狗腳跡,何處尋?狡兔亂走妖狐吟,北風(fēng)揚(yáng)沙一尺深。狗腳跡,何處尋?
——取自《野菜譜》 (明) 王磐
狗娃 (一)
我們家的院子又大又敞,前院后院都荒著,屋門前邊的石階縫里鉆出幾撮毛烘烘的狗尾巴草,走下臺階就像掉進(jìn)荒溝里一樣。院里各樣野草都瘋著長,往東墻角茅廁去的小道兩旁,灰條和人形菜長得比人還高,把小道都遮蓋嚴(yán)實(shí)了,我奶奶就拿彎鐮割上一氣,露出小道來。 院子是跟隔壁二嬸嬸家一個樣的進(jìn)深,可人家那院里的青菜長得水靈靈的。開春的時候,我跟奶奶也是翻了地做成菜畦,種下生菜豆角和水蘿卜的。那天,等隊長把上工的鐘敲過,我們下地走了以后,我娘出屋來整整忙活半天,她把剛種的菜地胡亂拱了個遍,拱成坑坑洼洼一大片。
我家是溝底那幾間老房子最西邊的一個,往溝上邊走,到干活的人們聚齊的飼養(yǎng)處門前去,要經(jīng)過一條長長的斜坡。坡上蔓草叢生,滿是裸露的石頭,有條一腳寬的小道蚰蜒一樣盤上去。我娘常常在這條小道上走來走去的,她磕磕絆絆地走,還會撿起一根樹棍來,嘴里叨咕著,一下一下抽打地上的草尖和石頭蛋子,也會仰起臉來瞭向坡頂,把人呀樹呀牲口棚呀都看上一遍。可是坡上的人也看她,人們樂呵呵地瞅著她,有人還“嗷嗷”兩聲,有人就哈哈大笑了。我討厭人們這樣笑她,等我明白了笑話她的人不是一個兩個,是全都笑她,而她卻渾不在意以后,我對這些笑聲就有些害怕了。
“愣狗娃,你奶呢?”隊長吆喝我。
“就來。” 我小聲小氣地回答他,我總是發(fā)不出大的聲氣。真不愿意人家叫我狗娃,可是奶奶說,叫狗娃好養(yǎng)活,名字取賤了,災(zāi)禍就會躲開你。
“回屋去喊你奶!讓你奶拿上剪子,南頭地里剪紅薯蔓去,你跟二丫三嬸子都去,咱今天要插紅薯吊子呀。”停了停他又說:“叫上你大也跟著去,別讓他進(jìn)地剪,他給咱背上剪好的節(jié)節(jié),順順當(dāng)當(dāng)送過來就不錯了,恁還指望他會干什么?”
我能說什么呢?我的大,也不比我娘強(qiáng)多少,他也是個愣(傻)人,短了不少心眼只會出死力氣。村里人寬厚沒有欺負(fù)我家,盡管做活計不頂事,我大掙的也是最高工分十分。我去年才十五歲,本來不夠參加隊里勞動的年歲,隊長照顧我家缺少人手,去年春天就讓干活了,我還能說什么呢?
隔壁的二嬸嬸杵著摟鎬,脊背靠著牲口棚的泥墻,正跟幾個婆娘們說悄悄話,她們沒有想到我伸著耳朵在聽呢,二嬸嬸低聲說道:“唉,狗娃她奶奶是個什么爛命啊,一大家子五六張嘴全靠她一個支著,哪里哪里手不捋到也不行,……”
“說起那兩個娃子,小的還是個男娃吧,可也是沒用,連哭都不會,你聽見過他家有小娃子哭叫嗎?狗娃也不行,臉瘦得像鬼,一副受驚嚇的楞樣子,早早晚晚也得走她娘那條道。”又一個嬸嬸小聲小氣地說。
“恁還想等到早晚?我聽說,自打去年冬天,那娃已經(jīng)隔長不短地狗癲兒過幾回了……”
“哎呀!這倒沒聽說過……”
我跑去找奶奶了。眼前是大太陽底下,到處都白晃晃的,我告訴自己什么都不要想,你不想,妖怪就不會找你來。奔跑中恍如飄進(jìn)亮光里,我身在一個從沒見過的地方了,或者我成了一個什么另外的東西,再不是我自己了。
頭頂上的天很藍(lán),云彩很白,但是天空時不時的也會變得一片漆黑。
天太熱了,我們走到村子南邊的紅薯地頭的時候,個個的腋下都遢濕了,襖襖貼在身上。地頭上有一棵歪榆樹,還有個不大的水坑子,人們就朝樹蔭走過去了。樹下的水坑是一片深綠,紅薯地是一片翠綠,亮閃閃的。我奶奶掀起襖襟抹一把腦門上的汗,她的上唇還在冒出汗珠,我剛一伸手要替她抹掉,她卻說:“咱別歇啦,快干活吧,地里等著使喚插條呢。”于是我們又離開樹蔭,到毒日頭底下的紅薯地里去了。幾個人一字排開,貓著腰往前走,挑揀長的壯實(shí)的紅薯蔓剪下一截搭在臂彎里。
我在二丫姐的旁邊走,覺得她那天特別好看,那件粉紅花布的襖襖穿在她身上簡直像畫上人一樣,我總是忍不住掉轉(zhuǎn)眼光去瞭上一眼。我的眼光可能挺饞吧,她高興了,唱起歌來:“哎呦呦,嫂呀嫂,起炕撩,咱上南頭地里打酸棗……”她唱的調(diào)子夠快活,可歌詞含含糊糊我聽不大明白,再加上她的嗓門不亮,唱到高調(diào)時就打顫,接不上底氣來,我就輕輕地笑一聲。我一笑,她就惱了,“去去!笑什么笑?你要裝瞎就裝瞎,要裝聾就裝聾,你這個討人嫌的愣鬼!你還不會唱哩!”她紅漲了臉惡狠狠地說。
“我會,我會唱幾個歌,還會唱幾句梆子。”
“誰聽見過你會唱?光會瞎說說。叫什么名字不好?偏叫個狗娃,你能唱什么?狗叫喚還差不多。”她說著呵呵呵笑起來,說我唱起歌來一準(zhǔn)像踩住了雞脖子,鬼都招得來。
“不是,我唱過,也沒招來什么,我在家里總唱歌。”
“瞎諞話!你們家里狗叫喚耗子叫喚,就是沒人會唱歌。”
她說她聽人家說的可不是這樣的,說我家里兩個大愣子兩個小愣子,除奶奶以外一家都是愣子;說我們窮的沒有油沒有鹽,吃煮疙瘩也是光喝米湯沒幾個疙瘩;說我們夜了躺在炕上能數(shù)星星,一下雨就拿葫蘆瓢舀水玩……
