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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喜事

七色槿

 

                              
 
 
         唉,老人呦,
         火拉長藤會斷,
         一窩蜂群會散,
         熟透的瓜果要落地,
         葉會落,山會塌,
         閉上眼睛吧,
         你的壽延已滿。
         你后腳離開這苦難的人生,
         前腳跨進太陽宮的門檻,
         好吃好在的天堂等待著你,
         米酒隨心喝,綢緞任意穿
         你是有福氣的人,
         我們?yōu)槟愀璩?/span>
            ——景頗族喪葬儀式上這樣對死者唱
 
                   
 
毒日頭當當正正掛在頭頂上,藍天給烤得焦黃,眼瞅見天邊上飄過來一縷小風,飄不多遠就烤化了,也只是卷起一股裹夾著干土面面的熱浪,把曬得熱哄哄的蒿草味攪散開。今年自打過了小滿就沒落過雨,劉家前村頭外洼河的水變淺了,往年長滿香蒲草的兩旁河堤底下,現(xiàn)在變成了干河灘,那十個擺放在水里的大石塊,兩頭的四個給干晾在河灘上,牤牛踩上它們過河,三腳兩腳就過來了。
接連半個多月了,白天都是這樣毒花老日的,一到了黑夜里老天爺就耍戲人,讓天上黑云翻滾,也會傳來像干推石磨一樣的轟隆聲,鬧騰一會兒,連一個雨疙瘩也舍不得落下來,只有電閃在天上閃幾下就飄過去了。
進家的時候,兒子寶柱那桿鋤已經(jīng)立在豬圈墻根下了。偏屋前邊槐樹蔭底下,飯桌子擺著,桌上有半篩子暄軟的蒸饃,寶柱坐在桌前的小凳上吆喝婆娘二云給端辣子來。二云趿拉著塑料拖鞋懷里抱著娃踢踢踏踏走兩趟,她頭一趟端來一大碗綠豆湯,二一趟端來一碗油潑辣子。也許是在樹蔭底下,牤?粗鴥合蹦莻紫棠臉今兒個又有些陰沉。
寶柱偏轉(zhuǎn)頭問他:“你不吃?”
牤?匆婏堊郎现挥幸煌刖G豆湯,兒媳再沒見出來,想是給娃粘住手了吧,就說:“我緩緩,抽袋煙。”
噙住土黃色的石頭煙嘴深深地吸了一口,讓煙氣在嗓子眼底下停留一會兒,再從鼻子冒出來。他那筋肉松懈的肩窩凹進去了,順著脖子往下流的汗水聚在那里。透過煙氣,他看見寶柱在褲腿上抹抹手,拿過一個饃掰開,挾進幾筷子辣子,再把饃合起來咬一大口。寶柱腮幫子鼓得溜圓,耳朵下邊的肉條一聳一聳的,不一會兒功夫接連呔進去四個碗大的饃,然后一口氣喝干了那碗綠豆湯,暢暢快快打出兩個飽嗝,邊站起來回屋邊說:“今個兒的油潑辣子香。”邁上正房屋青石條臺階的時候又跟他說:“爹,老熱的天你別下地了,那一點子玉茭我兩天就耪完。”
“唔。”
二云出來了,邊系紐扣邊跟她漢子說:“你悄聲,把娃叫喚醒了!”她在男人坐過的小凳上坐了,拿起一個饃,也不看公爹,說:“吃吧,罰女吃過了睡去了,你還等啥?”
“給我盛一碗綠豆湯。”
“沒了。屋里今年綠豆少,熬點湯留給干活的人喝,紅香晌午就帶個干饃饃,給娃也留一碗,咱們閑人喝口水就行了。”
已經(jīng)咬進一口饃的牤牛噎了一下,他想說我沒干活嗎,這話在嘴巴里邊轉(zhuǎn)了幾個轉(zhuǎn),到底也沒有說出口。那口饃在嘴里打著扁,他嚼了半晌才咽下去。
 
正房屋里沒有人語聲,雖是晌午小歇,寶柱的呼嚕照樣打得山響,一抽一抽地像是滾雷。他那偏屋灶上剛蒸過饃,土炕燒得滾熱,躺不住人,再說人老了瞌睡少,他也并不十分想睡,就依舊坐在樹蔭下歇著。頭頂上的槐樹葉子發(fā)出一陣陣沙沙聲,院子里滿是它給日頭曬出來的苦澀氣味,像他女子彩彩說話的氣味一樣。他想?喟强嘧юB(yǎng)大了兩個娃,臨到老了你還得給他們拽,還得把老婆子交出去伺候人家,給人家干著還得承人家的情,應名是讓娃們孝敬你了,養(yǎng)活你了。
老婆子遠在四百里地以外,這下火的天頭,準也是熱得夠嗆吧。太原,鄉(xiāng)里人嘴下遛瞎話一樣的大都市,彩彩和姑爺?shù)募揖驮谀莻城市里。彩彩先是在那里念書而后又在那里工作,成為正式的城里人,這在鄉(xiāng)鄰們的眼里看著,顯見是老天爺對他家另眼相看了。別的不說,單就說村里前后有幾十個碎娃子念書,鎮(zhèn)上念完了再往縣上念,個個都在使勁,都想往前奔,最終考上大學出去的咋偏偏是彩彩一個呢?他老牤牛家的老墳上冒了青煙?但是先人真要隱蔽子孫,該發(fā)達的也得是他家的男娃寶柱,不該是女娃彩彩吧,莫非彩彩這女娃有什么靈異?這樣想下去,那真是讓人驚嘆,也要讓人駭怕的。臨到彩彩結(jié)婚,領(lǐng)著他那個戴眼鏡、穿著體統(tǒng)的姑爺回門來,鄉(xiāng)鄰們又一片聲地說,他老牤牛要享這女子的福了。
但是牤牛不會這么想,在他看來,念過大學的彩彩,跟沒念過書的兒媳不兩樣,都是會算計爹娘的東西。他總記著那天彩彩跟她娘說的話:我都快生了,你也不知道過來照顧我,有這樣當娘的嗎……你跟著我去,也省了讓嫂子嘀咕我掙錢了不養(yǎng)活爹娘。我和哥一人養(yǎng)你們一個,堵上她的嘴。我還生個孩子讓你給哄著,有多好啊。
在彩彩想來,她爹她娘就該沒有安生日子過,她把自個兒家的老人分成兩處,隔著四百里地讓他倆瞎惦記去。把她伺候大了,還得給她伺候猴人人,她認為這是天經(jīng)地義的事。早先咋就沒看出彩彩心毒呢?也許毒水是在她心底最深的那層藏著吧,只是埋伏得太深了,沒準兒她自個兒都不覺得,到一定的時候才冒出來了。
 
 
林業(yè)局慶祝“七一”晚會結(jié)束的時候已經(jīng)十點多了,彩彩領(lǐng)著女兒圓圓回家,跟樓上種子站的王麗華拼了一輛出租車。王麗華是個安靜的不多言的人,但是她的一只眼睛斜視,而且一說話就喜歡眨眼睛,因此總讓人弄不清她話中是否還有深意。
“圓圓,困了沒有?”她輕聲輕語地問圓圓。
“沒。”圓圓的小腦袋搖得像不郎鼓一樣。
“困了倒好了,閉上嘴巴睡覺,就不會纏著人講故事了。”彩彩說。
“咦,你還抱怨這個?要是有人在家里把什么都替我做了,我愿意摟著孩子不停地講,小東西想不聽都不行。”王麗華淺笑著說。
彩彩也微微一笑,“你不知道,這孩子可煩人了,人不大倒挺有觀點,刨根問底的沒完沒了。”
王麗華斜著眼瞟瞟她,慢條斯理的說:“真不知道該怎樣理解你這話,夸圓圓呢?還是顯擺你有的是時間?我跟我那口子說過,一個人要想活得滋潤,就得遠離那些折磨人的家務(wù)活兒,像彩彩那樣,有個不多言光干活的老娘在后頭伺候著,多省心啊,連保姆費也省了。呵呵,洗衣做飯嫌累,琴棋書畫不會,這也是一種境界,一般人哪有這樣的福氣呀。”
彩彩沒接話,一時還不能轉(zhuǎn)過彎兒來,她覺得王麗華的話聽著有些不入耳,盡管挑不出哪句話說錯了,但是她越來越明顯地感覺到,這是居心不良的對她的攻擊。她早就覺查到鄰居們偷偷地關(guān)注著她娘,全站在同情老娘的那一邊。
連小圓圓都知道王阿姨惹媽媽不高興了,媽媽牽著她上樓的那只手又涼又生硬。進了門,彩彩氣鼓鼓地告訴圓圓找姥姥洗澡去,別煩她,她肚子疼。
老娘麥草問她用不用喝碗姜糖水,或是找一片止疼藥吃,彩彩抹搭著眼皮撅著嘴說:“我可不用別人伺候,你們誰都別理我!”說著,在老娘的鼻子跟前“嘭”地關(guān)上了門。
麥草嘆了口氣,她知道彩彩因為啥事耍性子。家屬樓里住的幾個愛打聽事兒的老太太,總是偷偷地窺視她,議論她穿了啥樣的衣裳,做了啥活計,買了啥樣的菜,黑夜睡在啥地方。她們認為彩彩欺負她娘,這讓彩彩相當苦惱,她反感人家對娘表現(xiàn)出來的熱情和關(guān)心,認為那是背著她做出來的不光明行為,是對她這個做女兒的輕視和責備。
衛(wèi)生間窄到只有一個坐便,給圓圓洗澡要到充作廚房的陽臺上去洗,彩彩不喜歡把水濺到地上。麥草放下一個粉紅色塑料做的浴盆,往里面倒入溫水,替圓圓脫了衣服把她放入水盆里。孩子也累了,由著姥姥搓洗著昏昏欲睡。
把圓圓放回她媽媽身邊的時候,彩彩還在生氣,仰在床上一聲不吭。
麥草用盆里的剩水洗了洗,然后把水倒掉,把浴盆擦干凈掛在墻上。她用的肥皂放在一個有豁口的磁碗里,把圓圓的肥皂放在皂盒中。如果她的肥皂或毛巾跟孩子的用混了,彩彩會大發(fā)脾氣的。
她的“房間”在衛(wèi)生間到陽臺的過道上,到黑夜用布簾子隔開的一點地方,比一個衣櫥大不了多少。她的床是兩個木板釘成的包裝箱拼起來的,木箱上寫著‘精密儀器 請勿倒置’,其中的一個箱子里放著這家人換季的鞋,另一只箱子里放著麥草的東西。她把箱子上鋪的印花布罩子拿開疊起來,然后從箱子里取出薄毯子和枕頭,開始鋪她的床。在箱子上鋪上那條薄毯子,把從老家?guī)淼母褡硬即矄武伷剑派险眍^。
這個四十平米一室一廳的房子太小了,因此需要麥草本人和她用的東西要掩蓋得看不見才好。她有兩套單衣裳,一套八成新的褲褂在箱子里,另一套穿在身上,換下來的冬天的衣裳也在箱子里,她的所有東西都收在木箱子里。
麥草在她的床上躺下了。雖然很窄,雖然在她和木板之間只隔著一層薄薄的毯子,但她還是覺得挺不錯了,這終歸是自己的地方。不用站著,能平身躺下,讓酸脹的腿腳歇歇,就已經(jīng)夠舒坦的了。
老婆子耐心地躺在木箱上,搖著扇子等待著瞌睡上來。她凌亂地想著四百里地以外的老漢,不知現(xiàn)在睡下了沒有。沒人管他,他是不是洗過以后才躺下的……唉,那個粗心的人呢,就不知道洗洗涼快涼快。她想著那個住了大半輩子的老房宅院,菜園,院子里的槐樹蔭,老鄰居們……所有這一切,為了彩彩她都舍了,這是沒法子的事。而且麥草不相信,一個鄉(xiāng)下老婆子在哪兒活著、咋活著,她能自個兒說了算。十里八鄉(xiāng)的老婆子們,有哪個不是養(yǎng)大了兒女,又被拴在兒女的輪子上,不得不跟著走呢?因為兒女還需要她們。
這個宿舍樓里也有幾個跟她年歲相仿的退休的老太太,人家的舉動行事跟她完全不同。她與鄰居們有限的幾次交談幾乎是愉快和煩惱摻雜,她不想讓人家認為她可憐,為她在女兒家的處境擔心,麥草不希望這樣。誰都知道被人可憐是很傷臉面的事。再說,如果彩彩一旦撞見這樣的情景,她會把老太太們罵一頓的,誰知道這個毛鬼神在氣頭上會說出什么瘋話來?彩彩心眼兒不壞,就是好臉面,擰著呢,聽不得半句別人的批點。
 
