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真可笑,怎么又是倪香?肖華健往椅子上一靠,揉亂了手中的信紙。這是他第五次收到這個自稱為“倪香”的來信了。倪香在信中描述了他的情愛和隱私,而且描述得絲毫不差,這讓他恐慌甚至想到了政敵的威脅,但倪香是誰?如果“倪香”是女人,那自己接觸過那么多女人,與之發(fā)生情感和肉體關系的更是不計其數,究竟是哪一個知道了這些真相;而如果“倪香”是男人,哪有男人靠近過自己,而如此清雋的文筆,誰會相信出自男人之手?這倪香太可怕了!肖華健揮舞著拳頭,氣憤地砸向空氣。他清楚地明白,自己站在明處,而倪香站在暗處,被他或她窺伺得一覽無余,就像大白天脫了褲衩一般,而倪香為什么要讓自己脫掉褲衩,除了要搞臭自己,難道就沒有別的目的?
他的頭想得爆炸了。他又扭亮了臺燈,將剛才揉亂的信紙展平,重讀了一遍:
“不管我是女人還是男人,但我曾經與你親近過,只那份情誼你就不該忘記!而且我的手上有我們曾經交往過的證據,我愛你,所以不想讓你身敗名裂,但如果你就想往火坑里跳,我也沒有辦法!愛在我心里是崇拜的圣潔,我明白你經歷了那么多女人,擁有那么多財富,卻從沒有圣潔地愛上某個人,于我更如過眼云煙。我尊重你的來去,但你永遠也不明白愛是一種什么樣的感覺?愛的付出又是多么圣潔!我這樣做,或者只是一種記錄,或者只是挽救和保護你,但或許你并不知更或許你會拒絕和排斥,可我阻止不了自己,因為愛你同時也愛自己,我會一如既往地記錄,而且在你需要的時候出現……”
他還是感到了害怕。想自己身居高位,不用另外設局,就有那么多的美女往身上撲,而在這些美女之中,他所做的只有選擇,然后用權和錢兩清。他沒有記得自己愛上過誰,更沒有覺察出哪個女人愛上過自己,她們想得無非就是利益!如果真要談感情,那還得回到20多年前,在大學與初戀情人云靜的那一段,但據他所知云靜早就移居海外相夫教子去了。在這多么年的摸爬滾打中,他早就將感情淡忘,而現實呈現在他眼前的也只有殘酷。自云靜走了之后,他不得不將自己的婚姻與仕途相連,——他娶了翼城組織部長的獨生女兒張雅,并且不惜放下身段入贅女方,但自此他卻有了榮華富貴和風光無限。
還得從女人身上打開缺口!他想。他將目光望向窗外,窗外白云飛飄,鳥兒歡叫,正是春天。突然他就想起一個女人來!這個女人與云靜長得有些像,有一次他去文昌鎮(zhèn)調研,在鎮(zhèn)上的機關里認識了她,她叫云卿,與“云靜”只差一個字,而奇怪的是,她舉手投足一顰一笑,都像極了他心目中的云靜。他對她當即表示了好感,并問她是不是有一個姐姐叫云靜?她被問得一愣,但當即搖頭說,我家在最偏僻的十里鋪,上面是兩個哥哥,都窮得在村里謀食,就我自個兒考上了大專分到了鎮(zhèn)政府,遠房親戚里只有表哥表弟,根本沒有什么姐姐云靜?他將她拉到身邊,仔細瞅她的臉,這才發(fā)現眼前的根本不是云靜!云卿比云靜的雙眉更細長,眼睛也比云靜更黑,而嘴唇是那種不點而紅的朱砂色,比云靜更多一份可愛的嬌憨和鄉(xiāng)野的清純。