我跌進(jìn)一個黑屋里了,聽見外邊一片呼嘯聲,像北風(fēng)使勁地抽打著屋頂和窗戶欞,有不知道是什么的野牲口在風(fēng)里嚎叫,四面的土坯墻被刀子捅出了數(shù)不清的窟窿……我知道身后有個人追我,他鞋上沾滿了濕泥巴,他盯著我的后腦勺朝我咚咚地跑過來,后腦勺被他盯著的那塊地方立時發(fā)麻,而且腫了起來,……周圍有人在黑咕隆咚的地方嗤嗤笑,等我的眼睛適應(yīng)了漆黑,笑的人一個也不見了,周圍靜的可怕,我耳朵被什么東西堵住了,腳底板癢癢的,只想飛跑快逃……
忽然我腦袋里打了個閃,有點(diǎn)明白要不好了,我?guī)е蘼暫傲寺暎?/font>“奶!”就蹲在地上。
我奶奶奔過來,她跪地上抱住我的腦袋,兩只泥手在我汗?jié)竦纳砩厦闹费焦匝綄氀交旖幸粴,我被她摟得喘不過氣來,不知道是汗還是眼淚直往嘴里流,咸咸的,身子像被什么東西包住了捆緊了一樣,這樣那個追我的人就找不見我了。聞著奶奶酸乎乎的汗臭味,我渾身軟了,松懈下來了,迷迷糊糊地出溜下去癱在地上,耳朵聽見三嬸子輕聲說道:“犯過去了,咱把娃抬到樹蔭吧……”
我們家的房子真像二丫說的,到黑夜里躺到土炕上能看見星星,山墻也是東倒西歪的,每年秋后都要像縫補(bǔ)衣裳一樣,用牲口糞合著黃泥貼貼補(bǔ)補(bǔ),補(bǔ)得看不出它原來的摸樣。我問過我奶奶:這房子是什么時候蓋的呀?它開初的時候是什么樣子的呀?
“它是經(jīng)你爺爺蓋的,死老漢就干下這一宗正經(jīng)事,是娶我的那一年蓋下的,除了這個他就沒干過一宗好事,養(yǎng)下一個愣子就夠倒霉的了,還必得死擰著娶進(jìn)一個更愣的婆娘來,他倒是撒手合眼享福去了,可把我給坑塌了。……你爺爺早早就死掉了,死掉倒是好福氣,躺在墳里邊歇著,也不用抻著脖子拽了,也不用發(fā)愁怎么樣能顧住一家子的嘴了,不用拼掇這份糟爛的日子了……你問這個干嗎?你干嗎老纏著我翻騰這些糟心的事?不翻騰我就夠糟心的了。”這樣說完了她就垮著個臉,好半天都不跟我說句話,也不看我一眼。她忙著燒鍋煮米湯,喝呼著我娘給小娃子喂奶。
收工以后我不愿意早早回家去,我在溝邊地埂上轉(zhuǎn),找嫩一點(diǎn)的野菜剜回家,留待我奶奶明天起早做水飯。溝邊上稀稀落落的有幾棵野棉花,枝頭挺翹著就要開花了,花苞一個個都咧開了嘴,靠近花苞的小葉子還是挺嫩的,這葉子煮在米湯里好吃,我把它們一片一片摘下來。二嬸嬸說它不叫野棉花,叫狗腳跡,她準(zhǔn)是弄錯了,這么好看的花跟狗蹄印一點(diǎn)都沾不上邊。
我愿意在外邊多呆一會兒,呆到天將黑。我總是到平日沒去過的地方,那些地方不是荒溝就是石頭砬子,沒有道,連毛毛道也沒有,拉拉秧和尖利的石片經(jīng)常劃破我的胳膊和腿,可我不在乎。總比跟人在一起好,總比在人堆里被她們嘰嘰咕咕地批點(diǎn)要好。
我大和我娘住的那間屋子我不想進(jìn)去,我娘一到冬天冷起來的時候,就會把灶膛里的火扒到屋里去,閃著火星的熱灰在地上幽幽地冒煙,熏得四面墻都像灶膛里一樣黑,真難為她怎么沒把房子點(diǎn)著,我奶奶說有老天爺罩著呢,老天爺不會讓她這個苦命的老婆子沒有窩,又說真要點(diǎn)著了就好了,她也享福去了。娘那屋里沒有箱籠桌凳,土炕上只有一團(tuán)烏漆嗎黑的東西,那是一堆破布和老棉花套子攪?yán)p在一起的爛棉絮,我小弟就在土炕上躺著,不聲不響地總是睡。屋子里有一股鉆鼻子的說不清道不明的氣味。這屋子老是讓我害怕,我怕漆黑的墻上哪一會兒伸出一只沒有血色的鬼手來,我怕那堆爛棉絮里貓著癩蛤蟆蛇或是其它駭人的東西……
從老早我就是跟著奶奶睡的,那天黑夜她盤腿坐在炕頭,把一堆零碎布角倒在炕上翻找。她找到一塊開始縫補(bǔ)破鞋的時候我就上炕躺下了。天熱的夠嗆,窗子被窗簾遮得嚴(yán)嚴(yán)實(shí)實(shí),我叫奶奶把窗簾撩開,因為一到黑夜里就有微風(fēng)從山那邊吹來,而且今天是個月亮圓的日子,沒有浮云,隔著窗簾就可以看見一個圓盤一動不動的貼在天上。奶奶不耐煩了,她說:“恁胡說什么呀,哪個能在月亮底下睡覺呢?再別說還是個滿月了,它會把人的腦袋里邊照得昏蒙,會把人弄瘋的。”
我困上來了,顧不得暑熱,一會功夫就睡著了。我做夢了,在夢里是一大片無人的草地,沒有樹棵子和高大的艾蒿,滿地全是茸茸的綠草,露水珠兒停在葉片上也是綠色的,晶瑩得像螞蚱血一樣。我看見前面有一團(tuán)狗腳跡開花了,粉白的花跟棉花花一個樣,我朝它去,想摘一朵插在頭發(fā)里,忽然腳下一松就墜下去了,下墜了好半天才跌落著地,地上濕乎乎的,周圍漆黑一團(tuán)想來是個枯井吧,這時我看見有個像旱龜又像蛇的東西,它伸著三角腦袋,豆樣的小眼睛亮亮地盯著我。我嚇壞了,顧不得跌的很痛站起來往上爬,可是剛爬了幾步又墜下去了,那東西也懶洋洋地向我爬來,我嚇得拼命叫喊,可是手腳都不會動彈了,我哭醒了。睜眼看看,我奶奶正低頭看著我,“狗娃不怕,狗娃不怕,又做夢了吧?”