                       
 
牤牛走出大門,停住腳卡了卡嗓子,趴在半趟街以外克勤家大門口的虎頭就聽見了,耳朵支愣起來。它靜等著,主人卡痰的聲音不是一聲,后面還有一聲變調(diào)的,是拐著彎往上去的調(diào)門;㈩^早就習慣了老主人的卡痰聲,是兩聲不是一聲,這不會差。它從趴臥的旮旯里支起半個身子來,前爪已經(jīng)伸直了,后腿還羅圈著,眼睛瞟著門縫里邊花母狗的身影,耳朵靜等著主人的后一聲。
虎頭這一遲疑的當口,后一聲終于來了,老牤牛拉長了聲氣卡出一口粘痰來,傾斜了身子“呸”地使勁唾在墻根的土堆上,人也順勢往村道上走去。
那口痰落地的時候,虎頭小跑著過來了,盡管花狗沒有探出頭來,它還是對著克勤家那兩扇關(guān)著的木板門使勁搖了搖尾巴,邊顛兒顛兒地跑過來邊回頭戀戀地看。
雖說是過了晌午,暑熱也是沒減,道旁僅有的那兩棵碗口粗的柳樹在日頭底下無精打采地呆立著,一陣熱風吹過,樹梢懶懶地搖動幾下,地上淡淡的陰影也跟著晃動幾下,風過去,照舊是悶悶的。一個光脊梁上搭一根背帶吊著單褲的小男娃,舉著根樹枝追打著翻飛的蜻蜓。一只粉蝶一動不動地停在燙人的大門框上。
禿著腦袋的八禿子拉著他的寶貝叫驢從門洞出來,嘴里“吁,吁”地吆喝著,套進小車轅里,看見牤牛一人一狗過來,邊扣著驢肚帶邊大聲招呼:“嗨,老牤子,領(lǐng)你的親娃子上哪兒圪游去?”
“扯你娘的臊。”牤牛隨口答道。
八禿子毫不在意,又說:“瞅瞅狗東西!都出息成啥樣了?一趟街上就數(shù)它為王,哪家的狗都得尊著它。前年你拿麻袋兜它回來,不就是個爛肉肉嘛。”
虎頭知道人在說它,步子輕巧地搖著尾巴繞過來,舔舔老牤牛的腳面,明亮亮的眼睛里汪著一層水。
虎頭跟牤牛的緣分,那叫個該著。
它是三年前的正月里,牤牛到山外趕會那天撿回來的。那天他在會上賣了黃豆,挾著空麻袋往回走,走到半道,看見水泥路面上血糊糊一片,他站下彎腰看,發(fā)現(xiàn)道邊干蒿底下有一只小狗,后胯上的血已經(jīng)干了。它是拖著傷胯自個兒挪到道邊上來的,拖出來一片血印子。是個靈性的畜生嘛,知道爬到道邊躲開再次的碾壓,牤牛這樣想著,繼續(xù)走路了。
身后傳來微弱的狗叫聲,像是在召喚他,他不禁動了惻隱之心。雖說狗有七條命,后胯的傷能長好不至于要命,但它像是一只野狗,不能打食了,不吃不喝的保管會要了它的小命。再說,眼下天寒地凍的……他拿麻袋包上它,背回家去了。
那時候老婆子還在家,湯湯水水地漿養(yǎng)著它。也不知道為什么,老婆子給這個小東西取名叫虎頭,他也就有意無意地跟著叫上了。
養(yǎng)好傷的虎頭模樣俊朗,身架子不大顯得特機靈,寬胸,大嘴叉,小耳朵立著,眼睛明亮。那一身毛是青不青黃不黃的顏色,八禿子說那是狼毛。
一年以后,虎頭被劉家前所有的狗認可,在村道上趾高氣昂。
兩年以后,劉家前的村道上跑著虎頭的種子,青黃的毛,立耳朵,公狗都像虎頭一樣機靈好斗,母狗個個風騷。
八禿子已經(jīng)套好了驢車,抓一把腦門上的汗珠子甩在地上。他的腦袋是尖的,從眉棱骨往上斜削過去,直到頭頂沒有一根毛,禿得發(fā)亮,后腦勺上的灰白的頭發(fā)反倒又厚又硬,一張黑紅臉曬得脫皮,更顯得草帽遮蓋過的地方白得滲人。牤牛在墻根下那一窄條陰涼處圪蹴下,問道:“草帽子哪兒去了?你這腦袋一半黑一半白的,活活一個牛頭馬面。”
八禿子進門洞拿來彎鐮和繩子,放進車里,又拿一條破麻袋折幾下,墊在車轅上,這才回話:“草帽子嘛,二小子拿西頭谷子地里去了,給草人兒帶上了,呵呵,扎個草人人嚇唬雀兒嘛。”
“那你就該給自個兒再買一個了。”
八禿子一邊點頭,一邊訕訕地笑笑說:“是該再買一個。這……咋說呢,這不是……錢沒閑著嘛,過幾天該打棗了,我把棗賣了就有錢了……嗯,得買個草帽子,還得買雙黃膠鞋。”
“你看你看,看你說的,就像我跟你借錢來了似的,誰不知道你這人好裝窮!閨女出門子了,倆小子日子也都過得不賴,你還裝什么呀?”
“唉,老話咋說的?兒有孫有不如懷揣自有……”
說這話時,八禿子的黑臉上是一副面面的神態(tài)。老牤牛明白了,家家都有一本難念的經(jīng),這嗑不能往下嘮了。他故作不經(jīng)意地改換了話題:“你套車,做啥去?”
“不做啥,溜溜驢,順便打點草。大牲口不溜溜好有火,火上頭牲口眼睛受不了。你做啥去?”
“不做啥,閑走走。
牤牛心里竊笑著,八禿子總把他的驢當成大牲口。
 
