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外面怕是天已經(jīng)黑了吧。
吳老太盤腿坐在炕上。她側(cè)耳聽著外面似有似無的聲音：有一只燕子飛回來了，它鉆過木窗洞，翅膀“撲棱”兩聲，便入了巢。
還有一只沒回來。似乎，每天下午她除了數(shù)著檐下漸逝的光陰，便是等待這兩個小家伙何時歸巢了。為什么那只沒回來？遇到樹貓了嗎？吳老太不禁為和她相依多年的小雀兒擔(dān)心起來。
當(dāng)?shù)赜幸环N貓，專門藏在密密的樹枝里，等著歇腳的鳥兒撞上門來，它趁其不備，鳥兒便做了它爪下的美食。她曾經(jīng)養(yǎng)過一只，每天除了守在墻角那棵槐子樹上，便是坐在堂屋的地上，仰頭看著檁條上的雀巢，恨不能這里能長出一棵樹來，它爬了上去，也算是給這屋子驅(qū)了清靜。吳老太每次看到貓像賊一樣看燕巢，便會上前斷喝，踢到貓身上的力道也變得比平常大些。貓“嗷”的一聲消失在院墻上，燕兒也慌張地撞出堂屋，接下來，便會一連靜下幾天。
吳老太不喜歡靜，她喜歡聽聲音，鳥兒在窗前鳴叫著，她都能聽到那對小翅膀“撲楞楞”飛過。這也許跟世界在她眼里越來越模糊有關(guān)。忘了哪年，她的眼神越發(fā)不濟(jì)，東西不拿到眼前，是看不清楚的，很多時候，她都是靠耳朵去分辨這個模糊的世界。
人老了，不服都不行啊，年輕那會兒，千米外的東西在她的眼里清晰的如近在咫尺。全村人在眼力上，都比不上她，曾經(jīng)有個人說她的眼晴堪比傳說中的千里眼。
說起千里眼，吳老太的臉上露出淺淺的笑容，因為，這里還有一個“典故”可尋。
那年夏天，一場大雨，把全村人都集結(jié)到田里，原因是有一種肥必是在雨中施放。它揮發(fā)著刺鼻的味道，如果在晴好的天氣里，需要翻了土去埋，否則氣味揮發(fā)掉，它也就失了肥料的效果，雨天里，氣壓低，肥料隨著雨水當(dāng)時就化在莊稼的根子附近，入了泥，任它再揮發(fā)也失不了多少。
雨下得很無序，時大時小，玉米地里人影攢動，生長小隊長的嘶吼聲在雨里此起彼伏。每個人都希望早一點將本隊負(fù)責(zé)的地塊盡快完成。但是，大伙干勁十足，一看干活間隙還不忘說笑，便知道，他們很享受這樣的時刻，他們似乎并不想早些完活回家，而是在進(jìn)行著一場暗暗卻充滿著激烈的爭斗。
這是一場沒有硝煙的戰(zhàn)爭。
村里每年這個季節(jié)都要上演一次這樣的戲碼。隊里的騾車要拉上百畝要施放的肥料，自然就有先有后，離自己地塊最近的化肥當(dāng)然成了大伙爭搶的對象。施肥接近尾聲的時候，總有一隊落于最后，肥料用盡，或者等待騾車去拉，假如只差一袋半袋，那才叫拉騾車的馬夫追悔莫及。
那一年，五隊成了最后，偏偏就只差幾十棵玉米的肥。淋得落湯雞一樣的人們在地頭互相取笑著，你怪他，他怪你的，為了半袋子化肥不值得再跑一趟騾車，最后，隊長安排隊里最年輕的宋保全騎上隊里僅有的大鐵管自行去隊里庫房取。宋保全歪歪扭扭的騎上去了，這群人在雨里繼續(xù)說笑等著這最后半袋化肥，只是，左等也不來，右等也不來，幾個眼力好用的翹著腳往北面的路上看，雨越下越大，哪看得到人影？站在一旁的吳老太發(fā)了話，不過年輕那會兒吳老太可不叫吳老太，叫吳春花。
