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燕子端著簸箕走出屋子,抓起一把玉米撒到地上,就如撒出了一粒粒金燦燦的陽光,滿院子里亂撓的雞群立刻伸直了脖子,“咕咕咯咯”爭先恐后地撲了過來。
站在東邊小土坡上的那株老槐樹下,燕子家的小院幾乎一覽無余。燕子喜歡盯著那株老槐出神。尤其最近一段時間,一到周末或節(jié)假日臨近晌午時分,總能看到老槐下出現(xiàn)同一輛單車,同一個人的影子。雖然離得有些遠,但她感覺那是一個跟她差不多大的小伙子,只是看穿著打扮又不像是鄉(xiāng)下人,更不用說是自己以前認識的人了。還有,燕子總覺得那個人似乎只盯著自家的院子看。不是么?有時候一走出屋子,若湊巧與那個奇怪的身影對視,他顯然有些慌亂,會立即把頭扭向一邊,或急急地躍上單車。這讓燕子很奇怪,甚至有些害怕。問叔叔嬸子,還有鄰居,可他們腔調(diào)一致,都說有啥好奇怪的,如今城里人放假不都喜歡來咱鄉(xiāng)下溜達嗎。理是這個理,可怎不見別人總來樹下?燕子還是懷疑。于是他們便又眾口一詞地說是他們的燕子大了,想著找婆家了。燕子羞得滿臉通紅,再不去問。
明天又周末了,那個人還會不會來呢?要再來,我一定要追上去問問清楚,省得讓我心里再胡亂猜想。燕子打定了主意。
以往燕子喜歡盯著老槐樹發(fā)呆是因為爹媽的緣故。老槐樹就生在自家地頭,爹媽累了總愛靠在老槐下休息,總愛吼淘氣的弟弟寶根,讓他快回屋好好寫作業(yè)去。每每此時,她就放下自己的作業(yè),來院子往屋里拖寶根。有時候爹媽渴了也喜歡吼一聲“燕子,水沒了”,她跟寶根就一前一后,像是兩只籠中鳥獲得了暫時的自由,“嘰嘰喳喳”地拎著水就飛到了樹下。這些溫馨的畫面如今只能靠一遍一遍回憶重溫了,一行淚水悄然而落。燕子曾經(jīng)發(fā)誓不去想以前,因為她是姐姐,這個家的主人?伤偪刂撇蛔
明天是暑假頭一天,也正好是周末,燕子打算把這個家暫時交給叔叔嬸子,她要領(lǐng)著寶根一起去城里打工。盡管寶根剛滿十六歲,但她再無力承擔這個家所必須的日常開銷,最重要的是寶根的學費。而那個奇怪的身影,也是促使她做出這個決定的其中一個原因,甚至她隱隱覺得那個人,也許就是弟弟的希望。想到此,燕子“噗哧”笑了,她覺得自己真的很好笑?赡惴彩露家囋噯,就算問清楚他為啥總喜歡來樹下也行,起碼自己也心安了。“爹,媽,希望您們保佑有貴人來咱家吧。”燕子盯著枝葉婆娑的老槐樹還是不死心。
燕子又想起了六年前的暑假。
【二】
燕子跟弟弟書念得好,爹媽希望滿滿的,便也沒了閑空。農(nóng)閑時節(jié)還開著三輪車趕四集,小本生意,無非是賣些背心短褲,秋衣秋褲之類的小物件,貼補緊張的家用。人勤地不懶,小生意也做得有聲有色。日子盡管還是比較緊吧,一年拼下來多少還能有些結(jié)余,心里便多少有了些底氣。
