孫來運一個褲襠里掉出的,身子骨卻是天與地的差別,打小就干干巴巴,體弱多病。爹娘瞅小兒子這般光景,就從牙縫里擠出了點碎銀子,供他念書。不指望他光宗耀祖,能湊合著混個公家人,不動力氣就行了。誰知這小子雖然弱不禁風(fēng)的卻不是念書的料,還整天的逃學(xué)曠課,惹事生非,弄得全家人一會也不安生。既然他不求上進(jìn)又屢教不改,初中沒上完就被學(xué)校遣返回家了。用學(xué)校的話說:別再糟蹋你爹娘的血汗錢了!用爹娘的話說:就是個小姐身子丫鬟命!好歹爹娘給他湊合了一門親事,總算死也瞑目了。誰知死皮賴臉求來的媳婦竟也是個坑人的主,過門不幾年便一命歸西了,只給他留下了個丫頭片子。幸虧有大哥接濟(jì)著,爺倆才不至于淪落到討飯的地步。
大哥一家子也不好過,也不能時時都能照顧到,而且也受夠了嫂子的白眼。孫二瞎好賴也算是村里的文化人了,加上他鬼點子又多,就整天琢磨啥事既輕省又能來錢養(yǎng)家。抓沒了頭發(fā),撓皺了腦門終于想起了一個人。因為一出娘胎就大病沒有小病不斷,爹娘便經(jīng)常帶他去找?guī)X后一個號稱“全鎮(zhèn)第一仙”的人。去地次數(shù)多了,也給小小年紀(jì)的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這人了不得,既能給人算命治病,又會驅(qū)鬼神看風(fēng)水,無所不能,所以“第一仙”的稱號也不是空口而來的。幾乎天天都有人登門相求,也不乏開小臥車的。
孫二瞎暗下決心拜師學(xué)藝。然而在“第一仙”這里還沒有先例,關(guān)鍵是這套把戲他自己心里最清楚?梢步(jīng)不住孫二瞎三天兩頭地往這兒跑,來了就里里外外的胡亂拾掇,倒也給他騰出了不少時間精力,安心地接待“客人”。久而久之,竟也動了心。想想自己一把年紀(jì)了,子女又都不在身邊,咋說這也是一門學(xué)問,“第一仙”不是無緣無故叫響的,真就這樣失傳了,的確怪可惜的。于是“第一仙”便破了例,悉數(shù)把自己平生所學(xué)毫無保留地傳給了看上去還算有“慧根”的孫二瞎。
只一年,憑著喝了幾年的墨水和小聰明,孫二瞎便學(xué)成功滿。某個深夜,酣睡中的村人驀地被一陣瘆人的尖叫聲驚醒。好端端的孫二瞎忽然就莫名其妙地瘋了。一連幾天都衣衫不整,跌跌撞撞的滿村里亂竄,口中還念念有詞:“我是某山某廟的某某仙,想借孫二之體在此為民眾消災(zāi)解厄,保一方平安。”起初村人以為孫二瞎純粹就是犯神經(jīng),可沒想到他一會“撲通”實打?qū)嵉厮ぴ诘厣峡谕轮啄,一會又猛地爬起,來回的折騰,才懷疑他真的被某某仙附體。用村人的話講就是“孫二要出山了”。
半月過后,孫二瞎不治而愈,也進(jìn)一步證實了村人的猜測。于是,孫二瞎選了個黃道吉日,在堂屋內(nèi)供上某某仙神位,擺開香案,過起了他夢寐以求的“神仙”日子。
有賣的就有買的。一開始自然是本村及鄰村的居多,眼前有個現(xiàn)成的,何必要翻上幾座嶺去找“第一仙”呢。別說,孫二瞎還真就唬住了幾個。一傳十,十傳百,很快竟也有了幾分名氣,人稱“孫半仙”。因他自打干上這行,平日里講話也就跟來神時一個模樣,又送一綽號:孫二瞎。不知咋的,這“半仙”沒叫開,綽號卻響了起來,方圓十幾里誰不知青石嶺有個能掐會算的“孫二瞎”。孫二瞎雖有些郁悶,倒也不覺得難堪。心想:愛咋叫咋叫,有事時還不照樣恭恭敬敬的求俺。說白了,還不是眼紅俺這大門不出,張張嘴就能養(yǎng)家的本事。
