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到走的時候了,父親還是不愿意為我的出行做出表態(tài),母親想找父親談,又擔心父親長了一身壞脾氣,自己還沒張口就被父親罵了個糊涂,母親是有這個意圖的,我坐在柜頭的時候母親經常把兩只手交叉著搭在玻璃柜對我說“你父親太犟了,他就是不要我說,我根本和他溝通不了,我一開口他就罵”母親說到和父親的關系上無不嘆息,她經常和父親打打鬧鬧,所以母親也經常對我說起她以前相親的經歷。那時候母親實在還小,也由不得母親說話,爺爺?shù)氖掷锸怯蔂敔斪鲋鞯模棠陶f話也會添些分量。
母親說爺爺年輕的時候做過小販生意,所以結交了一些異地的生意上的朋友,他們在爺爺?shù)目钛陆洺淼郊依镒隹,母親就為他們盛飯,倒茶,跑小腳,應該是母親勤快的緣由吧,這樣沒過幾天,爺爺?shù)呐笥丫退较赂鸂敔斦勂饍号橐龅氖,爺爺還沒有思忖就答應了,回家告訴我的母親,又告訴我的奶奶,奶奶一聽臉上就露出些欣喜的表情。母親是反對的,因為她認識爺爺?shù)呐笥训膬鹤樱皫滋煸陲堊郎弦黄鸪燥埖臅r候,他就坐在母親的旁邊,個頭細高,身體清癯,為事羞澀,他給母親留下的主觀印象大抵都是這些消極的詞眼,母親說到這里難免會懊悔起來,她既然不喜歡父親這么多,現(xiàn)在回頭看都和父親走了這么多年。說到這兒,我心想這要屬于母親的命,這些命她可做不了主。母親講到這里我總感覺還算完美,不料母親后面的話里又漏出了變數(shù),她說她和父親的婚姻沒找人介紹就這樣突然的成了,她不情愿也只能裝在心里,父親的禮錢都帶來了,她只能聽從安排。我坐在玻璃柜的床邊,看著母親,她的臉部卻驀然流露出些喜悅的表情,我急著想開口問母親后面到底發(fā)生了什么,母親這時卻笑著說“我們都以為這樁婚姻就這么成了,不料……”母親說著,尤其是說到和父親的婚姻因為幾十塊錢的事雙方鬧翻了,母親的心情似乎得到了釋放,嘴邊還輕輕的呶呶道“就這么完了,就這么完了,就這么完了。”講到后面的母親就沉重了,她說她和父親的婚姻鬧翻了,以后,每天奶奶總是罵她,罵她攪合了一樁好事,,罵她不聽父母的話,在那段時間里,奶奶似乎為了懲罰母親,每天早上除過兇罵我的母親外,還要我的母親拉木車子推糞,到山溝了提水,還要照顧其他幾個姊妹,母親堅持了好幾個月,家里就來了個媒人,母親推測那一定是奶奶打落好的,她也說不了什么,她還是去干了她的活。奶奶看見媒人回來了,忙迎上去問“到底打聽的怎么樣了?”媒人妖里妖氣的擠著詭異的眼神說“這次絕對沒問題,而且呀,這次這個小伙子不但人長的俊俏,身體也好,不信你回頭瞧瞧便是了”母親后來得知原來這次說的這個對象是個敦實的矮個頭胖子,這次母親裝作什么都不知道,心里暗暗的似乎在祈禱什么,但我想象著母親祈禱的和我將要祈禱的真會不謀而合嗎?母親從遠處的水溝了拎著水桶回來了,轉了幾個房間都沒找見媒人,母親便跑到土窯里面的廚房里問奶奶“媒人走了?”奶奶還是生氣,一邊撈著鍋里面的勺子,一邊沒好氣的對我的母親說“別問了,該干什么就干你什么去”,母親耷拉著頭灰著臉從土窯的廚房里走出來,上了個臺階鋪成的小坡,拐進爺爺住的正房里,爺爺聽見了奶奶剛才對我的母親的口氣,看見我的母親走進來,一面在炕頭磕著煙鍋頭,一邊對我的母親說“快別問了,媒人早被推辭掉了”
