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農(nóng)歷八月十四這天,老吳決定回家一趟。
老吳在房間里整理著行李。此時,門外燈火闌珊,月亮有氣無力地躺在云朵上,照得房間一屋子慘白。
老吳挑了幾件干凈的衣服,并著一雙軟塌塌的舊皮鞋一起搛進行李袋里。完事后,老吳坐在門檻上,抽煙;饳C一晃一晃,跳躍的火焰不安分地噗嗤著,直到煙頭點著了,火焰才在不情愿中被老吳掐滅。
抽煙時時有出租車撲塵而去,甩了老吳一臉尾氣。老吳也不在乎,只是一個勁地抽煙,一個勁地傻笑。霧氣一團一團繚繞著,如他的思念。老吳想媳婦了。
老吳沒打算回去的。幾個小時前工友打趣道,老吳,明天中秋了回去不?老吳說,不回,錢還沒攢夠呢,回去干嘛。
回去干嘛?工友笑了,接著打趣道,看媳婦唄,冷被子冷坑頭一年了,你就不想暖暖被子,滾滾床單?老吳身子一振,有些心動了,游離的目光被工友盡收眼底。工友微微一笑,接著道,再不回去就晚了,小心媳婦跟人跑了。
老吳心頭一驚,忙說,這咋可能,我媳婦老愛我了,俺們感情熱乎著呢。接著臉色一冷,又說,沒事莫瞎扯淡,不然連朋友也做不成。
不可能?工友冷笑,繼而臉色黯淡下來,說,沒啥不可能,你想想,一個女人獨守空房,又寂寞又空虛,怎能一直耐得住性子?女人是要疼愛是要關(guān)心的。不說天天在家叨她念她,哪怕一年抽空回去看她幾回,她也會惦記你一輩子,對你癡心不二。
老吳聽了直冒冷汗,道,你咋懂這么多?工友嘆了口氣,說,你莫步我后塵啊,當年若是曉得這個理,你嫂子就不會跟人跑了。
老吳嚇了一跳。來不及安慰工友幾句,便急忙起身,連滾帶跑地朝著工棚跑去。
到了工棚,尋來了工頭,結(jié)完了工資,老吳直接轉(zhuǎn)身跑向住處。跑了幾步突然想到什么,步子頓了一下,然后聽到老吳喊道,我明天一早就走,過兩天再回來。接著身影漸行漸遠,消失在夜色之中。
二
老吳媳婦叫秋芬,二十幾歲,花容月貌,秀色可人,在村子里是出了名的美人胚子。
老吳也不老,才三十來歲,長相一般,為人巴實。下巴胡茬一茬一茬起伏著,如田壟上剛被割過的枯草。
老吳家境一般,幾間屋子幾塊田地簡單侍弄著,倒能勉強糊日。按理說老吳境況一般,秋芬不可能會看上,但偏偏老吳娶上了美嬌娘,讓所有人目瞪口呆。
每每看到大家精彩的表情,老吳總是嘚瑟地大笑,然后三步并兩步地,迅速消失在眾人眼前。
老吳媳婦是撿來的,這事只有老吳知道。甚至連秋芬自己也不知道。
那天,老吳在田地上轉(zhuǎn)悠,看到秋芬趴在田坎上,于是把她背了回去。秋芬醒來時眼睛空洞如死水,老吳問她是何許人,姓甚名誰,秋芬全然不知。秋芬只是搖頭,繼而痛苦地抱住腦袋,沉沉睡去。
秋芬就此住在了這里。秋芬這名字,是老吳給起的。在老吳的悉心照料下,秋芬身體日益好了起來,但依舊什么也沒記起來。在這期間,老吳出去少了,也戒了打牌,搓麻。甚至戒了酒。這讓以前一起鬼混的幾個漢子訝異得合不攏嘴。
有一次逮到機會,當下拉住老吳一陣胡侃。末后問老吳,吳哥,你咋變樣了,不喝酒不耍牌,你這是鬧哪出?老吳神秘一笑,說,不久你們就知道了。
此后沒幾個月,老吳結(jié)婚了,對象是秋芬。這在村子里簡直炸開了鍋,大家紛紛議論秋芬,以及這場喜事。秋芬仿佛一夜間在這個村子出現(xiàn),并且落葉生根,引得大家關(guān)注連連。
喜事當晚,老吳醉意醺醺,扯著嗓子嚷著,俺媳婦從此就是吳家人了,生是吳家人,死是吳家鬼。哪個不開眼的雜碎動她一根汗毛,老子對他不客氣。
眾人歡呼連連,掌聲不斷。他們今晚才覺得,老吳有點男人樣了。老吳以前的窩囊樣,此時早已灰飛煙滅,連著老吳以前那些破事,一并消失在歡呼聲里。