吳春花抹了一把臉上的雨水，鎮(zhèn)定自若地說：“等等吧，快了，他把化肥弄撒了，正收呢。”
咦？你怎么知道的？大伙看看沒有動靜的路上，又瞧瞧吳春花，取笑她是宋保全肚子里的蟲蟲，要不怎么知道這么清楚？
吳春花沒有理大伙的取笑，自顧看著很遠(yuǎn)很遠(yuǎn)的地方，那個朦朧的彎著腰的身影。
終于，宋保全的自行車歪歪扭扭地停在地頭，吳春花上前取了化肥趕緊進(jìn)地里，用不上的人依然在地頭說笑。
“喲，保全，剛才春花說你在半路上撒了化肥，是不是真的。”
宋保全抹著臉上的雨水，似乎手上有什么東西，抹過臉后便“啊”的一聲蹲在了地上，雙手不住地擦著眼睛，鼻涕眼淚齊刷刷地往下淌。
“喲，保全，這是怎么了。”好事的人就是有刨根問底的那個勁兒，明知道宋保全是被手上的化肥熏了眼。
宋保全漲紅了臉，嘴里“吭哧”半天，才憋出一句話：“是，是撒了。她千里眼啊。”
一群人哄堂大笑，雨水嗆進(jìn)了嘴里都顧不得。那件事過后，吳春花得了個千里眼的稱呼。
不過，只有千里眼吳春花知道，她的這個千里眼啊，不是長在臉上的這雙，而是長在心里的那雙。依著宋保全呆愣的性格，慌張馬式的作風(fēng)，可以打兩個來回的路，他卻獨獨沒有人影，只有一個可能，就是化肥撒了。圓圓顆粒的化肥捧在手里可以滑落一半，他又笨手笨腳的，干活沒個思路，收好化肥，又扎好袋子就已經(jīng)不錯了，弄不好，來個第二回也是不奇怪的。
果然，就被她猜中了。她的眼力是好用，看得遠(yuǎn)，但是能細(xì)致到看見他收化肥，卻是憑她心里那雙眼看的。
吳老太揉揉眼晴，現(xiàn)在的她呀，從窗戶上看院子里來的是個誰就不錯了，哪還有什么眼力。該瞎的瞎了，該閉得閉了。
還想啥想，都成了老絕乎，活一天算一天吧。吳老太下了炕，她偶爾想想過去，卻又不愿往深里再回憶。時間過去那么久，就算是心里那雙眼睛還能看到啥，不也就只是看到這幾十年的孤單的日子嗎？還能看到那個年輕的虎背雄腰的身子？還能看見她水靈靈的水花一樣的臉？
不能嘍。吳老太摸著門框，踏進(jìn)了堂屋。她有些為自己心里的念頭臊得慌，多大歲數(shù)了，還想七想八的，還當(dāng)自己是個大姑娘啊。
“吳奶奶，吳奶奶”。院子里傳來一個女人的聲音，“吳奶奶，水缸里缺了水了，我給你挑了兩桶。”
隨著鐵桶碰撞缸沿的聲音，又“嘩嘩”兩聲。吳老太聽到了水在陶瓷缸里晃蕩著，那么肆意，水花一定濺濺得高高的，落在缸邊的土里，又撞出一個個土坑。年復(fù)一年，水缸邊上的地面都有些凹凸不平了。
“我上輩子在哪修來的福哦。”吳老太模糊得看到一個紅色的人影消失在門外。
【二】
夜，說來就來。
雖然，黑暗對于吳老太來說，并不防礙她的行動，她習(xí)慣了朦朧的世界，但是，她看不見墻頭那輪紅影的時候，她的心依然會隨著夜色的來臨而變得沉重。
吳老太關(guān)了院門，關(guān)了房門。她側(cè)耳聽聽檐下的聲響，靜悄悄的，啥時候那只燕兒不在了？家里早就不養(yǎng)了貓，不會有貓再嚇著它，它去哪了？還有，那只沒有歸家的燕子到底回來沒？她似乎沒聽見它的叫聲，而且，先前那只什么時候飛出去的，她也不知道。
唉，吳老太嘆了口氣，是不是眼瞎了，這耳朵也快聾了。她脫了鞋，上了炕，不再去理會燕子的事，這樣的情景以前也有過，有時候，走上三四天不見蹤影，突然又會嘰嘰喳喳地飛回來。