那天從山后趕集回來,爹媽匆匆扒了幾口飯,就去城里進貨。因為明天逢鎮(zhèn)上大集,貨物要準備充足一些。燕子覺得媽今天似乎有些反常,一個勁地叮囑她看好生性頑皮的弟弟。燕子就說:“帶我倆一塊去吧,在家里悶死了。”媽就沉了臉:“路這么遠,天又熱,老老實實在家呆著。”媽臨上車還不忘又囑咐一遍:“千萬不能讓你弟弟一個人去河里啊。”燕子撅嘴嘟噥:“說一遍就行了,就知道擔心弟弟。”
以往燕子若跟弟弟嚷著跟爹媽進城時,媽的語氣從沒像今天這樣堅決,總是軟聲細語地哄得她跟弟弟破涕為笑。淘氣的寶根當然不會老實呆在家里,每每趁姐姐走神的時候就想開溜。唯一的叔叔家就兩個丫頭,這小家伙可是老王家的獨苗啊,所以寶根每每也不能得逞。寶根就撅起朝天嘴,燕子就依了他,但只能到土坡老槐樹,看家、乘涼、戲耍均不耽誤。
燕子跟寶根第三次來到老槐樹下時,太陽已跑到了西山頭頂。此時的太陽就如一塊磁鐵,吸來了大塊大塊的黑云,陽光就從黑云的邊角縫隙射出,形成了那天一個個巨大的光束,就如一把七彩的扇子展開在天地間,很美,也很駭人。村人管這種現(xiàn)象叫做“太陽伸腿”,認為一旦發(fā)生了這樣奇妙的景象,不久或很快就要有大風大雨光顧了。
剛剛還沉浸在爹媽遲遲不歸的焦躁中,這會燕子跟寶根卻又沖著西山的天空歡呼雀躍。姐弟倆正陶醉著,叔叔和嬸子哭喪著臉來到了樹下,一人一個摟住姐弟倆嚎了起來。太陽忽的就掉到了山后,厚厚的黑云主宰了西山的上空。
下午的兩三點鐘,正是一天中最熱的時候,路上行人車輛稀少,爹一路加足了馬力。剛至城郊處,冷不丁一個少年騎著單車斜刺里竄到了馬路上,猝不及防的爹本能的,更是無助地猛打方向,徑直撞向了路旁一株粗壯的法桐樹上。爹媽被巨大的沖擊力彈出了車座位,重重摔到了堅硬又滾熱的馬路上。聽著警察地講述,燕子跟寶根忘記了眼淚,只是瞪著一雙驚恐的眼睛。
警察嘆了口氣又說那時路上人很少,只是聽附近門頭的人講,當時爹媽是為了躲避一個騎單車的少年才釀成了這場慘劇。那個少年似乎是有急事,完全沒理會身后傳來的異常的劇烈響動,頭也沒回地飛奔而去,所以并沒看到少年的面目。警察很無奈,暫時也別無他法,只是勸在場的所有人節(jié)哀。
十五歲的燕子心里充滿了仇恨。她恨那個莽撞的少年,恨爹媽太善良,更恨媽那天沒帶她跟弟弟一塊去。叔叔嬸子還有鄰居都講這是天意,要是那天爹媽肯帶她姐弟倆去,要是拖上個一分半秒的,這場禍事興許就躲開了。她又恨自己那天不夠賴皮,要是和弟弟一樣死纏爛打就好了。然而所有的恨與悔,也只能化作淚水夜夜噴涌了。
埋葬完爹媽的那天夜里,燕子來了初紅。盡管從書上,從媽口中有了一知半解,但還是讓她手忙腳亂,慌作了一團。事后趴到床上哭得稀里嘩啦,且發(fā)誓往后再不會掉一滴眼淚,因為媽說過,女孩子來了這,就是大人了。一個柔弱的小女孩又怎能禁得住眼淚的誘惑?
