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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年

花紙傘

 【一】

 

所有的人都在等待著這一刻,包括這里的土地。

前行的隊伍很長,有老有少,只是清一色全是男人。在這里,姑且將那些流著清涕的孩童,和脖子上開始看見跳動著喉結(jié)的后生們均稱作男人吧。調(diào)皮搗蛋的年紀(jì),能默默地跟在父輩身后,去親歷神圣的時刻;那睿智的目光已經(jīng)跳過原野,卻能沉得下心,踩著黃土涂抹的黑暗,莊嚴(yán)叩拜。沒有人能否認(rèn)這些是西部男人的本色。

下河村的男人們是這塊土地上的主宰,也是這塊土地的責(zé)任。一個男人,他可以忘記自己,忘記一切塵緣,獨(dú)不能忘記的是賦予這塊土地生生不息繁衍至今的祖先。每到星光燦爛,除夕的燈火亮徹街頭巷尾的時候,塵封在黃土地里的情感,塵封在記憶里的久遠(yuǎn),沖擊著每一個男人的心。這是一股無形的力量,堅柔并濟(jì),猶如葫蘆河里的水,冰隙前行;猶如歸家的浪子,情意濃濃。男人們是這力量的最終承受者與傳承者,無關(guān)年紀(jì)大小,只要你落于這塊土地,便要從先人手里接過卷起的黃紙,執(zhí)一籠燈火撕開黑暗,撕開塵封,去追尋先人的足跡,

這樣的時刻是銘記在所有男人們心里的。無論他身處何方,哪怕千里外的遙遠(yuǎn),也會跋山涉水而來,趕在除夕夜前,默默融入燈火下集結(jié)而成的隊伍。

如果問年是何時開始的,孩子們會說是小村上空第一聲炮響,女人們會說是串聯(lián)起幾十家街巷的七彩霓虹。只有等待著莊嚴(yán)時刻的男人們會說,是踏上接先人回家過年這個隊伍,才徹底是將過年的序幕拉開,而這一習(xí)俗,鄉(xiāng)人叫——接紙。

從燈火里走出的隊伍,是由三兩人開始的,穿過幾條街巷,便已是人頭攢動。黑暗中,不曉得身邊是哪家的后生,然而,壓低在夜里的問候,足以感受到每一個人內(nèi)心的虔誠。這樣的虔誠在隊伍里彌漫,在黑暗中蔓延,又像一團(tuán)火,點(diǎn)燃除夕夜的黑暗,燃燒著走在隊伍里的每一個人的心……

王啟雄走在隊尾。這是他的位置,多少年來,都不曾改變。這個位置,首先要源于一個不成文的規(guī)矩,隊伍走到哪家門上,這家的男人們就要隨到隊尾。王啟雄家守在村頭,也是老王家一族里人丁最弱的一家。當(dāng)然,排在隊尾和人丁無關(guān),還是因?yàn)樗乙院笤贌o人家。

另外,接紙領(lǐng)頭人的身份是由族譜在誰家供奉決定的。王家的族譜是輪流在各支脈的長房家供奉,或者誰家有紅白喜事,便也可不按規(guī)矩供奉族譜,輪到哪家,這家的男人們便要帶領(lǐng)負(fù)責(zé)整個接送的過程。而王啟雄的父親是家里的老小,自然是沒有站到前頭的機(jī)會。按說,王啟雄的爺爺奶奶在他家去世,按習(xí)慣族譜可以在他們房頭供奉六年,然而,這樣來之不易的機(jī)會也被大爹搶了去。

王啟雄想不明白,都是老王家的后人,憑什么他要看著前面黑壓壓的背影?年輕時,他曾跑到前頭,被父親一把揪起衣領(lǐng),丟回隊尾。后來,他清楚了其中的原因,大爹說的那句話讓他一輩子都不能忘“你家只有雄娃子一個,光宗耀祖還要人丁興旺”。

的確,父親只生他一個孩子,這在每家都有四五個、七八個孩子的年代是少見的。父親心里的無奈,他清楚,雖然他瞧不上父親在大爹面前唯唯諾諾的樣子,但家族的道德倫常不容他有任何放肆的舉動。輪不上供奉族譜就罷了,他要憑自己的本事給這個單薄的家壯門面,他要讓大爹明白,他也可以為王家的人丁興旺出力。到他娶妻生子時,他是憋著勁要老婆一年一個,哪知道,老婆和母親一樣,頭年生了一個兒子娃,肚子便再也沒有鼓起過。這就是命。他認(rèn)命了,總算是有個傳宗接代的,比起村里的“光棍胡”,終是在村里人面前能抬起頭。

王啟雄抬頭看看遠(yuǎn)處山坳上空,一顆閃亮的星星醒目在墨色山體的邊緣。夜里的山看起來要比白日里的高,像一個沉默的山里漢子,靜靜地看著腳下這支慢慢前行的隊伍。王啟雄似乎被什么壓抑住,不能喘息。這種的感覺伴隨他好幾年了,尤其是在這樣的時刻,如葫蘆河里的石頭壓在心頭,沉重地讓他抬不起腳步。隨之而來的還有一種孤獨(dú),一種不能在人前言說的孤獨(dú)。

王啟雄看那顆星星眨著眼睛,似乎在看著自己。他也用力眨著眼晴,但是,干澀的眼晴除了干就是疼,被抽盡眼淚般的干疼。

“后頭的跟上了。”前面有人高聲引喝著,松散的隊伍聽口令一樣緊湊了些。

王啟雄用力揉揉眼晴,又緊緊身上的棉襖,低下頭,快速攆上隊伍。

今夜的路似乎很是漫長,王啟雄有些心不在焉。他知道,這樣是不對的,他應(yīng)該秉承虔誠的心,心無雜念地去準(zhǔn)備一場叩拜。但是,從昨天起,他的心就沒有平靜過。

“這是個誰啥?”前面有人回過頭來。王啟雄聽見有人問話,才驚覺,原來他腳下一急,踩掉了前面人的鞋子。

王啟雄來不及回話,那人轉(zhuǎn)過身來:“是老哥噢,忘了你在后面。”說話的是王啟雄小爺爺家的孫子,“咋的,今年又老哥一人接紙?康娃子今年還不回來!”

“哦,忙著呢,忙著呢。”

王啟雄就怕有人問起關(guān)于兒子康寧回不回家過年的話。每到年根,這是他最懼怕的事情。為此,別人家都風(fēng)風(fēng)火火準(zhǔn)備年貨,只有他家悄沒聲兒的,一改常日里的院門大敞,除非外出辦事,他才會打開院門。

今天,有人在這個時候問起,他不得不硬著頭皮應(yīng)付著。只是,再往下,他就不知道說什么了。王啟雄只覺得,剛剛挺起的腰身,瞬間又彎塌下去,腳下像灌了鉛一樣沉重,又像是踩了棉花一樣輕飄飄的。他慶幸是在黑暗里,別人看不清他此刻的臉是什么顏色。白的?紅的?從臉上一陣?yán),一陣熱的感覺,他知道,自己的臉色一定是不正常的。

“啾,啾……”

一陣尖叫聲正好解救了王啟雄。王啟雄聞聲望去,是走在最前面的人開始放起了煙花。原來,他們已經(jīng)走到村頭的山腳下,這里是他們王家一族上香接紙的地方。王啟雄看見煙花的光亮一閃一閃地映照下來,照著前面黑壓壓的已經(jīng)跪倒在地的人群。他前面每個人的后腦勺,在煙火下看得一清二楚。王啟雄想到,煙花的光亮也會照在他的臉上,便忙低下頭,跪在地上。

前面響過一通噼里啪啦的鞭炮聲后,隨著又一聲震耳的聲響,半空中炸開一個巨大的煙花圈,紅的,綠的……煞是好看。王啟雄被這煙花的顏色吸引住了,他抬起頭,顧不得再掩飾自己。他從沒看見過這么漂亮的煙花。

雖然王啟雄不知是誰家?guī)н^來的煙花,但他也能猜個大概。這幾年,大爹家一直喜事連連,這個兒子結(jié)婚,那個兒子添丁,族譜十年前進(jìn)了大爹家便再也沒有離開過。這些煙花,定是大爹家兒子們拿來的。大爹家的后人們個個出挑,過年的時候,哪個不是衣錦還鄉(xiāng)的。只要大爹家的后人們回家來,村子里的熱鬧就只屬于大爹家了,單單就門口停下的幾輛小轎車就能讓村子里的人談?wù)撋弦粋年。這么大的煙花也只有大爹家的后人們有能力買,也只有大爹家的人不心疼錢,隨便一個便得幾百元,就這么一響一炸就沒了。煙花漂亮是漂亮,但幾個炸響便沒了幾個月的收成,村子里還沒有幾個人能坦然面對這樣的煙飛灰滅。

他王啟雄更不能!

所以,王啟雄只有旁觀的份,那種無關(guān)乎已的旁觀。他不會嫉妒,也不會氣恨,他只會從心底生出一些失落,隨煙花的忽明忽暗在心里上下翻騰。有時候,他會想,假如領(lǐng)頭接紙的人是他,假如這個煙花是在他的手里點(diǎn)燃,假如他的身后跟著他的后人……

王啟雄甩甩頭,他想過很多假如,但他想得最多的是,假如他的身后站著他的后人。然而,就是這個完全應(yīng)該成為可能的假如,讓他望穿了三年的歲月,也沒望來他想看到的只身半影。

兒子康寧上一次回家,還是三年前領(lǐng)媳婦那年。當(dāng)年,他站在門口看著兒子領(lǐng)著一個漂亮的城市姑娘從大路上往家里走,街上不時有閑浪的人上前瞅瞅姑娘的丑俊。城里姑娘哪有不漂亮的,而且這個城里可不是隨便哪個城里,可是個大城市,和他們這兒百里外的城里是有天壤之別的。王啟雄永遠(yuǎn)也忘不了,當(dāng)時他一臉榮耀地站在村人面前,手腳都不知如何安放了。康寧大學(xué)畢業(yè)后留在南方一個大城市,又娶了這么漂亮的城市姑娘,怎么能不讓他在走路都帶著黃土氣息的鄉(xiāng)人面前榮耀!

然而,這樣的榮耀只讓他維持了一天。第二天早上起來,他等著兒子領(lǐng)著媳婦嬌嬌進(jìn)上房來給他問個早,但他只等來兒子一人?祵幨遣簧朴诒磉_(dá)的人,坐在炕沿上半天沒說話?祵帇屧趶N房收拾完早飯,挑門簾進(jìn)來,問了一句:“嬌嬌收拾行李干啥?”康寧看實(shí)在是不能不說了,才對王啟雄說,嬌嬌受不了家里的味道,尤其是炕洞里的柴煙子的味道,今天非要走縣上回南方。

炕還沒坐熱,年還沒過,就要離開?重要的是,村里族人面前還沒為他們擺酒席。新婚夫妻哪有不拜祖宗,不拜長輩就離開的道理?王啟雄坐在熱炕上,身上卻冷得顫抖起來,今天和昨天,真得是冰火兩重天。∷幻想著,要康寧去他大爺爺家把族譜取過來,總算熬到兒子娶媳婦,這是族里的大喜事,這樣的喜事足可以讓他將族譜留在家里供奉三年。

兒子啥時候走的王啟雄不知道,老婆子在地角抹眼淚他也沒看見,他眼里的空洞讓他準(zhǔn)備了近一年的激情瞬間崩塌。王啟雄真的迷茫了,盼著兒子娶媳婦,就是想在這個家族里面證明,他家也是其中的一份子。然而,兒子并沒有給他這個機(jī)會證明,只是草草住了一晚,便宣告,這個年,結(jié)束了。

什么都沒做,喜字剪了還沒來得及貼在窗欞上,更不用說,廚房里為酒席備下得肉、菜,熬得臊子都沒用上一勺子。空蕩蕩的院子里,冷清得沒有一點(diǎn)年味,連那些雞鴨都躲到后院的角落里。

這么多年,王啟雄沒在兒子身上動過一個手指頭,那一次,他依然沒有動。以前,不管別人說他窩囊也好,溺愛孩子也罷,他認(rèn)為,從黃土地走出的孩子永遠(yuǎn)是質(zhì)樸的。這一次,他似乎仍相信兒子沒有忘了本,沒忘了生養(yǎng)他的爹娘,更沒忘他是這塊黃土地生長起來的后人。但是,王啟雄摸著有些不暢通的胸口,他發(fā)現(xiàn),他不了解現(xiàn)在的康寧,尤其是那身完全城市化的打扮就已經(jīng)讓他覺得陌生。兒子還是那個兒子嗎?那個曾經(jīng)給家里帶來榮耀的兒子嗎?

王啟雄不知道這幾年兒子身上的變化到底有多大,然而,他清楚的知道,兒子離他越來越遠(yuǎn),兒子的手是攥在城市媳婦手里,人家想拉去哪就拉去哪里。

這年要怎么過?身邊沒有后人,過年要過給誰?王啟雄現(xiàn)在想的只是年關(guān)難過,其實(shí),他沒想到的遠(yuǎn)不止這些……

 

【二】

 

接紙的隊伍前燃起一陣火苗子。有人在祈禱,有人在召喚,每年都是這樣的一個場景套路。王啟雄機(jī)械地跟隨著前面的人磕頭跪拜,又等候著前面的人折轉(zhuǎn)過身來,一個個從他身邊走過。黑暗中,他看見大爹家的大后人王啟明恭敬地走在前面,緊隨身后的是他三個個個精壯的兒子,還有一眼就能看出在城里長大的孫子們。

王啟雄移開眼睛看向不遠(yuǎn)處的半山腰上,燈火通明的地方是村廟。廟里響了近一天的高音喇叭,從天黑時到現(xiàn)在沉默好一陣了。王啟雄是希望那個喇叭一刻不停地唱,有聲音占著耳朵,也會讓他腦子里無暇顧及其他。亂七八糟想了一路,王啟雄提起精神默默地跟在隊伍后向大爹家走去。突然,一聲秦腔從山腰上驟然響起,嚇了他一跳。這才對嘛,過年不鬧騰,怎么能叫過年。王啟雄心里隨著調(diào)調(diào)哼哼著,暫時忘記了那些不快。

接紙的隊伍走過幾條街,涌進(jìn)大爹的大后人家,又是一番跪拜折騰,總算完成了全部儀式。王啟雄沒能進(jìn)得院子,人太多,他依然和每年一樣,在院門外行完跪拜。王啟雄沒有和族人進(jìn)行任何交流,爬起來,顧不得拍去膝蓋處的黃土,鬼催了樣,急匆匆向家走去。他不想停留的原因很簡單,他怕別人問起康寧,他更怕看到別人家其樂融融的樣子,他寧可回到他的土房里孤獨(dú)著,也不愿意將失落的心事大白于族人面前。

怕來啥,偏來啥。王啟雄轉(zhuǎn)身剛剛邁出幾步,就被身后一聲“他小大”給叫住了。聽聲音,是大爹家大后人王啟明。王啟雄不得不轉(zhuǎn)過身來。

“大哥,啥事情?”