二有家的小子出現(xiàn)在村道上,伸著脖子左右張望一下,就朝這邊走來了。他穿著黃格子的長袖汗衫,牛仔褲,腳上是一雙高腰的白旅游鞋,渾身上下穿得體統(tǒng),就是熱得夠嗆,汗衫扣子全敞開了,又覺得敞懷露肚的有失氣派,用一只手拉攏著衣襟。牤牛憤憤地咬了咬牙:誰還沒見過你娃光屁股時的樣兒?真該讓這個半吊子小子鉆苞米棵耪地去!小子的另一只手拽著一個拉桿箱,村道上地不平展,箱子的小轱轆不好好轉(zhuǎn),他索性把它拎起來背在肩上。
到跟前,小子滿臉是笑地招呼八禿子:“八叔,套車啦?你送我一趟行不?送到東莊頭上就行,我在那兒等汽車。你看,我?guī)箱子,太費勁了。”
八禿子先不說行,也不說不行,問他:“你爹好幾天沒見出來,在家忙什么?”
小子說:“他能干什么?就會養(yǎng)他的腰間盤。”
“是啊,那是你爹的老毛病了,生生是背山趕腳累下的,現(xiàn)如今你們都大了,也不用他干啥了,好好養(yǎng)養(yǎng)吧。”八禿子說。
“他有那命嗎?一點存款都沒有,”小子滿不在乎地說,“現(xiàn)在都是自個兒掙錢自個兒花,他掙不來錢,就得憋著點。”
八禿子氣哼哼地說:“你這混小子!有這么說自個兒親爹的嗎?”
小子也氣恨地說:“那他是爹咋說?是爹就得給兒子娶媳婦蓋房,他有嗎?”
牤牛要給八禿子緩緩勁兒,插過話頭跟小子說:“你拿眼睛瞅瞅,老熱的天有穿這鞋的嗎?捂臭腳?”
小子也低頭打量了一下自個兒的腳,“你說的是旅游鞋嗎?沒事兒,等我回城里掙著錢了,就買雙皮涼鞋換上。”
八禿子不喜得搭理他了,“行,就送你到東莊頭。”
小子巴不得這句話,“哐當”一聲把箱子扔到車板上,隨即人也爬上去了。
劉家前養(yǎng)牲口的戶不多,八禿子的驢車時常有人請捎腳,他算過,捎個人也就是捎帶的事,不捎腳,驢也得吃草,一點省不下。給鄉(xiāng)鄰們捎腳,他不收錢,但是哪家有個大事小情的,都會請他去喝幾盅,大伙兒都默契了,誰也不會白了誰。
出了村,一條鄉(xiāng)村公路繞過擦崖子底下的洼河灘往東伸展,八禿子趕著驢車順這條道往東去了,另有條小道在墳地那兒拐向擦崖子上邊的山梁,牤牛信步往這條道走來。
一陣陣小風吹過來,倒不像在村里那么悶熱了。沒有云彩的天呈現(xiàn)一種青不青黃不黃的顏色,道旁有一片高粱已經(jīng)吐穗了,高粱葉子熱得打了卷。再往上走,小道越發(fā)窄了,成了一腳寬的毛毛道,蚰蜒一樣往梁上盤。村里的雞鳴狗吠都落到后面去了,四下里靜悄悄的,兩旁也沒有莊稼地,只有一道楸樹行帶子一樣纏在半腰上。
楸樹行盡頭有一片開闊的緩坡,坡地上錯落著一片墳頭,這是他們張姓人的墳地。他拐下小道,朝墳地走去。他望著最高處一個不大的墳頭,那是他祖爺爺?shù)膰樔说膲,也是他這一門的老墳,下邊十幾個給他頂腳的墳里,埋的都是他的后人。
牤牛斜穿過樹行往上走,在老墳旁邊的一棵楸樹下坐下來;㈩^沒跟在腳后,它竄進墳地繞過一個個墳頭,也朝他來了。
這墳地,在劉家前跟東莊的中間地帶,由這兒往東莊是三里地,往劉家前也是三里地,中間隔著一道溝,溝底下淌著洼河,溝的東坡和西坡是分別屬于兩個村子的莊稼地,是劉家前跟東莊的分界。
后晌歪了,山地里特有的涼快的傍晚就快來了。滿山都是蒼綠,空氣清爽而且肅靜,斜陽照耀下,溝這邊擦崖子的影子投過溝那邊去,有半里地長。
像這一片地面上常有的情形,兩個相鄰的村子始終不大和順。東莊的地勢比劉家前平展,有出山去的公路從他們村中間穿過,東莊人追著趕會做小買賣的有幾個,就自抬自地認為比劉家前優(yōu)越了許多。東莊人常常嘲笑他們的鄰村人是“山艮子”,雖然他們跟“山艮子”們相隔只有三里地。同樣,劉家前人也看不上他們,嘲笑東莊人是“買賣人的腦袋”,“二成貨”。
老墳里的祖爺爺給他的后人留下一段不能明說的故事。
很久以前,祖爺爺是個花白胡須的趕羊老漢。有一天,他仰在擦崖子根下的山石旁邊,看著散在漫坡上吃草的羊。在山風撩著草尖的“唰唰”聲中,有兩個人從溝底下上來了,他認出一個是專門給人踏勘風水的趙先生,另一個是東莊大戶油渣滓家的老大。傳言說老財迷油渣滓病得不輕,看來傳言不虛,沒準兒他人確是不行了,連陰陽先生都請上來了。
只見趙先生捧著羅盤在坡地上饒了一圈,然后站住腳說話了,風把他的話斷斷續(xù)續(xù)地刮過來:“這地場,有優(yōu)柔舒展之氣,可謂……龍奔大海也,前明堂……水聚……工山丙向……七星打劫局,文昌貴地呀……”
油渣滓的老大卻尋尋思思的,他說的話老祖爺可聽清了:“這地場,偏僻了,還隔著一道溝,抬埋可得費勁。要不咱到溝那邊再踏勘踏勘?”
先生似乎心有不甘,說:“……點柱香,回頭……再看。”兩人鼓鼓搗搗的弄一會兒,過溝那邊去了。
老祖爺仰躺在石頭底下一絲兒不動,直到兩個人到溝那邊不見影了還穩(wěn)了一會兒站起來,在緩坡上繞晃了半個圈才湊到兩人鼓搗過的地方。只見稀稀拉拉的茅拉子草叢中堆著一捧黃土,有一股青煙幽幽地從土堆上漫出來,他用指頭小心地撥拉開土堆,半截子香頭露出來了,還燃著,沒有了黃土掩埋,青灰色的煙越發(fā)像一根線似的直直地往上升。真是奇了,一個蟣子大的香火頭,在土里埋著還不熄!
略一思想,老祖爺?shù)哪X袋里轉(zhuǎn)上來一個念頭:這處好穴,可不能便宜了老油渣滓。想著的時候,他那樹枝手沾著唾沫,一點一點捏滅了香頭上的火,又照樣給埋上了,這才趕著羊離開這地兒。
他遠遠地看見趙先生兩人回來了,搖搖頭又走了。
老祖爺用羊鏟在那地方鏟了個坑,撿兩塊石頭上下疊著埋進坑里。
兩年以后,老人家心滿意足地躺進了好穴里。后人們在祖爺爺當初做過記號的地方動土,砌了暗庭和墓室,把老人家埋進去,讓那一脈龍奔大海的地氣去滋潤了。
在地面上堆起墳頭的時候可把他的后人們嚇得夠嗆:先一天剛堆起的墳堆頭,第二天一看陷下去了,趕緊再堆起個更大的,轉(zhuǎn)天黑夜里又陷下去了,把子孫們唬得一個勁磕頭央告,再不敢填土了。后來還是外姓的一個老漢提說:興許亡人不喜得要大墳頭,墳頭大了,要壓制一門里的后人,老祖爺想隱蔽子孫哩。
后人們依言再沒把墳頭填大,老墳果然安靜了。
牤牛猜想,當時趙先生的原話老祖爺沒聽清,即使聽清楚了他也不大懂,那話大約說的是門中后人里,能出息文章蓋世的讀書人吧。百十年的時光過去了,后人們個個還是泥腿子,只不過活得安然而已,就連民國年間戰(zhàn)亂不斷的年月,這一片地面上也是逃遁了般的安生,不管是小鬼子還是閻錫山的兵,都沒有糟擾過劉家前,這大概是托了老墳的蔭庇吧。
到后來,彩彩考上了大學,鄉(xiāng)鄰們早把趙先生的預言給忘光了。只有牤牛沒忘記,他把這也歸結(jié)到老墳的蔭庇了。此刻他坐在楸樹蔭的坡地上,點著了煙袋鍋,望著老墳腳下順著坡勢矬下去的一片墳,他長長地噴出一口煙來。眼睛從一個個墳頭上溜過來,落在身邊樹影兒斑斑駁駁的一塊地兒,按照輩分,那是將來埋他跟老婆子的位置。
這地方一點也不滲人,相反,牤牛反倒覺得有些溫和舒心的感覺,他坐在陰涼里,在樹葉子的光影錯落之中,甚至看見了七十多歲的老爹背著手在山道上走的背影,爹還是倒背了手一聳一聳地走,把他兒細致打磨過的那根棗木拐棍背在身后。還有睡在跟前那個墳頭里的嬸子,她不是后幾年病歪歪的、總像是身上哪里疼的模樣了,而是年輕時的那個壯實的婆娘,兩根粗辮子盤在頭頂上,辮梢耷拉著活像兩個犄角……
所有的墳頭都一樣的安靜,黃土下的棺材和尸骨早就腐爛了,留給后人的只剩下念想。這里沒有苦焦,沒有老來的無可奈何,沒有兒子不待見他老子。將來也沒有。
虎頭趴在他腳跟下睡著了,睡夢里還像給人堵了嘴巴一樣地嗚嗚兩聲。
 
                              
 