幸好一生勤勞節(jié)儉的爹媽還積攢下了幾萬元錢,叔叔幫著燕子從信用社取出,又以燕子的名字存進。幾萬元對于姐弟倆未來的漫漫長路只是杯水車薪,年幼的燕子不得不跟大人一樣考慮事情了,最起碼她的學是上不成了,這個也不用費心考慮。她把墻上那些曾經(jīng)讓爹媽以引為豪的獎狀統(tǒng)統(tǒng)摘下,小心疊好,連同書包一并放進了媽的嫁妝——一個大大的黑黑又堅實的柜子里。鎖上了柜子,燕子覺得自己的夢想也被上了鎖。爹媽進城次數(shù)多,見得世面就多,總說“咱家的燕子可不能一輩子窩在山溝里遭罪,遲早要飛出去的”。這一刻燕子哭了,但不會后悔,她看了看自己細長的手指,然后用力握了下拳頭。
轉(zhuǎn)眼爹媽的“五七”已過,寶根也要開學了,燕子生平第一次走進了信用社的大門。雖然只從爹媽的積蓄里取出了幾百元,燕子的心里還是有一種坐吃山空的感覺。小小的她似乎一個暑假就成熟了,就如地里的莊稼。燕子要去城里打工。
禍不單行。當燕子打算把莊稼和弟弟交給叔叔嬸子時,叔叔修自家房子時不慎從房頂滑了下來,摔斷了大腿。叔叔家也是老實巴交的尋常百姓,兩個妹妹也都在念書,這下房子沒修好,頂梁柱又塌了。燕子欲哭無淚。
叔叔住院需要很多錢,燕子打算拿出一部分救急,可嬸子死活不肯,說那是爹媽的血汗錢,她姐弟倆的活命錢。情急之下,燕子忽然想起了爹媽沒來得及賣出得那些衣服啥的。鎮(zhèn)集那天正好是周末,燕子跟寶根早早地鎖了院門,一人背一個大編織袋,搖搖晃晃,悄悄出了村子。
往日爹媽輕易不帶燕子跟寶根進城,但鎮(zhèn)集還是經(jīng)常帶她倆來的,有時候機靈的燕子還能幫上不少忙呢。爹媽的攤位燕子記得很清楚,然而等她跟寶根氣喘噓噓地趕到,爹媽的攤位早已成了別人的。鄉(xiāng)下集市上的攤位有個不成文的規(guī)矩,除非特殊情況和地帶,其他的先到先得。爹媽的攤位并不特殊,何況又好久沒來了。淚珠子幾乎都要從燕子的眼睛中掉下了,可那人始終不為所動。燕子只好跟寶根來到了集市的最邊上。
因為走得急,爹媽賣衣服用的架子沒拿來,想拿也拿不了。燕子只好先把編織袋中的衣服取出,再把編織袋鋪在地上,然后把衣服堆放在上面,又胡亂地分了分類,姐弟倆就蹲在衣服后面,單等著顧客上門了。
集市流漸漸變得擁擠嘈雜,天也開始熱了起來。燕子跟寶根一會站起一會蹲下,始終等不來一位顧客,倒是等來一些好奇和疑惑的目光。燕子鼓起勇氣學著爹媽的樣子喊起來:“衣服大削價了,隨便挑隨便選啊!大削價了,便宜了!”燕子臉漲得跟對面的桃子一樣紅,寶根卻抿著嘴直偷笑。
喊得嗓子都冒火了,總算來了一個。燕子沖弟弟一笑,耐心地看著這位瘦瘦黑黑的阿姨挑選。這位阿姨可真仔細,她一遍遍翻來覆去,不厭其煩。拿起一件又放下一件,丟下剛選的,又拎起原來的,燕子的眼睛就一亮一暗。瘦黑阿姨好像有大把的時間,可燕子卻耗不起,便不去理她,又直著嗓門賣力喊起來。
“姐,她偷衣服,偷衣服!”
正對著來往的人群急躁著,差點就去挨個求了,猛然聽弟弟大叫,燕子那個氣就別提了,跟著吼道:“誰?誰偷衣服?”
“是她!”寶根指著剛才那位瘦黑阿姨,“我看見她塞褲腰里了。”
“誰偷衣服了?你這小孩子,可別亂說話!”瘦黑阿姨起身就想走。
燕子一步跨過攤子,一把扯住了瘦黑阿姨的胳膊,要她還衣服。兩個人撕扯起來,圍觀的人也越聚越多。
面對這個黑瘦但比自己高許多的偷衣賊,十五歲的燕子漸漸力不從心,剛剛還口口聲聲語氣堅定地要她還衣服,此刻只剩下了委屈的淚水滿臉流淌。圍觀的人開始躁動。
“誰啊這是?咋欺負兩個小孩子呢?”隨著一個熟悉的大嗓門,燕子淚水模糊中看到了鄰居胖嬸和玉剛嫂子擠了進來。
“嬸,嫂子,她偷衣服!”燕子再也抑制不住心中的氣憤與委屈,沖著胖嬸和玉剛嫂子哭喊,“她不肯承認,您倆要幫幫我。”
“燕子,別哭了,這不簡單嗎,”胖嬸像一堵墻一樣攔住剛想開溜地瘦黑女人,“啥好東西。恐诞?shù)膯?就算你沒錢買,可也不能偷?就是偷也不能偷這倆孩子?趕緊拿出來!”