“康寧子又沒回來?”王啟明借著燈光看到堂弟眼里的失落,多少有些為他難過,但家家有本難念的經(jīng),他又有什么法子,“家里清靜得很,要不,你帶康寧媽來我家過年吧。”

王啟雄聽堂哥要他們?nèi)ニ疫^年,忙擺手道:“使不得的,習(xí)慣了,習(xí)慣了。你家三媳婦子剛進(jìn)門,你去照看,我回去看看康寧媽,這幾天她胳膊疼得厲害,怕是又犯老毛病了。”王啟雄說完,趕緊向家走去,生怕大哥又叫住他。有這份心意他已經(jīng)滿足了,他知道,家族里,這個最年長的大哥還是關(guān)心他的。

深一腳淺一腳趕回家的王啟雄關(guān)上院門,也將所有喧囂關(guān)在了門外。

年夜飯是燉肉骨頭,已經(jīng)擺上了炕桌。電視機(jī)打開著,墻上的鐘表指向?qū)它c(diǎn)。王啟雄沒見康寧媽。這個婆子,又去哪兒了。

王啟雄脫鞋上了炕,打開炕桌上的酒瓶子。酒是康寧上次回家?guī)淼模f是城里賣得最好的酒。他不懂那些,去年他打開過一瓶,覺得喝在嘴里和家里小賣部的燒酒沒什么兩樣。今年,他不知道會不會喝出不一樣的味道。

一杯酒下肚,從喉嚨一路燒到了胃里。媽的,真是痛快。王啟雄又給自己倒上一杯。有些日子沒喝酒了,還真是不一樣,更苦,更辣。不過,王啟雄此時需要苦和辣的麻痹,否則,他真不知道這個除夕夜將怎么度過。

院子里有了響聲。透過上房的玻璃窗,王啟雄看見廚房的燈亮了。是康寧媽。

房門從外面推開,康寧媽手里端著一盤白饃進(jìn)房來,一股冷氣隨之從門簾下涌進(jìn),打在王啟雄有些微紅的臉上。他感到有些涼意,讓康寧媽趕緊閉上房門。

“少喝些,”康寧媽看到男人眼睛都被酒氣熏紅得紅通通的,“不能喝就少喝些。”

“干啥要少喝,酒就是讓人喝的。”王啟雄端起酒杯又下肚一杯,“黑燈瞎火的,你去干啥了?”

鄉(xiāng)下女人家管不得男人,也管不了。康寧媽任王啟雄喝著酒,她也坐上炕來。她剛剛從歲九子家來,歲九子家男人們?nèi)ソ蛹垼O屡、孩子們一大群,包初一餃子的,燉肉的。唉!那才是過年的景兒。

“去哪了?”王啟雄看女人沒回他話,提高嗓音又問了聲。

“歲九子家了。”康寧媽心里還在想著那個熱鬧場面。女人們在一起說笑著,孩子在地上亂跑著,一桌子好菜早早擺好,等著接紙的男人們回來。這才是過年啊,不像她家,只有王啟雄兩人。她實(shí)在是一個人等不住,才閑得無事浪到了隔壁歲九子家。

“大過年的,人家兒子媳婦都回來了,去人家晃個啥。”

“歲九子家說,過了年要去城里給他家二后人照看孩子,他家二媳婦子二月的月子。唉,不知康寧子咋么著了。”康寧媽嘆了口氣,想到兒子,這心里越加凄惶。

“咋么著,愛咋咋。”王啟雄扔下筷子,“不提他行不行?過年連個電話都不打!”王啟雄這一天不知看了多少次擺在柜子上的電話機(jī)。

酒是喝不下去了,肉更是不想吃。地上火爐子烘烘地叫著,王啟雄卻感受不到散發(fā)出來的溫暖。康寧媽眼一紅,又要掉眼淚。

“光知道掉淚,有本事你叫康寧也回來。”

“我咋叫得回來,都上班忙著,幾千里路,回一趟要掉路上多少錢你又不是不知道!”康寧媽抹著眼角,瞪男人一眼。自己不叫,還怪上別人了。

“叮鈴鈴……”柜子上的電話適時地響起來。王啟雄坐在炕上沒動,但他知道,這是他盼了一天的電話。康寧媽看看男人,趕緊下地去接電話,連鞋都沒顧上穿。

“咋啦,康寧嗎?”康寧媽拿起電話,她似乎聽到了那頭兒子粗重的呼吸。

“媽,我一喀。今年這邊雪大很,回不成了嘛。還有啊,嬌嬌懷上了,過了年四月的月子,現(xiàn)在也動彈不得,怕路上有危險著呢……”

康寧媽在電話這頭聽得喜憂參半。但是,很快,憂就被喜覆蓋了去。嬌嬌懷上娃,是他們老王家的大事啊,剛剛沒掉下的淚滑下康寧媽的臉頰:“不能回就不回,嬌嬌身子要緊,懷上了娃,好啊,好!”

“咋了,康寧咋了。”炕上的王啟雄似乎聽到“懷了娃”的話,有些坐不住,跳下炕來,湊到電話聽筒前。

康寧媽將聽筒遞給男人。王啟雄接過電話,聽筒那頭沒有兒子的聲音,只有“滴滴滴”的聲音。掛了。

王啟雄有些后悔沒有下地接電話:“康寧都說啥了?”

“嬌嬌懷上娃了,康寧說做了檢查,像是個兒子娃。”康寧媽用衣襟擦去眼角的淚,她還沉浸在驚喜中沒有回過神來。

“真的?”王啟雄有些不相信地看著老婆子,得到老婆子又一次肯定的回答后,他終于是相信了。終于盼到孫子了,終于可以聽到有人叫爺爺奶奶了。王啟雄上了炕,拿過酒瓶子,給自己倒上滿滿一杯,又給老婆子倒上一杯。

“康寧媽,來,高興,喝一杯。”

康寧媽坐上炕,她沒喝過酒,但是,今天這事兒確實(shí)是難得的喜事,完全能抵消大年夜的孤寂。

“等等,康寧說讓咱們過去給帶孩子沒?”康寧媽端起酒杯剛要往嘴里送,就被男人一把攔下。

康寧媽茫然地?fù)u搖頭。兒子只說是四月的月子,并沒有說要他們過去帶孩子的話。

“興許還早著,到時候會要咱們過去的,他們哪有時間帶孩子。”康寧媽看著男人臉上的失落,安慰道。

王啟雄點(diǎn)點(diǎn),興許吧。

村里在外工作的后生們,哪個生了娃都是接上爹媽去城里照看著?祵幒蛬蓩啥际怯泄ぷ鞯娜耍匀灰彩切枰麄兊。而且,爺爺奶奶看孫子那是義不容辭的責(zé)任。想到這里,王啟雄將滿滿一杯酒倒入口中。帶勁!

這幾年,村里老人們?nèi)フ湛磳O子的已經(jīng)走了大半,本來就沒啥活力的下河村像是被抽走了血液一樣,聽不到幾聲喘氣的。平日里,走在街上,隔三差五的便有一家落著鎖。只有到了非過不可的大節(jié),村里才會熱鬧一陣子。王啟雄這樣還沒有混到當(dāng)爺爺?shù)娜司褪菙?shù)著那一把把鎖過日子的。

康寧注定是成了城里人,王啟雄也注定成了空巢老人。王啟雄無時無刻不盼望著,康寧也像別人家的后生一樣,將他如抽血一樣抽走。但是,他并不是想徹底離開這里,只是覺得他應(yīng)該經(jīng)歷那樣一個過程。以前,每看到有人大包小包提著往城里去給后人們看娃,王啟雄都眼讒得要命。他多希望那個人是他,他多希望有理由也一把鎖鎖住這個破家,去享受膝下承歡的天倫之樂。

這樣的日子終于要來了。嬌嬌的懷孕,讓王啟雄兩口子無比的興奮。這可比康寧兩口子回家過年實(shí)惠得多。王啟雄想起歲九子第一次當(dāng)爺爺時,趾高氣揚(yáng)地在街上向老王家人宣告,當(dāng)時康寧子還上大學(xué)。那時,他覺得歲九子過于張揚(yáng),不就是當(dāng)爺爺嗎?高興個啥?鎖了門上了城里就有多榮耀嗎?現(xiàn)在他遇到同樣的喜事,才知道,旁人是不懂其中的喜悅的。

現(xiàn)在,他終于懂得了。血脈的延續(xù)在一個人的人生中,是多么的重要!

 

【三】

 

初一的鞭炮天不亮就響起來。山腰上的村廟早早唱起了秦腔,王啟雄哼著調(diào)調(diào)大敞開院門。他后悔沒買些鞭炮,一來去去一年的晦氣,二來也招招喜氣。

王啟雄正正頭上的皮帽子,緊緊身上的大棉襖,向街上走去。皮帽子是康寧上大學(xué)時給他買的,棉襖是媳婦來時給買的。今天早上,他特意讓康寧媽找出這兩樣壓箱底的東西。是啊,兒子就是他的全部,兒子的任何喜事到了他這里,那就是天大的喜悅。

王啟雄一改往日在人前唯唯諾諾的樣子,拔著腰板,兩手背在身后,走過一條街,向大路上走去。

鄉(xiāng)級公路是穿村而過的,路兩旁的人家大多為了營生開起了小賣部,你家開,我家開,短短百米便有三四家。過日子離不開柴米油鹽,這些小店雖小,平日里卻也集了各自姓氏家族的人,捧場的,閑浪的,又趕上過年,所以,你進(jìn)我出并不覺得冷清。

大路上熱鬧、人多,王啟雄是知道的,否則他也不會一大早便晃出家門。他心里揣著在他看來天大的喜事,此時如小兔子一樣,在他的心里碰碰著,一種不吐不快的感覺,讓他東瞧西顧想尋個說得來的人。興許是出來得早了。大路上,有的小賣店想必是剛剛開門,有人從屋里往外擺放年貨。倒是小孩子們正在過年的興頭上,暖被窩都沒抵得住鞭炮的誘惑,不時地往路中扔一個點(diǎn)燃的小炮,“叭”的一響,聲音不大,卻也能不經(jīng)意間嚇人一跳。

“小大,這么早起來浪啊。”是樊家的一個后生開著小賣部,他正匆忙地往外搬東西,看到筆挺著身板的王啟雄,忙里偷閑問了句早。

“啊,閑著,閑著,你忙。”王啟雄感覺到后生的目光停在自己的頭上。嗯,這個皮帽子還是相當(dāng)搶眼的。王啟雄喜滋滋地看著后生?粗粗X得不對勁,那目光似乎有一種嘲笑在里面。

后生收起目光返身回屋去了,王啟雄繼續(xù)往前走著,剛剛出門時氣宇軒昂的勁頭,因?yàn)檫@一看多少打了些折扣。

王啟雄很少無事在大路上閑浪,地里有莊稼時弄莊稼,沒莊稼了,河灘上那二畝果田又收了他全部的心思。所以,走在大路上的王啟雄多少有些不習(xí)慣,F(xiàn)在,他又收到這樣的一種目光,他突然覺得,自己是不是穿戴得不合適。這么一想,王啟雄真覺得身上這身行頭,開始讓他渾身不自在。王啟雄有些后悔這么穿戴出來,大路上的人個個精光著頭,不用說是皮帽子,就是布單帽也只有那些七老八十的老漢們頭上才有。

出來就出來了,又不能折回去換。王啟雄摸摸帽子,頭捂在里面,熱熱的,也濕濕的,此時,摘又摘不得,只好就這樣。

大路上,才半根煙的功夫,已經(jīng)是人來人往。各家小賣部門前擺滿了好看的禮品盒招攬生意。王啟雄停下看看,徑直朝到本家同輩份的王天明家小賣部走去。別看大路上的小賣部多,本家人還是要照顧本家人的生意,這是由親情形成的鐵打規(guī)矩,為了一元錢的東西即便是走過幾家外姓人小賣部,任誰都不會有異議。

王啟雄摸摸口袋,還好,里兜里揣著幾元零錢,夠買上一瓶子醬油。

王天明眼尖,隔著窗子就看見王啟雄身上披著棉襖,頭上帶著個皮帽子走過來。這老小子,啥時候這么注重穿戴了,棉襖穿著也就算了,還在肩胛子上披著,村里也只有村長六胡子這么個穿著。嘿!咋還戴著皮帽子,這么暖和的天,不怕捂出痱子來。

王天明天生是個生意人,眼里能看事,嘴皮子也溜。一句話,百樣說,只要到了他嘴里的話,沒有不順耳的。村里人明知道王天明的嘴皮子多半是為了拉攏些生意,卻都樂得地往這里送錢來。慢慢的,路旁幾個小賣部只有王天明的越干越大,從路旁擺放的年貨也能看得出;慢慢的,王天明小賣部也成了村里人流聚居最多的地方,三兩一群嘮嗑的,石頭桌上下象棋的,就連誰和誰談個事情,都會約在這里。

今年是暖冬,此時,正有幾個本家的兄弟正在石頭桌前閑嘮著。幾個人也早就看到王啟雄晃晃悠悠地走過來。

“他小大,這兩天咋個不見你。”最先開口的是一個老漢模樣的,吸著老旱煙,瞇著眼瞧著王啟雄。這人姓樊,但從根上論卻是老王家的人,從小過繼給了樊家。血濃于水,雖說與王家族譜無緣,多少年來,卻也沒斷了與王家人的來往,反而更加親近。

“屋里事情多,閑不下嘛。”王啟雄應(yīng)該稱呼樊家老漢為哥,“老哥,你怕閑得大勁了嘛,后人們不用你照看娃嗎?來,換根煙。”此時的王啟雄撇開以往心里禁忌的話題,從口袋里拿出一包紙煙,湊到樊老漢面前。

“誒!不敢提看娃的事,我才清閑下來,給后人去城里看了三年娃,可把我整靈感了!”樊老漢接過王啟雄手里的紙煙,在鼻子下聞了聞,隨手卡在耳朵上。

“咋,你享城里人的福了,咋還抱怨了呢,我們想去還去不成哩。”樊老漢的話剛好被經(jīng)過的赤腳醫(yī)生佗佗子聽見。

長年藥箱子掛在屁股后的佗佗子,大名叫什么似乎早被村里人遺忘了,只要誰家有人病了,不管輩份大小,皆叫佗佗子。佗佗子當(dāng)赤腳醫(yī)生其實(shí)是個緣份,他老爹活著那會兒喜醫(yī),好研究個草藥,自家人生病了,就自己配上幾副,有時管用有時不管用,但村里人哪里曉得,只當(dāng)是藥到病除,便也會有人來求醫(yī)問藥。佗子爹去世時,給佗佗子留下一本醫(yī)書,臨終只說了一句話:“養(yǎng)家當(dāng)醫(yī)。”佗佗子隨了他爹,平日里看著爹抓藥開方,已開了蒙竅,父親的遺囑讓他順理成章的繼承了父親在村里積攢下的陰德。父親百日未過,佗佗子便背起了藥箱,只是,他與父親不同,并沒有一味的埋頭草藥里。中藥雖好,治起病來卻漫長得很,西藥雖不能去根,卻能三兩天見效。佗佗子以他的年紀(jì),更注重的是西藥治病。且佗佗子又是勤勞之人,十幾年里,不僅摸索著學(xué)會用藥,連最難的吊水扎針都是一針準(zhǔn)。

旁人聽佗佗子語氣里明顯是吃不著葡萄還說葡萄酸的那種,都取笑他:“咋,村里就你活得滋潤,你還想去哪?”