三
老吳醒來時天已大亮。
老吳火急火燎地洗漱,著衣,接著拎起行李袋,往車站趕。車站人山人海,老吳好不容易買了票擠上了車,靠著窗戶坐下。當時老吳喘著粗氣,一股腦地噴在玻璃上,凝結(jié)了一片水霧。對面一個孩子頑皮地在水霧上畫了一顆桃心,接著對著老吳輕笑,露出兩串珠子似的銀牙。
這讓老吳有些恍惚。老吳太喜歡孩子了,老吳幻想著有一天,秋芬也能生下一個,男的女的都好。甚至名字也起好了。男的就叫秋雨,女的就叫芬云。這兩個名字從秋芬的名字中各取一字,就像兩個孩子,都是秋芬的骨肉。
不過秋芬還沒懷孕。盡管他們努力了無數(shù)個夜晚,秋芬還是沒有半點懷孕的氣象。這讓老吳有些氣餒。
老吳靠著窗戶,整個身體軟塌塌的。眼神無力地游離在玻璃窗外,看著迅速消失的那些高樓那些大廈。老吳此刻啥心思也沒有,就那樣愣著,就那樣發(fā)呆,直到沉沉睡去。
直至有人推他,老吳才清醒過來。已經(jīng)到站了。這個車站,坐落在縣城以西一個僻靜的角落。這個車站既是起點也是終點,很多人一去不復(fù)返,很多人一回來了便不再離開。
此時已經(jīng)第二天,中秋節(jié)已經(jīng)過了。老吳在想,當自己出現(xiàn)在秋芬面前時,秋芬驚訝得張大了的嘴,是不是可以塞下一個鴨蛋?想著想著,老吳笑了。
老吳快速走著。老吳的村子在山旮旯深處,老吳翻山越嶺,沿著蜿蜒的小路一路疾行。這天氣也不作美,陰雨連綿的,不大也不小,教老吳哭也不是笑也不是。
老吳須發(fā)上沾滿了細微的雨珠,毛茸茸的衣服上也沾了一些。老吳看著這些雨珠,想起了小時候的事。那時老吳天真地對小伙伴們大喊,這不是雨珠,是白糖哩。你們看,白糖一粒一粒一絲一絲落下來,像不像白糖雨?小伙伴們哄堂大笑,隨即一哄而散。
那時白糖不只是白糖,更是一種奢侈的美味。那時白糖只有過年才有得吃,能夠吃上一回,大伙兒整年心里都甜滋滋的,別提有多美。
四
老吳到家時已是傍晚。雨也逐漸大了起來,甚至開始打雷閃電。老吳站在門口,口里不停叨念著,還好趕到家了,不然非淋得狗血淋頭,搞不好還淋出一場大病。
老吳理了理領(lǐng)子,捋了捋衣角。繼而從行李袋里取出一把梳子一面鏡子,就著昏暗的光線梳了個二分頭。老吳鼓鼓腮幫撅撅嘴巴,對著鏡子左晃右晃,待覺得整理差不多了,才拉風地側(cè)過身子,將梳子鏡子扔進行李袋里。繼而拉上拉鏈。笨拙的動作遲緩、可笑,但老吳毫未察覺。在老吳吹了一聲嘹亮的口哨后,老吳躡手躡腳地靠近大門,手臂微微抬起。
哐——哐——老吳敲了幾下門。
秋芬,秋芬——快開門——秋芬——老吳扯著嗓子喊,深情地喊,忘情地喊。那陣勢似在唱“山丹丹花開紅艷艷……”,老吳沉醉其中。老吳猜想秋芬聽見他聲音的樣子。秋芬一定以為這是幻覺,隨后又聽到了,才意識到這是真的。秋芬一定興奮得差點掀翻桌子,隨即一陣小跑,為自己開門,接著撲進自己的懷抱。
老吳想著想著就醉了。老吳真的覺得,此刻秋芬就在自己懷里,被自己摟著。
接著喊了幾聲,沒反應(yīng)。老吳的笑容有些淡了,但老吳依舊微笑著,憧憬著。
老吳想,這秋芬咋睡得這樣早,咋睡得這樣死,跟豬一樣。隨即想到秋芬是豬的話,那自己豈不是……想到這里立即搖頭,老吳臉上又多了些笑意。
秋芬啊,秋芬……老吳喊著,卯足了勁喊著,趾高氣揚地喊著,大聲大氣地喊著,似要喊得驚天動地,喊出一場風暴。
秋芬啊,秋芬……老吳還在喊,但語氣輕了下來。過了一兩分鐘,老吳還在喊,老吳聲音越來越弱,越來越低,最后低得連蚊子的嗡嗡聲也不如。老吳不再喊了,老吳嘟噥著,這娘們兒怎么回事,該不是真成豬了,睡了吃,吃了睡?竟喊也喊不醒!