瘦黑女人明顯慌了,但仍強作鎮(zhèn)靜地說:“說我偷總得有證據(jù)吧?”說完這話后,她雙手有意無意地捂住了肚子。
胖嬸自然看在眼里,笑著對圍觀的人說:“呵呵,你們瞅她那樣,年紀比我大也沒我胖吧,可肚子倒不小呢,該不會又懷上了?呵呵。”
圍觀的人哄笑。
“是你自己動手呢還是讓我們動手?”胖嬸和玉剛嫂子一步步逼近瘦黑女人。
瘦黑女人徹底蔫了,掀起上衣乖乖掏出了剛才所偷的衣物丟到地上,灰溜溜從人縫里鉆了出去。
胖嬸和玉剛嫂子幫著燕子把衣物重新收拾了一下,然后沖著還沒散開的人群喊道:“這倆孩子才沒了爹媽,他們的爹媽活著的時候就是干這個的,你們常趕集的興許也認識。這倆孩子忒可憐了,本還有個叔指望著,可偏偏又摔斷了腿,這會還在醫(yī)院里躺著呢。唉,咱們大伙行行好,隨便挑兩件衣服,多少給點就成了。”
胖嬸和玉剛嫂子一唱一和,又是拍巴掌又是抹眼淚的,當然這也確實發(fā)自內(nèi)心的。于是剛要散開的人群又“呼啦”圍了過來,這個一件,那個三件地搶開了。胖嬸和玉剛嫂子只顧著收錢,連個“謝”字也來不及說了。一旁的燕子看著一大堆衣物,只一會就被一雙雙白的黑的,粗的細的,幾乎都是陌生的手,挑揀得所剩無幾,更是只有抹眼淚的份。而還不諳世事弟弟寶根則不住地拍手跳躍。
眼瞅就晌午了,衣服也僅剩了幾件,胖嬸和玉剛嫂子才想起該買得好像都還沒買呢,就把錢悉數(shù)交到了燕子手中,并囑咐她把錢收好,趕緊收攤回家。燕子答應(yīng)著,望著兩個人的背影心里一股一股的暖流涌著。村人都愛講“遠親不如近鄰”,沒錯,甚至比親人還親。十五歲的燕子第一次感受到了不是親人勝似親人的關(guān)懷。
燕子跟寶根正低著頭收攤,忽然又看到一雙女人的腳和一雙男人的腳停在了攤子跟前。姐弟倆不約而同抬起頭。女人的年齡看著似乎跟胖嬸差不多,但穿著時髦,一看就知道是城里人;男人,確切地說應(yīng)該是男孩,一個比自己大不了幾歲的男孩,帥氣又陽光。男孩似乎有些靦腆或者拘謹,目光游離不定。
呵呵,原來城里人也會害羞,燕子心里暗笑,不過害羞不害羞應(yīng)該不分城里鄉(xiāng)下吧。城里人喜歡跑到鄉(xiāng)下的集市上尋找他們所謂的‘綠色蔬菜’很常見,可大老遠的來買這樣的衣服,還是挑剩下得,而且這本就是從他們那兒進來的啊。這就真奇怪了。
“你叫燕子吧?”
時髦女人開口說話了,卻不是問衣服,這讓燕子更迷惑了,她用手捻著辮梢站起身,說:“阿姨,您怎么知道我的名字?我不認識您。”
“這個你不用管,”時髦女人輕輕拍了拍燕子的肩膀,微微一笑,然后從一個精致的皮包里摸出幾張一百元的票子,說:“知道你姐弟倆很懂事,拿著。”
燕子更糊涂了,連忙擺手說:“阿姨,您不是買衣服?您不買衣服我怎么能要您的錢呢?再說,就剩這幾件了,哪里值這么多錢。”
“你這樣講,阿姨更喜歡你了,呵呵。”時髦女人一邊笑著,一邊不由分說把錢塞進燕子手中,然后牽著男孩的手飛快地跑開了。不知為何,男孩似乎并不情愿,邊被時髦女人拽著跑,邊不住回頭觀望。
“阿姨,您能不能給我留個地址,我會還您的!”燕子拿著錢追出了好遠也沒追上。
“姐,今天咱賺了好多錢!”寶根斜斜地背著兩個幾乎空空如也的編織袋攆了上來,“姐,我餓了,也渴了。”
聽弟弟這樣一說,立在當街發(fā)呆的燕子也突然覺得肚子開始“咕咕”作響,口干舌燥起來,再瞅瞅手中的幾張大票子,摸摸鼓脹的口袋,心一橫:“弟弟,你想吃啥?”
