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座海拔一千二百米的小山，人稱安樂山。山的北面有一個不大的湖，南面山腳下開辟成一座公園，可見，這是一塊風(fēng)水寶地。
安樂山風(fēng)光旖旎，幽靜美麗，之所以得名，就因為山頂上被商家開發(fā)成人生終點站的墓區(qū)。墓區(qū)大大小小的墳地十分精致，松柏環(huán)繞，鳥語花香，每一塊墳地的最低價都在十萬元以上，因此，準確地說，這里是富人的安樂窩。
進入四月，掃墓的人多起來。香煙繚繞，爆竹聲聲，焚燒紙別墅、紙寶馬、紙美女的火焰，此燃彼滅，此滅彼燃。
段素雅的父親跪在大理石墓碑前，流著淚，喃喃地念叨著什么。段素雅也在父親身邊跪著，卻沒有流淚，也不懂得該念叨些什么。她聽不清父親的自言自語，但能猜到，父親一定在懷念并歌頌祖父的豐功偉業(yè)，為他們段家創(chuàng)下萬貫家產(chǎn)，成了本地區(qū)數(shù)一數(shù)二的大富豪。
跪了一會兒，段素雅覺得雙膝疼痛，再也跪不下去了。她悄悄站起身，打開嶄新的坤包，取出小圓鏡，照照自己白里透紅的鴨蛋臉，纖細的長睫毛在快活地扇動著。她又理了理額前劉海，照了照身后瀑布般的黑發(fā)，便四處去游玩了。她知道，她是父親的掌上明珠，向來說一不二，只要不走丟，父親是不會干涉的。段素雅在墓區(qū)穿行，觀察，比較，她認為所有的墓都比不上她家的氣派與豪華。
“小雅!小雅!”遠處有人喊。段素雅正看得有趣，只好燕子般輕快地飛回到父親身邊。這時候，父親已經(jīng)祭掃完畢，兩人踏著石階下山去。
“爸，明天是我生日，你準備給我什么生日禮物?”段素雅挽著父親的臂膀，腦袋靠在臂膀上撒嬌的問。
“不告訴你，明天就知道了。”
“嗯，還要擺關(guān)子!爸，我討厭這個生日，真晦氣。”
“為什么?”
“明天四月五日清明節(jié)，不吉利。你們?yōu)樯兑以谶@一天來到人世?恐怕我一輩子不會順利。”
“哎，傻丫頭，這是由老天決定的。放心吧，你的前途肯定一帆風(fēng)順。我們有的是錢，萬一遇到什么問題，是完全可以擺平的。”
第二天，段素雅一覺醒來天已大亮。她穿衣下床，發(fā)現(xiàn)床頭柜上多了一個精美的盒子，打開一看，是“蘋果”手機。她知道，這是她的生日禮物。
吃了早飯，段素雅帶著手機，牽著小狗，來到本市最大的公園游玩。她要檢查手機的功能，拍下一些鏡頭試試。
來到公園門口，看見一個小乞丐坐在地上乞討，身邊的瓦罐里已經(jīng)有了一些镚子。看上去，小男孩和自己的年齡相仿，瘦瘦的，頭發(fā)焦黃如干草。他脖頸上掛一塊白布，垂在胸前一起一伏。上寫：“母親患淋巴癌，無錢治療，懇求好心人賞錢救急，大恩大德，永世不忘!”
這時候，有人向瓦罐里扔錢，有镚子，有毛票，一位大娘扔進去一張十元的票子。段素雅看了，輕輕“哼”了一聲，進公園去了。
這座公園坐落在安樂山下，山頂正是段素雅父女倆昨天來祭掃的墓地。公園里青山綠水，百鳥爭鳴。魚蝦成群結(jié)隊，湖邊的垂柳已經(jīng)吐出嫩綠的枝條，在春風(fēng)中搖曳。雪白的杏花，粉紅的桃花，令人心醉。一些不知名的野花，散發(fā)著淡淡的清香。段素雅很興奮，用“蘋果”手機將這些美景一一拍了下來。
玩累了，段素雅在大樹下的石凳上坐下休息。她松開狗脖上的皮套，讓它在草坪上打滾撒潑。那小狗一身金黃色長毛，圓滾滾的身體，又大又圓的眼睛，叫人憐愛。她給小狗起了個追夢的名字，叫金元寶。
段素雅看小狗玩得很高興，它一心想咬自己的尾巴，轉(zhuǎn)著圈，便拍下這個有趣的鏡頭。忽然，她想起公園門口的小乞丐，對，讓小乞丐和小狗合影，不是很新鮮嗎?她來到公園門外，見小乞丐仍坐在地上乞討，但無人問津。小乞丐腦袋一顛一顛的，嘴角流著口水，似乎在打盹。
是的，小乞丐正做著夢。他夢見老師站在講臺上向大家發(fā)問：“baby和child在意義上有何區(qū)別?”