老吳越想越氣。自己在外勞累奔波,秋芬咋這樣享受日子呢?老吳甚至放了狠話:明天去田里走一遭,若是沒打理的話,看我怎么收拾你。
老吳只是說說而已,老吳自己也知道,他下不了手。
老吳摸了摸褲兜,摸出一把鑰匙。鑰匙銹跡斑駁,如銹蝕了的歲月。
老吳只是摸出了鑰匙,沒敢多看鑰匙一眼。老吳怕看到鑰匙的銹色與自己的皮膚連在一起,渾然一色。他不想承認歲月的滄桑,全都填埋在皮膚上那些起伏的紋理里。
五
鑰匙插進了鎖孔。老吳想,鑰匙和鎖配在一起真是天生一對,少了誰都不行,少了任何一方,那么鑰匙或者鎖都沒有存在的價值和意義了。
老吳想,自己和秋芬,是不是也是這樣,少了誰都不行?接著老吳聲音一緊,一定是這樣的!老吳覺得自己就是鑰匙,而秋芬,是鎖。老吳還想,自己走了秋芬的世界,打開了秋芬的心門。秋芬一定依戀自己一輩子,愛自己一輩子,心疼自己一輩子。
老吳扭動了鑰匙,吱嘎一聲,門開了。
老吳輕輕地、躡手躡腳地進了屋。老吳打算摸進秋芬房間,嚇她一嚇。前幾天見到一則新聞,一個男子假裝陌生人,強奸了自己的媳婦。想到這里,老吳有些心猿意馬,掌心也莫名地多了些虛汗。老吳咽了一大口口水,一陣深呼吸后,摸到秋芬房間的附近。
老吳有些興奮,他快見著秋芬了。他的秋芬一定靜靜地睡在床上,如一朵花,等著他來開采。老吳這樣想著,腳步不自覺地快了起來。突然“怦”的一聲,嚇了老吳一跳。老吳屏住呼吸停下來,發(fā)現(xiàn),原來是碰倒了凳子。
老吳有些想笑。在自己家里,咋像小偷一樣,鬼鬼祟祟的?老吳急忙用手掩住了嘴巴,他怕忍不住笑出聲來,他怕折騰了這么久,最后功虧一簣。
老吳繼續(xù)走著。三拐兩拐到了門前,老吳才松了一口氣。
老吳輕輕推開門,一臉奸笑,一副奸計得逞的樣子。
老吳進了房間。
在進房間的一剎那,老吳不動了。一動不動地堵在門框,如一尊石像,風來雨去,巋然不動。時間仿佛靜止,空間也是。在這房間里,只聽得到老吳呼吸的聲音。
床上沒人!老吳沒想到會是這樣。老吳完全沒設(shè)想過這一點,老吳茫然無措,一臉蒼白。老吳直直地立在那里,任時間一分一分流走,一秒一秒流走。
老吳想起了工友的話。
老吳的呼吸,和時間一起碎在了房間里。碎了一地,零零碎碎地,覆蓋了一地微塵。
六
許久,老吳癱坐在地。待冷靜幾分鐘后,老吳才連滾帶爬地靠近床位。
床上很整潔,一切東西全整理得井然有序。包括房間里每一個可能被忽略的角落。老吳心情有些平復(fù)了。老吳看到這一切,感覺很溫馨、很親切。至少老吳覺得,她是在乎他的。
老吳松了口氣。心里直道,我就知道那樣的破事不會發(fā)生。秋芬不是那樣的人,俺和秋芬的感情,經(jīng)得起考驗。
老吳爬了起來,坐在床上。眼睛打量了房間,頓時開心起來。老吳嘟噥道,秋芬真是個好媳婦,做啥都那么細心,那么細致。老吳抹掉眼淚,打開電燈,在廚房、衛(wèi)生間轉(zhuǎn)悠了幾圈,越來越覺出秋芬的好。可是,秋芬去了哪呢?該不是竄親戚去了吧?老吳想著想著,肚皮不爭氣地打起鼓來,于是自個兒咕嘰道,下碗面吃先。
接著翻箱倒柜找出了面條。油鹽醬醋全擺在櫥柜里,老吳幾經(jīng)搗騰,未幾便煮了碗面。沒有蔥花,老吳嘆了嘆,道,將就吃了罷。于是端起熱騰騰的面條坐在電視機前面,大口吃了起來。
老吳許久沒看電視了。工地上沒有電視,平時想看得很,但現(xiàn)在電視就在眼前,卻沒啥興致。老吳扒了兩口,用余光打量房間的擺設(shè)。和離開前不太一樣啊,不過秋芬愛咋整就咋整。老吳笑著嘟噥道。