這讓他由不得不喜歡云卿了。況且他粗通文墨,風花雪月之事做起來更是不露痕跡,這也讓同樣喜歡文墨的云卿有相見恨晚之感。但他們差著那么多歲,怎么能讓愛情產生呢?但云卿就是對他產生了愛情。云卿當時已經26歲了,26歲的大齡未婚女青年,因舞弄詩文喜歡文藝而難以找到知己,最要命的是她將婚姻與她的愛好相連,總想找一個情趣相投者相伴一生,——此時身居要職充滿情趣的肖華健出現了!他就像一道光,帶給她強烈的足以摧毀她意志的感覺,她知道他有家,有眾多美女環(huán)繞,但她還是愛上了他,她這一腳邁過去,不僅僅是第三者或者第四者之說,而是不知多少女人之后了,但她仍然愿意像飛蛾撲火一樣撲向他。
肖華健曾將她看得像其他女人一樣,特別是在發(fā)生關系之后她所表現出來的依戀或想念。對他來說,女人就像衣裳,當衣裳不再光鮮,他有理由換掉它!甚至他已將這等殘酷的現實不止一次地告知過她,我這樣的人,情來得快也去得快,千萬不要挽留。但分手之際她還是表現得那么婆婆媽媽、難舍難分,讓他也沒有辦法啊。分手之后,云卿曾給他打過無數遍電話,但他總是一次次拒接,最后索性換了手機號,才擺脫了她的騷擾。
難道“倪香”是云卿?!肖華健被這個念頭嚇著了,又一想,不是她是誰?只有她擁有如此清雋的文筆,與自己所接觸的其他女人都屬金玉其外敗絮其中的女人,哪有如此婉約的心曲?況且他與她熱戀之際,她就有記日記和為他寫情詩情書的習慣……各種跡象表明,云卿就是“倪香”!但她為什么要這么做,都分手10多年了,她有必要以這樣的方式提醒他記住這段感情或者延續(xù)這段感情嗎?
絕對不是這樣!
他打開了電腦,在搜索引擎中打上了“倪香”兩個字。不搜不要緊,一搜更嚇了一跳,網頁上出現了多封倪香寫給他的情書,當然也包括他剛剛收到的這封。他打開網頁一封封地讀,越讀越感到心慌和恐懼。他明白事態(tài)已經到了很嚴重的地步,——他必須去找云卿,去找倪香,讓她中止這樣的行為。
二
趁休息日,肖華健獨自驅車來到文昌鎮(zhèn)。他不敢去云卿就職的單位,而只去了她原來的住處,向鄰居們打聽她的去向。但鄰居們說,她7年前就離職搬走了,至于搬到哪里無人知曉。人海茫茫,盡管他手中握著一點小權利,但這么大人世,他到哪里去找一個叫倪香的女人?
他將車停在一棵楊樹下,徒步在他與云卿共度鴛夢的地方走著。這個地方看起來變化不大,樹還是原來的樹,房子也還是老房子,只是有些熟人不敢去見,比如云卿就職的文昌鎮(zhèn)領導。在他,還是怕引起一些不必要的麻煩,但此次為什么還要來這里呢?絕不是憑吊這么簡單,而是無論如何要找到云卿!找到了云卿才有可能找到倪香,因為倪香在她的情書所說的事情就是他與云卿的往事,而這段往事除了云卿還有誰知道?如果沒有別人的話,那云卿無疑就是倪香!