孫二瞎的“神仙”日子雖遠(yuǎn)不及他的師傅,但好歹也能讓爺倆吃上飽飯了,再不用腆著臉去求大哥了。數(shù)年后孫二瞎的丫頭長大成人,竟也出落得水靈靈,精神神的,早已讓嶺外的“大戶”人家搶了去。都說深山里出俊鳥,可青石嶺不同啊,平日里洗個澡都難,這閨女咋就嫩白嫩白的,一掐一股水的招人喜呢?從此,孫二瞎才算是真正苦盡甘來。
人越活得起勁就越來財,越來財就越活得起勁。孫二瞎也不例外,何況是這樣一個不流一滴汗,不動一分力就能要吃有吃,要喝有喝的美事。孫二瞎再不為一日三餐犯愁,他的“神仙”癮更是越來越強(qiáng)烈。師傅已過世多年,這一帶也早已是他的天下,“第一仙”的稱號遲早會落到他的頭上。然而青石嶺就是個兔子不拉屎的地方,并且山路彎曲陡峭,遠(yuǎn)處的或真正有錢的大主,鮮有人來。孫二瞎覺得還是名氣不夠響亮,一直苦于沒大事可做,沒人替他宣傳。剛巧大哥來求他挖井的事,他眼前驀地一亮,終于看到了希望。僅管很渺茫,但青石嶺這鬼見愁的地方要能掘出泉眼,那還不是比天還大的新聞?暗暗高興的孫二瞎便應(yīng)了大哥,煞有介事的滿院子里認(rèn)認(rèn)真真地比劃了一通,定下了方位后,又給大哥爺三個狠狠打了一劑強(qiáng)心針。只是做夢也沒料到,這三頭蠻牛一個冬天就把青石嶺改天換地了。孫二瞎如愿以償,揚名力萬就在眼前,能不比他大哥一家還樂?
村人越聚越多,院子都要爆了?蛇@會在孫來運爺仨眼中,分明就是白花花的票子一個勁地往院子里涌,再多也不嫌。這樣的開天辟地的大事,怎能不驚動村委一班人馬。村長親自率領(lǐng)著來道賀:“來運,你們爺仨這是給咱青石嶺干了件破天荒的大事啊!讓俺們都覺得羞人啊!你等著,過兩天就給你們家送面錦旗過來,要敲鑼打鼓的好好熱鬧熱鬧,咱青石嶺太他娘的喜見這玩意了!”
聽完村長呼天搶地的一番話,孫來運卻不感冒,摳摳腦門“嘿嘿”一笑:“村長,俺家可受不起這。俺爺仨這樣拼命其實也是想尋條活路,也算財路。”
“啥?財路?”村長一時竟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了。滿當(dāng)當(dāng)?shù)囊辉喝艘?ldquo;嚶嚶嗡嗡”的似捅了馬蜂窩。
“俺尋思著,這水要收錢呢。不過,價錢還沒定準(zhǔn),”孫來運臉紅口吃,“俺們挖這眼井,太遭罪了。”
大牛二牛指著墻角的一堆破銅爛鐵嘟囔:“別說手磨了多少血泡,光這釬子錘啥的不知爛了多少呢。”
村長的臉色轉(zhuǎn)了一百八十度,稍后勉強(qiáng)擠出一絲笑,說:“也是。來運,你就當(dāng)著大伙的面說個價吧。”
村長開口了,孫來運爺仨卻又沒了主張,你看看他,他瞅瞅你,最后把眼睛齊刷刷投向了一直默不作聲的孫二瞎身上。這事來得突然,盡管當(dāng)初是這樣講的,但也純粹是為了給這三頭蠻牛點動力。他眼里哪會見的別人有這好事,雖然是沒少接濟(jì)他的大哥。孫二瞎瞅大哥爺仨盯著自己不放,一時也沒了主意,只好把頭扭一邊,抓耳撓腮的想對策。誰知孫來運爺仨這會好像突然就不一般的機(jī)靈了,齊聲喊道:“五毛,就五毛一擔(dān)吧!”