一張紙條貼在桌子上,透明的膠布上,鋪了些微塵埃。老吳順手扯了下來,吞了兩口面后,眼光終于聚焦在紙條上。
紙條開頭是:開光。這是老吳的名字。
老吳笑道,這娘們兒咋知道我會回來?稀奇得很啊。
老吳繼續(xù)看下去。就在這時,老吳的手開始顫抖起來。
而且顫抖得越來越厲害,右手的筷子掉了,老吳沒有理會。左手的紙條也顫抖得厲害,老吳睜大眼睛盯著、看著,一字不漏地看著。眼角透著一絲晶瑩。
看不出老吳是悲是喜,是感動還是憂傷。此時老吳只是一個勁地顫抖,老吳的表情完全凝固了,如和了水的水泥,凝固得硬硬幫幫,不容一點兒柔軟,或者是破綻。
老吳現(xiàn)在這個樣子,教人揣摩不透。
七
這不可能,這不可能……老吳突然歇斯底里起來。
嘶叫的聲音撕心裂肺,在夜里是那樣的刺耳。老吳聲淚俱下,一直重復(fù)著“這不是真的,這不是真的……”。老吳崩潰了,腦海里幸福的殿堂徹底坍塌,壓得他喘不過氣。
老吳癱坐在地上,打翻的面條濺了一地。碗也打碎了,碎片一片一片散落著,老吳覺得,他的心,零落了。
就連閃電也零落了。老吳看見窗外的閃電,透過玻璃窗從天上落下來,狠狠地砸在地上。有一些砸在他身上,狠狠地。老吳覺得好疼,撕心裂肺的疼,深入骨髓的疼,身上疼,眼里疼,心頭更疼。老吳覺得自己的心,被一溜閃電灼焦了。不!是擊碎了。
老吳究竟看到了什么?紙條上究竟寫了什么?沒有人知道!
難道秋芬恢復(fù)記憶了?這是好事!不,這對老吳真是好事嗎?誰也不知道。老吳自己也不知道。老吳也想過這個問題,但沒敢繼續(xù)想,老吳真不敢想。但老吳知道,這一天遲早會來。
難道秋芬恢復(fù)記憶后回家了?回自己真正的家了?老吳痛苦地呻吟著,那兒是家,這兒算什么?是狗窩還是什么?老吳頭痛欲裂,按住腦門罵道,媽了個蛋的,秋芬你個娘們兒啥玩意兒,咋就不知恩圖報?在這兒生活這么久,難道沒有一點點依戀?
老吳罵罵咧咧了許久,覺得有些口干舌燥。于是抹了眼淚站起來,進入廚房,從水缸舀了一大瓢水。老吳喝了兩口,剩下大半瓢,老吳直接舉過頭頂,澆了個透頂涼。老吳覺得這樣,可以澆熄心頭的憤怒。但事實證明,效果并未如老吳所愿。
老吳只是頭腦清醒了些。那些情緒那些火焰,依舊在老吳胸口洶涌著,翻滾著。
再次回到電視機前,老吳有些茫然,不知道該做些什么。老吳再瞟了瞟紙條,瞳孔一陣收縮。突然,老吳意識到了什么。
不對!老吳大叫一聲,這不是秋芬的筆跡?粗垪l上的字跡,老吳立馬跑去臥室,找出了秋芬寫過的紙條,并與桌上的紙條進行對比。一個字跡潦草,一個方方正正,雋永可人,斷然不會是一個人的字跡。這也不像秋芬匆忙寫的,秋芬匆忙時至多只是交代要辦的事以及地點。不會如紙條上所寫,那么細致。
一定發(fā)生了什么!老吳眼神有些篤定。老吳直直地站在原地,表情繃得緊緊的,嚴肅、鄭重,如戰(zhàn)場上一位身經(jīng)百戰(zhàn)的將軍。
紙條緊緊捏在老吳手里。掌心沁出汗來,濡濕了紙條。老吳毫未察覺。
老吳眉頭緊鎖,一直直直立在原地,如那尊人民英雄紀念碑,屹立在天地間。老吳屏住呼吸沉思著,但心中有一個聲音一直跌宕著,起伏著,沖擊著他的胸膛——
秋芬你等著,不管發(fā)生了什么,老子一定把你找回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