小圓圓坐在小凳上晃悠著腿,攥著一把勺子撥弄碗里的飯,她把吃飯當成玩了。
麥草跟外孫女坐在一起,她已經(jīng)吃完了。姑爺益民不到周末不回家來,晚飯就她們娘三個吃。本該早早收拾利落了,這孩子偏偏一個勁地玩,此刻她壓制著自己要管教孩子的念頭,看著她把米飯和兩片青瓜在碗里推來推去。
“乖,姥姥喂喂你吧。”
“不,嫌你手臟。”
“姥姥的手咋就臟呢?”
“就臟。你看看,還不是臟么?”
麥草就真的看看自己的手。這是兩只使多了力氣的手,粗糙,骨節(jié)粗大,手背上滿是暗黑的血管和老斑,虎口處有兩塊硬皮,幾個指頭僵在抓握木把的姿態(tài),已經(jīng)伸不直了。她下意識地把手往腿上蹭了蹭。
圓圓嘴里填著一片肉片,足有半袋煙功夫了,她手里玩著飯,嘴上跟姥姥胡說,時不時的把肉片從嘴的這邊移到那邊,懶懶地嚼一下。
“快吃吧,乖,小娃子多吃飯才會長個子,你舅家的紅香姐就吃得多,長得可高了。大口吃,圓圓得多吃飯,不的話,明兒個小表弟罰小也會攆上你。”
“他們是傻瓜,姥姥家的人,除了我媽媽,他們都是傻瓜。”
“咋會都是傻瓜呢?”
“嗯,就是傻瓜,他們臉黑,手臟。”
說完,她把嘴里那片肉片抓出來,放在桌上。
“咋了?”
“我不愛吃。”
麥草站起來,伸手去拿她的碗,“不愛吃別吃了,一會兒餓了就愛吃了。”
圓圓拉住碗不放,“我還沒種完花呢。”她用勺子在米飯上扒坑,把一片青瓜埋進去。
在一旁玩電腦的彩彩不耐煩她女兒的胡鬧,走過去,從冰箱里拿出一盒果凍。“圓圓,該吃小布丁了。”
圓圓這才松開碗。
麥草在水槽里格外細致地洗好碟子和碗,似乎這樣可以彌補一下對彩彩遷就孩子的不滿。聽到客廳里傳過來那母女倆的說笑聲,她冒起了一股火。我把老漢扔下了,把兒孫扔下了,來這兒伺候你了,別假裝不知道這個,彩彩。
從三年前彩彩快要休產(chǎn)假、圓圓沒出生的時候起,她就到這兒來了。期間也家去過兩回,牤牛在寶柱屋里過得不舒心,像失了家一樣的凄惶不安的眼神她看出來了,本想不回來,跟老漢相守著過安靜的日子,又禁不住彩彩的央求,再說冷丁扔下了,圓圓也真的沒人看,她又回來了。這樣顧惜彩彩委屈老漢,她心里一直惴惴不安。
她跟彩彩兩口幾次提說,想把圓圓帶回劉家前去,結(jié)果招來一家三口一片聲地嚷嚷,沒一個人贊成。姑爺扶扶他的黑邊眼鏡,正兒八經(jīng)地總結(jié)說:“圓圓正在感知這個世界,讓她在山溝里待幾年,會不適應城市的文明生活了,那樣咱們都得苦惱。”
她不知道城市的文明生活是什么樣的,她只知道彩彩天天耗到半夜不睡,到天亮不起,起來了,就像打敗仗逃命一樣一陣慌亂,然后丟下一個糟爛的攤子等她收拾。她知道住在這個宿舍樓里的人,也像劉家前一樣各樣人都有——喝醉酒的,兩口子干架的,張狂的和深沉的,說瞎話不臉紅的,扯閑嗑搗動是非的。什么人都有。
麥草從廚房窗口望著底下那條長長的水泥路,這條路現(xiàn)在死氣沉沉,路上一個人也沒有。路的一邊是一排豆腐塊一樣的下房,一個個小鐵門都鎖著。在鋪滿灰塵的鐵皮屋頂?shù)谋M頭是鍋爐房,一個高聳的煙筒直插向天上,煙筒的頂尖披掛著一縷落日的余光,水泥路和下房都已經(jīng)沉沒在陰影之中。靜悄悄的,沒有風。
在山里,這時候已經(jīng)起風了,每到天將黑就吼起來的山風會越刮越響。沒進過王母山的人,你簡直不敢接近那股風聲,它豪狠得讓你懼怕,張狂得又有些神秘。然而白天日頭高照的時候,風往往又是祥和的,溫順的,輕輕柔柔地拂過,像賢婆娘的手在撫摸。
尤其是冬天,黑夜的風刮得厲害的時候,四處的山都在震動。在這樣的冬夜里,牤牛會往灶膛里填進滿滿的羊糞,讓它慢慢燃,一家人在熱炕上安然睡去。狂風越是將房子震撼得厲害,她越是慶幸自己是在屋子的保護當中,覺得又暖和又舒心。
她不記得自己有過娘,只記得九歲時,浮腫得像蠟人一樣的爹是怎樣扔下她,躺進薄板棺材里的。爹走后村干部作了安排,讓本家的一個叔叔把她領(lǐng)去,酬報是爹留下的一個院子和三間土坯房。嬸嬸的臉色不陰不晴的,當時倒沒說什么。從那以后她有了一大堆做不完的活計:打草,拾柴,喂豬,上地埂剜菜,上河溝洗她的和叔叔的泥污的衣裳。再大一點,就到生產(chǎn)隊出工掙工分了。嬸嬸的兩個男娃都念過幾年書,她是女娃,一天書也沒念過。
十九歲那年,有人給提說劉家前的牤牛。從提親那天起,沒等看見牤牛長什么模樣,她心里頭就認下了。只要有自己的家,手腳勤快點多干活,一根柴一粒米的慢慢積攢,總會把日子過好的。她沒有打問婆家是窮還是富,管它呢,咋也比現(xiàn)在強:在一個屋檐下住著,在一口鍋里舀湯喝,每個人心里卻都明白她是個外人。
那個年月,誰家娶親的席面都不豐盛,但是祥和歡樂的喜慶勁不減,直到雞叫三遍了,最后幾個耍新媳婦鬧房的小子們才離去。
公公關(guān)了街門,對他倆說:“歇吧。”
她婆小聲小氣地數(shù)落牤牛:“學得活泛點,別板著臉窩著眼,好像誰欠下你銀子錢似的……”轉(zhuǎn)頭又跟她說:“快快歇吧,只怕是合合眼,不等把腳暖熱,天就亮了。”
但是牤牛卻沒跟她進偏屋新房里來,先還聽見他在院里歸弄家什,后就沒有了聲氣。她在炕上胡亂思想著,沒等想透是咋回事,就趴在被摞上迷糊了。
打個盹的功夫天就蒙蒙亮了。她慌忙起來,把壓塌了的被摞弄好,撫了撫頭發(fā)就出屋了。這是個沉寂的清晨,公婆的屋里還沒開門,她稍一思忖,想到該找把笤帚先掃掃院子。
一進柴棚她就愣了,只見垛得整整齊齊的谷草邊上,牤牛仰靠著草垛還睡著。她不想把他弄醒,但他還是醒了,一骨碌坐起來驚慌地看著她。她拿著笤帚出去了。
她幾乎是夢游一般掃完了院子,根本沒想自己為什么沒問問牤牛,問他做啥不進屋去。容不得她多想,公婆也起來了。公婆是年邁的人,話不多說但是透著和氣,也沒拿捏著端起長輩的架勢給她這個新媳婦立規(guī)矩,她真愿意給這樣的老人當兒媳。
跟婆婆搭手做了飯,一家人吃過了,公公和牤牛鐵鍬到生產(chǎn)隊學大寨修梯田混工分去了,她呆坐了一會兒,覺得沒意思透了,不如找點活計干干,就到柴棚找到一根扁擔,又找到一把柴鐮。婆問她干啥去,她說砍柴去,婆說等他爺倆騰出手來砍吧,你別去了。她嘴里打著別扭說:“咱家灶塘里還嫌柴多嗎……娘,”
她背著扁擔和麻繩往東溝去了,婆說那溝里柴多,坡也緩。山梁給溝底投下朦朦朧朧的陰影,落凈了葉子的榆樹楊樹枝干在風中輕輕地哼唱,一個人置身在曠野里讓她感到很舒心。手里的柴鐮是磨過的,鋒快,苦楝木把子被公公或是牤牛的手磨得光光滑滑,而一坡地的荊柯和黃茅草割著十分順手,她彎下腰不抬頭地割起來。
一個人在荒溝里砍柴,她感到心里寧靜安穩(wěn),也不覺的勞累。直到把身旁溝兩邊的柴草全都撂倒,她才抹一把額上的汗,找個枯樹樁坐下來歇息,吃婆讓她帶來的饃。人真是古怪透了,僅僅一天,過了一道門檻,她就把這兒當成家了,好像已經(jīng)住了半輩子,心里喜歡上這個地方了。
她又想起牤牛在柴棚冷丁醒來時慌亂的眼神,眼下孤零零的一個人,想到那樣的眼神讓她心里很軟和,很暖和。這個傻人到底是咋回事呢?害怕生?羞臉大?“牤牛啊,你個傻東西,”她輕喚出聲了。
貪戀柴好,割下的太多了,她費了好長功夫才把它們攏到一起,捆成牛腰似的兩大捆。插進扁擔掂一掂,心想擔回去可要費勁了。
順著小道往溝上邊攀的時候,日頭還老高,修梯田的人們就收工了。離著有半里地遠,牤牛就看見擔著柴爬坡的她,趕忙下溝來接了。
接過擔子牤牛“嗬”了一聲,說:“干啥砍恁多?死沉。”
她說:“剛要歇歇勁,你來接了。”
兩人一旦搭過話,陌生感就沒有了。牤牛既不怕生也不害羞,是個生猛的漢子,他倆的新婚悄悄地開始了。
冬夜長,天快亮的時候牤牛準醒,他先要赤條條地跳下地,將憋了一宿的尿唰唰地沖進尿盆里,她也會在唰唰聲中慢慢醒來,在晨光中模模糊糊看見他似乎快意地打個哆嗦,然后上炕鉆進她被窩里來,擠擠她。
她游絲一樣哼唧一聲:“傻人,你身上忒涼……”
牤牛就會抱住她,胸脯貼緊她后背,冰涼的大腿伸上她綿軟的腰,夾住她,手也開始不規(guī)矩起來。
她呢,瞌睡一下子全醒了,忽然轉(zhuǎn)過身,把腦袋扎進他懷里……
 
她那時還不知道,牤牛心里頭挽過一個結(jié)呢。
 
在晉地,出了太原府往南,榆次太谷一帶總有中路梆子高亢的行腔在半天上縈繞,中路梆子生于斯長于斯,大小孩牙都會喊上幾聲,百多年名唱角的大號在當?shù)厝说目谥腥鐢?shù)家珍。
前些年文革了,梆子弦就斷了,縣里的晉劇團改名毛澤東思想宣傳隊,鑼鼓敲過大幕拉開,演唱的是時新的頌詞喜歌,也捎帶一點千挑萬選的不沾封資修的梆子調(diào)調(diào)。再后來,就一律改唱八個樣板戲了。這讓哼著梆子腔長起來的人們很是迷惘和失落。東莊的李槐花,就是在這當口走入人們的眼目中的。
槐花跟牤牛同歲,是牤牛娘娘家的一個本門當戶表姐的閨女,在倆個娃子十來歲的時候,兩姐妹有一回說話念話,說不如做個娃娃親。大人們隨便說說,牤?删陀涀×,從懂事起,就暗暗的把槐花當媳婦了。長到十六歲的槐花細腰高身量,兩道柳葉眉,一雙秋水眼,抿嘴一笑,甜絲絲的氣韻從兩個酒窩里淌出來,三步聞香,另有一種小女子的嫵媚。她出身貧農(nóng)家世清白,又有一副好嗓兒,就被宣傳隊挑了去。戲臺上扮上李鐵梅,亮開嗓子唱一句 ‘我家的表叔數(shù)不清,沒有大事不登門……’壓得臺下黑壓壓的人群鴉雀無聲,再轟然一片喝彩聲叫上半晌。
過不久,中路梆子再得勢,槐花已是恢復了的晉劇團的臺柱子,專唱正旦。此時她身量已長成,扮相特別俊,唱功更是那一片地面數(shù)第一的,尤其是唱起那個《秦香蓮》的慢板,外場鑼鼓不響,只有絲弦的聲音,她唱得婉婉轉(zhuǎn)轉(zhuǎn)悲悲戚戚,一聲聲像細雨點點入地。那人也如梨花沾雨弱柳扶風,真是曲也悠悠,人也悠悠。臺下的女人們多心軟,聽得手帕袖頭掩了臉。
牤牛的爹娘明白喜鵲不能跟著家雀飛,早把當初做親的話扔溝里了。人家閨女是天仙女,就該讓人家上天。無奈做不了牤牛的主,牤牛還死心眼地念著槐花,有給提親的,他都是指個借口回絕人家。
到了前兩年,社會又改革了,而改革的潮水卷過來的時候,哪個人都是跑不掉的。
沒有了國家財政給錢,斷了奶的晉劇團就撐不下去,演員們四散了,槐花也回到東莊家里來了。她一個二十五歲的大閨女,同年仿月的姐妹早都拽上一兩個娃娃了,她在家里待得無滋無味,偶爾有人請去趕個紅白臺子,唱唱堂會。
牤牛的心又活動了,傻等了一年多沒見動靜,他央告娘去討個準話。
娘去了,槐花娘不說行也不說不行,支支吾吾的,只說問問閨女的意愿,過后就石沉大海沒有消息,再去問,人家干脆躲著不給面見了,牤牛爹娘這才急著給兒子尋媳婦。
麥草說成了的那會兒,槐花跟人搭班子扮戲去了北路,成了雁北地區(qū)草臺班子里的一個角兒,家鄉(xiāng)這邊漸漸斷了她的消息。
這年秋后牤牛娶親了,娶進來的新媳婦不是槐花,他那個執(zhí)拗的心里一時還轉(zhuǎn)不過彎來。
 