“五毛!一擔(dān)!”村長的下巴都掉地上了,“來運啊來運,你們爺仨想錢想瘋了吧?”
孫來運訕訕地:“不貴吧,五毛錢能買啥呀?咱這水可比油都金貴啊。”
大牛二牛結(jié)結(jié)巴巴地附和:“俺們累死累活,沒日沒夜地鑿?fù)诘哪菚銈冋l來幫俺們端過一锨土,搬過一塊石?瞅著見水了,就都,”
“這倆熊孩子,說啥呢?”孫二瞎沉不住氣了,“又不是別人緊趕著你們挖的,還要收錢,鄰居百舍的咋好意思張得開嘴?你倆想打一輩子光棍?就當(dāng)是給村人做善事,積功德了。”
“好歹還是念過書的孫二同志明事理。”人群又“嚶嚶嗡嗡”起來。
這下,孫來運急了:“弟,你啥意思?當(dāng)初可是你教俺的,這會咋又充好人了?”
事情既然到了這個地步,索性就鬧開得了,于是孫二瞎?jié)M臉委屈地說:“大哥,俺給你看的不假,沒讓你收錢啊,咋賴到俺頭上了?”
“你!”來運氣急得臉都紫了,“不管你葫蘆里賣的啥藥,這事就這么定了。就算你來打水,也不能少拿半分。愛喝不喝,反正也爛不掉。”
“大伙瞅瞅,這啥人啊?老實的不化魂。”孫二瞎沖著滿院人連連搖頭嘆氣。
村長瞅著這三頭蠻牛是吃了秤砣鐵了心了,不想再費口水,手一揮扭頭便走。孫來運媳婦端著瓢井水追了出來:“村長,您嘗嘗這水,甜著呢。”
村長頭也不回地說:“甜,肯定甜,怕喝進(jìn)肚里就變苦嘍。”
一件青石嶺有史以來的大喜事,隨著人群的嬉笑怒罵不歡而散。孫來運爺仨非但沒有因此而讓錢袋子鼓起來,沒有讓兩個兒子脫掉“光桿司令”的帽子,反倒與村人憑空生了許多間隙,兄弟也有了隔閡。五毛錢,對于這個幾乎與世隔絕的青石嶺人來講,或許不見得有多重,但一年下來算算也是筆可觀的開銷。這眼“奇跡”造就的井,并沒有給青石嶺帶來絲毫改變,卻平白多了幾分無奈。然而經(jīng)此一鬧騰,孫二瞎早已是聲名遠(yuǎn)播,整日里忙的不亦樂乎,讓人眼熱。尤其來運爺仨更是妒火中燒,也只能是疥蛤蟆咬牙,窮發(fā)恨。
青石嶺依舊重復(fù)著它的日升日落,貧瘠荒涼,只是村里的姑娘再不愿窩在這缺水少糧的石頭堆里了,更不用說外村的姑娘嫁進(jìn)來。沒多久,青石嶺成了實至名歸的光棍村。如果不是孫二瞎,青石嶺大概早就被外面的人拋在腦后了。