“嗯。”
她嘆著氣說:“唉,你折騰得忒厲害啦,炕席都讓你給抓壞了。”她把我汗?jié)竦恼眍^翻過來拍拍,對我說:“還睡下吧,別嚇唬自個兒啦,娃睡,奶給看著打鬼呀,睡吧,睡吧。”
伏天過去了,雖然晌午還是火辣辣的,一早一晚卻涼快起來。隔壁的二嬸嬸來了幾回,她家院里摘的豆角倭瓜吃不完,給我奶奶送過來一些。她今天過來可不像是單為送來一把小白菜的,她有別的事情了,傍天黑我薅了一籃子馬齒筧和笤帚苗回來,一進(jìn)屋就看出來了。
二嬸嬸笑盈盈地看著我,伸直兩條胳膊把手搭在我肩頭上,用看生人一樣的眼光從頭到腳把我看了一遍,然后笑著說:“狗娃你長得夠高了,比我還高,就是忒瘦了,要是吃胖了一準(zhǔn)是挺好看的。”
我被她看得害臊了,扭捏著小聲說:“我……胖不了,也不好看。”
“哪兒會呢,女娃子要是嫁了人,都能發(fā)實(shí)起來。”
“我咋能嫁人呢我?……”
想必是我的樣子愣透了,因為她逗起我來了:“你是貓呀還是狗呀,你咋就不能嫁人呢?找個婆婆家趕緊走人,壘自個兒的窩去吧!”
“不對……”
“啥不對、部隊的?還大兵呢,嗬嗬嗬”
看她笑的那個樣子,我迷惑了,心撲通撲通地使勁跳,惶惶的連話都說不出來了。院子里墻頭上還掛著幾縷紅黃色的亮光,墻根下已經(jīng)是一溜陰影,屋子里更暗,我扭過頭去找,看不清我奶奶的臉。有一股煮灰條菜的苦澀澀的味道,還能聽見我娘睡覺發(fā)出來的聲氣,呼嚕呼嚕的,像是有個豬娃子睡在那屋里。我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心里竊想著:我不說話,事情就不會是真的了,所以我就干脆閉上嘴什么也不說了。
有事情要發(fā)生了,一想到這兒我就很慌張,覺得心里毛毛的,又憋出一身汗來。
我洗凈了鍋碗,把鍋臺擦抹一遍,把菜刀鍋鏟都藏進(jìn)碗櫥里,把碗櫥鎖起來。我奶奶正坐在屋門前邊的院子里,就著不明不暗的那一點(diǎn)亮光,縫被我娘摔成兩半的葫蘆瓢。聽見我過去,她沒抬頭,對我說一句:“都拾掇完了?”說著用腳把一個小凳子往前推了推。我沒理會小凳,卻挨近她坐在石頭階上,摩挲她身上的藍(lán)襖襖,這襖襖上兩個肩膀頭都打了補(bǔ)丁,領(lǐng)圈下邊又破了一個小洞,她還沒來得及縫。
“奶,你這兒又破了,換一件吧。”
“拿什么換?天上掉下來嗎?就剩下這一件了。”
“不對,不是還有個灰色的嗎?放在什么地方了吧,找出來吧。”
“唉,那件呀,拆了,不是給小娃子改了個夾襖、給你改了個腰腰嗎?你忘了?”
從小洞里露出一點(diǎn)皮肉,一股汗香味也悠悠的發(fā)散出來,我曲起鼻子貼上去聞聞,覺得那股酸酸的膩膩的味道聞起來很舒服。“奶,你身上的味真好聞。”我說。
“說的是什么楞話呀?哪有說臭汗味好聞的?”她扯直了麻線,用嘴唇把它抿濕,也不看我就接著說下去。“東院二嬸嬸干什么來,想來你也猜到了吧?”
又來了。我不吭聲,要是我不說話,那件事也許就不會發(fā)生。
“我跟你說話呢,你吱個聲!別不言不語的。”奶奶低頭用錐子在瓢上扎了個眼,再把麻線抻得吱吱響。
“我不。你們讓我到哪兒去呀?到一個誰也不認(rèn)識的地方去,讓人家都指指點(diǎn)點(diǎn)的說我嗎?不,我不去。我才十六歲,這么早就出門子了,村里人全都會笑話我。”
“你要是走了,人家不會笑話你的,反倒會替你歡喜,我娃可逃出去了。”
“不!我不走。”
“唉,你這娃,可真給我添麻煩,非讓我費(fèi)話不可嗎?叫你走你就走,擰個什么勁呀!大人們都是為娃子好,不會坑害你的。”
“那也不,我不……”我的心揪成了一團(tuán),這么痛苦的事情臨到我腦袋上了,可熬不過去了,會要了命的,于是不由得抽抽咽咽哭了起來。
“唉,真拿你沒法子?靹e哭了,把臉蛋抹得跟花貓一樣,一臉愣相。別哭,哭什么用處也不頂,擦擦眼淚好好聽著,奶奶教給你怎么做。別管年歲大呀小的,你就嫁過去吧,那家的人口輕,就是爺倆個,姑爺性子是慢點(diǎn),可是不礙干活,老漢還不到五十歲身板精壯,爺兩個都能掙工分。你去了也不用下地掙分去,在屋里做個飯、洗洗涮涮就行了,往后要是有個男娃女娃的,也是個囫囫圇圇的好人家。你那毛病,生生是讓咱屋里的窩心日子給擠兌出來的,日子過得舒心了,毛病也就好了。走吧,別在這屋里熬著了,咱家的日子,你看有多憋屈呀,你走吧,我真怕把你也熬成你娘那樣的……”
“就沒有旁的法子試試嗎?”