樊老漢扔掉手里的老旱煙,有些不以為然地說:“你當(dāng)進(jìn)了城就是享福去了,我和老婆子一個給大后人帶娃,一個給二的帶娃,一年到頭過年時才能見上一面,身邊連個說話的人都沒有,你當(dāng)啥呢?”

王啟雄看到樊老漢取下耳朵上的紙煙,趕緊拿出打火機(jī)遞到樊老漢面前:“老哥,你不錯了,聽說你家兩個兒媳婦子對你們不錯。”

“啥錯不錯的,”樊老漢嘆口氣說,“孩子上學(xué)給他們接了、送了,回來飯做好了,屋子收拾好了,他們還有啥不滿意的。”

“老哥,那你做飯的手藝應(yīng)該不賴啊。”說話的是在屋里聽小話兒不過癮,生意都不照看的王天明,“村里男人會做飯,你算獨(dú)一份了吧,真越活越本事,老了老了,還學(xué)手藝了,算我老嫂享福了,前半輩子他伺候你,這下呀,你也該伺候伺候她。”眾人聽了,哄堂大笑。村里的男人會做飯的,還真說不上有誰。大伙都聽出王天明的話里隱隱帶著些嘲笑,但是,事實(shí)如此,連樊老漢都沒辦法反駁。

“還要做飯。”王啟雄嘴里叨叨著,眼里卻有些愣神。他只知道有人去城里帶娃,卻不知道都要干些什么。幸好今天出來逛逛,也算是預(yù)先取取經(jīng)。

“老哥,康寧子咋么著了,今年還是沒回來嗎?”王天明滴溜溜的眼睛在愣神的王啟雄身上打轉(zhuǎn)轉(zhuǎn)?赐鯁⑿鬯坪踉谙胧裁礇]理他,王天明上手拍拍他的肩膀。

王啟雄回過神來:“咋?”

“康寧子結(jié)婚都三年了,我們都沒見到媳婦子長得啥模樣。”

王啟雄一聽是問康寧的事,臉上的笑一下子皺起好幾道褶子:“怕是還得幾年見不到哩。媳婦子四月的月子,說懷的是兒子娃。”

說著話的王啟雄往上提提肩膀,把肩胛的棉襖往前攏攏,目光看著遠(yuǎn)方,仿佛看到深遠(yuǎn)處的城市,而他,成了進(jìn)城大軍里的一員。

幾個本家人聽了,都向王啟雄道喜。王啟雄拿出紙煙往人手里遞上一根,臉上的喜悅溢于言表。

樊老漢吸著煙,看著一臉喜悅,一臉憧憬的王啟雄,不緊不慢地說:“生兒子娃是天大的喜事,不過,我可告訴你啊,城里可不是好坐的,咱都是土坷垃里出來的人,一是城里當(dāng)不成家,屁股大點(diǎn)地方,三輩人擠在一起;二是城里的講究太多,怕你記都記不過來。”

“嘻嘻,老哥,去城里可不能我一人去,老婆子是主力,我只管打打下手啥的。”王啟雄打著哈哈,完全沒有把樊老漢的話放在心上。不就是看個娃嗎,康寧都能養(yǎng)這么大,他的娃能有啥不一樣!

樊老漢吸著煙,嘴上不再說話,心里卻說:去了你就知道了。

王啟雄發(fā)完手中的煙,又同人閑嘮了幾句。消息散出去了,經(jīng)也取得差不多了,王啟雄與樊老漢寒暄著,轉(zhuǎn)身向家走去。王啟雄想,給康寧照看娃以前,還有很多事要做,比如說......

王啟雄心里想著,卻被一只手?jǐn)r下了;仡^一看,是王天明。

“老哥,這就走啊,好不容易見你來大路上,還有啥沒辦的事情嗎?”

“哦,咋忘了,你嫂子讓我?guī)酷u油回。”王啟雄看著王天明精明的小眼睛,立刻明白咋回事,趕緊隨王天明進(jìn)了小賣部。王天明笑了笑,他知道王啟雄不會無緣無故來大路上浪,昨天,他家老婆子剛買了醬油,但是,這種事是不能說破的。

王啟雄手里提著醬油往家走。他知道,不出半天,他家后人要生娃的消息就會傳遍全村。王天明是個什么樣的人,他清楚得很,他的小賣部成為村里八卦新聞的集散地,完全是取決于他的那張嘴,和他愛打聽事的婦人性格。今天,他是被喜悅充斥著頭腦,否則,他才不會順手帶上一瓶子醬油,遂了王天明的心。這些瑣碎的家事都是老婆子的事,何時要他伸過手?

王啟雄心里還想著另一件大事,他只有康寧一個后人,如今,康寧又添后人,可以說,他們這一支是三輩一脈單傳,這比任何后人成群的人家都要重要。王啟雄惦記的可是在大爹大后人家的族譜,康寧添后人算得上族里的大事,他可以明正言順的從大爹家把族譜取過來。

王啟雄一路心里打算著,回到家?祵帇尶茨腥耸痔嶂黄酷u油,很納悶,啥時候想著家務(wù)事了。不過,昨個剛買的醬油,康寧媽拿過男人手里的醬油,自是一番數(shù)落。

王啟雄懶得聽婦人的嘮叨,進(jìn)屋去,摘帽子,脫棉襖。真累!浪個門子咋還這么累呢!王啟雄上了炕,窩在被垛上,中午飯前都沒下炕,他在想,想心里一直想的問題:他要讓這個喜悅變大,無限變大……

 

【四】

 

黃土高原上的冬天是干燥的,入冬時下了一場薄雪,地皮都沒有浸濕,到現(xiàn)在,雪渣渣也沒有尋到。雪沒到,沒風(fēng)的日子,太陽便異常的暖,這樣的暖,賦予村子的是少有的熱鬧。制造熱鬧的人一天換一茬,尤其那些在外面混得有出息的后生們,傾其沾染著外面世界精彩的所有氣息,連同他們依然質(zhì)樸的情感,悉數(shù)留在彌漫著柴煙的屋檐下,真有些你方唱罷我登場的勁頭。

王啟雄在炕上坐乏了,移到地上的太師椅上。他聽得見外面的熱鬧,但他不屑這樣的熱鬧,康寧不在,這熱鬧與他沒有半點(diǎn)關(guān)系。他習(xí)慣了這樣的年,靜靜地。父親活著的時候,初一一大早,父親也是坐在這把椅子上,等著他帶著康寧過來叩頭。如今,唉!王啟雄從案桌的抽屜里拿出一根卷好的旱煙。閑著沒事的時候,他會坐在檐下的臺階上卷煙,什么也不想,卷多了,康寧媽就會罵上一句:“嗓子里呼嚕呼嚕的,少吃些煙。”

點(diǎn)好煙,王啟雄重重地吸了一口,問自己:“現(xiàn)在要去嗎?”他突然覺得自己很沒用,光明正大的事,怎么讓他弄得和小偷一樣。這能怪誰?還不是怪他沒本事,后人稀,壯門面的人都沒有,否則,他也不會躊躇不前。他是不怕大爹的,但是,大爹一說起人丁不旺的話,他就會變得啞口無言。大爹比父親大十幾歲,父親的成長、娶妻過營生都是大爹幫襯的。為了這份恩情,父親從不忤逆,到了他這里,大爹說什么他也不會反駁。

王啟雄望望有些灰蒙蒙的天空,啥時候日頭被云遮住了?走!早晚這一遭!王啟雄扔掉手里的煙,暗暗給自己鼓鼓勁兒。

康寧媽看男人低著頭向外走,眼見天要黑了,死老頭要去哪:“干啥去?一會兒吃飯了。”

“你先吃,我出去轉(zhuǎn)轉(zhuǎn)。”

出了門左轉(zhuǎn),穿過巷子,再右轉(zhuǎn)就是大爹家。王啟雄看著巷子深處,這條路他走了幾十年,只有在大年夜接紙的時候才會感慨萬千,F(xiàn)在,他要走過去,去拿懸在他心頭十幾年的念想,這比贅在隊伍后面心里生出的感慨更多。王啟雄覺得他此時就像一個從沒有長大的孩子,突然之間,他長大成人了。然而,只有他自己心里清楚,這樣的成長是何等的痛苦與無奈。他要向王家一族最德高望重的長者去宣告,他王啟雄要當(dāng)爺爺了,他能擔(dān)得起作為王家一份子應(yīng)承擔(dān)的沉重。

村里人大抵上都不會懂得一本族譜在王啟雄心中的地位,更不會懂得,族譜在平日里語不出高音的王啟雄內(nèi)心,像瘋長的野草,每天都在撲騰著那個念想。只是,這個念想從沒有變成過語言說出過口,因?yàn)橥鯁⑿矍宄,一旦說出口,有牽連的人會笑他,無關(guān)的人也會笑他,笑他癡心妄想,笑他無事生非。

是時候了。今天,他一定要說出口,就讓他們笑吧!沒有什么比在自家的院子里給祖宗叩頭祭拜更讓人激動的事了。王啟雄的目光里透著艱定,也透著一絲憧憬。

打定主意,王啟雄快步向大爹家走去。王啟雄聽到身后有腳步急匆匆而來,比他還要急促,經(jīng)過他身邊時,像風(fēng)一樣呼嘯而過:“老哥,浪著呢。”跑過去的人沒有停下,丟下一句話繼續(xù)往前急趕。

王啟雄定睛看跑過去的背影。是佗佗子。那個大藥箱在他屁股上一顛一顛的。佗佗子跑得很快,幾步就拐過巷子不見了人影。誰家生病了吧,咋這么著急?從佗佗子著急的樣子看,怕是有人病得不輕。王啟雄不禁感嘆,年事遇病事那可是最晦氣的事,但生老病死又不是人能所控,只能遇啥算啥。

王啟雄走到巷子口時,巷子口圍著很多人,個個表情嚴(yán)肅,有人壓低嗓音竊竊私語著。王啟雄很奇怪,常日里這些人恨不得將天捅個窟窿,今天咋的了!王啟雄往大爹院子走去,門口站著一個本家的侄子,看到王啟雄,神情低落地說:“小大,你也來了。”

“嗯!”王啟雄應(yīng)了一聲,心里盡管不明白出了什么事。當(dāng)他看到院子里站滿了王家的人,才明白大爹家發(fā)生了大事,又想到剛才佗佗子著急的樣子。是大爹病了嗎?王啟雄越往里走越肯定。大爹過年就滿九十歲了,大爹家的大哥雖說也七十有余,但身體依然健碩。除了大爹不會是別人。

王啟雄進(jìn)了正房,他看見大爹平躺在炕上,眼睛瞪得大大的,正大口大口地喘氣。屋里圍著大爹家的幾個兒孫,大哥王啟明跪在炕上不住地摩擦著大爹的胸口。佗佗子往大爹嘴里送了一把藥,又手腳麻利地打碎幾瓶玻璃瓶瓶,吸入針管內(nèi),一手抹下大爹半個褲腰,一針扎到屁股側(cè)面。一屋子人都不敢言聲,生怕有個動靜驚了佗佗子,也驚了大爹。

王啟雄站在人群后,心急如焚。這一幕他太熟悉了。當(dāng)年,他和父親說著說著話,父親突然臉通紅,直直地倒在了炕上,那時,村里懂醫(yī)的只有佗佗子的父親。佗佗子的父親趕來時,父親正大口大口地喘著氣?祵帇寭е祵幎阍诳唤,不知所措。他強(qiáng)裝鎮(zhèn)定,看著佗子父親將一根長長的銀針插入父親的頭頂。父親的臉色緩過來,出氣似乎也順暢了,他高興得在炕上給佗子父親嗑了三個響頭。但是,佗子父親走時將他叫到院子里,告訴他隨時準(zhǔn)備著。佗子父親走了好半天,他才明白,隨時準(zhǔn)備著是什么意思。當(dāng)天晚上,父親又經(jīng)歷了那個駭人的過程,但他沒等到佗子父親到來。

父親去世前的一幕是王啟雄畢生都不能忘記的。大爹這種情形和父親當(dāng)年如出一轍,難道,大爹也得了和父親一樣的病?如果是,大爹是不是就……王啟雄不敢往下想,他一生敬重大爹,況且王家人都盼著大爹能走進(jìn)九十歲。鄉(xiāng)下有個土說,說老人抗過八十九,進(jìn)了九十就等于要活到百歲。大爹能活到百歲也是他們王家一族的榮耀啊!

生老病死是人生不可避免的自然規(guī)律,后人們再怎樣有一腔期盼,都不能挽回一個將死之人的離去。病來得急,王家的人除了王啟雄自然沒有人會想到,“將死”會落到族里德高望重的老人身上,所以,并未想過要送病人去二十里外的城里醫(yī)院,只是叫了佗佗子過來瞧瞧。然而,大伙看佗佗子忙了一陣子,也沒見老爺子的眼里露出一絲光亮,心里開始有些不安。王啟明幾個弟兄用期許的目光看著佗佗子,佗佗子的頭上開始冒出了汗。佗佗子在藥箱里又翻騰了一陣,從一個瓶子倒出一把褐色的小藥粒,掰開病人的嘴,一股腦倒進(jìn)里面。喂完藥,佗佗子虛脫般坐在椅子上,心里默念:聽天由命吧。

王啟明幾個弟兄的后人不見爺爺有任何起色,心里生出些不快。埋怨著父親們不早早送城里醫(yī)院,小轎車外面停了兩三輛,一陣陣就到了。其實(shí),他們就是有疑問,一個鄉(xiāng)下的赤腳醫(yī)生能有啥本事。

佗佗子默默地站起身,他聽得出這幾個后人的話外音。他進(jìn)屋看到老爺子的情形,便知道這個病不是他有能力救治的,但是,醫(yī)者父母心,他只有拿出他的土辦法看看。也許,他應(yīng)該早早建議去醫(yī)院就對了,這樣,他也不會落人話柄。

孫子們有了提議,兒子們看著暈迷的父親,便有些六神無主。王啟雄有些同情起佗佗子來,看著他背著藥箱往外走,王啟雄隔著人在他的肩上拍了拍。佗佗子回頭看看他,神情沮喪地往外走去。屋里剛剛靜得出奇,佗佗子一出屋,立刻你一言我一語,圍繞著到底是送還是不送。吵得熱鬧的時候,有人眼尖,一眼瞧見炕上的老爺子慢慢地睜開了眼。大伙如釋重負(fù),有人開始贊嘆起佗佗子的醫(yī)術(shù)來。

王啟雄走近炕邊,看見大爹的眼神慢慢聚起一縷光來。他希望大爹躲過這一劫。院子里的人看老爺子醒過來,慢慢地散去了。王啟雄沒有走,他依然擔(dān)心,擔(dān)心會出現(xiàn)如父親那樣的重復(fù)。他讓大哥還是送老爺子去醫(yī)院瞧瞧,大伙心里好放心。王啟明看父親能坐起來,竟然還要饃吃,認(rèn)為老爺子沒什么大礙。人老了,哪能沒有小病小災(zāi)的。

人散去了,吃酒的吃酒,打牌的打牌。王啟雄又和大爹聊了一陣子,看確實(shí)沒有啥異樣,才離開了大爹家。是啊,這個年才剛剛開始,大爹這個小插曲并沒有阻礙人們過年的興致。