又是數(shù)年過去,青石嶺的光棍們勞作之余無所事事,晚上更是在床上烙餅般的折騰,只有把多余的氣力對著滿嶺的石頭撒泄。忽然就有那么一天,天降一個大喜訊。政府決心要把全縣所有如青石嶺般的村子,悉數(shù)遷到山下能活人的地方,青石嶺更是首當(dāng)其沖。光棍村的光棍們無不歡聲雀躍,每個人都像舉行告別儀式似的把自己擼了個精光。而大牛二牛兩兄弟卻表現(xiàn)得出奇的平靜,想是比較他人,兩兄弟已是“資深”光棍,就算搬到皇帝老子跟前也沒多少指望了。兩個兒子已是心如死水,但孫來運也實實丟不下這座結(jié)實的院子,更舍不下這一眼清涼甘甜的井水。一聽到要搬遷,蹲在井邊哭鼻抹淚了幾個晚上。牛倔起來幾個大男人也拉不住,更不用說跟三頭蠻牛一樣的爺仨,這倔起來,幾列火車也拽不回。村長雖無計可施,倒也想起了一個兩全之策。往后這青石嶺怎么也得有人看護(hù),綠化造林的水源還得靠這眼井。關(guān)鍵這爺仨倔是倔,可為人實誠,要沒人挑撥,更不會出啥歪心眼,又一身使不完的勁,這差事非他爺仨莫屬了。
村長自以為解決了一個本不應(yīng)該出現(xiàn)的,還這樣棘手的問題,幾天都沉浸在孫來運爺仨的千恩萬謝中。月上嶺頭,孫二瞎趁著月色拎著兩瓶老窖摸進(jìn)了村長的院子。
孫二瞎把酒往桌上一墩,村長用眼角的余光迅速掃了一下,說:“喲,大仙來了,稀客啊。”
“村長,瞧您這話講的,見外了不是?”孫二瞎瞇眼呲牙,“聽說大哥家不想走,您還打算讓他們做護(hù)林員,真的?”
“這么快就到你耳朵了!你還真的是能掐會算。”
“可別笑話俺了,”孫二瞎依舊瞇眼呲牙,“村長,俺就不跟您繞圈子了,其實咱村最不想走的是俺,最不應(yīng)該留下的就是俺大哥一家。”
“呀,你這話俺就真不懂了。你說全村人恨不得明天就離開這鬼地方,你兩兄弟倒真是兄弟,撞邪了!”村長緊裹了幾口煙斗,“再說,土快到脖子的人了,又是孤家寡人,俺依你,你閨女能依?”
“村長,您咋不明白呢?您應(yīng)該明白?”孫二瞎瞇了半天的眼這會瞪圓了,“村長啊,離了這青石嶺俺還能活嗎?大哥家那眼井就更白瞎了不是?”
“能不能活是你自個的事,那眼井咋就白瞎了?綠化青石嶺就指望著它呢!”村長把煙斗在鞋幫上使勁磕了磕,重又裝上一鍋。
孫二瞎趕緊地摸出打火機(jī)給村長點著,眼又恢復(fù)了原狀,說:“村長,您還非要俺把話說透啊。”他把的嘴巴湊到村長耳邊,兩撇小胡上下翻飛。
村長倆眼一會瞪得溜圓,一會瞇成一條縫。等孫二瞎拿開嘴巴,卻又故作為難地說:“剛剛和你大哥說的好好的,茶還沒涼呢就變卦,咋去跟人家講?”