奶奶的臉色陰沉,“你別想著往后還有好人家要你了,沒有了。十里八村的,誰不知道咱家?兩個愣子,又養(yǎng)下個小愣子,你也……有毛病,人家都知道根底了。你越是熬著,越?jīng)]人上門來提親,我怕你的毛病越熬越厲害,咱熬不起呀,狗娃……”
我又哭起來:“是西 邊大山里邊吧?挺遠(yuǎn)的,連一條平展點(diǎn)的道兒都沒有……”
“唉,真是個愣娃呀,道兒平展不平展有什么關(guān)系?難不成你還打算回來?去吧,逃個活路吧,走了就不用再回來。再說,山里也沒什么不好的,山里人實(shí)誠,比平原的人好多了,我聽說咱這兒縣城里,有人掏兜的手像鬼一樣輕飄,你剛把賣核桃的錢裝好,走幾步,哎呀!錢沒了!讓鬼手給掏去了……”
我一個勁地哭,吧嗒吧嗒掉眼淚,哭得奶奶都摸不著我到底想的是什么了。我腦袋木木的,也確實(shí)不知道想了些什么
我望著西天邊隱隱約約的群山和遮蓋著山巒真面龐的薄霧,白露過去好幾天了,天氣漸漸轉(zhuǎn)涼,現(xiàn)在無風(fēng),清爽。不論是什么節(jié)氣和天氣,這兒都是我慣熟了的可愛的地方,無論我走出多遠(yuǎn),都沒有像這般熟悉和可愛的地方了。寒冬已經(jīng)不遠(yuǎn)了,每年冬天的冷風(fēng),都是從西邊山里刮過來的,它一邊呼喊,一邊奔跑,一邊大笑,把草吹枯,把蟲蟻凍死。山外邊的冬天冷成這樣,山里邊說不準(zhǔn)得有多冷。
在家里待不了多久了。過去的十幾年,從沒有一天好好看過家里人,我現(xiàn)在愿意好好看看他們了——奶奶是每天都要看幾遍的,沒有奶奶就沒有這個家,也就沒有我狗娃——娘還是每天披散著一腦袋亂頭發(fā),笑一陣喊一陣,吃飽了肚子躺倒就睡,還有整天死氣沉沉躺著的小弟,還有像啞巴牲口一樣干活的大,我現(xiàn)在看著他們,心里已經(jīng)有了從來沒有過的想頭,我再也不會看著他們心煩了。
不知不覺的眼淚又流出來,都是讓陰天招惹的。天上灰蒙蒙的,沒有太陽,沒有太陽。
我早早就醒了。奶奶說:“醒了就起來吧,有三十多里路呢,得早早走可別誤了時辰。我給娃做飯去,吃飽飽的省了路上餓。”
我們這地方的老規(guī)矩,娶新媳婦要在午時之前娶進(jìn)門,辦寡婦得在酉時以后才能出村,違了時辰,新媳婦就不是個黃花閨女,寡婦改嫁不等天黑透了就走,一路上誰都可以打她。我才十六,還不到能拉結(jié)婚證的年歲,他家不敢操辦,只能悄悄的結(jié)黑婚。一會兒二嬸嬸會過來,她帶著我過去。
我起來了,走進(jìn)對面我娘的屋子,我大也醒了,正鼓鼓搗搗的扎上那條黑粗布腰帶,他什么也沒跟我說,揉了揉眼屎就出早工去了。我娘攤手?jǐn)偰_的還在睡,她嘴角有口水,腦門上有深深的皺紋,我推推她,叫她:“娘,娘,”她合著眼睛揮了一下胳膊,咕噥道:“哎呀,別打我,別打我……”等我聽明白她說的是什么,她又翻轉(zhuǎn)身睡過去了。我不由得嘆一口氣,轉(zhuǎn)頭去找我小弟,他們把他塞進(jìn)那團(tuán)破棉絮里了。小弟瘦得厲害,臉上沒有血色,要不是看見他喘氣時候肩膀一聳一聳的,簡直看不出是個活著的小娃子。我抱起他,他渾身軟塌塌的,就連脖子也不能挺直,腦袋往下垂到胸口上,他看上去睡得正香,我又把他放回到棉絮里了,心里說你睡吧,要是能一直睡,就不會感到驚慌和害怕了。
二嬸嬸來了,她拿過來一個雞蛋給我洗了頭,再替我編成兩根辮子。衣裳全是新的,新的絳紫色的絨襖絨褲,藍(lán)褲子,紅色的有兩個倒插插的襖襖,就連鞋襪也是買來的,不是家里自己做的。看我穿戴齊整了,二嬸嬸說:“簡直像換了個人一樣!我都認(rèn)不出咱狗娃啦。”可我還是愁眉苦臉的,一點(diǎn)都高興不起來。
跟在二嬸嬸后面走出大門的時候周圍很安靜,可我回頭找我奶奶,只見她的兩只手在胸口那兒虛按著,見我回頭看她,她撩起一把襖襟按在眼睛上了,我哭了起來。
“狗娃,大伙兒在笑話你呢,別讓人家笑話你呀!”二嬸嬸說道。
奶奶向我們揮了揮手,她沒有說話。
斜坡小道上有個漢子挑著擔(dān)子從后面趕過來,他不看我,卻對二嬸嬸說:“嫂啊,你干了一宗好事情,這可是積德積壽的事情啊。”說著話他走過去了。
二嬸嬸家的二叔把一輛驢車停在坡上邊,看見我們過來他大聲喊道:“我說,別磨蹭了,趕緊走吧,你看日頭都露臉了!”
二嬸子也粗聲大氣地回他:“閉上你那嘴吧!瞎叫喚什么?誰還不知道該走了嗎?”
這時,就在不遠(yuǎn)處,我看見二丫姐了,她急匆匆地走過來,看見我們又一下子站住了,愣愣地看著我們。我朝她跑過去了,因為她是我同年仿月的伙伴,她才比我大一歲,我們都是在窮日子里沒人在意當(dāng)中不知不覺長大的,我們曾經(jīng)在同一塊地埂上剜菜,在同一塊地里干活流汗,我邊跑邊想,盡管她曾罵得我心智錯亂,可我不恨她,有什么好恨的呢?聽奶奶說,她家正張羅著拿她給她哥換親呢,老天爺能給二丫姐一個什么樣的命呢?
我跑近一看,二丫姐滿臉都是淚水,她也不抹,淚濕的眼珠定定地看著我,我也看著她,剛才在奶奶跟前強(qiáng)忍下去的哭泣這會兒洶涌地翻了上來,我倆同時放聲大哭了。兩雙淚眼互相瞪著,她臉上的淚水往下流,我臉上的淚水往下淌,我們都在對方的臉上看到了自己,就像照鏡子一樣。
狗娃(二)
我在嗶嗶啵啵的燃柴聲中醒來了,屋里彌漫著呵氣,還有樹葉子燒著以后的苦澀氣味。我渾身都疼,不是以前著涼以后的酸疼,而是另外一種疼,像是剔出了筋骨一樣的疼。我費(fèi)了好大勁才抬起一只胳膊來,看見手腕腫著。火是剛燒起來的吧,因為屋里很冷,身底下冰涼,我躺著渾身凈打哆嗦。我看見公公撅在灶坑前往里填柴禾,他填滿了一灶,就在小凳上坐直扯動風(fēng)箱把火吹旺,
我慢慢坐起來了,大腿和屁股一扯動又大疼了一陣。我摩挲著膝蓋心里直納悶,這是怎么了?我為什么鞋都不脫就橫躺在炕上了?新衣裳也臟得不成樣子,褲腳上邊還扯了一個三角口子,什么原因。恳欢ㄊ怯性。
我往板柜上靠墻立著的鏡子看一眼,不知道現(xiàn)在自己成什么樣子了,想照照鏡子,但是呵氣把鏡面蒙住了,白茫茫的什么也沒瞅見。
昨天見過的隔壁四嬸嬸進(jìn)來了,她手扶炕沿彎下腰跟我說:“娃你醒了?”