走出大爹家,王啟雄才發(fā)現(xiàn),天色已經(jīng)黑透了,西邊兩山坳上空那顆星星正一閃一閃的。巷子里沒有人,隔著各家的院墻,王啟雄聽到里面有開懷的笑聲,有聲調(diào)越來越激昂的劃拳聲,當(dāng)然,也少不了孩子們稀稀落落的小鞭炮聲。過年,就是好,熱鬧。這樣的日子應(yīng)該時不時的來上一回,免得連門上的狗兒都跟著寂寞。

王啟雄看著天上星星,聽著身邊的喧鬧,他突然想起,今天他去大爹家干啥了?他不是要以康寧添后人的名義取族譜嗎?大爹,大爹成了他心里永遠(yuǎn)過不去的坎,從父親那里就沒有過去的坎。如今,大爹依然阻在他的面前。他不是不想邁過這道坎,而是他不忍心看到大爹那雙混濁的目光……

 

【五】

 

下河村的年味在鞭炮聲中越來越濃,人們被久違的年味浸淫著、發(fā)酵著。而王家大爹大年初一發(fā)病的事早已淹沒在鑼鼓喧天中。

初三晚上,聚居著王姓的巷子里再一次集結(jié)起隊伍。這一次,不同于大年夜。祖宗接了來便要送回去,這次叫送紙。送紙的儀式與接紙大同小異,天發(fā)了黑,便有人在巷子里吆喝著。沉浸在酒桌上的,抵抗不住牌場上誘惑的,聽到吆喝聲,都匆忙下炕。此時,是不會再講究秩序的,走出院子的人隨便就插進(jìn)隊伍里。接紙的隊伍零亂且急促的向前走著,不時會有人從后面追趕上來。

王啟雄依然是站在隊尾。他看看西山頂處,那顆星沒有出現(xiàn)。天是在傍晚的時候開始陰沉下來的,自然,看不見滿天的星斗。沒有星光的夜,就像沒有陽光的白天,看不見卻時刻能感受到陰沉壓頂而來。王啟雄感覺到空氣壓縮得讓人難以呼吸,他看看頭頂?shù)奶,黑得徹底,有一絲濕潤在鼻翼間流動。

隊伍前面的人定燃了黃紙,有人往半空中甩了一個兩響的炮仗。王啟雄隨著前面的人跪下叩頭,再怎么匆忙,這頭一定是要虔誠地磕。

“爺爺,太爺爺死了。”一聲稚嫩的女童聲猶如晴天霹靂從身后傳到王啟雄耳朵里。他抬起身轉(zhuǎn)過頭。是大爹的重孫女。她嘴里叫的爺爺是領(lǐng)頭的人王啟明。

“麗娃子,說啥呢,你太爺咋的了?”王啟雄懷疑自己的耳朵是不是聽錯了,昨天大爹還紅光滿面地坐在炕上和后人們說笑,拿出他這幾年兒孫們給的錢,又一個個分到了孫兒們的手里。老爺子說今年過年人回來的最全,雖然平日里難見上一面,但是看到后人們個個都有出息,死也算瞑目了。

死也算瞑目了!難道大爹預(yù)感他要不久于人世嗎?

“小爺,我太爺剛死了。”麗娃子哇得一聲大哭起來。

很快,送紙的隊伍亂起來。王啟雄最先向大爹家跑去,緊接著,巷子里擠滿了零亂的腳步,只剩下麗娃子的哭聲在黑夜里悲凄地回旋。巷子盡頭,王啟雄已經(jīng)聽到大爹家里哭聲一片。王啟雄臉上有熱熱的東西爬著,還混著點(diǎn)點(diǎn)冰涼。他仰起頭,有碎碎的雪渣掉在他的臉上。下雪了!

大爹去了,還有不到一個月,就是他九十歲的大壽,他的人生終是沒走出八十九歲。而年,在大爹去世的那一刻便結(jié)束了。巷子里的燈籠被取下,浪門子的人在送走大爹后,只是在他人門口站上一站。鄉(xiāng)下的習(xí)俗,有親人過世,出了百日,方能在本家出入,而外姓人家,不過周年是斷不敢踏入人家半步的。就是在這樣的一個習(xí)俗下,下河村在正月初三便陷入了靜寂,沒有走街串巷,也少了吆五喝六的一些趣味。有人家的后生開始陸續(xù)離去,繼續(xù)他們的異鄉(xiāng)生活,城里求學(xué)的娃收拾好書包,帶著娘或帶著奶奶,消失在長途車甩下的塵土里。下河村近一半的門上瞬間靜下來,大爹家的門口也恢復(fù)了往日的寬敞,只是門口那堆燃盡的紙灰,讓整條巷子還沉浸在悲哀中。

王啟雄走過巷子,在啟明大哥家說了會子話,無非是緬懷一下大爹平生的德高望重。大哥聽說了康寧媳婦懷娃的事,祝賀他終于要當(dāng)爺爺。關(guān)于族譜的念想,王啟雄沒有提起,死者為大,再說,大爹也是他一生敬重的長輩。這個時候,他不能提,也不應(yīng)該提。

昨天,這個院子里還是人聲鼎沸,此刻就剩啟明大哥兩口子默默地相對坐在炕上,這樣的情景他是最熟悉的,連同屋里彌漫的冷清他也是最熟悉的。

原想著大哥家后人們?nèi)硕∨d旺,咋得也要比他過得愜意些。這么一看,都一樣,人去樓空,鳥去巢空,空剩得只有寂寞罷了。

王啟雄在大哥家地上丟了一地?zé)燁^后,來到大路上。大路上的冷清和巷子里一樣,是年后的遺病。路旁的小賣部門前少了些來提年貨的人影,王天明家的石桌前,也是冷冷清清。隔著一條路,王啟雄看到王天明百無寥賴地?fù)苤惚P。平日里,這里是婦人和老漢們聚集的地方,婦人們家長里短,老漢們曬著太陽,興起時擺幾盤子象棋?赡苁鞘芰舜蟮ナ赖挠绊,還有后生們相繼離開,這里,怕是還要冷清些日子。

不過,眼見年過春天便到了,有些人不甘這樣的冷清,早早開始了平淡的生活。出門時,王啟雄在巷子里碰上樊老漢,背著個糞筐往田里去,說是一個人在家坐不住,胸悶得厲害。王啟雄還調(diào)侃他老婆子才隨著后人去城里照娃你就開始想了啊。樊老漢的苦笑讓王啟雄感嘆,該走的終是留不住,而自己的日子還要繼續(xù),只是這一個人的日子的確讓人過得乏味。然而,又有什么辦法呢?活著就要顧老也要顧小,哪能就只顧順著自己的心思。

王啟雄想起河灘上那二畝水地,今年是暖冬,這樣強(qiáng)烈的日頭曬在人的頭頂都會油光光的,不知田里的麥子咋個樣子。

王啟雄背著手走在坑洼的田間小路上,路過佗佗子家果樹園子的時候,他看見佗佗子正站在蘋果樹干上,手里拿著一把剪刀。王啟雄沒經(jīng)營過果樹,但他知道,冬季里才是給果樹剪枝最好的時節(jié),春季里剪了,只會生出更多的軟條條。

“佗子兄弟,咋這時間剪枝?怕是過了季。”

“老哥,閑著呢!是過了季,年前就該剪,這不村里頭疼感冒得多,也沒閑出空來。”佗佗子很是無奈,跳下樹,收拾著地上撒落一地的果枝。

“他小媽還在縣上看娃嗎?”王啟雄知道佗子媳婦在縣上看娃上學(xué)都快三年了。

佗子用草繩捆好一捆樹枝,這些要背回家當(dāng)柴燒的:“沒辦法嘛,村里有些條件人家的孩子都去縣上上學(xué),咱不能讓孩子輸在這上面,就是這錢可是花大勁了。”

“可不是咋的,縣上照看個娃,這一年的花銷可是大,租房吃飯,哪樣不用錢!”

王啟雄回想一下,好像村里娃去城里上學(xué)也就這兩年的事情。盡管村里小學(xué)校弄得和花園似的,娃們還是一窩蜂地往城里去了,校園里并不見幾個娃的影子。一個娃走了,至少帶走一個,或者干脆一家三口四口的全奔了城里,打工的,照娃的,生出了許多像佗佗子這樣的家庭。村里是清靜了,不管巷子還是學(xué)校,只是這人全擠進(jìn)了城里,不知城里會是個啥樣子。王啟雄很少走城里,所以,他不知道城里的車水馬龍也有他們下河村的功勞。然而,王啟雄對婦人們拋下田地,拋下男人去城里只照一個娃,還是有些異議的?祵幵诖謇锷系男W(xué),在鄉(xiāng)里上的中學(xué),不是也考上了大學(xué)?怎么現(xiàn)在的孩子就不一樣了呢?

康寧沒有經(jīng)歷這樣的上學(xué)潮,王啟雄自然也不能體會現(xiàn)在家長心里的個中滋味?粗①⒆颖持Φ谋秤,王啟雄搖搖頭,繼續(xù)向河灘走去。

他這幾畝地要怎么待弄呢?康寧媳婦四月的月子,他要有個打算才是。王啟雄站在地頭,看著空曠的田野。用不了四月,這里便會綠蔭一片,在地里蟄伏一冬的小麥會在春天的陽光里拔著節(jié)地生長。那會是一個令人振奮的季節(jié),一個人的心頭有再多煩惱也會被絨毯似的綠色覆蓋。如果讓他在那個時候離開這里,他是舍不得的,農(nóng)民離開了土地,就像樹移了根,弄不好會葉落根枯。但是,他不離開,沒給后人照看過娃,沒盡一盡義務(wù),如何讓他在兒孫面前立足!

唉,真是喜憂參半。∵@比去大爹家取族譜更讓王啟雄糾結(jié),這才是剛生娃,如果娃大了要上學(xué),沒人接送這可咋辦。

 

【六】

 

王啟雄在自家地頭吸著煙想著心事的時候,村里社火隊的人正集結(jié)在一起,要奔城里去。一年一度的社火大賽是正月里最火爆的年事,而下河村社火隊每年都會是大賽的主角。有喜熱鬧的人跳上汽車后斗,混在系著紅腰帶的社員中,除了看熱鬧,更多是要為社火隊吶喊助威去。

康寧媽站在大路上左顧右盼,一大早就沒見自家男人的身影。她想隨歲九子媳婦去城里看社火,咋也要和男人說一聲。眼見汽車鳴著笛要起動,歲九子媳婦看康寧媽猶猶豫豫,便獨(dú)自跳上汽車。車子在一陣鑼鼓聲中向城里駛?cè)ァ?/span>

路旁的康寧媽眼睜睜看著汽車身后只留下一騰塵土。她揮打著眼前的塵土,無奈地向家走去。死老頭子,這是去哪了,你不喜熱鬧,也害得人家想看個熱鬧看不成。

田頭的王啟雄聽著鼓點(diǎn),并不是他不會關(guān)注這些,也不是他不喜熱鬧。每年今天這個日子他怎么會忘記,別看他此時蹲在地頭吸著煙,社火隊的一舉一動他清楚得很。前些年,他可是村里社火里大鼓前的鼓手,沒人能輪得過他的膀子。不知啥時候開始,他丟了手里的鼓槌,也不去看社火,就是前村李廟初五的大戲他都很少去。是老了嗎?可比他大一歲的二大家的后人還在社火隊里活躍著。他有些年沒摸過那個鼓槌。想想應(yīng)該是康寧帶媳婦回家那年,他本想攢足了勁兒要在社火時甩開膀子再鍾一回鼓,還沒等他演練一下,康寧便帶著媳婦走了。

王啟雄看向大路上,社火的車走了,人也散去了。他站起身,看見隔著兩塊地里,樊老漢揣著袖筒邊走邊用腳踢著田里土坷垃,身后的影子也隨著他的動作一頓一頓的。唉!王啟雄怎么能體會不到這個叔伯大爹家過繼出去的老哥此時的心情。老婆子初五便隨后人走幾百里外的城市里,老兩口短短的相聚不足十天,而這樣的日子他自己已經(jīng)過了整整三年。三年!為啥王天明家小賣部的石桌前成了他的陣地?還不是家里冷清得橫豎都是他一個人。與其在家看自己的影子,不如到野外去看,自己影子外的東西會占據(jù)他的眼睛,占據(jù)他的頭腦,日子過得也會快些。

王啟雄此刻還不會想到,也許將來他也會過上這樣的日子?祵帇屢侨ゴ蟪鞘欣镎胀,家里橫豎還不是只剩他一個人,F(xiàn)在他可憐樊老漢,將來,會不會也有人這樣可憐他呢?或者,王啟雄從內(nèi)心里一直想著另一個念頭,那就是他也要去看看大城市,看看大山外面的世界到底有多精彩,到底是什么讓下河村的后生們一個個離開這個黃土坡上的小村。

的確,王啟雄的心思就是這樣,他一直裝在心里,從不示人,連康寧媽都不會曉得。

傍晚時,巷子里的寧靜被一陣鑼鼓聲打破?簧献鼰煹耐鯁⑿勐牫鲞@是社火隊的人回來了。鑼鼓聲聽起來震天動地,猜想著打鼓的人也是情緒高漲。王啟雄微閉著眼睛,他還是很享受鑼鼓聲的,每個鼓點(diǎn)打下去,就像在心頭上敲一下,人也會跟著“當(dāng)”一下激跳起來。

“他爸,他爸,”康寧媽急匆匆從外面跑進(jìn)來,阻止了王啟雄的享受,“佗佗子家出事了。”

“啥?”王啟雄霍得坐起身,“佗佗子咋了?”早上還看到佗佗子剪果枝。

康寧媽拿過案桌上男人的茶水杯,喝了口茶水:“不是佗佗子,是他媳婦子。”

“他媳婦子咋了,在城里看娃上學(xué)好好的。”

“佗子媳婦和一個城里人跑了。”康寧媽說這話時,臉上的表情是對此難以置信的。

王啟雄的表情更甚于老婆。自古至今,也沒聽說村里誰家的媳婦子不守婦道,咋去了城里就變了?王啟雄兩口子想不明白,下河村的人都想不明白,年景越來越好,咋會生出這樣齷齪的事來。佗佗子媳婦子和人跑了的消息像長了翅膀,在下河村的大街小巷子來回飛著,飛著飛著就變了味道。說啥佗佗子那兒不行了,媳婦子才和人跑了。

街巷里到處都在傳,卻沒人問問這消息是從哪傳來的。王啟雄聽佗子說過,他媳婦初九帶著孩子走城里,今天才十六,這幾天就鬧出這么大的事來。康寧媽支支唔唔說不出個道道來,只說是歲九子媳婦說給她聽的。

“一群敗家老婆子,不知道唾沫星子能淹死人啊!”王啟雄用手點(diǎn)著康寧媽,“以后,不許再說這樣的話,你們讓佗子咋在村里走動。”

“佗佗子已經(jīng)知道了,歲九子媳婦說今天他也跟去城里看社火了。”康寧媽囁嚅著不敢大聲。

佗子媳婦跑了這件事在下河村整整鬧騰了十來天,出了正月,巷子的議論才慢慢平息下來。而這期間,部分不真實(shí)的謠言終于止于真相。下河村的人也終于弄清楚了這件事的來龍去脈。