“這個就不勞煩您了,交給俺就成。說到底,還不一個‘錢’字鬧得,”說到這,孫二瞎忽地想起了啥,一拍腦門,“瞅我這腦袋,不提錢就給忘了,”邊說邊掏出一個大紅包推到村長面前,“綠化青石嶺是造福子孫的大好事,俺知道上頭會有?睿蛇不得辛苦村長您。也算是給子孫留點念想吧。”
“哎呀,想不到你老弟還有這覺悟,”村長先是抓起紅包暗暗掂量了一番,而后一下從椅子上站了起來,雙手緊緊握住孫二瞎的手,說:“俺代表青石嶺的村民給你鞠躬了。”
“村長又見外了不是?”此時孫二瞎似乎與村長掉了個個,一副高高在上,大功告成的模樣。
“可護(hù)林員還是要找的。”村長又皺起了眉。
“村長,俺打算收個小徒弟,一來有個人作伴,二來嗎,反正護(hù)林也不是多辛苦的事,俺師徒倆就義務(wù)了,就當(dāng)是活動腿腳唄。”
“嘿!”村長豎出大拇指,“孫二啊孫二,真小瞧你了。”
打鐵趁熱。第二天一大早,孫二瞎便去了鎮(zhèn)上一趟,晚飯后又同樣拎著兩瓶酒,揣上一個大紅包,鉆進(jìn)了打“收費”事件后幾乎就老死不相往來的大哥家。
來運一家子當(dāng)然不會有好臉色給孫二瞎,于是他便快刀斬亂麻,直接挑明來意,且句句切中要害。孫二瞎唾沫星子亂飛,來運一家的聲音由大變小,由小變沒,最后只能抱頭唉聲嘆氣了。臨了,孫二瞎摸出紅包往桌上一摔,說:“大哥,俺你就甭指望了,咱們家可就大牛二牛兩根苗了,你就真想窩在青石嶺破罐子破摔。空嫦胱屧奂揖瓦@樣絕后。咳伺不,樹挪死。再說,這些錢足夠給他兄弟倆討媳婦用了,就算討個二婚也行啊,要不咱倆百年后有臉去見先人嗎?”
孫二瞎這番話,別說讓大哥一家子鼻子一把淚一把的,就連他自己都被自己感動的稀里嘩啦的。
“關(guān)鍵時候還是一個娘的孩子!”孫來運一家子樂呵呵地把孫二瞎送出院門,一直瞅著他干瘦的人影成了一根細(xì)棍。
政府下決心干的事,一個字:快。青石嶺下,約幾里開外的一處還算開闊的地帶,只半年功夫便建好了一座能裝得下百十戶人家的村子。一溜溜,一排排,清一色的紅瓦白墻,瞅得人眼亂心慌。做夢也沒想到這輩子會搬下青石嶺,還住進(jìn)這樣的村子,這樣的房子。感謝政府,感謝黨。
年味還未褪盡,青石嶺又一次被鞭炮聲炸響,比除夕晚上都熱烈。要走了,放掛鞭好好崩一崩,把窮酸與荒涼統(tǒng)統(tǒng)留在這里,半點也不能帶到嶺下。沒人有一星點留戀,要說有人哭得嗷嗷的,那也是喜悅的眼淚,幸福的眼淚。鞭炮聲還在一嶺一嶺的回響著,村人便扶老攜幼,肩挑人抬,其間夾雜著牛羊豬狗雞的歡叫聲,“呼呼啦啦”如山洪般自被鞭炮煙霧籠罩的青石嶺涌了下來。
似乎就一瞬,偌大的青石嶺真的成了荒嶺一座。孫二瞎站在院門外,聽著村人們的嘈雜聲越來越遠(yuǎn),一種巨大的孤獨感與恐懼感迅速向他襲來。他不由打了個寒噤,忙喊:“徒弟,咱也搬家去。”鞭炮聲再次響起,在空蕩蕩的村子里顯得尤為響亮,但很快便被青石嶺的荒蕪?fù)虥]。
孫二瞎如愿住進(jìn)了大哥的院子,跟他的小徒弟過起了真正意義上的“神仙”日子。