“我要吃餛飩,姐,好久沒吃了呢。”
“行,姐這就帶你吃去。”
“姐,我要吃兩碗。”
“幾碗都行。”
姐弟倆一人吃了兩碗。在燕子的記憶里這是一頓難忘的午飯。弟弟直嚷嚷肚皮都要撐破了,她又何嘗不是?緊挨著餛飩館的是一個豬肉攤,燕子這才想起她賣衣服的目的。嬸子不要錢,給叔叔買些補品總行吧。聽大人講骨頭受了傷,就啃骨頭,喝骨頭湯,吃啥養(yǎng)啥。但她發(fā)現(xiàn)大塊的新鮮的骨頭早已進了別人的菜籃子。再瞅瞅其他豬肉攤也是一樣的光景,心里就懊悔了。
看著姐弟倆失望的樣子,黑紅臉膛的賣肉師傅甕聲甕氣地說:“小姑娘,骨頭斷了,喝牛奶也行,就給你叔叔買牛奶吧,你嬸子準會高興的。”
是啊,我怎么就沒想到呢?燕子謝過了賣肉師傅,牽著寶根跑進了鎮(zhèn)上唯一的超市。
當燕子跟寶根歡天喜地的回到家,見嬸子跟兩個妹妹正在大門口東張西望著。燕子嬸子回家取東西,順便過來看一侄女和侄子,卻發(fā)現(xiàn)院門緊鎖,不由又慌了手腳。一波一波的災(zāi)禍已讓她如驚弓之鳥,總不忘好事上想。問兩個閨女,兩個閨女直搖頭,問鄰居,鄰居不知道,腦袋就大了。虧了遇上了趕集回來的胖嬸和玉剛嫂子,聽了她倆你一言我一語地描述完,心里才稍稍平了些。這會看到姐弟倆興高采烈的樣子,心里又來了火氣。
“嬸子,我們買了牛奶給叔叔,”天真的寶根老遠就嚷嚷上了,“聽人家說這個補鈣。”
“這得多少錢?咱莊戶人家誰舍得買這東西喝?再說你叔壯得像頭牛,啥也不用補,”嬸子接過牛奶又重重撂到地上,“雖說是你賣爹媽剩下的衣服賺來的錢,可這就不是錢了?就能敗壞了?燕子,多大了,該懂事了,你姐弟倆往后的日子還長著呢。”
燕子本以為能得到嬸子的夸獎,沒想到會是這樣的結(jié)果,她也再一次清醒地認識到過日子的艱辛,每一分錢,每一件事情都要精打細算。她本想說這花得不是賣衣服的錢,是別人送的,但幾次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她擔心這樣沒來由地拿別人,還是生人的錢物,更會讓嬸子生氣。畢竟她還是年幼,并沒有想到其他,只是覺得自己遇上好人罷了。
【三】
在嬸子苦苦哀求下,當然醫(yī)生也竭盡了全力,但叔叔的腿還是留下了殘疾,也牽絆住了燕子的腳步。燕子只能暫時打消了外出打工的念頭。
爹媽的勤勞再次驗證在柔弱的燕子身上,小小年紀的她在嬸子及鄰居們的幫襯下,很快就熟練掌握了地里的大部分活計,家里更是被她收拾得井井有條。又養(yǎng)了十幾只雞,兩只羊。一年下來,倒也勉強維持姐弟倆的日常所需了,但還得在省吃儉用的情況下。寶根上了初中,學費幾乎多了一倍不說,還要住校,便又多出一部分開銷。幸好村里幫助了一些,學校減免了些,若不,燕子就是不吃不喝也難以維持了。就這樣,爹娘留下的錢還是一天比一天少,寶根又上進,燕子只有咬牙堅持,一遍遍自己勸自己:總會有辦法的,總會好起來的。
燕子真的沒再流過淚,若說流淚,也是喜悅的淚。一晃,寶根初中畢業(yè)了,并以全校第一的成績給了姐姐一個滿意的答卷。燕子竟喜極而泣。因為這意味著弟弟將進入郊區(qū)重點高中,意味著弟弟只差一步就到大學的校門了。這也曾經(jīng)是她的夢想,一時竟忍不住羨慕,似乎還有嫉妒起弟弟來。這幾年鎖進柜子的書包與獎狀一直安安靜靜的呆在里面,但一到周末的晚上,燕子還是喜歡跟弟弟一起探討功課,讀弟弟的課本。窗外或清風徐徐;或蛙鳴陣陣;或雨水綿綿;或雪花飄飄,總能讓她重溫課堂的美好,溫暖又溫心。
