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四大喜和四大悲是中學時玩的文字游戲,在回憶中給居云和兵搬到大學校園里來了。坐在空曠的辦公室里,坐在后學生時代的回憶里,居云怎么也回憶不起來那次談話怎么就勾連牽扯到人生四大喜和四大悲這個中學時玩的文字游戲上來,什么由頭,怎么樣的一種話連話話趕話話扯話。她現在所能回憶起來的是她和兵坐在運動場看臺的臺階上談論的情景,空氣中浮動著暮春的氣息,操場上活動著大學生們矯健的身影,傍晚的陽光照射在她們身上,她和兵被剪影成一幅美麗的圖畫。美麗的圖畫定格在回憶中,定格在遙遠的凝眸里,定格成一種靜謐安詳,定格成一種地老天荒。
四大喜:久旱逢甘霖,他鄉(xiāng)遇故知,洞房花燭夜,金榜題名時——這沒有什么好爭論的,爭論的是由四大喜添上兩個字改編成的四大悲,在兵和她這里有了不同的版本。她的是:久旱逢甘霖,幾滴;他鄉(xiāng)遇故知,仇敵;洞房花燭夜,隔壁;金榜題名時嗎,未必。兵的是:久旱逢甘霖,一滴;他鄉(xiāng)遇故知,債主;洞房花燭夜,石女;金榜題名時嗎,副貢。兩人爭論了一番,沒有什么結果。她們也不追求什么結果,爭論走嘻哈一路,文字游戲,純屬玩耍。游戲中,她們還提到了四喜加強版: 十年久旱逢甘雨,萬里他鄉(xiāng)遇故知,和尚洞房花燭夜,教官金榜提名時。以及四喜超強版: 十年久旱逢甘雨,帶珠子;萬里他鄉(xiāng)遇故知,舊可兒;和尚洞房花燭夜,選駙馬;教官金榜提名時,中狀元。
說了四大喜和四大悲,兵掏出了手機,他說讓我上網查查,看看與四有關的段子還有哪些。居云阻止住了兵的查看,她說,甭看了,網上這樣的段子肯定不會少,相當多的肯定還相當的黃。居云一說,兵遂停下了查看,居云于是引起話語說,唐代杜牧的七言詩《清明》,中學時代也常常被同學們津津樂道鸚鵡學舌著改編,有改編成六字的:清明節(jié)雨紛紛,路上人欲斷魂,問酒家何處有,牧童指杏花村;有改編成五字的:清明雨紛紛,行人欲斷魂,酒家何處有,遙指杏花村。兵說,還有四字的和三字的,四字的:清明雨紛,行人斷魂,酒家何處,指杏花村;三字的:清明雨,人斷魂,酒家何,杏花村。居云說,還有人另辟蹊徑,將詩改寫為詞的:清明時節(jié)雨,紛紛路上行人,欲斷魂,借問酒家何處,有牧童,遙指杏花村。
談論走上了高雅一路,雖然淺薄,但泉水叮咚。兵說,小時候和小表姐在一塊兒比賽著背唐詩,她一首我一首輪替著背,輪到我給她背柳宗元的《江雪》,在最后一句的最后一個字上卡住了殼,怎么也想不起來獨釣寒江——獨釣寒江啥了,她給我從頭做提醒,她說千山鳥飛,我說絕,她說萬徑人蹤,我說滅,他說孤舟蓑笠,我說翁,她說獨釣寒江,我想了又想,感覺著不對,可還是搔搔腦殼,不好意思地把它給說了出來,我說獨釣寒江——獨釣寒江——魚!聞言,小表姐咯咯咯地笑了起來,旋即,她止住笑,憤怒批評說,獨釣寒江魚!你怎不獨釣寒江鱉呢?我一想,對呀,魚不押韻,鱉押韻,于是趕緊糾正說,獨釣寒江鱉!小表姐氣壞了,發(fā)脾氣說,什么獨釣寒江鱉,是獨釣寒江雪!大雪的雪!雪花的雪!