麥草是在好多年后才知道這件事的,那時候他們已經(jīng)有寶柱和彩彩兩個娃了。窮日子安穩(wěn)地過著,漢子對待她無可彈嫌,她哪里還會拈酸潑醋?聽了也只當是風吹過。公婆相繼走了,沒人看娃她也就不再出工,一家人的日子都拴在牤牛的脖子上,要他抻著脖子拽去。
他們倆從沒干過架,也不生暗氣,最讓村里婆娘們艷羨的,是牤牛從不用她去擔水。劉家前的深水井打在溝底下老窯那兒,擔一趟水來回得半點鐘,擔空筲下去還容易,等絞上兩筲水擔著往回走,一路都得爬坡,尤其到數(shù)九寒天,井臺凍得鼓起來,轆轤把和井繩掛上冰碴,時常扯破人的手皮。牤牛心疼婆娘,總是清晨起來先擔回來水,才出工干活去。
她記得那個臘月里的冬夜,風把云彩都刮跑了,只有半個上玄月剛爬上來,她鋪開被窩帶兩個孩子睡下了,牤牛把一簍子羊糞填進灶膛,不關(guān)門上炕,卻把披巾裹住了腦袋,系上藍布腰帶。
“你干啥去?”她不解地問。
“跟二有搭伴,砍擔柴禾弄外邊賣了去。”牤牛邊往腰帶上掖斧頭邊說。
她驚慌地瞪大眼睛,“你是說,你倆趁黑夜摸山上偷著砍樹棵子去?”
“可不真得偷著砍,政府封山了,想讓滿山坡的雜樹都長起來,不趁黑夜去哪行。”
她小聲勸他:“咱不去,政府封山了,有法令管著,給逮住可不是小事。”
“你別傻,人家二有他們幾個都弄了好幾回了,眼瞅就到年根下,不撲鬧下幾個錢,拿啥過年?”
“沒錢咱們也能過年……”
“你莫管,我就去兩回。沒準兒能給你買個花頭巾哩,八禿子婆娘頭上有一個,你看你,眼睛饞得冒血珠。”
牤牛關(guān)緊門走遠了,她咋也睡不著,一時思想起滿坡新砍的茬子,牤牛摸黑背著柴禾捆可咋走啊,一時又思想起花頭巾的事,這傻人,他哪個眼睛看見我眼饞了?這傻人…一時想得鼻子發(fā)酸,喉頭堵住了,眼淚也流出來了,她沒舍得抬手抹,兩個小腦袋瓜在她腋窩里鉆著呢,左邊是彩彩,右邊是寶柱……
 
 
                       
 
天蒙蒙亮了,麥草想,該起來把床鋪拆了把枕頭和被單子藏起來,再把枕頭底下的那塊印花布蒙到木箱上了,該煮上米湯了,該下樓去買早點了,該叫彩彩起來上班了,該給圓圓穿衣服哄她吃飯了……這些都是麥草每天早上要做的事,她先要消除自己睡過的床的痕跡,再淘米,將米湯煮開,小火熬著,然后再去胡同口買早點,那里每天早上都有好幾個賣吃食的攤兒,油條火燒包子豆?jié){可以換著樣的買。買回來,麥草擺上碗筷咸蛋小菜,把米湯盛到碗里晾上。做完這些才喊彩彩起來,看著她急慌慌地洗漱完畢坐下來狼吞虎咽吃幾口,再拎著小包說聲“媽媽走了,圓圓乖。”然后才是哄圓圓穿衣服,吃飯。麥草已經(jīng)習慣了這樣,她覺得這樣才像是給彩彩看家?guī)Ш⒆拥臉幼印?/span>
麥草叫了自己幾回,但仍然沒有從小床上坐起來,她的腦袋里昏昏的,身子搖搖晃晃的像是坐轎。她這輩子只坐過一回轎,這一刻忽然又讓她找到了坐轎的感覺。麥草記得,坐轎是一件特別開心的事,那天她頭一回穿上新衣,從嬸嬸家給抬到婆家,從那天起她才有了自己的家。那都是前半輩子的事了,咋又想起出嫁那天坐轎來了?麥草有點奇怪。
像這樣頭昏腦脹的以前也犯過幾回,彩彩說別是血壓高吧,有空了到醫(yī)院看看去。彩彩一直沒有空兒帶她上醫(yī)院
這一天,差不多是太原最熱的日子,電視里報說氣溫三十八度,實際上四十度也不止,哪里哪里都被毒日頭燒得燙手,麥草拎著提兜一出樓口就被燙了一下。她貼在墻根的陰影里,走出小巷往市場去。早些時候,收拾完家里的活兒她都是領(lǐng)著圓圓出來買菜,到半晌午就能回來,一進六月天就熱了,來回走一趟圓圓的小臉都曬紅了,她只能趁著彩彩下班的時候家里有人,改成晌午出來。
麥草立在菜市場的路口。對面是排列得很長的一溜水果攤子,像在老家時趕會去看到的一樣,幾乎所有小市場的外圈都是這個樣兒的。她不由自主的朝老家的方位轉(zhuǎn)過身去,只有那個地方才有清涼的山風,不像這兒火爐上蒸著一般。她有些發(fā)呆,木樁子一樣立在人行道上。過往的行人奇怪地從她身旁繞過去,不解地打量著這個老太太。麥草好一會兒才發(fā)覺了自己的失態(tài),她趕緊轉(zhuǎn)過身往市場里邊走,得趕緊買完菜回去,別耽誤了彩彩上班。
撿了西紅柿青椒和黃瓜,麥草走在回去的路上了。馬路明晃晃的,在烈日下反著白光,刺得她睜不開眼。快到拐彎的路口了,她把手巴掌遮在眼眶前打量一眼,對面馬路邊長著一排梧桐樹,有一長溜樹蔭,走到樹蔭下就會涼快多了
但是,被毒日頭灸烤著的麥草卻沒有像以往一樣順利地走過路口,走進梧桐樹蔭。她突然覺得被狠狠推了一把,驀然間天旋地轉(zhuǎn),一股旋風裹著她飛起來,又直直地落下去。一下開膛裂肚的大痛,她那掏空了的皮殼就輕飄飄地跌進黑暗中。那輛小車隨即消失在明晃晃的陽光里,像一片流動著的黑點,融化進暑熱中。
 
 
彩彩他們是第二天傍晌午到的家,小皮卡車還沒停穩(wěn),早圍上來一堆人,扒著車廂欄板看橫躺著的麥草。其實什么也看不見,一塊大白布單子把她遮了個嚴嚴實實。司機打駕駛室出來,扶住木呆呆的牤牛說:“老伯,可不敢光顧了傷心,人都已經(jīng)老下了,咋弄還得你拿主意。是不是先找?guī)讉幫忙的,接老下的人回屋去?”
司機說的回屋就是把屋子后墻上的窗戶拆下來,把亡人從窗洞里塞進去,再抬到前院的靈棚里,因為老輩子傳下來的規(guī)矩,死在外邊的人的尸身是不能走正門的。早有幾個漢子把亡人抬下來簇擁著往屋后的溝里走,寶柱紅腫著眼也擠在里邊跟著走,邊走邊用手摸索蓋在白單子底下的他娘。接著紅香娘母子幾個也撲上前了,唔唔啊啊地哭叫,罰女的小手往尸身上拍打,尖聲喊著讓奶奶起來,牤牛在這時也忍不住擦起了老淚,引得一旁人一片悲戚。
半個時辰以后,麥草被抬進了靈棚。昨黑夜連夜打造的那口棺材停在前院,兩個木匠正忙著刷漆,散出滿院子的死亡味道。近枝里的婆娘們哭成一團,幫忙的婆娘們也陪著掉淚,說些勸解的話。
八禿子把牤牛爺倆個拉到一邊,說這樣亂哄哄的,沒個主事人不行,寶柱就止了哭,說聽八叔你安排吧,八禿子也不推辭,主動當起了執(zhí)事先生。不論從輩分上講,還是講兩家的關(guān)系,只有他當管事最合適。八禿子數(shù)了數(shù)來幫忙的人,安排幾個去盤灶,幾個去打墓穴,幾個專管造飯伺候喇叭上的,幾個侄輩的男女專管焚香燒紙錢守靈,三日內(nèi)香火日夜不斷,有客來要跪迎,一開飯要跪請。八禿子自己趕著驢車請來了吹喇叭的。這一番安排讓牤牛家的院子里香煙裊繞,晨昏哭靈聲響器聲不絕,有個真正辦喪事的氣氛了。
忙忙的一直到半夜才靜下來,喇叭最后又吹了一折。牤牛家的姑爺益民和圓圓兩個,八禿子給安排在近枝的哥嫂家歇了,彩彩也哭得辛苦了,爬上炕,坐在那兒低了頭想心事。她想娘就這樣匆匆忙忙地走了,帶著對她隱隱的怨恨走了。她確實沒好好待娘,原以為將來的日子好長好長,只要她換大房了,日子過好了,總會讓娘在她那里活得舒心的。但是娘卻突然就走了,娘是眼睜睜望過她這個親女兒的輕慢,早就涼了心的。娘茫然落寞的眼神她不止一次看到過。彩彩翻騰在心里的內(nèi)疚之情使得她的頭昏沉沉的,卻咋都睡不著。
二云進來開柜子給守夜的人們拿煙,臨出去的時候想了想,轉(zhuǎn)過身子挨近炕沿,叫了一聲:“妹呀。”
彩彩抬起頭,一臉茫然的樣子。她對于嫂子這么親昵地叫她十分不解,這人可一貫是東一下西一下錘子棒子的。
二云輕聲說:“咱娘忙忙地走了,你那里可咋整呀?小外甥女兒也沒人看,要不,讓咱爹跟你去吧,看著圓圓。”
彩彩聞言,一下子就放開了剛才愧疚的心緒,本能地調(diào)動起精神來對付她嫂子了,“看你說的,咱爹哪會看圓圓啊,他這一輩子就沒有哄過小孩子。再說,當初不是講好了嗎?爹跟著他兒,娘跟著我,你忘了?”
二云下意識地點點頭,出去了,彩彩也沒再說什么。彩彩想,跑這兒逗話來了,早就防著你一手,打算抽冷子把我暗算了,你打錯了算盤。
八禿子回到前院巡視一遍,見沒啥事情,也湊到靈棚守夜的寶柱跟前,拉一個凳子坐了,打量著槐樹底下的棺材。真是雄壯亮堂啊,椿木的,前檔和后檔都是加厚的,足有一拃厚,漆得锃光發(fā)亮,棺蓋上還雕著蓮花。八禿子不無嫉妒地說:“真好。在咱這片地面上,這可是一等一的好壽材呀,管咋說,牤牛嫂子算是有福了。我屋里那兩個就差遠了,到時候能給我弄個薄板匣子就不錯了。”
寶柱說:“原先也沒打算弄這么好的,昨兒個我那妹夫電話里說,讓弄最好的,工錢料錢都算他的,這才沒放倒東河地頭的那棵楊樹,花錢買了兩棵椿樹,請東莊的王木匠爺倆做的,光工錢就是一千塊。”
八禿子笑笑,近前去摸摸麥草的棺材,連說兩個好,好。
寶柱說:“八叔將來的壽材也差不了,你那兩個兒日子過得都不孬,到時一人拿出一捆,只怕是買柏木的都有富裕。”
八禿子又笑笑,掏出煙袋鍋來不再往下說了。
 