吳老太從炕席底下摸出一把木梳子，梳子上有股頭油的味道，還有淡淡的檀香。她靠在墻上，將木梳子叼在嘴里，兩只手伸到腦后，不緊不慢的拆解著盤在一起的發(fā)髻。她看不見頭發(fā)瞬間披散下來的瞬間，但時間久了，她能摸出頭發(fā)里越來越花白的顏色。
木梳子用了幾十年，也被她的手指撫摸了無數(shù)次，她記得這把梳子的顏色是深棕里還帶著些黑色的樹紋。木梳子是精心打磨過的，齒也比一般的密集且厚實，梳子長短下剛剛好，握在手里既輕巧又能輕易得穿透她越來越稀疏的頭發(fā)。有個人曾經(jīng)說，這種木頭里有一種帶香氣的油脂，長年用手撫摩，便會慢慢滲到表面，與手上的汗?jié)n和空氣碰到一起，木頭會變得越來越有光澤，握在手中的感覺也會越發(fā)的圓潤。
她用了幾十年體會那個人說的話，也用心去體會木梳子在她的手里的變化。如今，她看不到木梳子上的光澤，但她覺得木梳子真得是越來越有靈性，她的頭發(fā)只要接觸到梳子，那縷由內(nèi)到外滲透出的檀香，便會在她的發(fā)間彌漫縈繞。
吳老太閉著眼晴，一只手輕輕地縷著幾乎垂到土炕上的長發(fā)，一只手輕輕地一下一下地梳理著，享受著那抹撲鼻而來香味。這個香味，自從她用上這把木梳子開始便一直陪伴著她，她習(xí)慣了，也慢慢的依賴上了它，這一天里，如果她不細(xì)細(xì)地聞上兩次，夜里的覺都不會睡得踏實。
睡了，睡了，這一天過得真是快，還沒干點啥就又黑了。吳老太摸到總是鋪在炕上的被子，渾著個兒躺進(jìn)了里面。
早春的天氣有些涼，還是中午的時候，她在灶上燒了些柴，燒了一壺能喝上整一天的水，煮了兩碗清粥，剩了一碗捂在炕頭上，用那點余溫暖著。自從這個屋子里剩了她一人，晚上的灶火便是清靜的，不是她舍不得那點柴，而是這么多大的屋子，只有她一個出氣的，燒再多的柴也是白搭。她習(xí)慣了這些年睡在冷炕上，她也習(xí)慣了不脫衣服睡覺。
吳老太扯了扯身上的被子，她看著窗外的方向，漆黑一片，她什么也看不見。外面似乎刮起了風(fēng)，窗欞上，年前糊得窗紙不知哪里扯了一角，細(xì)微的“啪啪”聲音在黑暗中格外的清晰。
今天是幾兒了？吳老太掐指算算，過了年有三個月零九天。黑暗中，她輕輕嘆口氣，整整四十年過去了，她從一個油黑著辮子的年輕女子，走到這個駝著背，瞎著眼的老婆子，而這個屋子也變成了她的活棺材。
四十年，一生能有幾個四十年，她就這么生生得走過來了，走得她心里割了一茬茬的荒草，打成捆，垛成垛，連到了天上，遮住了太陽，她的世界便徹底黑了下來。但是，這是她愿意過的日子，怪不到別人身上。
隔壁的老喜頭說她從小是個執(zhí)拗女子，認(rèn)準(zhǔn)了一條路，就再不會拐彎，哪怕前面是萬丈深涯，她也會義無返顧得跳下去。老喜頭是和她一起長大的，雖然她早已忘記他穿開檔褲的樣子，但是，他那副直到娶了媳婦還淌著鼻涕的邋遢模樣，一直是她偶爾想想過去時，臉上的笑容。
她承認(rèn)，老喜頭說得沒錯，這就是她，一個在村子里傳說是前無古人，后無來者的女人。她偱著一條路，走到了天黑，她不指望能看到明天的太陽，就算讓她永遠(yuǎn)走在黑暗中，她也不會后悔。
吳老太摸了摸枕頭底下的梳子，油滑滑的，那抹溫潤柔軟到了她的心里……
“給，紅木的梳子。”一雙粗糙的大手伸到她的面前，手掌里是一把如半月的木梳子。那時，她的臉面若桃花一樣的紅潤。