居云笑了。笑如一枝梨花,開放在空曠的辦公室里,開放在回憶的水邊。那回憶里也有一朵笑的,居云笑著對兵說,妾發(fā)初覆額,折花門前劇,郎騎竹馬來,繞床弄青梅,小表姐和你,還蠻青梅竹馬的呀。說著這些的時候,居云忽然感覺到一塊兒石頭堵在胸口,堵得她有點兒喘不過氣來。兵說,什么跟什么呀,你當現在還是古時候,表姐表弟成婚配,親上加親,近親不能結婚,小孩子都懂的。那塊兒石頭忽然一下子減輕了堵,居云感覺到氣勻了不少,手兒慶幸一般在胸口輕輕拍打著,她說,也是,現在的小孩子都成熟得很,不過,因為成熟,異性相吸,你敢說小表姐對你都沒有那么一點點吸引。兵沒有正面回答居云的問題,而是說道,給你講一個笑話吧,剛剛在一本過期《意林》雜志上看到的,然后說道,河里面有一群小學生在玩耍,甲男看見了感慨道現在的小女孩真夠開放的啊,乙男道你們那時候的小女孩也很開放的,甲男說我怎沒發(fā)現呢,乙男指指女孩旁邊的一群男孩說,你那時和他們一樣,正在河里忙著捉小魚呢。包袱一抖開,居云咯咯咯地笑講起來,如風過之,花枝亂顫。
回憶的水緩緩流,時間的河靜靜淌,居云感覺到那個傍晚運動場看臺的臺階上她和兵的談論,仿佛兩個小河里面玩耍的小學生,互相嬉戲著在捉小魚呢,愛情的小魚。捉小魚的畫面,青梅竹馬的場景,早晨從中午開始,青梅竹馬在大學時代開始上演。居云品味著自己的青梅竹馬,想青梅竹馬也只有在大學時代上演了啊,小小年紀自己都被送到學校,幼兒園、小學自己太乖,連去個廁所都不到萬不得已不向老師請假,更不要說談感情問題了,早熟不屬于自己,自己連那個意識都沒有的,等到初中和高中,意識是有了,升學又像根皮鞭子,整天在屁股后頭鞭策著,時間都被自己用去忙學習忙升學去啦,哪有功夫和心情談戀愛,如果讓居云說說大學和中學的區(qū)別的話,居云會毫不猶豫地說出中學時經歷的教育是圈養(yǎng),而大學時遭受的教育是散養(yǎng),圈里的居云,聽老師的話,校園里控制情感盡量不做出軌的事,就像幼兒園、小學課堂上的盡力控制屎尿一樣,然而到了大學,大學之大,在于自由,在于文化,個性得解放,精神求獨立,戀愛的春天一下子到來了。
清明時節(jié),兵約居云到公園里面看櫻花。清明,這樣的一個節(jié)氣,這樣的一個名字,增一字則長,減一字則短,改一字則非太雅既太俗,名字如風景,風景如名字,清新明麗,妙不可言。古之人很講究清明美妙,所以清明不僅有禁火、掃墓,還有踏青、插柳等一系列風俗活動,這個節(jié)日除了有慎終追遠的感傷,又到處是一派春情蕩漾的生動,杜牧的清明是斷魂的,而明末清初江南上元女僧介石的清明是可愛的,她在七絕《春水舫殘稿》寫道:“桃花雨過菜花香,隔岸垂楊綠粉墻。斜日小樓棲燕子,清明風景好思量。” 介石,一個很陌生的名字,后來書本上讀到這首詩,居云特意上網查了查,她生卒年不詳,俗姓尤,名瑛,字鐘玉,本秦淮青樓女子,精音律,工尺牘,后厭倦脂粉生涯,遁入空門,能詩,有《春水舫殘稿》。這番查找使居云很感傷,靜坐在電腦屏幕前,惆悵了好久一陣子。
公園里的櫻花開得很好,望去確也像緋紅的輕云。比喻是魯迅先生的,出自他的散文《藤野先生》。魯迅先生的比喻使居云感覺到櫻花是他國的,熱鬧是他人的,魯迅先生如果也有熱鬧,也是湊出來的,居云感覺到自己和魯迅先生的這種感覺一模一樣,櫻花望去確也像緋紅的輕云。既然是湊,免不了照相留念,人立樹下,故作標致,還要將脖子扭上幾扭。兵的扭動引來了居云的一陣好笑,他不明白,照完相,走過來,一邊回看著,一邊問居云。居云給他背了背魯迅先生《藤野先生》的開頭。兵笑了,說你想象力還怪豐富的。居云說,櫻花之于日本,聯系太緊密了,給人種異質的感覺,所以聯想不由自主。然后,想了想,她又說,好多事物都是這樣,是自己的,感覺與生俱來都是自己的,第一次遭遇都感覺在哪里見過,不是自己的,無論怎樣地接觸相處,都感覺不屬于自己,譬如電影和書,對于我來說,書屬于我,電影不屬于我,盡管咱倆常常去看電影。兵感嘆說,你的書卷氣太濃了啊——頓了頓,兵又說,設若不是櫻花,是桃花、梨花、杏花,你的感覺會怎么樣呢,會不會像賈寶玉初見林黛玉,感覺跟在哪兒見過似的。居云回答說,我不確定,可能會想起在那桃花盛開的地方,也可能會想起人面桃花想映紅,我不知道。說著話,居云換替兵,也站立到了櫻花樹下。