幾年后,經(jīng)過大力植樹造林,青石嶺雖然還不能說是一片蓊郁,但也是生機(jī)盎然了。孫二瞎的大名也如這滿嶺的樹苗兒一樣日漸升高,而青石嶺上有一眼“神井”,井內(nèi)之水自然是“神水”的消息更是不脛而走。井水裝瓶供在香案上,受香火之靈氣,就算不治百病,也能明目亮眼,好在價格還算實惠。凡來此尋仙問藥的,甚至純粹閑玩的,誰不想一品“神水”的味道。
孫二瞎的大名越傳越遠(yuǎn),“神井”更是流金淌銀,成了他的又一無本財源,讓多少人眼紅流涎。搬到嶺下的村人雖然清楚孫二瞎的把戲,可你能攔得住別人相信?就有人鼓動村長,可村長每次都說你們就知道眼紅,人家護(hù)林這些年,不但沒出一點差錯,更沒向國家要一分錢,這些咋就看不見呢?這種事是一個愿打一個愿挨,你們有這能耐也盡管使去。想想村長說的也在理,可心里就是不舒服,甚至巴望著指不定哪天他孫二瞎就得栽了。尤其是大牛,豈止是嫉妒,更把孫二瞎,他的親二叔當(dāng)做了仇人看待。
要說孫來運一家還真是點背,都說實在難混,不假。僅管搬下了嶺,住上了寬敞的紅瓦房,喝上了自來水,再加上孫二瞎給的一筆“巨款”,可兩兄弟的的光景還是外甥打燈籠——照舊。有媒人說要是再多些彩禮錢,二牛的“媳婦”興許還能有盼頭。想不到二牛竟死活不愿,口口聲聲嚷嚷著把錢都花他身上了,當(dāng)哥的咋辦?要打光棍兄弟里就一起打。媒人氣得鼻子都歪了。又有人來給二牛做媒,不管咋樣,有人做媒都是一件好事啊。媒人的話跟上次如出一轍,二牛仍舊很痛快的就答應(yīng)了跟“姑娘”見上一面。誰知女方的條件同以前那些個如出一轍,二牛的蠻勁就起了。尋思著一回,兩回,三回,回回都圍著錢轉(zhuǎn),也不撒泡尿瞅瞅自己啥模樣,咋張口閉口就是錢呢?俺倒要瞅瞅那玩意到底有多金貴。想到此,二牛一拍胸脯,含糊也沒含糊。而且竟還哄得人家“姑娘”及家人的同意,引著“姑娘”去了村外的小樹林。等進(jìn)了深處,二話不說,三兩下便撕扯掉了姑娘的衣服,折騰了個半死。
二牛鋃鐺入獄,家底也掏了個底朝天。孫來運又羞又怒,急火攻心,眼一瞪腿一伸,就跟閻王爺報到去了。家徹底敗了,這一切大牛都算在了孫二瞎頭上。仇恨隨著日子的遠(yuǎn)去,不僅沒有變淡,反而越來越強(qiáng)烈。
轉(zhuǎn)眼又要過年了。往常一到年跟前,一家人還是會暫時忘掉所有不順心的事情,沉浸在喜慶的年味里。今年就大不同了,老爹沒了,二牛還在服刑,老娘又經(jīng)不住接連的打擊,一病不起。大牛越想越惱,越想越來氣,終于按捺不住,早早爬了起來,“咕咚咕咚”一瓶酒下肚,揣起一把已準(zhǔn)備多時的尖刀便往青石嶺奔去。
孫二瞎的徒弟一過小年便回家團(tuán)聚,他也會在年除那天去閨女家過年。今天已是臘月二十八,相信不會有人上山去求他了。機(jī)不可失。此刻,仇恨使得大牛的每一根神經(jīng)都鼓脹起來,每一滴血都燃燒起來,如履平地一般地沖上了嶺。他立在孫二瞎院門外,瞅著這個曾經(jīng)窮困可還算溫馨的家,如今已被他的親二叔糟蹋的烏煙瘴氣,成了騙人錢財?shù)捏a臟地,牙咬得“咯嘣”作響,恨不得立刻進(jìn)去一刀便把那個裝神弄鬼的人砍為兩半。