“嗯,嬸嬸。”
“給你舀盆熱水,洗洗手臉吧?”
“嗯。……嬸嬸,我這是怎么了?”
“唉,娃呀,你……你一點(diǎn)都不知道昨兒黑夜的事了?”
“昨兒黑夜怎么了?”
“唉,不記得就不記得吧,你聽嬸子告訴你,人都是帶著個人的命投生的,都有一根紅線拴著的,老天爺給你個什么人就是什么人,人爭不過命去,好歹也是一輩子,往寬泛里想吧。娃呀,你也沒個婆婆或是姑子照看你,就得自個兒心疼自個兒了,再不敢多思多想難為自個兒了,聽見了嗎?娃?”
聽四嬸嬸這樣說話,我腦袋里又嗡嗡響上了。原來仍然有我聽了好多年的、指指畫畫說我的聲音,只不過不是二丫姐三嬸嬸和別的熟人,換了不同的口音而已。
我想起昨兒個黑夜拾掇完盆碗,兩個來幫忙的本門當(dāng)戶嫂子說:“三伯我回呀。”“三叔我把炕席拿回去了。”她把炕上的新席卷了起來,露出底下破了個大窟窿的舊席,我還沒琢磨清楚是怎么回事,就聽見屋外邊有嘁嘁喳喳說話的聲音。又來了,一準(zhǔn)兒是說我的,但是說的是什么我聽不清楚。屋外邊亂上了,我從窗玻璃看過去,空著手的那個嫂子推著盛元往這兒來了,他被推得趔趄著就是不肯過來,抱著席的那個嫂子就說:“別管他了,盛元兄弟就是個羞臉大,等咱走了他就會回屋了。”
空著手的嫂子就不推他了,一松手,盛元像個小鼠一樣地躥回去了。我那個公公逮住他往回拽,他抱住院里的那棵榆樹嚎開了,邊嚎邊嚷:“嗷啊……我不上那屋睡去……我不……”我只見過小娃子們嚎哭,像他這么大的人也這樣嚎哭實(shí)在讓我害怕。這時候公公抬手就往他臉上搧了兩巴掌,鼻血流出來了,他喊得更歡了,殺豬一樣的嚎,鼻涕眼淚和著血糊了一下巴,紅紅的,像天邊上火燒云的顏色,像火的顏色。
我看見了灶膛里的火苗,在火苗里邊我奶奶正掀起襖襟擦眼睛,還看見一坡的青草和野花,五顏六色的都有,有一棵狗腳跡枝頭上的花骨朵一點(diǎn)一點(diǎn)的張開,開成一朵碗大的花,我剛想抱住我奶奶,忽然這一切都呼嚕呼嚕的往天上飛去了。
我在這地方干什么?我是誰呢?我是坐在驢車上往劉家前婆婆家去的,劉家前在哪兒?我想我們一準(zhǔn)是走錯道兒了,幾時走錯的?我都記不得了,反正是迷路了,是不是我跟二丫姐對著臉哭的那會兒就走錯了呢?
這會兒公公吆喝我:“你過來!掰開他手指頭,拽他回你屋去!”
壞了壞了!他別是要把我也打出血來吧!我鼻子立馬被血燒著了,火焰冒了出來……總追得我無處可逃的那個壞人又來了,因為我的后腦勺又酸脹麻木,嚇得我大聲哭喊:“奶奶呀快救我!奶奶!……”
我拼命跑,跑,或者不是跑,是飄起來了,是飛吧?
…………
我脫下弄臟了的新衣裳,換上四嬸嬸給找出來的舊的,這是我在家時候穿的,我認(rèn)得它,穿上這身衣裳,我就還是我了。
我把臟衣裳按進(jìn)水盆子里搓洗,這時有兩個小女娃呱嗒呱嗒跑過來了,趴在大門框子那兒一邊一個偷偷看著我,個子小的那個頭上梳個朝天厥的小辮子,兩個都不出聲,也不進(jìn)來。四嬸嬸朝她們喊:“彩彩,家去問你娘秋天打的酸棗還有沒有?給送一把來!”
小個子的彩彩跑走了,高個兒的女娃也說:“我娘還留著醉棗呢,我也給新嬸嬸拿去。”也跑了。
結(jié)果是拿醉棗的那個先回來了,她張著嘴羞羞地笑,露出壑著的門牙,把一包棗交到我手里。另一個是端著大碗來的,碗里盛著滿滿的紅酸棗,小女娃粗聲大氣地咯咯笑著,把碗砰一聲扔石階上就跑了。
四嬸嬸說:“娃你吃酸棗吧,這東西是安神的,吃了就能心里清明,不犯糊涂了。”
吃酸棗沒有用的。我耳朵里還是填滿了聲音,有嘀嘀咕咕說小話的語聲,有沙沙下雨的聲音,耳朵又被奶奶捂住了,悶悶的,等待著閃電過后的焦雷。
四嬸嬸腳小,追不上我,她跟在我后邊直喊:“截住她!盛元屋里的又犯病了!”