這樣想著的時候,他就更堅定了找尋云卿。他在云卿的老房子前轉來轉去,動了動門上的鐵將軍,拍打了一下門板,門晃啷晃啷響,仿佛風從院子里吹出來。記得在他們相好的那段時間里,他一拍門板,她就像有心靈感應一樣,拉開屋門,穿過小院,將兩扇大門板往里一拉,——他就晃著身子進來,而她則小貓一樣撲向他,兩人一言不發(fā)地熱烈相擁,怎么走向里屋,走向大床的,最后連他們自己都忘記了。在這里,他們將白天過成了黑夜,將黑夜又調成了彼此的蜜,愛如熾熱之火,但卻不知何時被冷熄了?肖華健的離去,本無一點懸念,但她還是傷了心,雖明知這樣的結果,但還是不能解勸自己,到底是離開了傷心地,去另一個陌生的地方開枝散葉了。
直到夕陽西下,他才離開云卿的老房子。但就在他往車里走的時候,有一個原先的老鄰居認出了他。那人遠遠地迎過來,笑著說,我好像認識你啊,你不就是原先和云卿好的那人嗎?你叫什么來著,——肖華健!對,就是這個名字!是你要打聽云卿吧?啊呀,云卿可讓你害苦了!你離開之后,她再找對象就找不到了,好歹找到了一個死老婆的開貨車的王向川,但她和王向川生活沒兩年,王向川就出了車禍!啊呀,云卿命可苦了,原來的單位不能呆了,只能帶著三歲的女兒背井離鄉(xiāng)了,至于去了哪里,我這個老鄰居卻不知道啊!
他擔心別人認出自己,但還是被人認出了。他不敢承認自己是肖華健,更不敢接著老鄰居的話往下說,他只打著哈哈從這人身邊走過,拉開車門就上了車。上車之后,他將音響的聲音開到最大,想以此淹沒自己紛亂的思緒,但在這紛亂之中,他卻又想起了云卿,記起了她如自己初戀情人般的笑貌,但就是這么一個人,自己卻害了她,害她找不到好的歸宿,害她消弭于人海。
他沒有回家,直接去了辦公室。但就在他打開辦公室房門的時候,卻看到了倪香寄來的第六封信,他將信拆開,讀了起來:
“親愛的肖:
你是否還記得我?但不管你是否記得,我還是我。我不是別人,我是倪香。想我們走在文昌鎮(zhèn)街上的身影,想我們相擁著共度鴛夢的時候,愛多么好!但如今為什么就只剩下了我,獨守這滿地流瀉的月光和無盡的情思。你一定會怪我了,怪我多愁善感,但哪一個沉浸在濃愛中的不見月灑淚啊!還記得我于月光下為你念誦的那首詩嗎?
我是怎樣的愛你?訴不盡萬語千言:
我愛你的程度是那樣的高深和廣遠,
恰似我的靈魂曾飛到了九天與黃泉,
去探索人生的奧妙,和神靈的恩典。
無論是白晝還是夜晚,我愛你不息,
像我每日必需的食物不能間斷,
我純潔地愛你,不為奉承和吹捧、迷惑……”
肖華健讀完已淚流滿面。他完全被信中訴說的情愛所感動,自己有多少年沒被感動過了!他珍惜這感動的滋味,但又覺得害怕,因為直到現在他仍然沒有找到倪香,但倪香卻又無處不在,特別是打開電腦,各個網頁或論壇關于倪香的情書鋪天蓋地,而后面的跟帖和評論又直指那個負心人。倪香作為他女人中的一個,曾經偷偷地存在或者離去,但現在她忽然又站在大庭廣眾下向他討要說法,而且攪動起社會輿論直指那個叫肖華健的人。
三
肖華健將信收起來的時候,情人秋萍打來電話,邀請他今晚去她那里吃飯。接起情人的電話,他立刻恢復了骨子里的油腔滑調,他知道秋萍在所有的女人中最會調情,所以就拿一種戲謔的口氣逗她,你只請我了,到底讓我和你怎樣度過一個不一樣的夜晚?秋萍撒著嬌笑道,好人,你想怎樣度過我就讓你怎樣度過,只有你想不到沒有我做不到!他咧嘴一笑,我能有啥想法,你想怎么過就怎么過?秋萍說,嘿,你沒啥想法?作為翼城有名的才子,與美女共度良宵,能沒有創(chuàng)意?好人,快來吧,我等著你呢,早想死你了!他仍然決定不了去或者不去,握著電話突然冒出一句,你知道倪香嗎?