燕子不知道自己怎么會站在大太陽底下又想起了這些,還想了這么多。不管怎樣,弟弟的夢想也是自己的夢想,更是她這個做姐姐義不容辭的義務(wù)。寶根已長大,可以自己照顧自己了,去城里打工的念頭又重燃了起來。一個暑假兩個月呢,再怎么也能掙夠一個學期的學費吧。還有,她必須要買件跟時的新衣服,等陪弟弟去學校報到的時候,不至于給他丟臉,讓他在同學老師面前難為情。想到新衣服,燕子還真的為此煩惱過。六年來她所穿戴的幾乎都是別人送的,破舊不說,總沒有合適的。隨著年齡的增長,身體的發(fā)育,也越來越覺得害羞,有時候去集市賣雞蛋,看到一件合乎心意的衣服,總愛一遍遍地在身上比劃,到最后衣服還是回到了架子上,落得攤主一通數(shù)落與白眼。這讓她總想起那個黑瘦女人,可她不是賊,干嘛表情那樣夸張。
哼,這回我就到城里去買,集市上的還不稀罕了。燕子忽然又想起了胖嬸家的兒子,她青梅竹馬的雨生哥哥。幾天前他進城賣桃子一回就跑來找她,迫不及待地從懷里拽出一件水紅碎花的連衣裙朝她臉前一抖,嬉笑道:“燕子,咋樣?喜歡不?”
燕子眼睛一亮,但瞬間又耷了臉:“啥意思雨生哥?你也太冒失了吧?讓那些長舌婦看見就熱鬧了。”
“啥意思?做哥哥的給妹妹買件衣服咋了?你看這些年把你委屈的,”雨生又把裙子遞過去,“快進屋換上看看合適不?我們大老爺們可從來不會買這些東西。”
“我不換,也不合適。”
“還沒穿咋就知道不合適?”
“反正就是不合適。”燕子扔下這句話跑進了屋里。
“誰又招你惹你了?給你放這兒了,愛穿不穿。”雨生也賭氣丟下裙子氣嘟嘟地走了。
真不合適嗎?燕子在屋里已哭成了淚人。
開春犁地那會兒,胖嬸跟幾個婆娘坐在地頭休息,家長里短是隨時都新鮮的話題。燕子正巧推著一車大糞路過,幾個婆娘也要她休息一會,燕子說:“你們都已經(jīng)犁上了,我們家的糞還沒運完呢。”
燕子還沒走遠就聽見其中一個婆娘說:“真是個好閨女,要模樣有模樣,要活道有活道,跟你們家雨生真是天生一對。”
“說啥話呢?誰跟誰都是天生一對?我看你們家小山子也不錯呢,你咋不娶你們家去?”說這話的是胖嬸,“閨女是好,可就多了個累贅。”
胖嬸似乎故意抬高了嗓門,燕子聽得真真的。來到自家地里,燕子狠勁把車子一撂,蹲到地上掩面痛哭。以往胖嬸最疼她了,小時候看她跟雨生哥玩得瘋,還給爹媽開玩笑說要定娃娃親,省得到時她大了會變心。自從爹媽死后,盡管那次在集市上她幫了自己很大的忙,她還是隱隱覺得胖嬸變了,變得不喜再跟她說話,不再讓雨生哥有事無事地往家里跑。可再怎么也沒想到今天她會說出這樣的話。從那天以后,燕子面對雨生再也高興不起來。然而雨生卻不管他爹媽的吼罵,依舊我行我素。村人們都議論說那時雨生沒考上大學,多半就是燕子的原因。這個傳言讓雨生的家人很惱火,也讓燕子很自責,但也有幾分甜蜜。
只是這份甜蜜注定長遠不了。雨生哥,你就別惹你爹媽生氣了,弟弟學業(yè)不完,我是不會嫁人的。燕子又感覺自己控制不住眼淚了,慌忙端著簸箕進了屋,卻又有意無意地瞅到了雨生給她買的連衣裙,淚水還是肆虐起來。燕子本想把雨生給她買的裙子也鎖進柜子里,幾次放進又幾次拿出,最終掛在了離床頭一側(cè),卻只是掛著。
【四】
中考已結(jié)束,成績也已出來,可初四的學生在家休息了幾天后,按著學校的要求又回到了學校。但每個年級的學生這幾天都不用在住校,除去那些路途較遠的以外。燕子所在的村子離鎮(zhèn)上也就十里地的路程,即使步行也用不了多少時間,所以這幾天寶根就來回跑著。今天放假,比以往放學早了些,到家后,看到姐姐晚飯還沒做好,就問:“姐,是不是有光顧著跟雨生哥約會了?”