原來,社火隊去城里表演,佗佗子也隨車跟了去。但是他可不只為了看社火,媳婦和孩子初九就進(jìn)城了,難得有免費(fèi)的車?yán)鴣,他想著給孩子帶著吃的,也想見見媳婦。進(jìn)了城,佗子別了社火隊,徑直去娘們?nèi)齻住的出租屋。黑暗的一間小屋子里,三張木板拼的單人床占據(jù)了大半個屋子,東墻角里,一個鐵爐子的周圍散落著做飯的用具。這個時間,倆孩子應(yīng)該都在學(xué)校里上課。老婆呢?佗子收拾著地上的碗筷,心里嘀咕。佗子有些奇怪的是,老婆在家的時候,是個干凈利索人,這里咋這么亂。收拾完屋子,佗子靠在床上等老婆。迷迷糊糊中,伴隨著一陣男女調(diào)笑的聲音,有人推門進(jìn)來,由于屋里光線不好,進(jìn)來的一對男女并沒有看見靠在床上幾乎要睡著的佗子。兩人依舊調(diào)笑著,最后男人終于有些失去控制,抱住女人,在女人的臉上啃來啃去。佗子被眼前的情景徹底驚呆了,他使勁地眨眨眼睛,直到他確定靠在男人懷里的女人是自己的媳婦時,他不知道怎么離開的木板床。當(dāng)正要行茍且之事的一對男女發(fā)現(xiàn)屋里還有人時,也愣在那里。佗子媳婦看到佗子時,她的腿不住地顫抖。這種事,要自家男人抓個正著,當(dāng)真是只能裝啞巴了。佗子媳婦站到男人身后,不敢出聲。佗子看女人這個態(tài)度,氣急闖過去,想拉過媳婦,卻被那個男人伸手擋住。佗子怒火中燒,一是氣媳婦做了不要臉的事情,二是氣自己,被人睡了老婆竟然還要看別人的臉色。下河村的男人就這樣窩囊嗎?佗子想到這里,左顧右看,一眼看到爐子上的火鉗子,拿過來就沖男人劈頭蓋臉打去。男人高過佗子近一個頭,又是五大三粗的樣子,胳膊一伸,抓住打過來的火鉗子,佗子動也動不得。

雙方僵持了很久,男人把佗子推倒在床上,拉著佗子媳婦出了門。佗子的腦子混亂得成了粥鍋,這是咋回事,年前媳婦還好好的,說一定要把娃照看上重點(diǎn)中學(xué),這過年才幾天,就不顧娃也不顧家了。佗子看看亂遭遭的屋子,這日子還咋過,兩孩子眼看一個要上高中,一個要上初中。佗子垂頭喪氣地坐了大半天,直到孩子們放學(xué),又伺侯著孩子們吃了飯。娃的娘不在,孩子總是要有人照顧著,佗子沒有去找社火隊的車。歲九子媳婦等社火大賽散場,滿場也尋不見佗佗子,一同隨車來的幾個人都聚齊了,只差佗子。歲九子媳婦帶著社火車找到了佗子家的出租屋,才發(fā)現(xiàn)佗子家出事了。

佗子跟著車回來了,但是城里的娃是要有人照的,沒辦法,佗子娘第二天便去了城里去幫忙照看孫子。似乎這事就算是結(jié)了。人走了,世界這么大,佗子也無處去尋。不過,媳婦說丟就丟了,而且丟得讓人臉上這么不光彩,佗子只能暗自悔恨,早知如此,絕不會送娃去城里上學(xué);貋砗蟮馁⒆訉⒋箝T緊閉,幾天都沒走出院子半步,有人說他天天借酒消愁,夜里常聽到他在院子里自言自語。直到有人生病,半夜敲開他家的門,佗子才算是又有理由活過來。

佗子活是活過來了,卻變了許多。除了屁股后的藥箱子還是一顛一顛的,他臉上的笑少了,鬢角添了些白發(fā),整個人蒼老了許多。雖然下河村還是能讓他腳不閑地穿街走巷,但是,女人的離去,讓他腳下少了些穩(wěn)健,就像是沒有目標(biāo)的前行,讓人感到迷茫和彷徨。是啊,他這么賣命的奔波,除了為兩個兒子的未來,難道不是為了他和媳婦兩人的未來嗎?女人走了,他還有未來嗎?當(dāng)年,他為了能娶到她,推了好幾門親事,誰能想到,十幾年的夫妻,竟然會是這樣的結(jié)局。

屋漏偏逢連陰雨,偏偏王天明背地里說的話也傳到他的耳朵里:“佗子算是毀了,上了族譜的女人跑了,將來要是不回來,再續(xù)上一弦算咋回事?后人們不得笑話死?”

佗子沒想過那么多,他依然困惑在自己的臆想中,因?yàn)樗幻靼祝降啄睦锍隽藛栴}……

 

【七】

 

下河村的天在一個三月的早上又陰沉下來,空氣里彌漫著濕潤,用力抽動鼻孔便能嗅出一絲潮潮的泥土氣息。街巷里,經(jīng)歷了年前年后的一動一靜,現(xiàn)在又迎來這個季節(jié)應(yīng)有的熱鬧。雖然距春耕還為時尚早,然而,莊稼漢們早就按捺不住,剛麻麻亮的巷子里時常會有人扛著鋤鎬下田。

王啟雄早晨起來,坐在炕上吃著煙。這是他的習(xí)慣,聽著康寧媽在廚房里叮當(dāng)?shù)捻憚,兩支煙過后,康寧媽會擺上簡單的早飯。王啟雄看著窗外陰沉的天,如果早春無雨,總會覺得這一年還沒有開始,而哪怕只下一滴雨,莊稼人的心里也會踏實(shí)。王啟雄隔著窗,似乎也聞到了那縷濕氣,他篤定,早春的第一場雨是要來了。

王啟雄喝了一碗稀飯,下著吃了個饃。他來到后院,在墻角拿上一把鎬。其實(shí)他也不知道想干些啥,只是覺得手里沒有個家什,連心里都空落落的。要是前幾年,他的那匹小毛驢還活著,肩上扛著鎬,手里牽著驢,那才算是地道的莊稼人。王啟雄瞄了一眼光禿禿的栓驢樁,要說看到它沒感覺是假的,至今那頭小毛驢跳上驢販子車時的情景,他還歷歷在目。原想著,毛驢和他相處十幾年,咋得也會舍不得離開這個家,誰想,它一下子跳上車,連頭都沒回一下。真是個畜牲!

康寧媽看見男人扛著鎬從后院出來:“扛鎬干啥?種地還早。”王啟雄沒理康寧媽,向外走去。在家閑著也是閑著,自過年到現(xiàn)在,康寧一個電話都沒來,估摸著媳婦沒多久就要生了,這孩子,咋就不知道傳一聲?祵帇尣林,跟在男人身后。王啟雄回頭奇怪地看著老婆子:“啥去?”康寧媽冷不丁被男人一問,有些口吃地回答:“。……巷子里轉(zhuǎn)轉(zhuǎn)。”王啟雄一眼就能看穿老婆子的心里:“歲九子媳婦回來了是吧,沒事少去他家,歲九子媳婦除了傳瞎話還會干啥?”

不去就不去。康寧媽扭身往回走去。

下河村的街巷子冷清,然而,田野里卻早有人影攢動。王啟雄放眼看去,田里多是和他這樣閑著無事的人,只有還長著干枯玉米桿的田里,有人在趕著放秸桿。這種活計,頭年秋就應(yīng)該完成的,放到現(xiàn)在才做,這樣的人家多是后生們遠(yuǎn)走他鄉(xiāng),而家里老人又年老體衰,沒有勞動力的人家。人老了,不比年輕人,只有等著風(fēng)抽干了桿子里的水分,蛻凈了桿上的葉子,而大部分秸桿不堪冬季的寒冷,已匍匐在地,腐蝕在土里,這樣,才不必費(fèi)啥力氣。樊老漢這樣的就是其中的一個。王啟雄是不會讓田里的東西留到現(xiàn)在的,他見不得冬天田里還長著秸稈,也見不得田里亂糟糟的樣子。此時,樊老漢正快速地?fù)]著鐮,身后已放倒了一片秸稈。王啟雄納悶樊老漢哪來這么大的干勁,前些天不是還念叨胸口悶得不行,啥力氣活都干不了,看來身體是好些了。

“老哥,急啥,慢些干!”王啟雄沖著地里的樊老漢高聲說道。

樊老漢回過頭,笑著答:“不急不行啊,天一暖就得翻地,到時候來不及了。”

“讓孩子們回來幾天不就行了。”樊老漢家的后人個個鉆勁,王啟雄羨慕得不得了呢。

“小活計,自己能干就干了,孩子都忙?祵幾硬换貋,你不是也不能誤了莊稼?”下河村此時的現(xiàn)狀就是如此,樊老漢是體會最深的一個。

“可不咋的,后人們有后人們的事,哪能總?cè)_他們。”王啟雄說著話,恍惚看見大路上跑下一個人影,怎么看都像是康寧媽。人影越來越近,不是康寧媽是誰?咋跑得這么急,出什么事情了?王啟雄顧不得和樊老漢嘮嗑,往回走去。

“他爸!他爸!生了!生了——”康寧媽老遠(yuǎn)沖男人揮著手,大聲喊道。

隨風(fēng)飄來一絲絲聲音落到王啟雄的耳朵里,猶如炸響的兩響炮,震耳欲聾。王啟雄確定自己沒有聽錯。

康寧媽停在男人面前,喘著粗氣:“生了,生了,是個兒子娃。”

王啟雄扭頭看看空曠的田野,潸然淚下。他悄悄拭去臉頰上的淚,好久沒有這么痛快了。的確,他盼這個時刻幾乎是盼白了頭。從盼著康寧能有出息,后又盼著康寧尋個媳婦,現(xiàn)在,終于盼來個孫子。三代單傳,他們家可是在傳宗接代上一直走著鋼絲,如今,落地了,他也放心了。然而,高興是高興,王啟雄馬上想起一個非常重要的事情,康寧在千里外是個啥狀況他一直不清楚,這次,康寧僅僅是給他老兩口電話報喜嗎?

“咋?不是說是四月的月子?康寧電話里說啥了?讓沒讓咱們過去照看孩子?”突如其來的喜悅讓王啟雄多少有些意外。

“說了,說讓過去伺候月子?祵幷f嬌嬌孩子生不下來,最后剖出來,身體虛得很。”

王啟雄看著旁邊已經(jīng)進(jìn)入返青時的麥子,黃土地里如松針樣的棵棵蔥綠,看似是那么的柔弱,像剛出生的嬰兒一樣。然而,他知道,這是后積薄發(fā)的前奏。王啟雄讓康寧媽先回家去,他要在地里再轉(zhuǎn)轉(zhuǎn)。

此刻,王啟雄的心有些亂,雖然他想過很多次這樣興奮的時刻,但是,真正要面對的時候,他反而有些心緒不寧。因?yàn)橐x開這塊土地嗎?他看見村里進(jìn)城的老人都是高高興興地走,恨不能一下子飛城里去,為啥他的心里打了遲疑,自己不是也向往這一時刻嗎?唉!說到底,家里這幾畝麥田是他心頭不舍。眼見麥子返青,要灌返青水,如果他一走,誰來做這些?麥田荒了,來年的口糧要怎么辦?一畝麥田連鎖著一年乃至兩年的生活,這事迫在眉睫需要解決。怎么解決?王啟雄心里沒有任何主意。

王啟雄又來到自家麥田前。他摸摸身上的老旱煙盒,空了?纯粗車,王啟雄看見樊老漢累了正坐在玉米秸桿上休息。

王啟雄趟著松軟的田地,走到樊老漢跟前:“老哥,帶煙沒有?”

“給。”樊老漢拿出紙煙盒,正好還剩兩支,遞給王啟雄一支,嘴上叼上一支,隨手將空煙盒扔了出去,“康寧媽急著干啥來了?”

“康寧媳婦子生娃了,是個兒子娃,這不,高興得等不住跑田里來了。”

“哦,喜事,大喜事,恭喜。”樊老漢掏出打火機(jī)舉向王啟雄,王啟雄湊過去,嘴里開始煙霧裊裊,“咋,看你不高興,有心事。”樊老漢看出王啟雄表情凝重,似乎在糾結(jié)著啥。

“老哥,你看麥子要返青,咋能離開嘛。”王啟雄無奈得說。

“咋,要去給康寧帶孩子?”樊老漢多少也猜出王啟雄糾結(jié)的事,他是過來人,“康寧媽你倆個一起去嗎?”

“是這樣想的,就是放不下這麥田,不下苦收拾,明年沒吃的。”

樊老漢理解王啟雄,哪個莊稼人舍得丟了下種的田地,而且,眼見著麥苗子就到瘋長的季節(jié)。當(dāng)年,他為了給大后人照娃,老婆子給二后人照娃,也是將田丟了兩年。他回來的時候,米缸是空的,面缸是空的,這是以前過日子從沒有過的事情。鄉(xiāng)下人的米缸里要是見了底,那是萬萬不能的,雖說現(xiàn)在的生活好,兜里有錢,但是糧食還是一個鄉(xiāng)下人心里的底,有糧食托著,再苦的日子也不會掉到哪里去。

樊老漢看看悶頭吸煙的王啟雄,想他有兩個后人,才把他和老婆子弄靈感了,他只康寧一個后人,去一個照孩子,家里留一個看家不是挺好。他和老婆子是沒辦法,只能全部出動,還得分頭去照看,少給誰照看一點(diǎn)都不行,做為老人,不能在孩子面前有失公平。唉!樊老漢拍拍胸口,自從去了城里看娃,他就一宿一宿地睡不著覺,半夜心慌,他就在地上走,又不敢走大勁,怕吵了別人。這樣的日子,持續(xù)到他回鄉(xiāng)下,才算有了好轉(zhuǎn),但是,胸悶的毛病是長在身上,去不掉了。

“兄弟,讓康寧媽一個人去對了,家里的地荒不得,再說,你去了也頂不上用場。”樊老漢說的是實(shí)心話,兒媳婦做月子,老公公基本上派不上用場,他也擔(dān)心王啟雄會不習(xí)慣城里的生活。都道是城里人享清福,可對于他們這些鄉(xiāng)下來的老人來說,卻是受罪!