我沒有,不是犯病了,我是出門來看見村道中間有兩道車轍,陷在虛土里歪歪扭扭的出村去了,我追著車轍往前跑,往劉家前去。我快快地跑,腳在車轍里別了一下,就栽到了,鞋從腳上落下來也顧不得撿,爬起來還是跑,不然車轍可不會等著我。栽倒了腳腕子一點(diǎn)不疼,光腳踩在石子上也不咯得慌。
道中間就站上了一個婆娘,她乍著兩個胳膊哈腰截著我,我一頭朝她撞去,她倒了,我又跑了。
跑到河邊車轍沒了,往嶺上去有一條沙白的小道,曲曲彎彎的道上還有我那個小驢車呢,我跑得挺快挺快的,拼了命的追,可就是追不上小驢車。
我跑過一處稀稀落落長幾根茅草的山窩,又跑過一片沒有一根草刺只有石頭砬子山坡,跑著跑著就不知道腿和腳丟到哪里去了,因為光線暗了,四周圍一片昏黑,我已經(jīng)跑過了白天,就要跑進(jìn)黑夜里去了,這可是絕不會錯的,因為我聽見天上呼隆隆的悶響,那是有人在天上空推著石磨。
我記不大清楚那天我都往哪兒跑了,只記得輕飄的像風(fēng)托著一樣,跑兩步跌一跤,跑三步又跌一跤。爬起來我還是個跑。怎樣跌倒的,怎樣哭的,我都記不得了?墒悄┝宋乙豢,這回我跌倒在一棵扎撒著樹膀子的楊樹底下了。雨唰唰唰一片聲地響,一根一根從天上戳進(jìn)土里,轉(zhuǎn)眼就是一根根的草,草們噓噓唰唰樂得直搖晃。我看見絆倒我的這棵樹站起來了,根須朝上樹梢朝下賊亮地閃了一下,正正當(dāng)當(dāng)垂掛在半天上,再閃一下就出來個綠臉兒的妖精,緊跟著一個紅火球飛一樣滾了過來,碰到樹膀子喀嚓一聲暴響,半棵樹冒著黑煙掉下去了。我嘶吼了一聲:“奶奶!救我……”就癱倒在泥地上了。
有人撿起我,像扛布袋子一樣甩到肩上,我癱軟的像抽去筋一樣,什么也不知道了。
等我醒來,已經(jīng)是又一個白天,太陽還是白生生地照著,從窗戶望見那棵榆樹,滿樹新放出來的葉子嫩綠,葉片一翻一翻地閃著亮光。我不由得嘆了口氣,來這兒快半年了,白天黑夜,黑夜白天,半年的日月都從我手指縫溜出去了。有什么意思呢?好的時候我燒鍋?zhàn)鲲埾聪翠啼,整日里悶聲不響的,臨到賴的時候,就是給鬼魂支使著瘋跑上半晌,直跑到力竭癱倒。每一回犯過去都像失了魂,得漿養(yǎng)好幾天才能緩過來,真不知道往后的日子可怎么過。
坐起來的時候我知道出事了,我光著屁股,兩腿間沾著干了的血,驚得我一骨碌翻身跪在那里,臟污的炕席上也有血,我那條精濕的黑夾褲扔在炕沿根下,上面有個膠鞋底踩上的泥印子。天是晌午,正當(dāng)頂?shù)娜疹^穿透榆樹枝干上閃亮的新葉,在窗臺上落下有斑點(diǎn)的光影,日陽里飄飛著輕輕的風(fēng),不冷不熱的,遠(yuǎn)處有山風(fēng)刮過山梁上壑口時的呼呼聲,聽起來十分遙遠(yuǎn)。
太靜了,院子里似乎沒有活物的氣息,我心里怕得直想哭,可這時我聽見窗戶外邊有輕輕喘氣的聲氣,有人貓在那里偷看我!我穿上濕褲子,邊趿拉著鞋往外走,邊問道:“你在窗戶邊上聽夠了沒有?”
我看見那是做了賊一樣的公公,他見我出來,轉(zhuǎn)身想跑,我接著喊他:“牲口!放著好好的人不當(dāng)你要當(dāng)牲口!誰要是吃了人飯干下牲口事,他眼珠子準(zhǔn)得吊了!要是哪個干下沒臉的事了,就叫他一個汗毛眼里長一個疔瘡!”
他站住了,把手里拿的一個瓶子擱到地上,說:“瞎喝啰什么!恁真是瘋的沒得治了?少做聲!好心好意給買了燈油來,倒被當(dāng)成驢肝肺了……”
我一眼看見他腳上穿的沾著黃泥的膠鞋,什么都顧不得了,“你就是個嚼草的牲口!我寧可死了也不要認(rèn)得你!寧可瞎了眼睛也不要看見你這個狗模樣!”
我一喊叫,就招得有人在門口那兒探頭探腦的,一有人看熱鬧,他跟我一樣瘋了,我看見他眼睛下面凹陷的眼窩一跳一跳的,耷拉的嘴角直抽動,眼睛躲閃著不敢看我。他說:“愣娘養(yǎng)下的瘋丫頭!你要是死了,或是眼睛瞎了倒是上上大吉了……真是倒霉催的我,辦這么個瘋婆娘來!”他扭頭朝大門哪兒看熱鬧的人瞭一眼,走上一步抓住我胳膊:“去!回屋去!別在這兒犯瘋!哎呦!……”
我朝他胳膊上咬一口,他就撂開手了,我又彎腰撿起燈油瓶子,朝地上一磕,瓶底就掉下去了,滿院子的燈油味,我拿著半截的瓶子站著,兩眼灼灼的往外冒火,“你再敢碰我一下,我就戳爛你的狗臉,你盤算著我是可以隨便欺負(fù)的嗎?我可不是你那樣的狗雜種!”