“你這孩子,才多大個人?”燕子這會心里剛清靜了些,可寶根哪壺不開提哪壺,“把心思都給我用在正處啊。”
“姐,被我說中了吧,嘻嘻。”
“再說我真打你,把菜端屋里去。”
燕子邊吃晚飯邊跟弟弟說起暑假打工的事情,沒想到他不但雙手贊成,還不依不饒的非要跟著她一塊去。說啥他都這么大了,就是論力氣姐姐也沒有他大,又說姐姐一人出門不放心,彼此也好有個照應(yīng),就像在家里這樣。
燕子忽然覺得弟弟就真的長大了,飯都忘了吃,只是盯著一臉嚴肅的弟弟抹起了眼淚。
晚上燕子卻又翻來覆去地在床上烙開了餅。打工的事情現(xiàn)在還只是說說階段,城容易進,可找啥樣的工作呢?又有誰給工作呢?不免就又把希望寄托在了老槐樹下,雖然很渺茫,又覺得希望就在眼前。她不再去想,只盼著天趕快亮起來。
似乎還沒來得及睡著,雞窩里的那只大紅公雞就唱了起來,一絲曙光透過窗玻璃,鋪滿了燕子的床。伸了個懶腰,穿好衣服,趿著拖鞋先去了院子打開雞窩。雞群“咯咯”叫著擠出狹窄窩門,撲撲閃閃著在院子里撒開了歡,那只大紅公雞更是一翅飛到低矮的墻頭上,伸長了脖子狂歌了一通。
“呵呵,今天來勁了。”燕子打了個哈欠,轉(zhuǎn)身進了屋端出簸箕,撒出了幾把玉米,才洗了臉刷了牙,然后叫醒了弟弟,開始準備早飯。
反正這會地里沒活,吃過早飯,寶根就找同學玩去了。因為燕子有心事,一整個頭午眼睛都不曾離開院子東側(cè)土坡上的老槐樹。眼瞅那些雞們又開始跟她討要晌飯了,心里就沉不住氣了。“就知道吃吃吃!”燕子又端出簸箕,抓起一把玉米就要往它們身上砸去,可眼角的余光掃過老槐樹,一顆心突然就提到了嗓子眼,慌得她幾乎把一整簸箕陽光都撒到了雞群里。
燕子理了理頭發(fā),抻了抻衣服,然后大步跑出了院子。她曾擔心她這樣做會把他嚇跑,以往即使一個無意的對眼也會讓他慌亂或走掉。然而今天確實有些不同尋常,他不但沒有驚慌,竟還坦然笑對,似乎是有備而來,倒使得她有些拘謹別扭了。兩人的距離越來越近,燕子的腳步也越來越慢,但心中的疑問卻越來越多,甚至已有了答案。
“真的是你嗎?”燕子與他只有一步的距離,“六年前,鎮(zhèn)集上的那個男孩?”
小伙子愧疚的一笑,說:“是我,你記性真好。”
“不是我記性好,是你的摸樣沒變多少,”燕子直奔主題,“告訴我,為啥每到周末或節(jié)假日就來樹下?你是純粹來玩還是要找什么人?”