“啊?去了也沒用處嗎?那就不如不去。”王啟雄不是沒想過不去,只不過是念頭一閃。那就不去了?但是,他是真想看孫子一眼,還有,城市的生活到底是啥樣子。他是有心要看看康寧工作和生活的地方,外面沒有一個親人在身旁,而且康寧三年不回家。過年時,他會在哪兒?他會干啥?王啟雄自康寧出去就一直惦記著這個獨(dú)子。只是,孩子哪里懂得。一個電話就頂回家一次,郵過幾塊錢就頂見了父母一面,他是干著急沒有辦法。孩子大了,翅膀硬了,看著他飛走,再盼著他飛回來。孩子不回來,父母親不只?漳钕雴幔

早春的風(fēng)吹著光禿禿的田野,卷起地上干枯的葉子,揚(yáng)上半空,形成一個小小的龍卷風(fēng)。這種現(xiàn)象就這個季節(jié)最多,王啟雄呆呆地看旋風(fēng)在田野上旋轉(zhuǎn)著,又慢慢散去。不多時日,這里就會是另一番景象。春耕會讓所有閑在家里的人動起來。土地是人的生命,沒有人愿意拋棄自己的生命。

王啟雄不愿拋棄,但是,他心里依然矛盾。不去了嗎?直到回到家里,他還是沒有打定主意,想著,晚上和康寧媽商量一下再決定。

 

【八】

 

轉(zhuǎn)眼兩三天過去了,王啟雄兩口子還在是一個人去還是兩個人去來回扯著。康寧媽的意見是兩人一起去。難得有機(jī)會去大城市看看,說起來,也是人一輩子的幸事。再說,她一個婦道人家,不用說去千里外的城市了,就算是縣城哪回去不是歲九子家的同去,她一不記路,二是在陌生的環(huán)境就會不知所措?祵帇屨f的倒是實(shí)情,但是,王啟雄也無非是比她多去了趟縣上,并不比她多多少大城市里的經(jīng)驗(yàn)。

王啟雄沒說去與不去,嘴里只是一個勁的念叨河灘上的那二畝麥地。山上的旱地不用管了,年景好與不好都種不下多少糧食。水地就不一樣,兩人的吃喝全靠它了。而且,去年他剛剛從王天明那里換的新品種,說是產(chǎn)量能在千斤,他是一直期待著麥?zhǔn)盏摹?/span>

兩人商量來商量去,也沒個結(jié)果,康寧媽有些生氣,嫌男人不能決斷。麥子沒了回來再買不就行了,每年康寧都會寄些錢來,這些錢都攢在柜箱子底下,家里吃穿用度除了自產(chǎn)的外,也花不上幾個錢,所以,這些錢平常是很少用得上的。王啟雄聽老婆子說到柜子里的錢,放狠話說那個錢不能動,將來要給孫子留著的?祵帇尶茨腥诉@個態(tài)度,甩手走出屋子。王啟雄在炕上只是一味地吸著煙,他聽到外面的大門“咣當(dāng)”一下閉上了。

王啟雄知道康寧媽出去浪門子去了,他心里思忖著,總得有個解決的辦法吧。正想著,院子里有人叫:“他小大在家嗎?”

王啟雄應(yīng)著:“哦。”他隔著窗看見是大哥王啟明,趕緊下地穿了鞋,打開房門:“大哥,你來了。”

“我聽他小媽說康寧家的生了,是個兒子娃。”王啟明挑門簾進(jìn)了屋,他著實(shí)是替王啟雄高興,也替老王家高興,又添一丁。

“前天生下的,這不,和康寧媽正商量著去伺候月子的事。唉——”王啟雄笑里帶著些無奈,在地上的案桌里尋著紙煙和茶葉。

“生孩子是大事,當(dāng)去的。你嫂子不是也出去給帶了十來年的娃。要不是你大爹一直在我家,離不開個人,我也是躲不開的。”

“我是想著當(dāng)去,就是那二畝水田沒人打理怕白瞎了。”

“我要是身子骨還行,我就替你下些苦,也不算啥,今年,我這老寒腿越發(fā)不濟(jì)了,不行,就對出去吧,找個人家,看看能多給些糧食不。”

“才開始返青,以后這田里的事多著呢,誰能多給糧食,能把種子給了就不錯了。”

王啟雄從心底里是不認(rèn)這樣做的。但他知道,哪家都有幾畝水田,而且留在家里的人除了老就是弱,哪個都沒有精力再去下苦別人家的地。迫不得已的時候,也只能按大哥說的去做。

自大爹過世后,哥倆個還沒好好地嘮一嘮。王啟明囑咐著兄弟到了城里要小心些,盡量少給孩子們添麻煩,能多替孩子做,就多做些,做父母的這個時候就是奉獻(xiàn),不求條件的奉獻(xiàn)。王啟雄聽著大哥的話,不住地點(diǎn)頭。他還是懂得這些的,老輩子的婆婆公公大家長的角色,在這個社會已經(jīng)行不通了。孩子們都是獨(dú)立的生活,大城市的女人不比鄉(xiāng)下女人,有男人養(yǎng)活就是一輩子。聽康寧說,嬌嬌就是一個大公司的白領(lǐng),賺的錢一點(diǎn)不比康寧少,這樣的媳婦,他真心是歡喜著。

眼看王啟雄也要把家上了鎖去城里。王啟明只有感嘆:“以后這巷子里越冷清了。”

王啟雄聽出大哥話里的寂寞,是啊,王家的這個巷子,挨間數(shù)數(shù),還有幾個院子沒有落過?現(xiàn)在,敞開門過日子的幾家大多也是老兩口相依為命,孩子們不再需要,才從城里返了鄉(xiāng)。現(xiàn)在城里實(shí)行一個名詞叫“空巢老人”,在鄉(xiāng)下叫什么?王啟雄看院子里那棵老槐樹上,鳥巢早就空了許多年,風(fēng)吹雨打的零落得不成樣子。大哥,樊老漢,包括他,算不算“空巢老人”?還有一間在風(fēng)雨里飄搖的房子讓他們棲身,像一只殘喘的烏鴉,等著后人們有時間回來看上一眼。一年看一眼。算算,也就再看過十幾二十年就要入土了。唉!

王啟雄意識到自己說多了。大哥此時正是這個現(xiàn)狀,過了年就盼著再過年,后人們好可以風(fēng)光地回來看上他們一眼。哪怕就那么短短三兩天也足夠了。還能再有什么祈求就是多活幾年,不為別的,只為看到后人們好好地生活著。

哥倆說著話,喝著茶,扔一地的煙頭都沒覺。

說話間,院門從外面打開,康寧媽急匆匆跑進(jìn)來。老婆子,路都不好好走,急個啥,登臺上腳的地方磕了碰了或摔了,有你后悔的。王啟雄看見一路小跑進(jìn)來的康寧媽,心里罵道。

“不好了,不好了,咳——”康寧媽進(jìn)屋被屋里的煙氣熏得直咳嗽,“不好了,不好了。”她一手揮打著眼前的煙氣,一手拍打著胸口,一副受到驚嚇的樣子。

“咋了,整天一驚一乍的。”王啟雄有時候真是受不了女人這樣,遇事總是這么毛毛燥燥的。

“樊老漢死了!”

哥倆都從炕上坐直了身子:“啥?誰死了?”兩人急切地看著康寧媽,現(xiàn)在村里任何一個人的離世都會驚到村里所有人。

“樊老漢。”得到康寧媽的肯定,王啟雄哥倆心情失落到了極點(diǎn)。樊老漢是本家的兄弟過繼出去的,但是也沒離開這個村,光著腚玩到大,一直到現(xiàn)在。王啟雄更是不敢想像,前兩天他還在田里和樊老漢吃煙嘮嗑,那天,他地里的秸稈全都弄回了場里。身子骨這么硬朗,怎么會突然就沒了?

康寧媽也無奈得嘆口氣:“早上有人去他家借東西,咋叫門都叫不開,有人從院墻跳進(jìn)去,看見樊老漢躺在炕上一動不動。佗子去的時候身子都僵了,佗子說可能昨天晚上就死了。幸虧今早有人去,要不,都不會有人知道。”

這是怎么了?大爹剛過百日沒幾天,村里又一個人去了,而且去得那么突然,沒有一點(diǎn)征兆。

人死了,就要操辦喪事,王啟雄哥倆趕緊下地穿鞋,急急向樊老漢家走去。王啟雄心里的難過是難以名狀的,養(yǎng)兒防老,在這個時候就是一句空話。有什么比孤獨(dú)地離世更讓人心酸的事呢?都盼著后人們出息,能夠走出大山,走到外面的世界闖天下,然而,走出去的代價又是什么?費(fèi)盡財力、精力送他們飛走,最后落個影單形孤,不僅要飽受思念之苦,最終還要孤獨(dú)離世,這算什么?難道這么做錯了嗎?王啟雄似乎從樊老漢的死看到自己的未來,他的心里越加沉重。

康寧媽去樊老漢家照了面就回來了。因?yàn)榉蠞h家的后人得到消息后才從千里外往回趕,王啟雄要幫忙操持,所以,他回到家時已經(jīng)夜半。

“事情辦得咋樣了?”康寧媽鋪好炕被正坐等著男人。

王啟雄拍拍身上的塵土,這大半天,夠他累的:“沒咋么著,等人呢,樊老漢后人們要后夜才到。等后人來了作主,該咋辦咋辦。”王啟雄上了炕,“老漢走得挺安祥的,沒受著罪,他自己享福,也算給后人們留了個念想,要是在炕上癱上幾年,真得應(yīng)了那句‘久病床前無孝子’,這多好,悄沒聲兒就走了,這是給后人多大的福啊。”

“得了吧,養(yǎng)兒子為了啥?不就是病了有人在床前端茶倒水的。這么走了,算啥?”

“你說算啥就算啥,反正,康寧將來也是回不來,你想咋死?”

康寧媽聽完,不說話了。她還年輕,她可不想死。不過,樊老漢的去世讓康寧媽想起啥:“他爸,到底咱們咋去啊,康寧那里。樊老漢身邊要是有個人在,可能也死不了,我可不想你一人在家,萬一有個啥三長兩短。這日子咋過!”

“說啥呢?我身體好著呢。”王啟雄從沒有過樊老漢提過的胸口悶的毛病,前段時間村里來免費(fèi)體檢的,他身體指標(biāo)都正常,那個小大夫還稱贊他身體比他都強(qiáng)呢。不過,和大哥聊了這事后,他多少也有了想法。去吧,為了兒子、孫子,就舍了家,舍了田。

去吧!王啟雄躺在炕上望著窗外。月兒在樹梢上掛著,想必院子里網(wǎng)了一地的網(wǎng)。月兒勝,星子便不亮了,但王啟雄相信西邊兩山坳間的那顆星一定是閃亮的。那顆星是亮在心里的,他看不見,但他能感覺到它的存在和熠熠生輝的樣子。樊老漢那顆星隕落了,帶著一生的苦難與后人們帶給他的榮耀去了。王啟雄回想樊老漢臉上的安祥,猜想他定是安心地去了,除了老伴是他的惦念,后人們哪個都不用他掛心。去了也算是輕松了吧,畢竟,一個人的日子在這個年紀(jì)只有交付給有陽光的墻根,誰家的其樂融融都和他無關(guān)。

將來,他也會這樣嗎?王啟雄瞪大眼睛,毫無睡意,耳邊是康寧媽輕輕的鼾聲。外面安靜地向躺在門板上的樊老漢,這么美的夜里,偏偏要生出這樣的悲凄的事。王啟雄想起小時候讀過的書里寫的“月有陰晴圓缺,人有悲歡離合”。王啟雄苦笑了一下,他還能想起這么有詩意的句子,還是來應(yīng)驗(yàn)樊老漢的離世。

外面刮起了風(fēng),樹枝跟著動蕩著,月亮這一會子升得看不見了。王啟雄恍惚聽見哭嚎聲,在風(fēng)里若隱若現(xiàn)。喲!是不是樊老漢的后人們到了。他坐起身,開始穿衣服。

“干啥?剛睡就起來。”迷迷糊糊的康寧媽轉(zhuǎn)過身,又進(jìn)入了夢鄉(xiāng)。

“我去看看!”后人們來了就得要商量喪事咋辦。

王啟雄開了門消失在巷子里。

 

【九】

 

樊老漢的喪事足足辦了四天,一點(diǎn)不比大爹的喪事遜色。樊家的幾個后人一下子拍了五萬塊錢,要給樊老漢做最大的喪事,說啥叫“前無古人后無來者”。樊家后人拿了那么些錢,卻沒有得到村里大操辦地響應(yīng)。就是個喪事,該咋辦咋辦,白瞎錢的不會給他們浪費(fèi)。然而,即便是這樣,樊老漢的喪事依然有些“前無古人后無來者”的架勢。請了最好的吹打手,不分白天黑夜地吹打了三天,才算作罷。不過,村里有好事的人,從葬禮開始便成了樊家門口忠實(shí)的觀眾。幾個后人的到來的確是撐起了門面,在村里算是賺足了面子,然而,有明眼人一眼就瞧出來,后人們眼里稀落的幾滴淚都沒濕了眼。兒媳婦們嘴里干嚎著,愣沒擠出幾滴淚來。倒是樊老漢的老婆子,早就哭倒在炕上,死人一般,直到樊老漢下了葬,她才清醒過來。想想沒見老伴最后一面,悲從心生,又暈倒在炕上。

看熱鬧的人想想樊老漢這一輩子的辛苦,想想兩老口兩地分居也有近十年,都陪著掉了不少眼淚。王天明小賣部前聚了比過年還要多的人,因?yàn)樗液蠼志褪欠蠞h的家。下了葬,無事的人便在這里閑嘮。有人說:“樊老漢這一輩子算是享盡福了,坐過城里的馬桶,坐過城里的雙層車,這一輩子算是值了。”一旁有人反對:“啥享福,你沒聽他說過?城里規(guī)矩多得記不住,就你這樣連咳嗽帶喘的,出了門指不定要罰多少錢哩。”“這算不得大事,照個娃做個飯也不是大事,城里哪有在鄉(xiāng)下自在,還要看兒媳婦的臉色過日子,那才是受罪。”你一嘴他一舌,眾說紛紜,最終也沒得出樊老漢是享福還是受罪。享福還是受罪,都不重要了。此時,并不是旁觀者清,只有經(jīng)歷的人才知道里面的滋味。

王啟雄從人群里走進(jìn)小賣部。他不想評說樊老漢的過往,煙消云散,人都成了灰,還說啥享福受罪的。要他說,人來到這世上,就是受罪來的,受得了罪,才能享得了福。

“喲,老哥來了。”王天明看見王啟雄趕緊上前招呼著,“老哥,看些啥東西?”

“不看啥,想問問你,聽沒聽說有人想租種地的?”王啟雄忙活了四五天樊老漢的事,也得著手自家的事了。

“沒聽說,咋,你不種地了?”王天明說完恍然大悟般點(diǎn)點(diǎn)頭,“對對對,康寧生了兒子娃,你和嫂子要去給帶娃吧?”

“唉,沒辦法,再遠(yuǎn)也得去,家里就河灘上的兩畝水田放心不下,不知咋弄。”

王天明眼晴一亮:“是東河灘的水地?”他可是一直羨慕王啟雄那塊水地,同時,他也清楚王啟雄下的種,那可是高產(chǎn)的種子,去年他的田比別人家高產(chǎn)了二三百斤。

“是,年前和你換的種,前些天去看,苗出得可勻了。”王啟雄沒注意到王天明的小眼晴滴溜溜地轉(zhuǎn)動著。

“老哥,要不,你對給我算了,我給你出種子。”王天明看著王啟雄,心里期待著他能答應(yīng),看到王啟雄臉上有些遲疑,忙又說,“這樣,老哥,種子我出,我再每畝給你兩百斤麥子,咋樣?”