早晨的微風(fēng)中，她黑亮的長發(fā)瞬間散開，木梳子的密齒在她的頭發(fā)里穿行，她的心漸漸酥癢，想說得話氤氳到眼睛里，化成一汪春水的羞澀。
“你個死妮子，趙家人來提親了，找你不見，原來在這兒傷風(fēng)敗俗，他是個啥人，要爹沒爹，要媽沒媽，要家業(yè)沒家業(yè)的，不怕莊里人笑話啊。”
兩人話還沒來得急說，身后便傳來一聲斷喝。來人扯著她的胳膊，她死命掙扎著，她可憐地看著他憤怒的臉，不住得搖頭。直到她的身子一寸一寸地離開那個憨憨的影子。
她沒有向來人求饒，她知道這樣的求饒在爹爹面前是微不足道的。她看著他的身影越來越遠(yuǎn)，而她，只能是眼角的淚無聲跌落。
“春花，春花——”
吳老太猛得睜開眼，誰在叫她？然而，睛前黑暗依舊，靜寂依舊。
剛才似乎是睡過去了，她夢到了他，那個做梳子的男人。
他說這塊紅木料是爺爺那把老椅子上的，那年，老椅子被父親拿去典當(dāng)，爺爺情急之中去搶，但只搶下個扶手，椅子沒了，也送了父親的命，父親賭掉了椅子錢，也賭掉了家里所有的田地房產(chǎn)。第二天，父親漂浮在村頭的那條小河。那條小河只能及到大人的腰，是淹不死人的。他說，他看到父親被人拉上岸的時候，身上系著兩塊很大的石頭，父親死了，母親在當(dāng)天晚上將自己掛在西廂房的房梁上。爺爺守著他，過著清貧的日子，沒幾年，也撒手西去。家里只剩下這塊紅木扶手放在滿是灰塵的柜子上，他說他在那個連圍墻都沒有的破爛院子里，點燈熬夜的整整做了兩個月，他說只有她的秀發(fā)才配得上這把紅木梳子。
時隔幾十年，這一幕幕烙在她的心里，猶如那把木梳子每天都在一下一下刮扯著她的心。從年輕時侯刮得她心亂如麻，刮到現(xiàn)在再無痛覺，這個過程成了她人生路上不可缺少的，以后，還要伴隨她的余生，直到她歸了土，做了泥。
然而，那個男人呢，他在哪里？
她嫁了趙家的小兒子的那一天，有人說他扛著鋪蓋叛卷離開了村子，沒人知道他去了哪里。她偷偷跑去他的破院子，連門都沒有上鎖，她只當(dāng)他下地干活，過了晌午還是要回來的。哪知，他是真得走了，幾十年過去了，破院子成了黃鼠狼的家，夜里，小孩子們都不敢在他門前經(jīng)過。
這都是命啊。吳老太捶打著胸口，自從他離開這里就沒有暢通過。
那年，她做了趙家的兒媳婦。那趙家小兒還是個十一二歲調(diào)皮的小孩子，每天除了吃喝打緊，再沒有什么是他認(rèn)為的大事，更別說夫妻間的行房之禮。背地里，她聽到過他娘教給他，他卻不耐煩地說他娘多管閑事，自顧著去和小孩子們玩樂。他們成親剛滿百日時，他和小孩子們牽出家里的騾子車，去比賽誰的騾車跑得快，騾子驚了，后腿彈起來打到他的胸口上，只是一個不大的紅印，然而，就是這個紅印，送了他的命。趙家小兒死了，她成了寡婦，除了趙家，沒有知道她依然是處子之身，而趙家為了臉面也瞞下此事。
失了身的女人，從此便不值錢了，再說，成親剛過百日，便死了男人，這樣的女人一定會落個克夫的名頭。她爹一看，閨女的福薄的不如一層窗戶紙，也就不再去管她，讓她自生自滅去了。
那時，她叫老喜頭為喜子哥。她被趙家人趕出家門后，喜子哥幫她在他家隔壁的空地上蓋了這間小房，她才有了容身之所。