 
 
                
 
正當秋收前的閑適時光,三三兩兩的閑漢子們聚在村巷里說閑,二有老漢從村頭走了回來。他高瘦,面皮寡黃,挺著腰桿走路,腰身僵硬得像別著木頭板子,身上的單褂猶如樹棍支在了肩膀上。到人前,他把胳膊彎挎著的一個柳條籃子放低了,換在手里拎著。籃子里放了四穗青苞米棒子,顯見是剛從苞米桿上掰下來的,青白的皮還水潤鮮亮,散發(fā)著一股甜膩的清香氣。
他站下跟村人們打招呼:“都吃了呀?”
有人接他話說:“二老漢,你拿眼瞅瞅日頭剛到哪兒?這時辰吃的哪頓飯?早起的湯喝過了,晌午的饃還沒餾透。”
看見籃里的青苞米,有人問他:“劈苞米啦?也舍得嘗嘗鮮?”
他說:“干啥不吃?就你舍得呀。”
回到屋,他拿出兩棒苞米,剝了嫩皮,拿菜刀把苞米粒連同半截苞米骨頭一下一下削到鐵鍋里,再添上兩瓢水。鹽罐子早幾天就空了,就等著小子拿錢回來買。不擱鹽也沒關(guān)系,煮青苞米糊香著呢。
后半晌,東莊班車該來的時候,他又信步出村口到了擦崖子底下的公路上。遠遠地望見有兩個人順路走過來,一個背著挎包,一個拎個袋子,像是剛從班車上下來的,說說嘮嘮地走來了。人家從身邊過時他沒說啥,等走過去了他又大聲喊住人家,湊跟前問人家在車上看見他家小子了沒有?那兩人相互看看搖搖頭,問他哪個是小子?他說小子是我兒呀,我給他捎信了,讓他回來一趟。那兩人就盯著他看了幾眼,說你這人不明不白的,我們知道你兒是誰呀?說著人家就轉(zhuǎn)身走了,留他一人癡癡地立在路旁。二有想想自己真是老糊涂了,真是不明不白的,他不出聲地笑了一下,隨即鼻子一酸淚就涌了滿眼。
在原處呆呆地立了一會兒,轉(zhuǎn)身要回村里時,一條狗撒著歡從地埂跑上公路,轉(zhuǎn)眼間又跑了回去。他一看,那是牤牛家的虎頭,老牤牛在坎下邊的苞米地里,鎊地頭上的荒草。二有就隨虎頭往坎下去了。
聽見嚓嚓的腳步聲,牤牛一回頭,看見二有立在自己身后,黃著臉皮,皺紋間掛著灰撲撲的凄楚。牤牛直起腰,拉著鋤往地埂走,大聲招呼二有:“出來走走?走走好啊,依我的笨想頭,腿越疼你越得走,你不走動,老骨頭老筋圪蹴住,再想走就不能了。”
二有說:“唉,走不走的還管啥用?我估摸著,沒幾天活頭了,等不到老秋就該死了。”
牤牛說:“看你說的,誰能擋得住死啊,死就死了唄?砷愅鯛斶沒差小鬼來拿你,你也還得湊合著活著?靹e瞎琢磨了,你見哪個是腿疼疼死的?好好將養(yǎng)著,別心焦地里的活計,叫你小子來家收拾秋。”
聽牤牛提起他兒,二有臉上的凄楚立馬又深了一層,繼而是一陣紫脹和紫脹褪去后留下的青白,他仿佛是在崖邊上,站在那兒一動不敢動,似乎稍一喘氣,就會跌下崖去。
日頭圓饃樣懸在西半天,暑天的最后一縷火熱已經(jīng)收斂了,四野里,只有牤牛耪草的嚓嚓聲一下一下響。他靜聽著這響聲,又立了一會兒,才默默地往回村的路走去。
 
二有的死訊是兩天以后才傳出來的。那天,隔壁的小娃上樹去掏家雀,那娃騎在樹咔吧上叫開了:“哎呀,娘。《敔敀煸陂T框上,舌頭耷拉老長!”
 
二云抱著罰小出大門,往二有家看熱鬧去。
 “寶柱屋里的,你上哪兒去呀?”分不清是哪個門洞里,一個細嗓子的聲音招呼她。
“上二有伯那兒,看看小子會哭了沒有。”
“跑去看人家干什么?人家不是咱莊稼人了,不興哭他爹。干啥,你去教給他咋樣哭?你也忒性急了!”一個胖胖的婆娘拿著鞋底從門洞出來了。
“你倒是想教給,教不出來吧?找我家的綿羊去吧,咩咩的跟你一般大嗓門。”
“不說這個,說點正經(jīng)的,你公公哪兒去了?上彩彩那兒了?才剛二有家咋沒見他?他們那撥老漢們可全過去燒紙了。”
 “上他女子家?哪兒會有那好事,他才不肯挪動挪動呢……”
拐過小賣店,她看見公爹背著一大簍柴禾從村口過來。這幾年已經(jīng)沒人拾柴禾了,不少人家都有電飯鍋、蜂窩煤爐子,沒人愿意滿地去捯柴禾。有人家連秸稈都不往家里拉,直接在地里燎了。河邊樹行、地頭溝里的爛柴禾一堆一堆的,也只有公爹這樣的老漢才會看見它。這一簍柴禾太多了,頂上攬了個高高的尖,兩旁扎撒出來,壓得老頭探著脖子,兩手摟在胸前橫抱著竹耙,傾著身子往前走。
罰小在懷里瞌睡上了,腦袋軟得像面條,東晃一下西晃一下。二云轉(zhuǎn)身往回走,想把罰小撂屋里,讓公爹看著他。
公爹比她先幾步到家,柴禾架得長,又比門寬,一時進不去,老頭挪蹭著硬往里擠,她趕忙把罰小放在門旁的石凳上,在后面幫著推,才算進去了。
牤牛那天沒上二有家給老下的二有燒張紙,他伴著睡著的孫娃罰小,坐炕沿上摸出煙口袋來,挖一袋煙點著,卻忘了擱到嘴邊吸。他怔怔地想起前兒個黑夜,剛睡了不多會兒,他從夢里醒來了,驚出了一身的汗。已經(jīng)記不整齊剛剛做了個啥樣的夢,似乎也沒有大喜大悲的事,但是那種憋悶情景,那種被捫住胸口憋出來的汗,卻久久不愿退去。于是他坐起來,倚著墻,看外面月亮地。他看見一只樹貓子睜著明燭一樣的大眼睛站在東邊的院墻上,又撲打著膀子飛到槐樹上,“嗷……嗷……”地叫喚兩聲。他沒尋思它是哭呢還是在笑,只是覺得有些膩歪。人常說:不怕樹貓子叫,就怕樹貓子笑,它要是笑了就要死人。哪里想得應在二有身上了。
轉(zhuǎn)過念頭他又想:死了或是接著活下去,這兩頭有啥區(qū)別嗎?哪頭更容易些呢?這樣胡亂思想著,他嘆了幾回氣。
 
  
 
一轉(zhuǎn)眼就該入秋了。賣核桃那天,牤牛把后院墻外邊那棵棗樹上的棗也打了。棗樹也老了,掛的棗一年比一年少。第二天,他背著半袋子大棗去趕會,想把它賣了。
賣棗的錢,往常也沒當成一宗進項,都是交給老婆子經(jīng)管著,早先年她用它給彩彩買本本,買筆,再往后她用它給牤牛買草帽子和膠鞋,買針頭線腦和打蚊子藥。現(xiàn)在她再不會經(jīng)管這點錢了。
牤牛在賣花頭巾的攤子前打了兩個轉(zhuǎn),不知道他都想了些啥,他掏五塊錢買了一塊紫紅底印著蘭花的頭巾;丶襾,才明白頭巾在他一點用處也沒有了,老婆子活著時候眼饞了好幾回,到底也沒舍得買一塊。她現(xiàn)在不會再眼饞了。
老牤牛把那塊花頭巾蒙到他的鋪蓋卷上了,權(quán)當給了老婆子。
 
第二天,二云蒸饃的時候看見那塊頭巾,她拿過來蒙在頭上照鏡子試試,鏡子中她的紫紅臉顯得更黑了,黑得簡直像外國人,她把頭巾丟在柜上,撇著嘴說了句:“不知道要送哪個野婆娘的。”
 