無人回答。
“陳輝，你說說!”
陳輝起身張了張嘴，便紅著臉低下頭去。
“韓志洪，你來說說!”
韓志洪回答：“baby是個剛生下的嬰兒，child是指老頭老婆。”
教室里哄堂大笑。
接著，老師點了小乞丐的名，他從容的回答上來了。
放學(xué)了。剛出學(xué)校大門，老師追了上來，劈頭就問：“聽校長說，你退學(xué)了，怎么回事?”
他說：“媽媽患癌癥，沒錢治病，我要出去打工，為媽媽攢醫(yī)藥費。”
老師嘆息不已，又愛莫能助。
“小癟三，你做什么美夢?”段素雅一聲呵斥，把小乞丐喊醒了。他茫然地望著眼前漂亮的小姐，沒搭話。
段素雅繼續(xù)說：“你不是要錢嗎?給你一次機會。來，跟我來!”
小乞丐跟著進了公園，段素雅指著小狗說：“你和我的小狗握握手，一次給五塊錢，怎么樣?比你要飯強多了!”
五塊，小乞丐動心了，他向小狗伸出手。
段素雅喊：“金元寶，抬起你的右腿和他握手!”
訓(xùn)練有素的小狗伸出爪子，小乞丐的手和爪子碰了碰，便松開了。
“不行!馬馬虎虎，應(yīng)付了事不行!要用力握，抓緊了握!”
無奈，小乞丐又一次伸出手，攥住狗爪子，用力握了握。
段素雅“嘿嘿”的笑了，“咔嚓”，新手機拍下這個難得的鏡頭。接著，段素雅掏出一張五元的新票子，在手中弄得“呱呱響”，然后甩過去。小乞丐拾起票子轉(zhuǎn)身要走，被段素雅叫住：“等等，再給你十塊錢要不要?”
小乞丐站定，顧不上剛才手心被狗爪子抓破出血，疑惑的問：“你要我干什么?”
“和我的金元寶接吻，怎么樣?”
小乞丐搖搖頭轉(zhuǎn)身就走，身后傳來小姐的喊話：“臭小子，你十天八天也要不到十塊錢。這樣吧，給你十五怎么樣?”
段素雅見小乞丐雖然站住了，但沒回來，便加了一句：“二十，怎么樣?”
段素雅拋出無形的繩套，把小乞丐拉回來了。他很不情愿地把頭湊過去。
段素雅喊：“金元寶，抬起你高傲的頭和他接吻!”
小乞丐轉(zhuǎn)過頭說：“等等，狗咬了我怎么辦?”
段素雅想了想，向訓(xùn)練有素的小狗下命令：“記住，不要張嘴!”
小乞丐不依不饒：“畜牲畢竟是畜牲，耍起狗性子來還是會咬人的。”
段素雅無奈，只好拿出口罩給狗戴上。小乞丐湊上去，在口罩外蹭了蹭就離開了。
“不行不行，這算什么接吻?要緊緊貼住，深深地吻。”
小乞丐暗自叫苦，為了這誘人的二十塊錢，做了一次違心的人、狗之吻。
段素雅哈哈大笑，趕忙拍下這亙古奇觀。然后將二十元的票子扔過去，說：“便宜你了，臭小子!”不等小乞丐離開，她又拿出一張五十元的票子在小乞丐眼前晃了晃，問：“要不要?你討飯討一個月也不會有這么多錢!”
五十，這是天文數(shù)字。小乞丐眼里放著光，問“你又要我干什么?”
段素雅說：“和狗屁股接吻，怎么樣?五十呀，你見過五十元的票子嗎?”
小乞丐眼中冒火，轉(zhuǎn)身就走。段素雅追了上去，手中換了一張粉紅色的大鈔，一邊晃一邊嚷：“一百呀，臭小子!一百都不要?”
這時候訓(xùn)練有素的小狗聽懂主人的話，也追了上來堵住去路，并把狗屁股撅得高高的，向小乞丐靠攏。
小乞丐被擋住去路，只得站定。趁他不備，段素雅抬起手，猛地將小乞丐的頭硬往下按，同時不失時機地高喊：“金元寶，放屁!”