后來，她讓喜子哥出去尋尋男人，喜子借各種由頭尋過幾次，遠(yuǎn)得都到了關(guān)口，但是，男人就像在人間蒸發(fā)了一樣，沒有一點音信。喜子哥責(zé)怪她，如果聽他的話，當(dāng)年一起私奔了，哪會命這么苦。她怎么不想私奔，想兩個人在一起，但她不能忍心讓娘傷心，娘受了爹一輩子氣，她再火上燒油得弄上這么一出，她娘也活不下去。最終，他們沒有走。
此時的吳老太想想，如果走了，一輩子兩人是個伴，一定比現(xiàn)在孤單了幾十年要幸福。
唉。長長的嘆氣在黑暗中拉得悠長悠長。
【三】
夜長得似乎沒有了盡頭，風(fēng)聲不知什么時候停了，換作另外一種聲音，“沙沙”的，讓人聯(lián)想到雨落大地，萬朵花兒開的盛景。
下雨了。聽起來，雨聲不大，并不是農(nóng)村人盼望的雨勢。也罷，總歸是雨來了，就算只濕了地皮，能解一解春燥，就不愁有更大的雨來。
吳老太翻個身，只覺得眼皮有些重，腦子里也有些恍惚起來。
“踏踏、踏踏”。院子里像是誰在趿拉著鞋子走路。
又來了。吳老太嘴里嘟嚷了一聲，沒有去理會外面的聲音。過一會兒，除了趿拉鞋子的聲音，還有敲盆的聲音。她和這種聲音相伴了多年，早就沒有最初聽到時的驚恐，如果哪天夜里聽不到，還覺得缺少些什么。
然而，旁人卻是沒有這樣的膽量的。記得有一年，老喜頭給兒子娶媳婦，近親是要提前一晚來，家里沒有地方住，便借了她的炕，安排一對母女住下。晚上，也是這個時候，外面的聲響嚇得母親大叫，她安慰女人只是個小畜生，不用怕。女兒膽子大些，趴在窗戶借著夜光看，當(dāng)她看到一個小影子正一晃一晃在院子里大搖大擺地走，嚇得鉆進(jìn)被窩再沒有出來。
那天過后，村里人之間開始流傳她的院子里住了狐仙，夜里會出來守在院子里。吳老太聽了，哭笑不得，那個小東西不過是個小黃鼠狼而已。黃鼠狼是有靈性的，會觀察人的一舉一動，沒見過得人斷是不敢相信，原來，她也是聽說，沒想到自己少人煙的院子竟然也會出現(xiàn)這么可愛的小東西。
謠言是沒辦法澄清的，除非有什么事與它相抵觸，它才會不攻自破。多少年過去，她無心去澄清，任她靜靜的院子和她在人們的眼里變得神秘起來。
“踏踏、踏踏”聲，越來越清晰，似乎就在窗子下。但是，今天的聲音好像不同于往常，不是刻意的用力，而是有意在放輕。哦，小東西又學(xué)了新的姿勢嗎？
吳老太坐起身，透過窗紙去瞧瞧那個小東西，眼前黑呼呼的，如一道屏障擋在她的眼前，她才想起，白天里她還看不清院子里的東西，何況是晚上啊。然而，她要退回被窩里的時候，她似乎感受到一個黑影一晃而過，緊接著，院子里傳來一陣零亂的腳步聲。
很明顯，這樣的腳步不是那個小東西故意踩出來的，晃過的影子，實實在在是人影。
“誰？”吳老太耳朵細(xì)辯著聲音從窗戶處跑到了只有一人高的土墻下，消失了。
任何人遇到這種事，都會驚得“呯呯”直跳的，但是，吳老太不會。她一個瞎老婆子什么都沒有，小偷看到這個破院子也會繞道走的。而且，吳老太也知道，這個人并非是小偷。她想，這個人應(yīng)該和一個月前那天晚上出現(xiàn)在她院子里的人是一個人。
會是誰呢？那天晚上，她也是這么一問，驚走了那個人，她走出院子的時候，一個小影子從她腳底竄過去，從大門縫里溜出了院子。她往屋里走的時候，發(fā)現(xiàn)，屋門外的鐵環(huán)上，掛著一個布袋子。
屋坑上，她倒出布袋子里的東西，幾塊臘肉，一小袋大米，還有幾塊毛毛角角的零錢。有誰會送這些東西，她想破了腦袋也沒想出來，喜子哥到是常送東西，但是，他不會這么偷偷摸摸。