大牛邊暗暗發(fā)狠,邊仔細(xì)察聽著院內(nèi)的動靜,確信里面沒有其他人,便用刀尖輕輕撥開門閂,直奔屋內(nèi)。這會孫二瞎才剛剛起床,鞋還沒提上,猛不丁瞅見大牛兇神惡煞般闖了進(jìn)來,兩眼“呼呼”往外躥著火苗,已知情況不妙。這小子要犯渾了!又見大牛如一面墻樣把門口堵了個嚴(yán)實,喊人吧,現(xiàn)在的青石嶺,又是大清早,喊破喉嚨也喊不來半個人影。這陣勢也不容他多想,鞋也不提了,扭身就撲向了窗戶。都說狗急跳墻。孫二瞎興許嚇傻了,或者窗臺太高了點,手腳并用地扒拉了半天愣是上不去。大牛堵在門口瞅著孫二瞎驚慌失措的模樣,倒不想這么快就了結(jié)他了,對付他還不跟捏死一只螞蟻般簡單,就讓他多折騰會,多出出丑。孫二瞎越慌越亂,越亂越爬不上去,早已經(jīng)精疲力竭地癱在了窗臺下,只管張著大嘴“呼哧呼哧”地喘,萬分恐懼地盯著大牛,他的親侄子,半句話也說不出。
大牛嘴角浮起一絲駭人的冷笑,摸出明晃晃的尖刀,一步步逼近篩糠一樣的孫二瞎,照準(zhǔn)他的眼睛就刺了下去。兩聲慘叫自屋內(nèi)傳出,飄向山林,驚得雀鳥“撲啦啦”四下里逃開去。孫二瞎當(dāng)真瞎了。稍頃,大?钢杷肋^去的二叔孫二瞎出了屋,徑直來到這眼耗費了他和爹,還有弟一整個冬天的井跟前,面無表情地嘟唸了一聲:“二叔,您就去這錢眼里快活吧!”說完手一松,孫二瞎便跑去跟他大哥訴委屈去了。此時大牛突然兩腿一軟,“撲通”跪在井邊嚎啕大哭。
不知嚎了多久,大牛驀地爬了起來,瘋似的往嶺下沖去。進(jìn)了家,不顧老娘驚異的眼神,一把將她拾到背上,又疾步返回了嶺上。把老娘安置到二叔的床上,已是殘陽如血。不等老娘張口盤問,大牛一轉(zhuǎn)身鉆進(jìn)了廚房,撿老娘愛吃的菜好歹做了幾個,還不忘翻箱倒柜地尋出一瓶好酒,一并端到老娘跟前,一偏腿也上了炕。
“娘,咱往后還住這里,還是老家好!”大牛邊給老娘夾菜邊說,“您啥也甭想甭問,也甭害怕,今天晚上咱娘倆只管好好吃一頓。”
大牛娘回到住了幾十年的老家,心里竟也有種說不出的欣慰,但也隱隱感覺到一陣陣的不安。大概被兒子連嚇帶折騰的,吃飽喝足,頭一挨枕頭便入了夢鄉(xiāng)。大牛瞅著老娘睡得這樣香甜,淚珠子就像那眼井水一樣“汩汩”往外冒。許久,他一抹眼淚,用力嘆了口氣,又進(jìn)了廚房。片刻,兩手各提一個煤氣罐進(jìn)來,擰開閥門,掏出打火機(jī)……
睡夢中,嶺下所有人都被兩聲巨響驚醒,紛紛披衣起來循聲觀看,就見青石嶺上已是火光沖天。“俺的娘哎!上頭還打算給青石嶺改名換姓來著,這下全完了!”村長一屁股跌坐地上抽開了瘋。
風(fēng)好像總愛在這個時候湊熱鬧,說起就起了,而且“嗖嗖”作響;鸾栾L(fēng)勢,風(fēng)借火勢,天干物燥的青石嶺上火苗越躥越高,火勢幾乎瞬間就蔓延到了整個山嶺,隱隱還聽得“噼噼啪啪”的炸響,如放鞭炮一樣不絕于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