母親坐在炕頭良久,心里總感覺沉悶,爺爺在煙鍋嘴邊裝好了煙仔,用手按了按,順了順煙袋,隨手掏出別在衣兜里面的洋火匣雙手端在一起,弓著腰在洋火匣的沙皮上劃起來,‘撲次’一下露出了火焰,爺爺小心的端起火柴擱在煙頭上的煙仔上,煙仔就著起來了,爺爺香噴噴的在煙嘴上吸了幾口,煙頭上似乎快要著火了,爺爺才用嘴使勁的吹了幾下,將火柴湮滅了。奶奶在土窯里吆喝著,爺爺嘴邊噙著煙嘴,看著母親,不知道奶奶在吆喝什么,母親猛地從炕頭跳下來跑出去站在院子里一看,原來是外面有人敲門,母親跑過去要開門,奶奶就在土窯的廚房里罵道“待在房子里都像個聾子”母親卸掉門擋,拉開門一看,原來是村上的文書來了,母親邊招呼文書進來,邊給房子里的爺爺吆喝“爸,文書來了”爺爺還沒見出來,奶奶早從土窯的廚房里跑出去笑著對文書說“吆,文書來了啊,快進正房里坐,蘭,快給文書倒杯茶”我的母親應了一聲,爺爺就出來了,忙笑著拉著文書的一只胳膊走進房子里,我的母親跑回土窯的廚房里抱著水壺問“媽,茶葉在哪里?”奶奶說“你去在正房里找,就在柜子上”爺爺將文書安置在一張剛擦拭過的新亮的沙發(fā)上,在炕頭找見自己的四方體樣式的煙匣子,里面堆滿了煙仔,用手示意著讓文書來一鍋,我的母親抱著水壺屁顛屁顛的走進來尋見茶葉倒了水,就安穩(wěn)的坐在一旁,爺爺看了一眼我的母親生氣的說“這孩子怎么這么笨,茶盛好了就端過來”母親原本想著等茶涼了再端過去喝的,沒想到被爺爺輕輕訓了一下,緩緩的委屈就沉在心里。文書笑著對爺爺說“不急不急,先擱在旁邊”爺爺擺著手,母親只好將端起來的茶杯又擱在柜子上。這時,文書半笑著對著爺爺說“不知道有句話我當說不當說?”爺爺跟著說“快說吧,文書,有什么話您直說”。爺爺說完后,文書就將目光移到我的母親身上,爺爺似乎明白什么,就對著我的母親說“蘭,你媽快做好飯了,回屋子里幫你媽燒燒鍋”我的母親倒不明白什么事,爺爺說了聲她便走回去。
從土窯外面的木質的窗子縫子里露出一層一層白煙,奶奶跑出來嗆了幾口,連忙喊“蘭,快來幫忙”我的母親跑進土窯里,索性抽掉堵在窗子上的磚塊,跳下炕頭又跑出來,站在窗口,踮起腳尖,伸直了身子才推開窗子,這時候,一團一團的白煙從窗口里擠出來,扶著窗沿爬了上去。文書坐在沙發(fā)上吸了口煙,又躊躇了半天才說“我是來說四女兒的親事的”爺爺一聽是文書來說親的,當真是好事,就挪著屁股坐到離文書近一點的沙發(fā)上聽文書說。“我回延安的時候,碰見一個生意人,后來聊熟了,談著談著就說到了你,還有四女兒和他孩子的親事。”爺爺聽的清楚文書的意思說“上次這樁親事說好了,但……”“算了吧,我倒覺得這小伙子人好,讓他上門到咱們這邊也好,至于剩下的錢他們補。”文書一口說中了事情的要害處,爺爺想掙扎什么卻都沒有說出來,等了會說“這個我再問問孩子,看她是怎么想的”文書聽了點點頭,奶奶不知道什么時候跺在門外,這時候笑著走進來說“文書說的親事肯定成,咱女兒懂事,沒問題。”爺爺說“還是問問孩子吧”奶奶忙說“讓文書快喝茶,茶都快涼下去了,我回去問,肯定成的”奶奶給爺爺使了個眼色,轉過身走出去了。
我的母親邊燒鍋邊加水,在土窯的廚房里嗆的直咳嗽,奶奶從土窯的小坡慢跑下來,指著我的母親說“我這次給你說好了,你可別給我鬧雜了這樁親事,你要是鬧雜了以后自個兒找去,這個家以后不管你了。”我的母親稀里糊涂的只聽了是她的親事,奶奶在她的面前表情極兇,我的母親有點嚇,只是在鍋邊點頭。
母親說到這個兒就停下來,似乎陷入了深深的悔恨當中。我難以揣摩母親的心緒,但坐在母親旁邊的我似乎更加沉重了,房子里聲音涼下去了,母親說“出去了做什么事都要眼睛擦亮,得有主見一點兒”我要懂母親的意思,但這在后來的路上都要付出多么慘痛的教訓,我沒說什么,站起來在房子里走了幾步,母親也從柜臺旁邊站起來,繞著柜臺走出來走進里屋了,我站在門口尋了半天,也瞅不到父親的影子,快走了,跟父親打個招呼吧,母親似乎明白我的心事,在里屋里大聲說“到隔壁的房子里找找,他可能在床上睡覺”我掀開門簾想對母親說什么,但聽到母親在里屋里做飯的聲音,又放下了門簾。
我推開隔壁的房門,饒了幾個彎才走進里面的臥室里,臥室里黑洞洞的,看不清楚擺在周圍的東西,我摸著臥室外面的小門閂輕輕的往開推,門縫里發(fā)出吱的聲音便推開了,臥室里有個小小的窗口,微弱的光線從窗戶里斜射進來,在父親睡的床邊悄悄的落下一籌影子,可能是步子輕而慢的緣故吧,以至于我能明顯細數(shù)著我走向父親的步子,一步,兩步,…… 父親似乎察覺了便翻了個身,我頓下步調說“爸,我要走了,過來跟你說一聲。”我是鼓起勇氣的,直到快說完的時候,鼻子里輕微的酸了一下,我忍住心中泛起來的難受等著父親會回過身對我說一些什么話,哪怕是一句話也算是對我心中的慰藉吧。