今天，會是那個人嗎？吳老太起身摸到堂屋，打開房門，果然，一個布袋子掛在圓環(huán)上。她取下袋子，返回到屋里，拉亮電燈。她近眼瞧，看到袋子里還是上次一模一樣的東西。
她的門上經(jīng)常有好心人送些米面，過年過節(jié)，村里也會格外照顧她一些年貨。她收起布袋子，放到炕柜上。她不知道送東西的人是誰，但是，她知道，他是個好人。
重新裹進(jìn)被子里的吳老太閉上眼睛，卻難以入睡。外面的雨聲密實起來，滴在鐵盆上，水缸的鐵蓋子上，“嗒嗒”的聲音，像無數(shù)個小鼓齊聲敲打著。
“他大姑，他大姑。”大門外，似乎有人叫她，并伴有“咚咚”地敲門聲。
吳老太坐起身，細(xì)聽聽，窗外，只有輕輕的風(fēng)聲在窗欞前走過。聽錯了。吳老太重又躺回被窩里。
“他大姑。”門外的人聽里面沒有動靜，嗓門抬高了很多，手上敲門的聲音也大了許多。
“這是誰呀，這么晚了，出啥事了。”吳老太聽真切是敲門聲音，急忙起身下炕。這個時間來找她，肯定是有啥大事。村里人都知道，她睡得早，眼神又不濟(jì)，沒人會在夜里打擾她。上一次有人在夜里敲門，還是兩年前，村里老李家的老爺子過世，叫她過去幫著做花饃。吳老太做花饃的手藝可以全村的頭牌，做啥像啥不說，那饃上的花兒就像是剛剛從枝上剪下來的一般，所以，誰家有個紅白喜事的，都會叫上她過去做些花饃，做為答謝親朋的回禮。
吳老太拉開屋里的門栓，摸到門外，心里思忖著，喜事做花饃都是早早就安排做上的，只有哪家老人突然過世，才會急急地準(zhǔn)備。唉，別又是誰過世了，她的腦子急速地過了一遍八十幾歲的幾個老人，并沒有聽旁人說誰鬧病了。她想不出出了什么事。
吳老太熟悉她的院子，黑夜里和白天沒什么兩樣，她對著大門外問：“誰呀這是，出啥事了。”雨打在她的臉上冰冰的。
“他大姑，我，快開門，有急事。”說話的聲音是隔壁老喜頭，這么晚了，他會有什么事？
吳老太拉開門栓，外面的人拿著手電筒晃到她的臉上，雖然她的眼睛一直看東西不清不楚，但是，黑暗里也是經(jīng)不得強(qiáng)光的刺激。她遮住光，看著黑呼呼的一個人影。
“哥，你這是干啥�。窟�要不要人睡覺？”
“花兒，花兒,你——你看。”老喜頭驚喜交集的都有些結(jié)巴了，但是，吳老太忽視了他語氣里的異常，心里只想著，不是哪家死人了就好。
“啥，看啥？”吳老太的手無意間觸到了散落在胸前的頭發(fā)上，才想起，剛才光顧著下炕，忘記攥頭發(fā)。幾十年了，沒有人見過她的長發(fā)，連喜子哥都沒有見到過，她發(fā)過誓，她的長發(fā)只能讓他看，他看不見，她就帶進(jìn)棺材里，就這樣攥進(jìn)棺材里。
吳老太轉(zhuǎn)過身，急急向屋里走去，此時，什么都沒有比她攥頭發(fā)重要。老喜頭不明所以地看著轉(zhuǎn)身離去的吳老太，她沒有看見他的手臂上，還攙扶著一個人，一個快沒了氣息的男人。
老喜頭晃著手中的手電筒，吳老太的背影似乎只是一瞬間，便消失在小房子里。然而，老喜頭還是看到她披在身后的長發(fā)，在夜風(fēng)中飄飄欲仙，何止是及腰啊，都快到了膝蓋窩了。他被她的長發(fā)瞠目結(jié)舌，忘記手上還有個人正失了意識一點點往下蹭。他曾經(jīng)聽村里人傳言，說她的長發(fā)能盤在腰間繞兩圈，他不信，他問她，她只是笑笑。