被風吹散的棉絮一樣的云片,似乎是一動不動地掛在湛藍色的天上,喜鵲在坡地的谷茬子上跳躍,它們一窩一窩的搬到了谷堆上,老喜鵲嘴對嘴喂那些不久前才生出羽毛、翅膀飛起來還很不硬棒的小喜鵲。割過的谷地上空是一片“嘎嘎”的吵叫聲。
牤牛從槐樹底下拿出兩只水桶去溝底提水,由于這陣子缺雨,大門外那塊空地的土皮變得梆硬,他費了一早上功夫才把它鏟平整。日頭已經(jīng)到頭頂上,院墻的陰影一寸一寸地縮到墻根下。牤牛將頭一桶水潑出去的時候,灰塵四處揚開,一股熱氣升起,細聽聽,還能聽到土皮干渴的“咝咝”聲。牤牛一共潑了五桶水,才將預備做場的這塊地皮潤濕了。然后他拉上石磙,來回地碾壓,直到把地碾得鏡面一樣硬實光滑。
把水桶放回到槐樹下,二云正坐在樹下抱著孩子發(fā)呆,日陽穿過樹葉,在她身上落下一身的花點,二云胖胖的臉在暗影中無端地顯得黑黃黑黃的,那顏色讓牤牛覺得只有躺在棺材里的人才有這般面孔。
牤牛把水桶倒扣在石臺上,和顏悅色地問:“該割谷了吧?有人家已經(jīng)開鐮了。”
二云說:“你知道還問個啥。”
牤牛又問:“寶柱說沒說,咱們哪天割?”
二云說:“你不會自個兒去問他。”
二云踹了一下腳,站起來抱著睡著了的罰小回屋了。牤牛感到?jīng)]滋沒味的,便沒再說啥。
二云又出來了,嘴里嘟嘟囔囔的:“明天得去買鹽了,醋也沒多少了,洗衣粉也沒了,上回叫你給買肥皂粉,你不買,又買的是破雕牌洗衣粉,把我的手都燒掉皮了,也沒見你們哪個心疼一下。還是我去買吧,你拿錢來,再使喚你們買的破玩意我就不給洗衣裳了……”
“前個兒賣溝底下的核桃錢,寶柱存起來的是整數(shù),零頭不都交給你了嗎?”牤牛打斷了兒媳的嘟囔。
“你還有臉說這個,”二云撈起腳下的小板凳,“啪”地扔到墻角,“那是當家的給我的零花錢,留著給娃們買吃食的,不是貼給你們過日子的。罰小就愛吃個雪糕,罰女嘴也饞,哪回都得給她也買一個,現(xiàn)在東西貴,一塊錢買不來兩根。你還記著賣核桃的錢,咋不說說昨兒個賣大棗的錢?哪兒去了?你尋思偷偷揣起來我就不知道了?”
“那點棗能賣幾個錢?往年這錢都歸老婆子經(jīng)管,留著來年夏天給我買個草帽子膠鞋啥的。才賣十七塊錢,又不是大宗款項,你嘟囔個啥?”
“我嘟囔?我就嘟囔了,有能耐你把我殺了剁了!你早就不愿意在這個家里呆著了是不是?你心里的想頭我看得透透的。”
牤牛吼了一聲:“行了吧!看看看,看熱鬧的都招來了,還吵吵吵的,不知道苛蠢!”
二云拖著一雙塑料拖鞋踢踢踏踏地端來半盆子土豆,又把小板凳撿回來坐上,抓起刀,以毫不把牤牛放在眼里的架勢削了幾下土豆皮,才又說:“吼那么大聲干啥?別人還以為家里又死了人。我天天都是這么嘟囔的,哪個要是看不慣,他就該堵上耳朵,再堵上屁眼。哼哼,苛蠢,倒是有人不知道苛蠢賣多少錢一斤,都老得往土里爬了,孫娃子也有三個四個了,還一心想著摟錢辦婆娘,真叫人笑掉牙了。”
虎頭摻和進來汪汪叫得不住聲,叫得牤牛沒聽清楚兒媳都說了些啥,但還是聽明白個大概。牤牛渾身的血“忽忽”地往頭上涌,一時間涌上來一股深深的厭惡,他覺得眼前的兒媳是人世上最邪惡的最可恨的婆娘,從兒媳的眼睛里射出來的光很怪異,讓牤牛不由自主地哆嗦起來,他抖著手點著兒媳,“你,你……你……”卻說不出下面的話來。
二云說:“我,我咋啦?我們養(yǎng)活你有錯處嗎?少了你吃的還是少了你喝的?天天桌上桌下的,拿你當祖宗伺候著,你倒好,在屋里白吃白喝,吃了喝了還想偷偷揣錢!別尋思著我們會假裝看不見,我就是要讓你明白明白,在這屋里過活就得有點規(guī)矩,你不服氣?”
牤牛這是頭一回聽兒媳如此大刺刺地訓他,他不由得悲從心來,他說:“老天爺啊,這就是小輩人,這就是兒子媳婦!他們就是這個樣子對待自個兒家老人的!老天爺,你睜開眼睛看看吧,你看明白了就打個焦雷,劈死這個忤逆吧!”牤牛涕淚交流,不斷用手指頭擰住鼻子一下一下地甩鼻涕,再往褲子和鞋上抹兩下。門外邊看熱鬧的人們紛紛走進來拉架,將吵架的兩個拉開了。
二云氣哼哼地回屋去了,牤牛一直呆坐在槐樹下,偶爾長嘆一口氣。二云胡吣的瘋話,是他最為恐懼的事,活了一輩子的人了,深知這話要是張揚出去,閑婆娘們就會興奮得跑起來,傳言說他老了老了還長了花花腸子,老婆子前腳剛走就要辦人。閑話會傳得沸沸揚揚,用不上兩天就會翻上幾番,沒準兒會說他老牤牛早些年就跟哪個哪個婆娘勾搭成奸,甚至已經(jīng)養(yǎng)下過一個什么樣的男娃或女娃。牤牛覺得眼前只有停止同兒媳的爭吵,讓閑婆娘們沒縫可鉆才是辦法。
星期天沒上學的紅香從他身旁過來,跟他說:“爺,還嘆啥氣呀,行了吧。”
牤牛說:“香,你爺活得好苦焦。”
紅香說:“又不是解放前舊社會,有啥苦的?爺你活得夠好的了,別嘆氣了。”說著走過去了。
牤牛木木的,磁了眼珠子悶悶地坐著。沒有人知道牤牛此刻萌生出一個什么樣的想頭,他覺得死了也許會比活著要輕快得多。以往也不是沒有生過氣,但是那時候老婆子還活著,他心里有盼頭,外孫女給看大了,老婆子還能回來跟他過日子,F(xiàn)在老婆子已經(jīng)沒了,他還盼個啥?他的腦袋里飄飄地轉(zhuǎn),轉(zhuǎn)出柜腳底下對付蚊子蠅子的那瓶藥來。
牤牛把裝“敵敵畏”的瓶子舉到眼前,指頭把它轉(zhuǎn)著圈看了半天,也沒認全標簽上的洋字碼。他覺得瓶子太小了,跟喂罰小喝的小兒止咳糖漿一般大,這樣小的瓶子裝不了多少藥。再說現(xiàn)在假的東西挺多,毒藥保不準也有假的,萬一喝下去要不了命,不死不活的那可咋整呢?
一群螞蟻在他腳邊忙忙碌碌地撿饃渣,有轉(zhuǎn)來轉(zhuǎn)去的也有背著饃渣往窩里倒動的。牤牛直直地望了一會兒,他擰開瓶蓋,往螞蟻聚堆的地方倒了一點兒,只見“噗”的一聲起了一股白煙,沾上的螞蟻們立時縮了,僵了,變成幾個黑線頭。毒藥不是假的。
牤牛走出大門,虎頭老遠看見了,跑過來跟在后面搖頭擺尾的他沒理會,他的腳步虛浮,像是提了一口氣在走,飄飄的,悠悠的。走著走著,牤牛忽然覺得不知道自己要往哪里去,去干啥活計。他有些遲疑的慢下來,惶惶地在身上摸了幾把:草帽子在頭上戴著,毒藥瓶在懷里揣著,兩手空著,沒扛著鋤板也沒拎著鐮刀,他忘記了自己要去干啥了。他站下,回想回想剛才是想去哪里、想去干啥而出了家門的。正是飯時,村巷里沒個人影,風吹得有點鬼聲鬼氣,就連小賣店門前也是靜悄悄的,這跟往常太不一樣了。
老婆子沒跟彩彩去的那些年,伏天到收秋之前的一段時間,忙完了屋里的活計她也會出來,到樹蔭下涼快涼快,跟婆娘們說說話。熱天村巷里人多,她只要一出大門,就有熟人前前后后地招呼她,牤牛嬸子牤牛大娘的,喊聲入了牤牛耳中他覺得特別舒坦。婆娘們湊在一堆總有說不完的新鮮事,比方張家的小子定下媳婦了、李家的女女有人給提親了;比方光棍漢陽爺子又有新相好的了,那婆娘是個疤瘌眼……老婆子像聽故事一樣聽來這些話,回屋來又像講故事一樣說給他聽。老婆子記性好,能說得有板有眼。
而眼下,村巷里的靜謐讓牤牛心里慌慌的。他記不得自己剛才想了些啥,現(xiàn)在出去再要干啥。牤牛想,既然想不起來要去哪兒,干脆回家算了,過幾天想起來了再去也不晚。抬腳再走,卻走向相反的方向,竟出村往北,繞過洼河灘,走到墳地來了。
被虎頭驚起的兩只黑老鴰“撲啦啦”地飛起,“呱呱”叫聲在頭頂上回蕩,叫著一轉(zhuǎn)身,卻又飛回到墳地來,落在荒草叢里的墳頭上。牤牛不慌不忙地穿過楸樹行和一個個墳頭,他一路走,一路思想,人這一輩子忒短,也忒沒有意思,蹬蹦一陣,就都得到這地方聚齊。想著,他在麥草墳旁邊屬于他的那個位置坐下來,剛一彎腰,懷里的藥瓶子掉在草上了,他看見,沒有撿起來,掏出煙袋挖了一袋煙,卻忘了點。
虎頭用鼻子拱拱藥瓶子,又把它叼起來,夾在兩排牙中間虛咬著,歪著腦袋看著主人。
牤牛白了它一眼,叨咕一句:“去去,糊涂東西,這是玩物嗎?能要了你的小命了。”說完,他想了想,扔掉煙袋鍋拿過瓶子來,仰頭將那一瓶子藥水慢慢地喝下去。
荒野里的墳地真安靜,楸樹梢稀稀拉拉的,露著沒云彩的藍天,秋風吹過,搖動的樹葉在墳堆上投下斑駁的陰影。就在他的目光隨著樹影挪動的時候,他覺得肚子有些疼了,不是讓人挺不住的疼,但是它真的疼了。
 
老牤牛的肚子里一陣陣地抽筋,痛的眼前發(fā)黑,他幾乎像在暗夜里一樣摸回自家的院門。秋風吹得槐樹葉子沙沙地響,院子里因這沙沙聲顯得十分寧靜,正房屋寶柱的呼嚕穿透風聲在院子里一陣陣地起伏。牤牛鼻子里哼了一聲,這個混球小子,婆娘拍掌跳腳地罵了他老子,這一會兒,竟能安安心心地跟婆娘睡在一個炕上打呼嚕,混小子,到明天看你還心安不安。想到這兒,牤牛似乎感到有一點寬心,他甚至咧了咧嘴,隨即肚里一陣絞痛迫使他彎下腰。
摸進偏屋,踢了鞋,躺倒枕頭上,再將那塊花頭巾蓋在臉上,這才松了口氣,放松了筋肉等著。他剛合上眼,眼珠子跟眼皮之間忽地漫上來一片緋紅,如日頭將要露臉那刻的早霞般鮮亮和舒展。牤牛覺得這舒展的心境以往似曾有過,他忍著肚子里翻江倒海的痛使勁地回想,從記憶深處翻找這樣的時刻,但是腦袋里緋紅一團,所有的往事都被浸得模糊不清。這時肚里有一只手揪扯了一陣,將肚腸扯起來,再像纏線團一樣繞起,一股腥腥甜甜的東西從喉嚨底下滾上來。寶柱的呼嚕聲也被疼痛扯得滾雷一般大響,牤牛的心不由得隨著鼾聲打顫,他好像看見寶柱和彩彩涕淚漣漣的模樣,聽到了他倆聲嘶力竭的哭嚎,他不由得嘆出最后一口氣,有些后悔了,心想我這是何苦呢,管咋說,哪有當老子的難為自個兒親娃的?
 