在暗淡的光線里我隱隱約約的看清了父親的背影,像一塊久久佇立在土壤里的老槐樹突然倒在了地上,這么多年了,厲風宿雨的瓢子剝了它憨厚的皮層,剩下單薄的骨子疲倦的躺在了生活的泥潭里,丁點清涼的水珠拼在它的洪湖上,靜靜的發(fā)出淹沒的噩耗。我還沒來得及整理接下來跟父親要說的思緒,不禁眼淚又簌簌在眼眶里打轉,似乎心里更加決定了這次的出行,我抑制著嗓子里噴上來的沙啞又一次對著父親的背影說“爸,我要走了。”剛一說完,一顆不爭氣的眼淚不知怎地從眼簾上垂下來,父親這時候緩緩的轉過身來,眼睛朦朦朧朧的樣子,似乎什么都不知道,我忙打理好自己的情緒不讓父親看見,那只會徒添我的悲痛。父親苦苦的嗓門里發(fā)出了聲音“怎么了?”我說“行李我都收拾好了,馬上走,過來跟你打個招呼”我對著父親說,父親慢慢升起了身子坐在床邊,似乎不想說什么,我繼續(xù)說“爸,沒事的,我到外面了會照顧好自己的,男兒總要到外面的世界里去浪蕩浪蕩”我說這句話的時候心理是復雜的,父親擔憂我出去受苦便死活不同意我出去?還是他想給他找個接班人?不管怎么樣,我都將自己的界限跟這個家的緣分劃清了。父親心里徘徊了幾遭只從鼻子里發(fā)出嗯的一聲,從柜臺找見煙盒,在床頭尋見火機,撲次一下點著煙垂下頭每每的吸了幾口。我站在父親的面前感覺時間如同停滯在我們中間,心中頗難受,我將最后的目光投在父親的面龐上,看著看著覺得到了該走的時候,轉過身便要離去,父親卻說“身上帶著些錢,路上用”我說“身上有”我匆匆的忍住心里的酸苦趕出屋子,心里還算痛快,總的來說是名正言順的出門。
一掠斜陽透過門前的老槐樹的樹葉留在我的臉頰上,我伸了伸腰桿,擺動了一下手臂,裝作什么都自然的樣子來到母親的廚房里,我還沒走進去,就給母親吆喝“媽,我要走了”我的母親回答“等會兒,飯快好了”我一走進門,看見收拾好的行李都擱在床上,皮甲就在門口,我隨手拉著皮甲走了兩步,感覺還算緊湊,就走過去拎著包跨在肩膀上,手里拽著皮甲走出去,母親聽見皮甲的聲音,忙跑出來跟在我后面,母親個頭矮,夠不這我肩膀上背包,她就要為我拉皮甲,我試探著皮甲的分量沒給母親給,背包輕,我也可以扛得動。最后在母親的再三拉扯下我將肩膀上的背包遞過去給了母親。到候車站的時候,我站直了身子等著車,母親卻拽著我的皮甲說“吃了飯再走吧”我對著母親搖搖頭,隨后說“我不餓”母親覺得犟不過我,就站在馬路上擺手搭車,我大老遠的看見了一輛灰色的大壩開過來,便說“車來了”我一說,母親就拽著我的皮甲跑到馬路旁邊大把大把的揮手,車就停了下來。母親要我上車,她為我安置皮甲,我操心母親不好挪動皮甲就用身子擋著母親,自個兒抱起皮甲輕輕的擱在車庫里。母親又把背包卸下來跨在我的肩膀上,然后拍了拍,我對著母親說“媽,我走了。”母親點點頭,不想說話。我就上了車跑到后面的位置透過后窗看母親,我的心里痛了一下,不想再看,越看心里越難受,就裝作坐下來,車快啟動了,我按耐不住心里看母親的渴望,嘴邊猛的喊了一聲“媽”就站起來急忙揩拭了后窗上的霧氣看我的母親,母親跟著車子的走著,沒走幾步遠,我看見母親的眼邊紅紅的一圈,眼淚從她的眼眶奪目而出,我打開側面的窗子吆喝“媽……”我喊了一聲,后面的就說不出話了,心里酸,嗓子難受。我忍住不想被母親看見,就假裝做笑的樣子吆喝“媽,不要追了,我到了給你打電話。”母親哭著停下來點點頭。我沒來得及關上車窗,就抱著背包沙啞的哭了起來,直到售票員來到我跟前的時候,我便整理整理了一下情緒,抹掉眼邊的淚水遞了車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