倪香?什么倪香?顯然秋萍被嚇了一跳,但隨即又像咯咯下蛋的母雞一樣大笑起來,說是不是又看上了新美女?喜新厭舊了?怪不得這么久不到我這里來,原來有新人絆住了腳!新人哪知舊人哭,那倪香比我長得好吧?脾氣比我好?比我還有情調?但你知道,我是愛你的,我將你當成了我生命的全部,我在這里永遠等你!但你卻讓我傷心,居然和我說什么倪香!請不要拿別的女人來刺激我!你到底給我一個準話,今晚來不來?直到此時,他仍然沒有決定去或者不去,對著話筒他說了一句模棱兩可的話,要是今晚有時間就去,沒時間的話你就別等我了!
掛掉電話,他立刻決定回家看看。
自從兒子患病夭折之后,他與妻子張雅的婚姻,就走到了名存實亡的境地。他不知如何看待面前的這個女人,也不知自己在這家中的位置,他總覺得自己被一陣莫名的大風吹著,吹向事業(yè),吹向石榴裙邊,但他又不愛那些,——自從云靜走了之后,他就從沒有愛過人,連云卿也沒有,他所做的就是玩弄她們,但事實上她們又樂于被玩弄!這是一種什么樣的邏輯,但這么多年,他就是這么過來的,沒有愛,沒有憐憫,更沒有對什么表現出興趣,那他到底是一個什么樣的人呢?他給自己定義的是,他是一個木頭人。
推開家門,一眼就看到張雅跪在一尊佛像前,打坐念經?吹叫とA健,她連頭都沒抬,眼睛只睜了睜,就又念她的經了。自兒子死后,張雅就信了佛。她始終認為,是自己的貪念和惡念害了兒子,是這個家的冷漠讓兒子選擇去了天國,但在她卻又沒有辦法讓這個家暖起來,她知道肖華健不愛她,與自己結婚也就是年齡大了走走程序而已,而她雖然貴為官僚的后代,但她有什么呢?俗氣得不能再俗氣的容貌,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性情,——她就是一個女人,一個需要愛和溫暖的女人,但就是這么一點要求,肖華健也不能給予她!她心里的冷,讓她不得不祈求佛的超度,她向佛許愿,她要做一個清凈的在家居士!
看張雅虔誠的樣子,他本來不想說話,但他還是開口了。他說,張雅,我問你,你知道一個叫“倪香”的人嗎?我沒在家的這段日子,有沒有自稱“倪香”的人來過?這個人知道了我的一些隱私,而且還在網上大肆渲染,我想這可能會影響咱家的安全和我的仕途,所以特來問問你?
你說什么,這屋里有“香”!她把“香”字拉得很長,緩慢地說,哎呀,供佛的檀香呀,我忘了點上!多虧你提醒,我這就為佛點上!
肖華健長長地嘆了一口氣,他再也不想說話了。夜色一點點地漫上來,漫過他家的窗戶,漫到他的身邊,他也覺出了冷,但面對那些無法言說的往事,面對張雅,他真的不知該說什么。
四
一天,肖華健的辦公室里突然闖進一個女人來。這女人有40來歲,打扮老土,一看就不是翼城人。還沒等他問,她就自我介紹道,我是春燕,自文昌鎮(zhèn)來,曾是云卿無話不談的閨蜜。我是從云卿的老鄰居那里得知你正在找云卿,所以特來告知你,云卿現在就住在翼城,在翼城嘉華織布廠打工呢!而我有事也正想找她!我想說的意思是,嘉華織布廠這么遠,我能不能打你的車,和你一起去?
他這才仔細地打量了一下春燕。春燕的臂間挎著一個藍包袱,頭發(fā)被一條花頭巾束起,一副風塵仆仆走了很多路的樣子。那我這就開車去,我們即刻動身!說著他就拿起車鑰匙,一陣風似的將車開過來,把春燕讓進車里。在車所營造的狹小空間中,他問春燕,你為什么要找云卿?