看來，村里人的傳言有些水分，卻也不失假。
老喜頭顧不得吳老太的禁忌，費力地拖著那個人往屋里走去，人不重，干瘦，只是，這沒了意識得人，還不及一袋子玉米好上手，橫豎都不能磕碰。好不容易進(jìn)了屋子，也沒理會吳老太在屋里說要等一會兒再進(jìn)。
老喜頭把人往炕上一拖，人也隨著趴在炕沿上，“呼哧呼哧”地喘著粗氣。他沖正要和她急眼的吳老太擺擺手，又指指炕上的人，說：“花，花，你先看看這人是誰，再訓(xùn)我也不遲。”
吳老太還在綰著頭發(fā)，嘴里責(zé)怪老喜頭深夜把不明不白的人弄到她家算怎么回事。她聽了老喜頭的話，湊近炕上的人臉細(xì)細(xì)地看了看，胡子拉茬的，渾身散著一股難聞的味道，哪來的叫花子。
老喜頭急了，扯回轉(zhuǎn)過身的吳老太，用手撥開炕上那個人的額頭，說：“你看看，這是誰，你再看看，他的額頭上的疤。”
額頭上的疤？吳老太心里“咯噔”一下，綰發(fā)的手摸向男人的額頭，一頭長發(fā)，飄然落下。她刻記得他的頭上那道長長的疤，因為，那道疤是為了救她留下的。
那年的夏天，雨水出奇的多，淹沒了村頭的小河上僅有的一座木橋，她娘病了，她去給娘抓藥，她試著踩著水里沒到她膝蓋的橋面，一步步往對岸移。上游的水嘩嘩地撞擊著她的雙腿，她不小心一只腳踩到了橋面的破洞里，整個人歪到了水里，她害怕極了。他來了，還有喜子哥，老遠(yuǎn)看到她上了橋，便追了過來，水大，人一不留神就會被沖了去的。他不顧一切地上了橋，深一腳淺一腳踩到她跟前，他緊緊地抱住她，拔出她的腳，兩人正要往回走，誰知，水里的木橋年久蟲蛀，如一個抽干了骨髓的老人，沒有承受得住河水的撞擊，和兩人的重量，倏然倒塌，一根橋板從水中翹起，正好打在他的額頭，血順著他的臉流下來。他拉著她吃力得上了岸，身后，他們走過的地方，一道紅色的血帶隨著河水遠(yuǎn)去。
她怎么會忘記他額頭上的那道疤，差點要了他的命的疤。因為感染，那道疤足足養(yǎng)了半年，才掉了痂，留下一道深紫色的印痕斜在他的額頭。
真得是他嗎？那個說她千里眼的男人，那個送她木梳子的男人，那個她寧愿苦守四十幾年的男人。
宋保全，真得是你嗎？
【四】
夜，再也閉不上眼睛。
屋里昏暗的燈火下，老喜頭一支接著一支地抽著煙。吳老太坐在炕頭上，背靠著墻，眼淚從她干涸的眼里淌下來。
喜子哥說，他聽到外面下雨的聲音，想起院門外下午從樹林里打的木柴，要是淋了雨，要曬上好些天才能燒。他剛打開院門，便看到一個人影從她的矮墻上跳下來，向村外跑去。他以為是小偷，在后頭就攆上去了，誰知，那個人影，跑著跑著，踉蹌幾步，便倒在地上。他上前用手電筒看是什么人，開始，他并沒有認(rèn)出是他，看到他額上的疤印，仔細(xì)辨認(rèn)，才看出，這個瘦弱的老人就是當(dāng)年那個虎背熊腰的宋保全。
吳老太摸著男人干枯的手臂，冤家，你過得是什么日子，怎么把自己弄成這個樣子�？磥�，上次來得也是他。她想起前些天，有鄉(xiāng)鄰說他的屋子里在一天晚上突然有燭火閃爍，還有人影在院子里走動，只是那天晚上過后，再也沒有出現(xiàn)過燭火。
是他回來了。但她想不明白，他為啥不見她。她為了他，苦守了四十幾年，他卻不想見她一面，嫌她老了？還是嫌她瞎了？還是他有了家，有了女人和孩子？