門外邊看熱鬧的人都跑進(jìn)來了,有人按住我,搶下我手里的半截瓶子,有人勸我公公,不真不假的跟他說逗笑話,原本冷清的院子里現(xiàn)在擠滿了人,接下來我把從小到大聽來的所有罵人的話都罵給他了,明白的不明白的都罵出來了,我罵他的眼睛,罵他的嘴,罵他踩在我褲子上的泥膠鞋,滿院子人聲噪雜,這些平素從不跟我嘮嗑的嬸嬸嫂子們圍著我,勸著我……真像是場夢,我斷斷續(xù)續(xù)聽見幾句人們說的話:“唉,熬光棍熬傷了,熬不起了……”“哼哼,糊涂油蒙住了心,吃了五谷想六谷……”“好個掏灰耙呀,呵呵……”
就在我胡亂吵嚷的時候,我聽見有人把半農(nóng)半醫(yī)找來了,他哄著我打了一針,我就睡過去了。
這以后的好長一段時間我都是迷迷糊糊的,因為那個半農(nóng)半醫(yī)每天都給我打一針?biāo)X針。我睡的時候多,不睡的時候也是癱軟的像做夢一樣,只記得公公死了,盛元就是個哭什么都不頂事,大伙兒幫忙把亡人給發(fā)送出去了。還記得生產(chǎn)隊解散了,往后大伙兒不用聚到一起干活,而是各家的地各家種。等我腦袋里清明了,到地里看看,別人家的地都耕過了,滿坡上都是新鮮的黃土隴,只有我家的還是陳舊的褐色,夾在滿塊地里像補(bǔ)上去的補(bǔ)丁。我不怵下力氣干活,可是不知道這地該怎么種,以前都是聽生產(chǎn)隊長安排的。
隔壁的四嬸嬸幫了我,她說讓她家滿盤套上驢幫我先耕成壟,你給他拉著驢,然后趁著地潮乎,刨坑埋上種就行了。
那天我扛著摟鎬背著玉茭種出門的時候天剛見亮,清早的霧氣正濃,家雀在河邊上的樹行里吵成一片,昨日新耕的地壟潮乎乎的晾在晨光之中。盛元也扛一把寬镢隨后來了,我讓他把地頭上牲口沒耕到的邊邊角角刨起來也疊成壟。東邊的地頭上是一條小道,長滿了茅拉子草,節(jié)兒草,還有野蒿,盛元先從那兒刨起,他刨出結(jié)成團(tuán)的黑紅的草根,這讓他來了興致,挖井一樣往深處刨,刨出個深坑我也沒去管他。
我倒退著刨出來一根壟的坑,再一個個撒上玉茭種踢土埋好,然后刨下一根壟。地都分給各家了,在屬于自己的地里下種和收秋,這是不同以往的事情。往后的日子全指靠這些地了,可得種好了糊弄不得。
天傍晌午,日頭已經(jīng)射出灼人的亮光,該回家做飯吃了。我撿塊石子,蹲在地頭刮凈樓鎬上的泥,這時突然的,沒一點(diǎn)來由的,小肚子里有東西蠕動了一下,輕輕的,由左邊胯骨里開始往右邊伸去,我驚呆了,手摸著肚子想要摸清楚是怎么回事,他又不動了。這可是從來沒有過的事情,這一波動,他拽著我那長久以來沒落過底的心,讓它跳得深沉,安穩(wěn)。
劉家前的地,大都在村子前后山坡上掛著,乍一有了自己的地,哪一家都是在地里起早貪黑地受,迎著節(jié)氣種下玉茭谷子和各樣煮鍋的豆子。村道上沒有閑人了,人都在地里,忙活著下一年的吃食。好好的飯,誰家也不能白倒了。在地里干活眼前敞亮,把力氣使出去心里就不慌張,我接連一個來月天天下地,把玉茭黃豆高粱谷子的種子都種下了,累著,心里倒也安穩(wěn),這些日子一直沒有犯病。
每天清早,肚子里的寶兒都會動幾下,召喚我醒來。我狗娃,從小到大沒有過一天舒心的日子,沒有過一件能由著我喜愛的東西,現(xiàn)在有寶兒了,他在我肚子里,是我的,該由我來寶貴他,管怎么的,就算真的天不佑了地不收了被唾沫星子淹死了,我也要護(hù)得他周全。
世事總是不能可人心意,你怕著什么,什么就偏找上你。
這是個月亮圓的黑夜里,銀盤樣的滿月在天上掛著,下界給它照得離離花花的。從記事起,奶奶就教給我滿月不是個好東西,它能把人神智晃亂的,我看見天上的大月亮又想起奶奶來了。奶奶就是個不定性的念想,心里苦的時候想起她來就更苦,心里甜的時候想起她會越發(fā)的甜。
起風(fēng)了,一片云彩遮住了月亮,罩在院子里的銀白的光暗淡了,榆樹的陰影也在消失,已經(jīng)分辨不清幾步外的黑影里是什么東西了。忽然天上有個藍(lán)光一閃,我嚇得叫了一聲,把腦袋扎進(jìn)墻旮旯里。隨即我明白過來,這閃光不就是夏天黑夜常有的露水閃么,但是明白過來已經(jīng)晚了,心砰砰跳得撼動著身子,手和腿也開始顫動了,腦袋深處隨著心跳一下一下的有鐵器家伙的敲打聲,心越是跳的急,敲打聲也同時變得更響亮。這時冷丁的一聲狗叫喚,墻旮旯沒有了,眼前的墻一下子躺下去了,變成一條道了,我認(rèn)識這條道,那個壞人每一回都是從這條道上來追我的,現(xiàn)在他腳步踩得嗵嗵響,又追過來了。我用僅剩的一點(diǎn)明白告訴我自己:可不敢瘋跑,跌進(jìn)溝里,我的寶兒就沒了?晌夜懿蛔芍荒_,跌跌撞撞地跑著出門了。
出了門,不知道用哪一個眼睛一掃,我看見四嬸嬸家的大門開著,屋里有燈亮,我就朝著那點(diǎn)亮光跑過去了。撞開屋門的時候,正撲進(jìn)四嬸嬸的懷里,我哆嗦著說:“摟住我,摟緊我……像我奶奶……那樣,”我抱住四嬸嬸,抖得連帶著她也哆嗦起來。
四嬸嬸喊:“滿盤!趕緊摟緊了她別讓跑了!”隨即我的后腰就被一雙有勁的臂膀箍住了,滿盤是從后面摟住我的,他把我緊緊的箍在懷里動憚不得,他喘出的氣熱乎乎的落在我肩窩那兒了。腦袋被四嬸嬸摟著,喘氣都困難,我掙扎著說:“嬸子,捆上我吧,捆緊了,別讓我跑……”
四嬸嬸說:“娃不怕!不怕,嬸嬸給你打鬼去……”
這語聲,多像我奶奶呀,我在她懷里聞到酸乎乎的熱汗味,還有塵土味,狂亂的心漸漸穩(wěn)當(dāng)了,汗像披雨一樣冒了出來,這當(dāng)口,寶兒又在肚子里動彈了,他好像伸了個懶腰,先是小手在肚里劃了一下,接著小腳慢慢踹了一下右邊腰窩。我完全清醒了,心里苦澀澀,甜絲絲。我從四嬸嬸懷里抬起腦袋,懈了一樣的坐下來,往屋外看去。
月亮從風(fēng)吹開的云縫里露了出來,照得墻頭上插著的碗茬子閃著亮光,遠(yuǎn)處的山梁影影焯焯,天上一顆一顆的星星都看的清清楚楚。這一刻我的心已是清明如月了,沒沾半點(diǎn)云翳。不管以前我的魂靈在什么地方漂浮過,游蕩過,現(xiàn)在已經(jīng)回到我的肉身,它歸位了。腔子里的這顆心,從沒有像現(xiàn)在這樣柔軟,這樣安穩(wěn)。
臘生
我背起書包出門了,書包帶子有點(diǎn)長,顛起來的時候一下一下地磕我的屁股。右手拎著的小布兜里是一個玉茭面和麥面兩摻的饃,娘把它從中間切了一道縫,抹了點(diǎn)豬油,再夾上一點(diǎn)切細(xì)的咸菜條,還有一個紅薯留待我晌午吃。學(xué)校在洼河頭,離劉家前有五里地,晌午跑回家吃飯再回去就不趕趟了,娘都是給預(yù)備下吃食,包好了裝在布兜里,讓我?guī)У綄W(xué)校去,晌午下課以后再吃。對此我是挺愿意的,光是黑夜里回家睡覺去就夠嗆了,家里總是死氣沉沉,兩個屋子就像兩條看不見的戰(zhàn)線。我自認(rèn)為是屬于娘那一條線上,你要是有一個陰氣很重的、像耗子一樣灰溜溜的爸,再有一個生你養(yǎng)你、寶貴你、時時刻刻拿你在心上的娘相比,你會是站在哪條線上的?