這就談上了?王啟雄并不是遲疑什么,而是沒想到這么快就找到了接手的人家。每畝兩百斤麥子,兩畝地也有四百斤,再加上麥種,算算也夠吃上大半年。就這么定了?王啟雄沒這么對過地,但他知道,占便宜是不可能的,就是不知道吃了多大虧。

“說個日子吧,老哥,你是對一年還是對兩年。”王天明看王啟雄的表情有些松動,馬上又快馬加鞭又追了一句,不給王啟雄太多思考的時間。

“啥一年兩年的?”王啟雄的心計是跟不上王天明的。

“老哥,你和嫂子這一去,不得去個兩三年啊,孩子大了才能回喲。”

這樣啊,王啟雄沒想過會去多長時間。幸虧王天明提醒,要不他一直是混混沌沌的。一年的話,是不是有些短?麥?zhǔn)樟戮烷_始,十月又得下種。王啟雄思忖著今年的過年怕要在康寧那過了,這樣一算,就得兩個年頭。

“兩年吧。”王啟雄滿打滿算兩年足夠用。

這就算是答應(yīng)了嗎?王天明一拍手,啪啪在算盤上撥了一通:“八百斤麥子,明天我就給你送過去。”

沒想到事情這么快就談攏了。王啟雄想只要王天明把麥子送過來,明天他拉上往縣上面粉廠一送,手里拿著錢,心里就踏實(shí)多了。還有家里的一些活物,他也得想辦法處理,雞可以抓了賣,那頭正待產(chǎn)的老羊賣了有些虧,但也只能拉鄉(xiāng)集上賣了。

事情做了決定,行動起來就快得多。王啟雄三五天便把家里的存糧全部處理干凈。留著,家里沒人,只能招耗子。該送人的送人,該賣錢的賣錢。到了要鎖門那一刻,王啟雄兩口子只一人手里提著一個提包,里面除了兩人換洗的衣服,就是給孫子做的小衣服。

就這么走了嗎?王啟雄手里攥著磨得亮亮的鑰匙,那把鎖掛在大門上,很少有閉上的時候,畢竟家里常年有人在。真要是掛了鎖,還是有些舍不得。王啟雄回到院子里,轉(zhuǎn)著又看了一圈,確信該收進(jìn)屋里的都收進(jìn)去。最后,他站在還是康寧上小學(xué)時蓋的磚泥房前。這一去,不知要啥時回來,這座老房子也不知會舊成啥樣。

“走吧,他爸,還要趕去縣的車。”康寧媽把自己收拾得干干凈凈,心情也不似男人沉重。也對,既然打算好就踏踏實(shí)實(shí)地去,現(xiàn)在,已然沒有回轉(zhuǎn)的余地。

是的,已然沒有回轉(zhuǎn)的余地。王啟雄終于將大門落了鎖,鑰匙裝在提包的里兜。他拍拍提包,回來還要用,一定要保存好。

王啟雄兩口子頭次出遠(yuǎn)門,他們遵循了康寧的囑咐:輕裝上陣。得虧王啟雄聽了兒子的話,一路上汽車站,火車站的一番倒騰,累得兩人下了火車都拉著腿走了。依著康寧媽,恨不得將家里能帶的都帶上。累是自然的,汽車不讓超載,還能買上帶座的票,火車便不行了。王啟雄后悔沒把家里的馬扎子帶來,沒買到有座的票,兩人沒有站一天一夜,也足足站了一天。夜里才找個角落靠在一起瞇了一陣。

出門真是受罪。這趟遠(yuǎn)門在以后的歲月里,足足讓王啟雄感慨了好幾年。不過,見到兒子那一刻,王啟雄早就忘記一路的奔波。三年未見,康寧的身體厚實(shí)了很多。好!好!身體健康,比啥都好?祵帇尷鴥鹤拥氖稚岵坏梅砰_。身上掉下的唯一一塊肉,出息了?祵帇尶粗轮P挺的兒子忍不住抹起眼淚。

“哭啥?”王啟雄最見不得康寧媽動不動就眼淚汪汪的,“以后你就成城里人了,天天可以見到兒子。”

康寧接過父親的提包,臉上有一絲不易察覺的無奈在眼里一閃而逝:“媽,走,回家去看看你孫子。”

出租車在城市的街道穿行。王啟雄兩口子看著窗外,眼睛都不夠用了。真是大城市啊,到處都是高樓大廈,那座大樓怕有幾十層吧。喲,這樹是啥樹?康寧媽看到路旁的樹上花團(tuán)錦簇,喜歡得不得了。王啟雄看著外面車水馬龍的城市,心里有些飄飄然。這輩子還能過上城里人的日子,還能來這么大的城市,知足了。村里的后生們進(jìn)城的很多,但都是圍著自家方園百公里的多些,像康寧這樣,坐火車都要坐上一天一夜的,還真只有他家康寧一個。而且,聽村里進(jìn)過城的人說個人進(jìn)城的經(jīng)歷,似乎也沒有哪家后生住的城市比康寧的大。

想到這里,王啟雄心里喜滋滋的。康寧從沒說過他住的城市,如果他早知道是這樣的一個城市,他咋也不會去墻根聽那些進(jìn)了縣城就覺得洋氣的人去顯擺。幸虧他來了,看回去誰還會和他比誰變得洋?

王啟雄像貪吃的孩子,恨不能將這里所有的一切都裝進(jìn)眼睛里。將來他回到那塊黃土地的時候,他再不是孤陋寡聞,誰說點(diǎn)啥都會睜大眼睛,一副難以置信的樣子。

出租車帶著王啟雄兩口子的好奇向前駛?cè),前面便是最繁華的鬧市中心……

 

 

【十】

 

五月的一個清晨,王啟雄坐在康寧所在十五層家的窗子前。他習(xí)慣地摸摸口袋,取出一個煙盒。來城里前,他把家里能處理的東西全處理了,唯一舍不得的是他辛苦卷的老旱煙?祵帇屨f大城市里,啥煙沒有啊,拿著煙盒就要送給大哥。他急忙攔下,煙的味道,他只習(xí)慣老旱煙,王天明小賣部賣的紙煙,哪種牌子都抽不上口,所以,每年他都會在后院的坡地上種上幾垅煙葉子。不讓他吃旱煙,不是等于是送了他的命嗎。

然而,王啟雄視為命一樣的老旱煙在城里并沒有得到預(yù)期的用途。第一天,他剛進(jìn)屋坐下,摸出旱煙想解解乏,嬌嬌抱著孫子出來見公婆,一眼瞧見,便止住王啟雄滿口袋摸火柴的動作,說孩子小聞不得煙味。王啟雄尷尬地放下手,康寧媽手快,一把將他叼在嘴里的煙拿下,扔進(jìn)了茶幾邊的垃圾筒。

一個人的煙癮不是說戒就戒了的。王啟雄對嬌嬌阻止他吃煙,多少有些不痛快。在鄉(xiāng)下,婦人生了娃,沒聽說哪家男人還限制吃煙了,有些還會讓娃“吧嗒”兩口,他記得小時候還吃過爺爺遞過來的旱煙袋。吃了一輩子的煙,他的身體不也好好的,鄉(xiāng)下娃不也個個像牛犢子一樣。

在這方面,康寧媽是個明白人。背地里,她不止一次教訓(xùn)王啟雄,說城里有城里帶娃的規(guī)矩,哪能把鄉(xiāng)下那一套帶到這來?為了孫子,王啟雄狠下心,在家里,絕不吃一支,實(shí)在犯了隱,就拿出一支在鼻子下聞聞,算是解解饞。

轉(zhuǎn)眼來康寧這里快一個月了。王啟雄拿著煙在鼻子下聞了聞,這幾天夜里,他覺得身體似乎出了問題,從來不知道失眠是啥滋味的他睡不著覺了。剛到那會兒,他覺得自己會難以適應(yīng),但是,躺在軟軟的床上他竟然很快就睡了,反而是康寧媽瞪了半宿眼,早上起來像個烏眼雞一樣。他還笑老婆子,開解她既自來之則安之。現(xiàn)在他是怎么了?每天他和康寧媽的工作除了收拾一下屋子,就是幫嬌嬌抱一抱孩子,清閑得兩口子無所事事的時候,就坐在北屋窗子前,看著下面的人來人往。

他簡直是愛極了那個光腦袋的小孫子。隔輩的感情總是那么濃烈,生康寧那會兒,他都沒有如此的心情愉悅。王啟雄看看窗外的街道,十五層之高,讓他很少走到街上,這是心情愉悅里一點(diǎn)小小的遺憾。嬌嬌說孩子要五個月后才能帶到樓下,這是什么邏輯,鄉(xiāng)下——他一說到鄉(xiāng)下,康寧媽便會上前打斷:“別總鄉(xiāng)下鄉(xiāng)下的,你現(xiàn)在是在大城市,不是我生康寧那會子。”

是啊,鄉(xiāng)下怎么能和大城市比呢?鄉(xiāng)下想咋咋,城里規(guī)矩多得記都記不住。王啟雄想起樊老漢活著時候說過的話:“城里可不是好坐的,咱都是土坷垃里出來的人,一是城里當(dāng)不成家,二是城里的講究太多,怕你記都記不過來。”

原想著,帶孩子是個累人的活計,兩個人定是閑不住的,王啟雄沒想到會是這么輕松,而且,他感覺并沒有樊老漢說的那么邪乎。爸在兒子家還能有啥規(guī)矩。

王啟雄一個人在屋里覺得閑得慌的時候,南屋的臥室里傳來嬌嬌的大叫。

“媽,你干什么呢?你怎么給寶寶的腿捆起來了?”嬌嬌看見婆婆正在用白布捆孩子,她趕緊放下手里正喝著的熱牛奶,一把扯過婆婆,“媽,你看你的手,像木搓一樣,不要碰寶寶的臉。”

“咋了?”康寧媽被嬌嬌一嗓子喊得有些蒙,“沒干啥啊,鄉(xiāng)下人生了孩子都是要捆腿的,要不長大了會長成羅圈腿。”康寧媽看到嬌嬌一臉怒氣,又看看兩只從沒有細(xì)膩過的手。

“你這是老封建,你這是舊意識。”嬌嬌解下白布條子,扔到地上,小心地抱起剛剛滿月的兒子,“我就說鄉(xiāng)下人不會帶孩子,康寧偏不聽。”

康寧媽撿起地上的白布,一臉的無措。她不會帶孩子?康寧帶得不是好好的,長了近一米八的大個子,還一表人才的?祵帇屆悦A耍瑡蓩烧f他老封建,舊意識,她有嗎?康寧媽搓著粗糙的手慢慢走出臥室。

這些天,她一直小心翼翼,擦地怕碰了哪,那些亮晶晶的水杯子她一個都不敢動。她盡量讓自己適應(yīng),上廁所要記得沖廁,炒菜不要多放鹽,包括冰箱里哪里應(yīng)該放啥,她都牢牢地記著。她想著,她不能讓自已的粗手粗腳打亂康寧兩口子的生活。然而,她越小心翼翼,越是覺得啥都干不好。歲九子媳婦說,只要見到活計就做,少說話,多做事,就不會出錯。她這么做了,咋還是覺得哪里不對勁兒。

王啟雄聞聲走出臥室,看到老婆子一上人在沙發(fā)上悶坐著。老婆子沖男人擺擺手里的白布。

王啟雄還以為出了啥大事,嬌嬌那一嗓子的確把他也嚇到了:“咋,你給孫子捆腿了。”王啟雄記得這條白布,那還是康寧小時綁腿的帶子,老婆子特意裝在了提包里,“嬌嬌不同意綁吧。”

康寧媽眼一紅,點(diǎn)點(diǎn)頭:“說我老封建,舊意識,啥叫舊意識?”她怎么看孫子的小腿都是彎的,就忍不住拿了帶子去捆了。王啟雄嘆口氣:“你呀,咋勸我來著,這會子不是生康寧那會兒。”王啟雄也說不上啥叫舊意識,這一個月來,他總結(jié)出來的就是,為了孫子,要摒棄一切鄉(xiāng)下習(xí)慣。

綁腿的事似乎是過去了,晚上康寧下班回來,嬌嬌也只字未提。王啟雄老口子想得簡單,人哪有不犯錯的,做了不適合的事以后不了就行了。晚上,無事一身輕的兩人坐在窗前。街燈亮得好華麗,遠(yuǎn)處的大樓上閃動著五彩的燈光,映著街上一行行花樹,甚是好看。以王啟雄兩口子的眼界,這里足可以和心目中的天堂相媲美。再想想村子里街角惟一一盞路燈,此刻,不知道如何孤零著影子呢。

“他爸,不知家里天氣咋樣了。”康寧媽欣賞著眼前的燈光,心里想著的卻是千里之外的家。

王啟雄不是沒想過,幾乎每天都在想,但他知道,也就是想想,把孫子幫著帶出來才是他們老兩口當(dāng)前的任務(wù)。王啟雄瞇著眼想想:“能咋樣,今年是暖冬,院子里的杏花應(yīng)該是開了。”

康寧媽趴在窗臺上嘆口氣,她要是在家,就該開始收拾杏樹了:“開成啥就開成啥吧,反正熟了也沒人去收。”王啟雄看看老婆子,現(xiàn)在可不是心疼那一樹白杏的時候,除了白杏,后院的李子和桃樹不都是一樣的命運(yùn)。

王啟雄兩口子懷念著家里那些正在時節(jié)上的果樹,沒注意到外面“叮當(dāng)”的聲音,直到傳來孩子的哭聲,兩口子才停下細(xì)聽。他倆是應(yīng)了嬌嬌的要求,晚上是不必照看孩子的。其實(shí),康寧媽第一天便瞧出嬌嬌舍不得放手孩子,只要孩子的事,都是親歷親為,就是她洗尿布的時,都會在一旁指導(dǎo)怎么去用開水燙,再用香皂洗。

這是兩口子打架了吧。王啟雄最先反應(yīng)過來,除了孩子的哭聲,還有嬌嬌的哭聲。這是咋回事?康寧媽隨著王啟雄走到外屋客廳,只見嬌嬌一手抱著孩子,一手拖著皮箱。

“咋了。”康寧媽慌忙攔住嬌嬌,“嬌嬌,咋,康寧惹你生氣了?是他不對,不要和他計較啊。”媳婦哭得梨花帶雨的,定是康寧做錯事了。

“媽,你讓她走。”康寧賭氣走回臥室。這個倔小子,還反了你了。王啟雄看康寧也不攔著媳婦,氣不打一處來:“康寧,咋說話呢,去,把嬌嬌叫回來。”

“爸,你不知道,別摻和了。”康寧看父親一臉的真誠,他想說啥又把話憋回去。這怎么能和父親說?

嬌嬌淚著眼瞧康寧鐵了心坐在床上,根本沒有攔著她的意思,甩下手里的行李箱,一手指著康寧:“你太沒良心了吧,當(dāng)年,是誰求著說只要嫁給你,什么都聽我的。好,不聽我的也就算了。”嬌嬌揮著手指著房子,“買這套房子,我爸媽辛苦攢的養(yǎng)老錢都拿出來了,他們得了外孫,想來住一住都不行嗎?”

王啟雄兩口子站在一旁蒙了,親家要來住嗎?