                            
 
吃晌午飯的時候,寶柱已經(jīng)知道婆娘跟老爹干架了,他沒當意兒,一個屋頂下過日子,有哪家勺子碰不著鐵鍋的?老爹正在氣頭上,吃不下飯去很正常,少吃一頓不算啥。他只是讓紅香罰女兩個到門口找了找,就坐下來呔他的饃饃了。
寶柱睡醒覺下地去了,紅香罰女也找伴兒玩去了。二云還是覺得沒出氣,從門外瞭一眼,看見公爹兩只穿著鞋的腳在炕上,就坐在門外的槐樹下,抱著罰小,開始叨咕:“就不會上你女子家住住去,一個奶頭上吊下兩個來,必得死啃著一個咋的,好像你兒拽著你似的……”
二云叨咕幾句就覺得不對勁了,公爹一聲沒吭,她張著鼻子聞聞,似乎有一股怪味。她站起來快步走進偏屋,看見公爹臉上蒙著的花頭巾,不禁打了個寒戰(zhàn)。一把掀開那塊頭巾,公爹的臉色煞白,嘴上冒著白沫,還有一股黑血線頭一樣掛在嘴邊。公爹顯得很安靜,好像正睡在夢里。她戰(zhàn)戰(zhàn)兢兢湊到跟前摸一下,人已經(jīng)涼了。她突然“嗷”地叫了一聲,隨即又用巴掌堵住了自己的嘴,急忙關(guān)上板門,在釕铞里查了根樹棍,抱著罰小找她漢子去了。
寶柱直起腰,一邊放下手里剛割下的那把小豆秧棵,一邊喝罵抱著孩子跑過來的婆娘:“你娘的,死人了咋的?慌成這個樣子!”
二云一臉惶恐地看著漢子:“咱爹…爹…他喝毒藥了。”
寶柱遭雷劈了一樣僵住,他一把揪過婆娘兜頭就是兩下子,“咋回事?死婆娘,都是你擠兌的!”
二云顧不得疼,怯怯地說:“先別聲張了,快家去,我都該嚇死了……”
二云跟在漢子后邊往家跑,一進偏屋,他看見漢子已經(jīng)癱坐在炕沿下了,軟軟的,眼珠子直勾勾的不會轉(zhuǎn)動。她知道漢子在氣頭上是會打死她的,但是怕歸怕,緊要時候還是得有人拿出主意來,她說:“罰小他爸,你可得靈醒啊,我們娘幾個可全看你了,趕緊想個法子,蓋過去喝藥的事,編個別的病吧……”
寶柱幾乎連一步路都邁不動了,他乏力地朝婆娘揚揚手,說:“給咱爹洗洗嘴……”他突然覺得挺委屈,他想,爹呀爹,你這是咋說?可真不給我留臉啊,我可是一直把你當?shù)B(yǎng)著的,你還要我咋樣才舒心呢?
寶柱在老爹身邊的炕沿上坐了半宿,勾著腰,兩手死死地捧著腦袋。他想起他很小的時候,踩著一地的嫩草和蒲公英跟爹去趟地,他在前邊拉著驢,爹在后邊扶著犁。他的眼睛總往溝底下瞅,爹看出來了,問他,你小子,惦記著河溝的須籠吧。好容易等到收工,他往溝底跑,爹也跟著跑,去看看有沒有籠到小魚……時間過得太久了,久得他寶柱對這些事再也沒有想起過,印象里只有年老的爹默默地做活,年老的爹沒著沒落的眼神,年老的爹在他的飯桌前拘謹?shù)爻燥。而現(xiàn)在回想起跟他一起往溝底下跑的爹,寶柱覺得有些驚訝,也有些滄桑和內(nèi)疚。
但是他咋也想不明白,老爹為什么用這種不留臉面的行動表示對他的恨。他原以為,婆娘跟老爹吵架的事算不了什么,一個外姓的混娘兒們,你跟她一般見識干啥?退一萬步說,也不至于尋死啊。
后半夜的時候,寶柱在前院搭起個棚子,還扯了一盞大燈。前倆月剛給娘辦過喪事,材料都是現(xiàn)成的。搭完了,天剛放亮,正好給近枝的親戚報信,給彩彩打電話去。
 
彩彩一家三口趕回來的時候已經(jīng)是半后晌了。他們氣喘吁吁當?shù)剡M了家門,嫂子正哭喪著臉抱著罰小,寶柱迎進來妹子妹夫什么也沒說,只是接過妹夫肩上的挎包,引他們進正房屋去。彩彩等到她嫂領(lǐng)著圓圓找紅香和罰女去了,才問一句:“咋回事。吭鄣皇且恢蓖Y(jié)實的嗎?”
寶柱淡淡地說:“昨個兒后晌,他喝了敵敵畏。”
彩彩驚訝地說:“為啥呀?你早上不是說腦溢血嗎?”
寶柱說:“打電話時候小賣部里有旁人,我咋能跟你說得清?再說喝藥這種事,我能說出口嗎?”
彩彩說:“照這樣說,你給咱爹氣受了?把他逼上了絕路?”
寶柱說:“你得了吧!這么多年沒聽你問一句爹身上好不好,沒見你給給爹買過一星半點東西,這回出事了,你倒是裝得像個孝順的,哼。”
妹夫碰了下他胳膊,小聲說:“過會兒再說吧,院子里有外人呢。”
彩彩壓低了聲音說:“到底為啥呀?他喝藥,總得有個原因吧?”
寶柱嘆口氣說:“咱爹把賣棗的錢給花了,買了一塊挺扎眼的花頭巾,罰小他媽尋思是買給她的,結(jié)果不是,不知道是送給哪個婆娘的。昨兒個前晌我下地了,我走了以后兩個吵了一架,你嫂子那嘴就是個茅坑,誰知道她都撲哧點啥?等我回來早吵完了。咱爹沒跟我說起吵架的事,我是聽罰女說的。”
彩彩說:“爹這人也是的,為這點子芝麻綠豆大的事還喝了藥,何必呢。這樣一來,不是害了咱們嗎?傳出去,別人不定咋議論咱倆呢。”
寶柱說:“就是怕這。這話好說不好聽。咱們就別說喝藥的事了,還是跟人說估摸著是腦溢血吧。讓你說,就是把那個婆娘剁了能咋的?咱爹也活不回來,我屋里還有三個碎娃子,還得顧著活人不是?”
彩彩不出聲了。
寶柱和彩彩商量好了,他們的老爹兒女都有,孫兒孫女一樣不缺,活到足足七十歲亡故,按風氣該是白喜事,要氣氣派派地辦一場,省了讓外人笑話他們不知孝敬。鄉(xiāng)鄰們也說牤牛老婆漢子時隔倆月又該見面了,得讓他們在陰間過得好好的,至于能不能過得好,全看喪事辦得動靜大不大了。寶柱彩彩都說就隨了鄉(xiāng)鄰們的心愿吧。亡人的兒媳對兄妹倆的決定沒有說三道四,還把娘家的兄弟侄兒叫過來跟著忙活。實際上彩彩明白,她的兄嫂是心虛了,想用熱鬧的喪事場面來填填心虛。
 
響晴的天空高藍,白棉絮一樣的云彩淡遠,真是個發(fā)送老牤牛的好天氣。
劉家前這幾年人情禮往的份子錢漸長,辦紅白喜事就更不能節(jié)約,一干幫忙的婆娘們坐滿兩鋪炕,扯孝布、縫孝袍孝帽子,另有幾撥人分管攢棺、打墓、接禮、還禮,還有殺豬采買做飯,這都是挺重要的事情。收的禮錢,是該吃回去的,主家辦的是喜喪,也就偏了喪事的體統(tǒng),院子里喧鬧嘈雜,娃們瘋喊著在人堆里鉆來鉆去。夜了,守夜的漢子們在靈棚邊上打起撲克來,大呼小叫地吆喝著牌名。如此過了兩天,到第三天出靈,老牤牛的喜喪大戲越發(fā)唱紅火了。
朱紅的棺材架在幾條長凳上,棺材蓋子虛掩著,還沒有釘嚴。老牤牛睡在里邊,這死老漢此刻突然變得重要和嬌貴起來,仿佛他一直是這一家的當家人,是全家人敬畏愛戴恭敬伺候的年邁長者。釘棺蓋也許是讓他的后人最揪心也是最嚴肅的時刻了,隨著一根根鐵釘當當?shù)蒯斶M去,后人們一起喊“爹!往右首躲。”“爹呀,往左首躲!”“躲著腦袋上邊!”“躲著腳底下!”他們生怕老漢一個躲閃不及,被釘子傷著。
老牤牛的姑爺已經(jīng)通身白刷刷地穿戴好,一臉靜穆地露面了,準備給他的老岳父上祭。
婆娘們立時興奮起來,有人喊一聲:“訛姑爺子嘍!”
有人跟著附和:“對著哩,咱這地面興這個,不訛白不訛!”
人們笑著,把目光投向戴眼鏡的斯斯文文的姑爺,拘謹中又有股按耐不住的興奮。姑爺要進靈棚,可幾個婆娘早把棚口堵嚴了,不由分說地迎上去扯住他,幾只手同時掏他的口袋。
“拿錢!拿錢!”
“快說,你預備了幾個錢?”
姑爺掙扎著要跑,婆娘們哪里肯放?彩彩和二云姑嫂兩個欄著婆娘們,一時間嘻嘻哈哈地亂成一團。等到姑爺終于掙脫開跑進靈棚時,孝帽子掉了,孝袍給扯了個大口子,上衣口袋扯掉一個角,褲口袋翻到外邊。婆娘們沒有多大收獲,掏到兩張十塊錢的紙票,不免又捎帶上彩彩戲謔一番。
寶柱和姑爺兩個男人開始上祭了,兩人分前后叉手站立,先單膝跪地,再另一只膝也跪地,端起酒杯,將白酒灑在地上。連跪三回。跪完第三回,寶柱跪伏在地上大聲痛哭,姑爺卻哭不出來,只好低頭伏在那兒,不敢起來。
有人攙扶起孝子,又要伸手去攙姑爺,婆娘們都喊起來:“別讓他起來!哭吧哭吧,不哭可不行!”于是人們嬉笑著看他在那兒跪著,笑聲蓋住了寶柱的哭聲。到底有人忍不住了攙扶起姑爺,他臉上真的沒淚,不好意思地紅了臉,眾人越發(fā)笑得厲害了。
起靈了,喇叭吹起秧歌調(diào),扛著領(lǐng)魂幡的寶柱被兩人架著,一路嚎哭倒退著走,十六個漢子抬著棺材跟在孝子后邊,再后邊是杵著白紙纏的哭喪棒的送葬的人們,吹吹打打,將牤牛送到墳地。那天老牤牛的后人哭喊得像唱曲一樣:
“爹呀,咋走得恁快呀!”
“爹呀,沒好命的爹呀!”
“爺!爺呀!”
“爹!爹呀!”
 
日子流水一般過著,劉家前的人們不會知道,老牤牛兩個在那邊到底過好還是不好,他們看到新起的墳頭很快就長出了草芽,雜草和野蔓漸漸蓋滿了新鮮的黃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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