“我,”小伙子似乎需要很大的勇氣,“其實我就是那年,”
“噓!”燕子不等他說完便已猜到了幾分,“你不說我也猜個八九分了。”
“你真的不生我的氣不怨恨我?”小伙子很奇怪,這會他覺得燕子對他拳腳相加,甚至戳他幾刀都是正常的。
“呵呵,我怨恨你啥呢?過去的就過去了,我不想再提,”燕子真的沒有了當初的那種怨恨,那畢竟是一場意外,他畢竟是個孩子,頂多是個莽撞無知的少年,我也不是剛從那個年齡過來,要恨只能恨老天爺捉弄人,“我也不想知道那年在集市上,你們是有意的還是無意的,我知道你是有良心的就夠了。”
“既然你這樣講,我也不做多余地解釋,因為從那件事后我變得少言寡語,變得不會與人交流,”說到這,小伙子稍稍一頓,又說,“說實話,那年負責這起事故的警察就是我爸爸。爸爸媽媽太自私了,這些年我?guī)缀醺麄兲焯祠[騰,每次都無果而終?偹阄掖髮W畢業(yè)了,也找了工作,就打算用我自己賺來的錢,盡可能地幫助你們姐弟?晌液ε,怕無法面對你。即使面對你,又不知該如何張口,所以就這樣糾結(jié)矛盾著。來了好多次,每次結(jié)果都是一樣。中考成績出來后,我第一時間去了你弟弟的學校,知道了他考出了一個驕人的成績,暗暗替你高興的同時,也清楚你的擔子更重了。所以 今天你就是不出來找我,我也會鼓起勇氣去你家里給你一個交代的。”
剛才說不怨恨多少有些水分,此刻卻只有感動,被小伙子的真誠所感動,燕子靜靜聽小伙子講完,抿嘴一笑,說:“還說你不會與人交流,一氣說了這么多,我都接不上話了。”
“或許我憋太久了,”小伙子憨憨地撓了撓頭皮,然后打開背包,取出厚厚一沓錢,說,“這是我半年來攢下的,你先拿著。還有這是我的名片,上面有電話。”
“我不能要你的錢,”燕子只接過了名片,“錢總是要花完的,我只需要一份工作,要是你能幫我在城里找到一份工作,就是我們姐弟最大的福氣了。”
“找工作應(yīng)該不難,只是時間的問題,這錢你先拿著以備急用嗎。”小伙子又開始往燕子手里塞。
燕子急道:“你快收起來,讓人看見不好,等你找不到工作再說,這樣總行了吧。”
燕子死活不肯收,小伙子也急出了一身汗,只好依了她,并強調(diào)說:“如果真找不到,我就只能把錢偷偷丟進你家里了。”
“你必須要找到,你會找到的。”燕子似乎比小伙子信心都足。
“真拿你沒辦法,行,等我好消息吧。”
“哎哎哎,算我一個,也算我一個。”小伙子剛一偏腿上了單車,冷不丁從樹后竄出一人伸開胳膊攔住了他,“她一個人去我可不放心,必須得算我一個,沒得商量。”
小伙子能猜出這個人跟燕子的關(guān)系,看看燕子又氣又羞的眼神就知道了,于是拍拍胸脯笑道:“沒問題!”然后腳下一用力,單車就飛了起來。
等到小伙子下了坡,拐過山彎,燕子扭身擰住雨生的耳朵問道:“說!啥時候來樹下的?都聽到啥了?”
“哎喲,哎喲喲,輕點,輕點!”雨生一邊求饒一邊耍賴,“你要帶我去,我就啥也沒聽到,不帶我去,聽到的沒聽到的多了去了。哎喲,哎喲喲!”
“讓你嘴硬!”其實燕子也只是心里發(fā)狠,下手并不重,“咱倆到底誰是誰的累贅?”
“我是你的累贅,你的累贅還不行嗎?”
“這還差不多。”燕子松開手,“咯咯”笑著,像一只燕子一樣從土坡上往家里飛去。
“燕子,那裙子到底合不合適?穿上讓我看看吧?”雨生一手捂著耳朵,一手也撲棱著追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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