你為什么找她呢?春燕反問道。
他想不到春燕會反問,臉窘得紅了。但他還是緩緩地告訴她,為了尋找逝去的記憶。春燕不聽則已,一聽就捂嘴大笑起來,如今誰還為了一段記憶去找一個人,你簡直傻死了!他還第一次聽人說他傻,他的臉更紅了,抬眼望她,只聽她又說,我找云卿是有正事的,哪像你這么多愁善感!這個世界啊,只有吃撐了的人才會搞些云山霧罩的情調,像我們這等小鎮(zhèn)人只能為生計奔忙,哪有心思想那個啊!告訴你吧,云卿現在很不好,當年辭職還因為她的臉。那可能是發(fā)生在丈夫去世之后了,她在用煤氣為女兒做飯時,不小心被燃燒的煤氣燒著了臉,留下了一塊難看的疤,——她覺得無法見人才來翼城打工的!我找她不像你沒什么事,我是有正事的!在翼城一所打工子弟中學,我女兒和她女兒一個班,她女兒缺乏管教不好好學習,經常影響我女兒,我來是讓她好好管教自己女兒的……
這個快嘴的女人,讓他未見云卿,先就被云卿的臉所嚇!那臉上的疤到底多難看,難道比他心上的疤還難看?他不自覺地將自己與她相比,而且比著比著他覺得這次相見毫無意義,——顯然倪香絕不會是云卿!但人已出來了,且走到了半路,而車里還有一個春燕,他怎么又好意思不去?
嘉華織布廠下班的人流中,出現了一個戴頭巾遮臉的女人。春燕望著那個女人,對肖華健說,就是她!她就是云卿!如果你想尋找那段逝去的記憶,那就和我一起下車吧!
春燕推開車門就喊,云卿!這里,我在這里!她興奮地向那個戴頭巾遮臉的女人喊叫著。女人回過頭來,臉被頭巾遮著,只露著額頭和眼睛,雖看不清眼睛以下的臉,但她的額頭很光亮,眼睛也很亮,有一種水流無聲的憂傷。他和春燕走到她跟前,仍看不清她的表情,但卻能聽到一如10多年前清脆爽潤的聲音。
春燕,你找我有事嗎?你旁邊的這位先生是——
他聽云卿這樣說先就愣了一下,難道她沒有認出自己?
春燕說,看看啊,云卿你真是貴人多忘事!他是肖華健啊,10多年前你們不是相好過嗎?
云卿并沒回答春燕的問話,而是將目光從肖華健的臉望向遠處,嘆口氣說,都那么久了,10多年前的事情,早忘了!但老朋友就像新朋友,你們怎么一起來了?
顯然,她將春燕和肖華健說成了“你們”,春燕倒沒覺出什么,但肖華健的心里卻打了一個激靈,這才想起自己此行的目的,他趕緊問,你知道一個叫“倪香”的人嗎?這個人近來總以你的口吻給我寫信,我這才跑來問你!
她搖著頭,自語道,“倪香”?我有好多年不怎么與人打交道了,真不知她是誰,更不懂你什么意思?
五
在這之后,他依然會受到倪香的來信,但他打消了尋找她的想法,——她既然要給自己寫信,既然要在網上大鬧,他也沒有辦法。但因此,他卻出名了,他的出名有太多的無奈和不得已,人們將他當成倪香的情人,深挖他與倪香、與其他女人的情色故事,各種活色生香眠柳宿花的故事,將他推向一個萬劫不復的境地,翼城紀檢部門就這樣盯上了他。由他的情事又牽扯出他的貪污受賄,而自他“進去”之后,妻子張雅就去了金山寺修行,情人們也作鳥獸散,當生活徹底改變模樣的時候,當所有人離他而去的時候,他反倒不害怕了,但他還是覺出了一切發(fā)生得不對勁,但哪里不對勁呢?他又說不清。
一天,肖華健正在勞動,獄警跑過來對他說,有個丑女人帶著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女來看你了,你準備準備去見客!