“蹬!”小狗放了個臭屁，熏得小乞丐掙脫小姐的手。說時遲那時快，“啪”地一聲脆響，段素雅臉上重重挨了一巴掌。
段素雅變了臉，大聲命令道：“金元寶，咬他!咬他!”
小狗戴著口罩不能咬，便張牙舞爪地撲上去撕扯小乞丐。小乞丐怒不可遏，根根頭發(fā)直立起來。他扯下脖頸上的白布，往樹上一掛，一個箭步騎上狗背，扔起小鐵拳就砸，邊砸邊數(shù)落：“有兩個臭錢就耍弄人!你這個畜牲，狗仗人勢，也來欺負我!”
人、狗大戰(zhàn)，把游客吸引過來了。他們邊看邊喊：“小乞丐，加油!加油!”
一個面黃肌瘦，一個膘肥肉滿，打得難分難解。時而狗站上風(fēng)，時而人站上風(fēng)。他們打著，滾著，不知不覺滾到山腳下的一塊石崖邊，下面就是深深的溝壑。
段素雅急了，深怕寶貝有失，聲嘶力竭地喊：“回來，金元寶，快回來!”可是晚了，就在這當兒，人與狗同時滾下山溝去。
溝底長了顆大樹，雙雙掉落在大樹上。小乞丐體輕，被茂密的樹冠托住，而小狗壓斷了樹枝摔到溝底，恰好摔在石棱上，身首兩處。
段素雅站在石崖邊大聲罵道：“你這臭小子，賠我寶貝!賠我寶貝!”
小乞丐慢慢地慢慢地順著樹干爬下去，下到溝底。他拎起狗頭，找到一條彎彎曲曲的小路又回到公園。
小乞丐變了樣，身上的衣服成了碎布片，臉上、胳膊上都是傷，滴著血。這些，段素雅視若無睹，冷冷地問：“我的金元寶呢?”
小乞丐將手中的狗頭向前一拋，說：“它被你害死了!”
今天清明節(jié)，正是掃墓的高潮。山上到處是人。紙錢灰飛煙滅，隨風(fēng)飄蕩。段家墳前也來了兩個人，一男一女，正是小乞丐和抱著狗頭的段素雅。
段素雅在祖父身旁的墓穴中埋葬了金元寶，那墓穴本是為祖母準備的。她對小乞丐埋怨道：“讓你賠我的寶貝，你肯定賠不起，連你這條小命搭上也賠不起。那也就罷了，你哭兩聲總應(yīng)該吧!”
小乞丐沒有哭。
段素雅仰起頭，傲慢地說：“就算我花錢買你的眼淚，行嗎?一滴淚，一塊錢，不吃虧吧?”
聽了小姐的話，小乞丐突然感到鼻子酸酸的，覺得自己連一條狗都不如，禁不住掉下兩滴傷心淚。
“好好!”段素雅拍起手來。她拿出兩塊錢塞到小乞丐兜里：“哭呀，繼續(xù)哭呀，難道我的小狗就值兩滴眼淚嗎?”
天陰沉沉的，下起零星小雨。凜冽的山風(fēng)吹來，不知是寒冷還是生氣，小乞丐身上直打哆嗦。遠處，傳來女人的嚎啕大哭，哭聲是那么凄慘，那么悲涼。
小乞丐想起了自己的媽媽。媽媽重病無助，像一盞油燈，正熬著最后一滴油。這里的墳冢豪華、高貴，媽媽能來這里安息有多好!人啊，人啊，三六九等壓死人!
猛然，又一陣山風(fēng)吹過，帶來陣陣松柏的濤聲，濤聲中仿佛夾雜著媽媽凄苦的呼喊：“兒呀，兒呀你在哪里?媽媽想你呀!”
小乞丐的淚水奪眶而出，如斷了線的珍珠往下落。
段素雅看到臨近墳地上有一件用后丟棄的白袍，趕忙撿來披在小乞丐身上，然后對著墓穴念叨：“我的金元寶，你可以安息了，有人給你披麻戴孝，總可以瞑目了吧!”
小乞丐還在哭，想到一輩子受苦的媽媽，他渾身熱血上涌，化作血淚，成串成串地沒個盡頭……
段素雅慌了手腳，哀求道：“別哭啦，別哭啦，我的大爺!再哭下去，我該付你多少錢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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