櫻花樹下的居云整裝、理發(fā)、扭動脖子,甘心情愿地讓兵給自己照相。時過境遷,回憶著大學時代櫻花樹下照相的情景,居云看到了做作,也看到了湊的真誠。赫拉克利特說“人不能兩次踏進同一條河流”,現在感覺著做作小兒科,當時卻是真誠青春飛揚。大學是一場盛宴,青梅竹馬是盛宴上真誠的饕餮;大學是一部童話,公主和王子是故事里幸福的主角;大學是一場春夢,夢醒時分魂斷地久天長……一切都隨著畢業(yè)風流云散了啊,從哪里來到哪里去,居云回到了父母身邊,兵也回到了家鄉(xiāng)。走出校園,工作小城,套用詩人沈奇代表作《上游的孩子》,居云送給自己這樣幾句話:家里的孩子,還不曉事,就開始做夢了,夢那些家外邊的愛情,想出去嘗嘗,真的走出去了,又很快回來,說一聲沒意思,從此不再抬頭奢望。分手的從眾流俗毫無新意,使居云憤怒懊惱革命傷痕,繼而也回憶探究反思尋根,家是物質意義上的名詞,也是精神層面上的概念,它是地理方位,也是躲避的巢穴,沒有王子找尋上們來,拿著舞會上撿拾到的水晶鞋,紅塵俗世,飲食男女,每一個灰姑娘都要經歷一份屬于自己的新寫實。
不能忘記那次看電影。電影的名字是《魂斷藍橋》!痘陻嗨{橋》有好幾個版本,居云和兵看的是最經典的那部,費雯•麗和羅伯特•泰勒主演,拍攝于1940年。這次觀影不是刻意的安排,沖著影片的經典或是沖著演員的骨灰級別去的,而是一次平常的遭遇意外的驚喜,和所有普普通通的星期六一樣,早早地吃罷晚飯,兵和居云來到學院附近的萬達影城看電影,買兩張票進去,坐下來觀看。電影把倆人帶進了一個陌生的時空黑白的世界,倆人似乎忘記了來電影院看電影的最本真的意愿,心兒被主人公羅依和瑪拉的愛情牽扯著,她倆與他們一起相遇、相愛、相分、相聚和永別,熾烈的愛情、惱人的離情、難以啟齒的隱情和無限惋惜的傷情看得倆人黯然神傷蕩氣回腸……電影結束,相顧無言,手挽著手兒走出電影院,站立在影院高高的臺階上,想不到外面竟下起了雨,雨簾密布,夜朦朧一派凄迷。影片中的雨屬于羅依和瑪拉,現實中的雨屬于兵和居云,偎依著雨中返回,校園里,分手之際,兵忘情地吻住居云,久久久久。一首歌兒穿越時空,天際走來,飄渺朦朧:怎能把老朋友遺忘,我時常這么想,怎能把老朋友遺忘,和往日那好時光,希望你改變主意,把你的愛帶給我,甜蜜而完整的愛,我會把身上的所有全給你,讓我們舉杯共祝,友誼地久天長……
冒雨而歸,淋雨而別,居云感冒了。雖然身體感覺不適,但第二天上午兵來喚她出去玩,她還是堅持著陪他外出。路上接二連三的噴嚏提醒了兵,他問居云是不是感冒了。居云點點頭說,可能是昨天晚上著涼感冒了。兵埋怨說,哪你怎不早說呢,走,咱回去不玩了。居云猶豫說,沒事咱出來了還是逛逛吧,說著忍耐不住她又打出來了一個響亮的噴嚏。這個噴嚏的響亮促使兵最后下定了決心,他說,走,咱回去,你躺下來好好休息休息,然后拉轉居云隨他一起回學校。正往回走著呢,兵又突然拉扯起居云穿起來馬路,居云不理解,忙問干啥呢。兵指著對面街角的一家診所對居云說,咱去那里給你看看。診所名曰健康診所,走進去,迎面滿墻存放西藥的柜子和一排柜臺,柜臺里面存放的也是些西藥,旁邊側面,又是滿墻柜子,用來存放中草藥的那種,柜子前一桌子,桌子后一長者,有人進來,長者放書在桌,溫言詢問。兵給長者講述情況,看著桌子上翻扣的醫(yī)書和一邊的脈枕,敘述完情況后兵遺憾說,中藥吃起來太麻煩,要不吃中藥最好啦,中藥把面寬標本兼治且副作用小,對人體傷害少。