“你不要歪曲事實(shí)好不好。”康寧忍不住站起來,這女人真是無理取鬧,這些天,當(dāng)他是眼瞎呀。他父母做啥都不好,飯不好吃,衣服洗不干凈,每天在他耳邊對公婆挑三撿四的。他再怎么愛她,也聽不得她對父親母親這一番貶低。今晚,嬌嬌說孩子也滿月了,讓她父母來伺候就行,老兩口也早就想外孫了?祵幾允遣煌,家里只有兩室,岳父母來住在哪?嬌嬌輕描淡寫地說了一句:“讓你爸你媽回去吧。”父母才來不到一個月,這就回去?為此兩人吵了起來,康寧指責(zé)嬌嬌太挑剔,容不下他父母,嬌嬌氣急,抱著孩子就要回娘家,說啥時候他父母走了才回來。

王啟雄沉默了。康寧媽也說不出話來。嬌嬌懷里的孩子許是哭累了,香甜地睡了。他哪曉得大人們在為他的事爭吵。屋里靜了下來。王啟雄看看康寧媽,她眼里的不知所措其實(shí)和他的心里是一樣的,他需要想想。是啊,他要好好想想,像他來時那樣,好好地想想。

外面的霓虹燈,還是那么賣勁地閃著。但是在王啟雄的眼里,此時,他看到的不是多彩的漂亮,而是感覺光輝里咋透著一絲冷淡。村里那盞燈雖然孤零,但每次他走到燈下,都覺得暖暖的,踩著影子走到家門口時,他都能清楚地看見門口那條水溝。

 

【十一】

 

早春總是短暫的,還沒讓人好好感受其中的花團(tuán)錦簇,便匆匆讓位給初夏。王啟雄早上起來便站在窗前,看著下面濕漉漉的街道,一夜落花無數(shù)。昨晚后夜,淅瀝瀝下起了雨。遺憾的是,樓太高了,聽不到雨落到樹葉上的聲音。

王啟雄習(xí)慣性地摸出一支老旱煙,放在鼻子下聞了聞。昨晚,他和康寧兩口子說讓他想想,他想了,想了一夜。從大年夜接紙想起,大爹的死,佗子媳婦的出走,樊老漢的死,王天明收了他的二畝水地……想得他頭疼欲裂。最終,他得到一個結(jié)論,為了康寧兩口子的和睦,他們應(yīng)該立刻回去鄉(xiāng)下。

要說對康寧這個媳婦,他還是滿意的,沒有任何條件就嫁給了康寧,兩口子近三十歲才得了娃,這份緣份是天注定的。然而,他也清楚,兒媳婦是明擺著要趕他們走,只是沒有直說罷了。其實(shí),這一個月來,他和康寧媽兩人也怪難受的,說是來照看娃,卻沒有真正幫上媳婦的忙。鄉(xiāng)下人的那些照看娃的習(xí)慣在這里一個都用不上,康寧媽只好站一旁看媳婦自己動手,心里急,也只能干著急。不懂,不會,是需要時間學(xué)的。如果親家來了,肯定會是另一番景象吧。

王啟雄嗅著煙,他是不會怪嬌嬌的。人這一輩子圖個啥?還不是希望后人們能平平安安,和和睦睦地生活。如果他們的到來,讓康寧兩口子產(chǎn)生矛盾,他是斷不會答應(yīng)。嬌嬌是地道的城里人,不適應(yīng)他兩口子的習(xí)慣是可以理解,而嬌嬌讓親家來也是無可厚非。自己還能有幾年的活頭,兒孫的幸福才是最重要的。

然而,王啟雄猛然間想到另一個問題,F(xiàn)在全村人都知道他給康寧帶娃,要兩年才回去,家里的水地都收了王天明兩年的租地糧,他們這一回去,村里人會咋想?說他吹牛?說他享不了城里人的福?他站在村里人面前,會不會覺得惦面了呢?

康寧媽坐在床上,手里收拾著衣物,一眼一眼地望著男人。男人一直都沒講話,她不知道他咋決定的。走還是不走?其實(shí),從昨晚起,她就覺得這個決定已經(jīng)做了?祵巸煽谧訛榱怂麄z生出嫌隙,就表明,他倆在城里的日子到頭了。她不是不明事理的人,來前歲九子媳婦說了,做好公婆的本份,看到媳婦臉上不滿意趕緊想想哪錯了,千萬不要以長輩自居。她都做到了,做為母親,她是不會看著兒子在中間受夾板氣。雖然,她看出嬌嬌有意不讓她碰孩子,她也只能怪自己笨手笨腳。

康寧一大早就去了單位,說是這幾天單位正忙,讓他倆安心住著。嬌嬌從早上就沒見到人影,臥室的門一直關(guān)著。王啟雄沒想到這趟城里之行會是以這樣的形式結(jié)束,他不能等康寧回來,兒子是不希望他們回鄉(xiāng)下的。王啟雄知道兒子的孝順,一定會在嬌嬌面前堅持,他要在康寧回來之前做好回去的準(zhǔn)備,這樣,兒子在中間也不會為難了。

王啟雄來到這個城市,還沒真正的去各處走一走,去得最遠(yuǎn)的地方就是隔著一條馬路的超市。王啟雄從提包的小布包里數(shù)出一千元錢,揣在上衣兜里?祵帇尶茨腥苏砗靡路,開門出去,連句話都沒傳。

干啥去了?康寧媽哪想到王啟雄的心思,直到王啟雄中飯前回來,將兩張火車票放到她面前,她才知道男人去火車站了。

“真要回。”康寧媽用力的推了一下男人,“家里啥都沒有了,回去吃啥?”

王啟雄拍拍提包:“不是有錢嗎?回去再買。”

中午飯的時候,康寧也趕回了家。以往他是不回家吃的,昨晚嬌嬌鬧了那一出,他怕父親母親又想東想西的。飯桌上,王啟雄拿出火車票放在桌上,康寧看見火車票一下子就急了。昨晚,他和嬌嬌談了半晚上的心,給她講父親母親為了他受盡的苦,最后,嬌嬌終于點(diǎn)頭答應(yīng),不讓她父母來了,讓公婆安心在這兒住著。

“爸,昨天是我的錯,你怎么沒說一聲,就買了車票了?”嬌嬌也一臉的焦急,昨晚,她和康寧說得太晚了,所以,快中午,她才從床上起來,沒想到,公公自己出去買了回鄉(xiāng)的車票。

“嬌嬌,不怪你,我和你媽出來快一個月,從來沒離開過家,也有些想家了。”王啟雄看著嬌嬌臉上的真誠,心里有些欣慰,孩子還年輕,慢慢就會懂得父母親情的,“再說,家里的果樹,還有河灘上的麥田,都要有人照料。”

康寧按住父親的手:“爸,一會兒我去把車票退了。難得來一次,怎么也得讓你倆在這過一個年。”

王啟雄反拉住兒子的手:“年就不過了,等孩子大一些,多回家看看。嬌嬌,回去我就把家里的炕拆了重新盤盤,保證不滲一點(diǎn)炕煙子。”

“爸——”

王啟雄兩口子登上了回鄉(xiāng)的火車,這距他們離開家整整一個月。

看著漸漸遠(yuǎn)去的城市,王啟雄感慨萬千。這一趟算是不虛此行,他是真正見識了大城市里的風(fēng)光。如果再有人說城里人的福鄉(xiāng)下人享不了,他是不會答應(yīng)的。他眼里看到的,嘴里吃到的,哪一樣不是他的福?但他王啟雄不是貪得無厭的人,這些已經(jīng)可以支撐他余生的歲月。只是,他有些不懂了,相較于歲九子家的,相較于樊老漢兩口子,他的經(jīng)歷算是好事還是壞事呢?樊老漢嘴里好多城里的規(guī)矩他都沒經(jīng)歷過,他看到的,是大城市美艷的花,五彩的霓虹燈,而美好背后掩映著啥,還不容他去體會。當(dāng)然,他是不會把家事融入到對城市的印象里去的,家人是他生命里的一部分,他不會讓任何人去褻瀆他們。而作為長輩的他,是不會將小輩的不是記在心上。就像當(dāng)年他對待大爹一樣,大爹就是他的父親,只要大爹說出的話,他都不會忤逆。也許,是長久的這種忍耐,才會造成他現(xiàn)在這種無爭無求的性格吧。

想到大爹,王啟雄又想到了族譜。他看著窗外飛馳而去的景色,再無心欣賞。大爹去了,空剩下族譜上的名字留人祭拜,康寧添了娃,族譜上他的那一支又有了延續(xù)。一悲一喜讓王啟雄感受到生命的沉重,遠(yuǎn)比他每天伺候那幾畝田地沉重。有時候,他不覺得大爹去了,大爹就像心目中的父親,母親一樣,是活在他心里的。而他也相信,族譜上的先人們是有靈魂的,他們在另一個世界幸福的生活著,所以,活在世上的后人們才會那般虔誠地去祈禱。

王啟雄暗自笑笑,是啊,只要心里有祖宗,族譜在誰家還不都一樣?這么多年,他的心路咋會窄得像家門口那條巷子?還有康寧的事,這次他來,才知道兒子在外闖蕩的不易。他在這里呆了一個月,兒子在家吃飯只有幾次,每次晚上留門都要到十二點(diǎn)以后。唉!王啟雄有些自責(zé),他這個做父親的在事業(yè)上幫不了兒子,卻還給責(zé)怪兒子不回家看他,這不是成了孩子們的累贅了嗎!

康寧媽看男人一會兒深沉,一會兒又面露笑容,不知道他心里想什么:“他爸,回村咋和村里人說,娃還小,怕是兩年都不能回家過年了。”女人想得一點(diǎn)不比男人想得少,而且直言現(xiàn)實(shí)狀況,她是怕了過年時的寂寞。男人總是嫌她出去浪門子,其實(shí),她只是想沾沾人家的喜氣,看人家一家人在一起,其樂融融,每次回家的路上她都會很失落。

“康寧會帶著兒子回來的,他不會忘記族譜上號著他的名字。”王啟雄回想著康寧在他上車前說的話,兒子還是那個兒子,他并沒有失去兒子,“你就在家好好地等著迎接接孫子回家過年吧。對了,回家趕緊去大哥家,讓他把康寧娃娃的名字號上,喲,叫啥來著?”

康寧媽茫然的搖搖頭,光知道叫寶寶了,都沒問過叫啥大名。

回去再說!王啟雄正了正身子,靠在座位上,瞇上了眼睛。昨個一宿沒睡,打個盹。這年啊,說到就到,孫子上了族譜,他這一代的責(zé)任算是完成了。

 

 

【十二】

 

經(jīng)過一天一夜地顛簸,傍晚的夕陽還掛在西山頂上的時候,王啟雄兩口子終于站在村口。

看著夕陽下的原野,王啟雄發(fā)現(xiàn),短短一個月的時間,他錯過了鄉(xiāng)下日子最精彩的時刻。路旁的野桃枝、銀杏樹上抱滿了綠葉,往年紅透大路的盛景獨(dú)這一年成了空白;李廟村那片梨樹園,此刻不見半點(diǎn)梨花白;遠(yuǎn)處,一條條銀色的絲帶,排順在田里,那是雨后鋪就的地膜,只等時節(jié)一到下種;再遠(yuǎn)處,河灘邊,一畦畦規(guī)矩的麥田,覆上了一層毛絨絨的綠色……

王啟雄從不知道自己對生活了一輩子的地方,有著如此的眷戀。以往,從來都是無視那些花開的顏色,如今,竟然十分親切那滿目的綠色,尤其是他看到河灘上那層綠,似乎用目光都能觸到那抹嫩綠里的勃勃生機(jī)。麥田里,有人在灌返青水。王啟雄心里莫明地痛了一下。他還算一個農(nóng)民嗎?一個對土地失去話語權(quán)的農(nóng)民?王啟雄懂得,今年的這個秋,不再屬于他。

“他爸,回去看到村人咋說?”康寧媽現(xiàn)在可是顧不上這些,她心里想得要比王啟雄細(xì),兩個人咋也得統(tǒng)一個口徑,否則,說兩叉別去了,多叫人笑話。

這還真沒想過,王啟雄聽了老婆子的話,停下來。是得想個充足的理由,不能失了他的體面,也不能失了康寧的體面。兩口子大眼瞪小睛的瞅著對方,苦想著。

遠(yuǎn)處的麥田在王啟雄眼里晃來晃去,他不能站在田里感受春水流淌的清涼,不能感受陽光下拔節(jié)的生長,這是他此刻心里無比難受的事情。有什么比沒有土地還重要,兒子不回家過年也沒有土地重要。王啟雄把提包往肩上一扛:“用啥理由?啥都不用。當(dāng)不了城里人,住不慣。”

夕陽的余輝鋪在路上,腳下暖暖的。王啟雄一步一步向前走去,他沒有任何心虛,他回到的是家。這塊土地寬厚得可以容下那么多棄之而去的人,何況是他。王啟雄不再去看河灘方向,鄉(xiāng)下的日子不同于城里,撐不死人,卻也餓不死人,只要有兩只手,山上那塊旱地會帶給他想要的東西。

“老哥。”壩坎下的小路上,兩個身影在夕陽下越來越清晰。

王啟雄瞇著眼看過去。大哥王啟明和王天明肩上扛著鐵鍬從坎下走上來,從他們腳上穿著的水鞋看,是給麥地灌返青水去了。

“大哥,咋你去灌水?你的腿不是還疼著?”王啟雄放下手中的提包,接下大哥手中的鐵鍬。

“老哥,我們是給你的麥田灌水去了。”王天明小眼晴在王啟雄兩口子身上打量著,還是那么精明,但夕陽下的笑意里,透著一絲真誠。

王啟雄不解地看著大哥,他的麥田?不是兌給王天明了嗎?

王天明上前拍拍王啟雄的肩膀:“老哥,還是鄉(xiāng)下日子自在吧。”說著沖王啟雄豎起大拇指,“你家康寧兩口子算懂事的,要是跟樊老哥那樣,在城里拘上你們幾年,你和嫂子就是那不接地氣的樹,葉枯根爛都不知道疼。”

王啟雄更加不解了,他聽出王天明話里有話。好話?王啟雄兩口子看著王天明快步向他的小賣部走去。這是咋回事?家里人知道些啥了嗎?

王天明沖老兄弟笑笑,說:“走,咱們回家去!”

“大哥,地是咋回事?”王啟雄知道,他拿了王天明的小麥,這地就是屬于他的。

王啟明停下來:“昨天,康寧打電話來,說你和弟媳回來了。我想著,地兌給王天明了,回來吃啥?對了,王天明的麥子我都還給他了,你不用擔(dān)心。”

王啟雄徹底愣在那里。夕陽在大哥臉上、身上覆上一層薄薄的燦紅。他在做夢嗎?他今年可以和別人一樣站在自家土地里,揮鐮收秋?王啟雄此時眼里、心里只有那塊綠蔥蔥的麥田,哪里還想康寧打電話都說了啥。不管了,只要不讓他丟了土地,不讓他失了農(nóng)民的身份,什么都不重要。

康寧媽抱緊手里的提包,康寧說了啥?她緊走幾步,走到王啟明身邊:“大哥,康寧——”

“康寧說,他今年要回家過年,要讓娃給祖宗叩頭呢。”

“啊——”王啟雄兩口子睜大眼晴看著對方。孫子要回來給祖宗叩頭!這是怎樣的喜悅?

王啟明回頭:“對了,一會兒去我家一趟,把族譜拿過去,今年過年接紙你和康寧來領(lǐng)頭。”

“啊——”

王啟明一拐一拐地向村里走去。

王啟雄兩口子再也移不動腳步。濕潤在王啟雄的眼里升騰著,他仰起臉,看向西山頂。夕陽落下山坳,不多時候,那顆星星便會閃亮在暮色里。

第一次,王啟雄懷著平靜的心期待黑夜,期待那顆孤獨(dú)卻熠熠生輝的星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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