他有了家，有了女人和孩子，為啥還要回來看他？為啥還要深夜給她送東西？瞧他這一身破衣爛衫，哪像是有女人的。
吳老太擦去臉上的淚，摸摸男人的手，冰涼的。她從炕柜上拿下一雙被子，蓋在宋保全的身上。這個男人或許是太累了，沉沉的呼吸，像釋放著不盡的疲憊�？粗腥四吧质煜さ哪橗�，她突然怕他醒過來，她習(xí)慣夜里想他，她習(xí)慣黑暗里梳理她的長發(fā)，她不知道，有一天他出現(xiàn)在她面前，她要如何面對。就像現(xiàn)在，炕上突然睡著一個男人，這樣的情景只有在夢里出現(xiàn)過。
吳老太慌亂地下炕，在老喜頭驚愕的目光下，走到堂屋。她不知要干些什么好，外面的雨不緊不慢地下著，她的心也跟著潮潮的。這么些年，那年喜子哥從關(guān)口回來，說怕是他再也不會回來了，她都沒有像今天這樣心情煩亂過，因為她能等，能靜靜地等，用一生的時間去等。
如今，她見到了他，她可以不再去等，她卻沒有勇氣去面對他。
她坐在灶堂前，抓一把旁邊的柴，火苗照亮了堂屋。還是趙家小兒死后，她尋不見這個男人，夜里睡不著覺，她便會坐在灶堂前，燒著火，發(fā)著呆。鍋里，除了水，什么都沒有。水“咕嚕咕嚕”地開了一翻又一翻，這樣的夜，足足燒了一個春天，燒得她渾身燥熱，像有一團(tuán)火壓抑在胸口處，無處噴發(fā)。是夏夜里的一場大雨，她低低的院子里灌進(jìn)了水，躍過門檻，她在雨水里站了一夜，澆滅了她心頭的那團(tuán)火，她靜下來，她的夜也靜下來。
外面的雨，不知何時停了，只聽到偶爾前幾聲零星的“嘀嗒”聲音。她坐在灶堂前，重新燃起的火，映在她滄桑的臉上。喜子哥出來看看她，又折回到屋里，今夜，他怕是要陪著她到天明了。
她一把一把地向灶里填著柴，火很旺，她聽到鍋里的水響邊的聲音，也聽到屋里有人在叫她的名字：“春花，春花——”。
她手里執(zhí)著花白的長發(fā)，四十年，只有這么長，但是，這個聲音走過遙遠(yuǎn)地四十年的時光，走向她，叫得她心如揣兔。
老喜頭驚喜的聲音，和男人語無倫次的聲音在她的耳朵里撞擊著。喜子哥叫她進(jìn)去，她依然坐在灶前。火，烤著她的臉，熱哄哄的，也穿透著她的眼睛，她很久沒有感覺到火焰的光亮是那么美好。
“喳喳”，她聽到窗子外有燕兒的叫聲。她扭頭看外面，夜似乎已經(jīng)過去，像濃墨里摻了水，涂到紙上，變得淡了許多。
天要亮了。是燕兒回來了。她聽見一對翅膀扇動過后，燕兒進(jìn)了窩，緊跟著，又一對翅膀扇動。她聽得出，是兩只燕子�？偹闶腔貋砹�，也免得她擔(dān)心被樹貓候了去。
屋子里沒了聲響，她側(cè)耳聽著，什么也聽不到，她慌了，那個男人怎么樣了？
老喜頭挑開門簾走出來，看著她六神無主的樣子，只丟下一句話：“一會兒做些花饃，鴛鴦的，龍鳳的，啥好看做啥，以前，都是你給別人做，今天，你給自己做。”
她愣在堂屋，看著喜子哥模糊的背影在院子里消失，她的淚無聲跌落，濕了胸前的長發(fā)，濕了春天里清晨的第一縷陽光。
她仰起頭，看著頭頂上的燕巢，靜悄悄的。尋了一夜？還是玩鬧了一夜？累了，就睡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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