話語引來了長者的一眼高看,高看了一眼后長者笑意微微地說道,現在也不麻煩了,不想熬可以在這里熬好密封在袋子里,只用拿回去喝時擱在熱水里暖暖就可以了。想不到還有這么便利的事情,兵看著居云,笑著給她建議說,要不咱吃中藥吧。居云點點頭,答應了他。于是望聞問切,于是寫方抓藥,兵好奇,看著抓出來的藥,時不時地不恥下問。長者善意,淡淡講述,笑意微微。捏一片黃芩,兵看著發(fā)散思維說,黃芩性涼,不能想象,它會生長在一個什么樣的陰冷之地。錯了,長者笑著解釋說,黃芩喜溫暖,怕水澇,野生于山頂、山坡、林緣、路旁等向陽干燥的地方。聽長者這么說,兵愈加地感到奇怪。長者進一步解釋道,陰陽互補,涼熱平衡,西瓜清熱,成熟在夏季,細辛性熱,生長在林下、灌木叢中和山溝底濕潤處。如茅塞頓開,長者的解釋,引得兵更進一步發(fā)散說,否極泰來,樂極生悲,陰陽互化,奇異玄妙。
回望著那次看電影,想象著那次吃中藥,落花流水春去也,似曾相識燕歸來,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云,大喜包含大悲,大熱孕育大涼,大實產生大空,生命不能承受之輕,歲月不能承受之空。坐在空曠的辦公室里,坐在后學生時代的回憶里,居云感覺到自己就像一株藥草,生在高寒之境,長在冰天雪地,內心充滿愛的期盼,外表一幅落落寡歡,又像一名釣女,腦海里固有的那幅圖畫變換了啊——千山鳥飛絕,萬徑人蹤滅,獨釣寒江的不是那個漁翁,那個一壺濁酒笑談古今的白發(fā)漁樵,不是那個書生,那個失意廟堂逐情江湖的白發(fā)文人,而是這個自我,這個討生職場混跡人間的白發(fā)釣女。后學生時代的愛情,明媒正娶的古典,門當戶對的契約,非誠勿擾的時尚,郎才女貌的交易,一枚釣鉤在水里,看浮子顫動,品魚兒咬鉤,情愛江湖冷,多情華發(fā)生,剩在外人眼里,圣在自己心中。
倏忽之間,想到了三千多年前的太公,人說25歲到30歲的初級剩女為剩斗士,30歲到35歲的中級剩女為必?,40歲以上的高級剩女為齊天大剩,45歲以上的剩女為剩者為王,這個名尚字子牙的太公半生漂泊困頓,年逾古稀還一事無成,居云感覺到設若能夠相見,自己一定會笑他是一名資深的剩者為王了。身無彩鳳雙飛翼,心有靈犀一點通,想到即是拜會,居云感到自己仿佛正坐在渭水之濱釣石之上,聽太公,這位千古的釣圣,講一講垂釣的事情。居云感到自己仿佛正坐在愛情的江湖邊,依古法垂釣,寧在直中取,不向曲中求,直鉤無餌,距水三尺,邊釣邊微笑淡淡:愿者上鉤。
一幅青梅竹馬提醒著背詩的情景浮現在腦海:女孩說說千山鳥飛,男孩說絕,女孩說萬徑人蹤,男孩說滅,女孩說孤舟蓑笠,男孩說翁,女孩說獨釣寒江,男孩想了又想,感覺著不對,可還是搔搔腦殼,不好意思地把它給說了出來——魚。聞言,女孩咯咯咯地笑將起來,旋即,她止住笑,憤怒批評說,獨釣寒江魚?你怎不獨釣寒江鱉呢!男孩一想,對呀,魚不押韻,鱉押韻,于是趕緊糾正說,獨釣寒江——獨釣寒江——鱉!女孩氣壞了,發(fā)脾氣說,什么獨釣寒江鱉,是獨釣寒江雪!大雪的雪!雪花的雪!想象著腦海里女孩男孩提醒著背詩的情景,居云笑了,笑中,居云自己給自己解釋說,鱉者烏龜也,一個金龜婿,在她的垂釣中,慢慢爬上來。太公釣到了文王姬昌,姬昌齋食三日,沐浴整衣,抬著聘禮,親自前往渭水應聘,傳說周文王二話不說拉起車子就走,后體力不支停了下來,太公對之說曰,今天你拉了800步,我保你周朝800年。虛空中,居云對著她的金龜婿款款深情道,帶著你的聘禮,唱著你的歌兒,坐著那馬車來,你背我娶親一路,我許你一生一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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