他愣住了,丑女人和少女?他一時想不起是誰。心里有些惴惴不安,但還是來到了會客室。
面前的丑女人不是別人,正是云卿。她將頭巾摘掉了,露出一張傷疤密布的臉。一定嚇著你了吧!出門出得急,忘了帶頭巾。說著,她抬起明亮的眸子,望著他,又回頭望了望身旁低頭的少女。她沖那少女說,就知道低著頭!你以為你低著頭別人就不知你犯錯了嗎?告訴你這個兇孩子,你犯了不可饒恕的罪過!
她臉上的傷疤,隨著她的說話聲一扯一扯得很難看,但少女仍然低著頭抽泣著。他問,怎么了,你這么說孩子?
哎呀,云卿抬起頭望著他,他又在她眼中看到了那種水流無聲的憂傷,都怪我管教不好,這孩子不好好學習,還影響別的同學,沉溺網絡,喜歡寫情書,—— 就是她,她翻到了我當年的日記,根據我日記的內容,假借了一個“倪香”的名,給你寫信,在網上大肆渲染!她的罪過我不知如何替她還,所以今天帶她來見你,聽你發(fā)落!
原來倪香就是這個十三四歲的少女!
他不敢信,更不敢將掀起這么大波瀾的事件與一個小女孩相連。但就在小女孩帶著滿臉的淚珠沖他抬起臉來時,他卻嚇得癱倒在地上。
這是一張很像自己的臉!
他的聲音顫抖了,他從沒有用如此顫抖的聲音問過人,孩子,你叫什么啊?你怎么這么久才讓我見到你!你不知道我找你找了好久嗎?
云卿的話也緩緩傳來,你離開之后,我發(fā)現自己懷孕了,所以不得不找了開大車的王向川,王向川是個好人,對我們娘倆很好,所以我就讓孩子隨了他的姓,叫王純。但好人不長壽,他出車禍了,我們就來到了翼城嘉華織布廠,獨自撫養(yǎng)你給我的這個女兒——
說到這里,云卿已泣不成聲,而他一聽到“你給我的這個女兒”時,已身體搖晃,不得不扶住面前的桌子,但奇怪的是,他心里卻涌來一陣柔軟,面前這個女孩是他唯一的孩子了,她長著一雙像云卿的眼和像自己的嘴。如果面前有一個鏡子的話,他還是能從鏡子中辨出自己年輕時的英俊。
但珠淚滿臉的女孩見到他卻一個勁兒地后退,并憤憤地說,我恨死你們了,尤其是你!她將臉轉向云卿,明明知道他不愛你,還要生下我!真是自作自受!告訴你們,我就是喜歡寫情書,寫給自己的父親又怎么樣?都是你們作孽,但我真想死——
啪地一聲,云卿甩給女孩一個響亮的耳光,不長進的小雜種,我養(yǎng)育你這么多年,不感恩倒罷,還罵得這么理直氣壯!真是報應!
肖華健的心內有五雷轟頂的感覺。但他不敢落淚,明明這樣的母女比自己更可憐,明明她們的處境是自己一手造成的。他走到少女身邊,說孩子,我不怪你,怪就怪我自己,但請相信只要見到了你,我這一生就沒白活!
女孩低頭只是哭,哭得抽抽嗒嗒,她母親的手搭上了她的肩,一把將她攬入懷中。
半個月之后,肖華健又收到了一封倪香的信。倪香在信中寫道:
“爸爸,你好好在里面改造,我和媽媽永遠等你。倪香。”
肖華健將信珍惜地放在上衣的口袋中,讓它溫暖冰冷麻木的心臟。他第一次會心地笑了,迎著窗外涌來的春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