不過家里死氣沉沉那是以前了,自打娘生了小弟弟,他可給家里添了不少動靜,這小家伙呀!
走近佳和家籬笆寨子的時候,我看見佳和也出門來,他看見我過來,就招呼我:“嗨,臘生,臘月尾巴巴生的!”
“回家找你娘換尿布去吧,喊什么喊?!”
“你冤屈什么?大早起的氣就不順啦?”
“順你個娘!看見你就來氣,臉蛋長得跟猴子屁股一樣樣的。”
紅臉膛的佳和臉更紅了,“倒了霉了我!我搭理你干什么?”說著扭轉(zhuǎn)頭頭前走了。
我在后面吼他:“別他娘的窮臭美!后晌放學(xué)以后,我在東溝底下等著你,狗娘養(yǎng)下的才不敢來!”
吼喊著,我已經(jīng)超過了佳和。我穿著舊膠鞋的腳踩在山道上很穩(wěn)定,腳步輕巧地倒換當(dāng)中沒有沙沙聲,我又聳了下肩膀,做了一個深吸氣的動作,覺得肚子在往里吸,用空閑的那只手摸摸,肚皮結(jié)實(shí)的像石板一樣,我心里很滿意。等著吧,小子!等到后晌,你就該為你娘的胡吣付出代價了。這是你那個胖豬一樣的娘給你賺來的。
佳和的娘越胖越?jīng)]有出息了,她整天坐在街上,數(shù)落起閑話來可沒個完,編排這個貶斥那個,造人家的謠,看見我,總要拐彎抹角地打聽我家每天都吃什么。她胡諞別個我不管,編排我娘可不行。昨天放學(xué)回來路過他家門口時,她正坐在籬笆根下的石頭上,跟一個婆娘瞎諞:“……又養(yǎng)了一個小的,倒是虎頭虎腦的,唉,又是個男娃子,老天爺不開眼啊,養(yǎng)下一個是男娃,再養(yǎng)下一個還是男娃,旁人家可是得養(yǎng)下三個兩個女娃才給換個樣的?捎惺裁从媚? 嗬嗬嗬,雜種不雜姓唄……”
我站在東溝底下往劉家前去的岔道旁,書包和外邊穿的襖已經(jīng)放在樹根下的石頭上,免得打壞了。不斷有張莊的李莊的劉家前的小學(xué)生們走過去,沒有人停下來。我在學(xué)校里已經(jīng)打架出了名,大家一發(fā)現(xiàn)我不對頭了,個個都會躲開我,所以我選擇課后在校外等著他。佳和還沒有過來,我站著不動,兩條腿隨便的叉開,兩條胳膊隨便的耷拉在身體兩側(cè),心里卻激動得要命,臉上直淌汗。
佳和過來了,他擺著胳膊走在小道上,像他娘一樣的胖臉繃得緊緊的,紅藍(lán)相間的運(yùn)動服底下被胖肉塞得滿滿的,但是他看著很壯實(shí),個頭比我高多了。我感到自己的大腿上傳上來一陣輕微的顫動,這種多少帶一點(diǎn)惶恐的感覺再熟悉不過了,每次干架之前都是這樣的感覺,這反倒給最后的勝利添加了期待。來吧,胖子。
佳和走近我的時候說:“你真要打架呀?找死吧!”他用一只胳膊撥拉我一下,露出很不屑的模樣,就要走過去了。
“你個軟蛋包,跑什么?”我一把攥住了他的胸口,“你跑不了了!”
他吃驚地站住,手撫上胸口,按在我那只手上,低著頭瞅著我。他至少比我高出一頭。“你瘋了,小雜種!趕緊撒開手!”他用另外一只胳膊推了我一下。
“你推誰?肥豬!”我說著手上一用力,“呲啦”一聲,他那件漂亮運(yùn)動服的兩個紐扣掉到地上,半個領(lǐng)子也耷拉下來。
他拎直那半片領(lǐng)子,低頭斜眼看看撕成什么樣了,“嗨!你娘的!你把我新買的運(yùn)動服給扯壞了!”他把書包從肩上卸下來扔到地上,“我不管你比我小了,撕壞了我衣裳你就別想逃!”說著轉(zhuǎn)身就是一巴掌。
我不躲,反倒迎上去,讓這一巴掌打在肩上,然后攥緊拳頭,由下往上朝他臉上兜去,這一拳沒多大勁,只想撩撥他,讓他跟我干一架。
佳和的鼻子出血了,他用手背抹一下,弄得半個臉都血呼啦啦的。這下好了,說什么他也要跟我打架了,他叫道:“小雜種!看我不打扁了你,這可是你自找的!”
他叫喚的當(dāng)口,我悄沒聲地靠近他,借著撲過去的力量,飛快的用胳膊肘狠狠撞了一下他的胖肚子,趁他一彎腰的機(jī)會,又用另一只拳頭打中了他的臉。我聽見他嘆氣一樣從腔子里喘出一口大氣來。我退回來,把右臂伸直,手指乍開等待著。
佳和平舉著拳頭,重重地朝我打來,我低頭躲過,搶上半步去用兩只拳頭擂鼓一樣輪番打在他的前胸和肚皮上,他痛得朝前彎下,都快把身子折成兩截了,我又狠揍他的肩背和后腦勺。佳和慢慢地跪下一條腿,隨即又倒到地上。
我連氣都沒喘,用勝利者的口氣叫他:“起來!你個軟蛋!你起來不起來?”
他光是瞅著我,又抹了一把臉,這下,血呼啦啦的臉上又粘上了黃土。
娘的!太不禁打了,前后加一塊也沒打上屁大工夫。我撿起書包和襖,拍拍土,“告訴你那個胖豬娘,叫她少說我娘的壞話,她說一回,我就揍你一回!”
我轉(zhuǎn)身走了,慢慢地走,半閉起眼睛回想著拳頭打在軟肚皮上、打在硬筋骨上的震動。我已經(jīng)給她們一點(diǎn)顏色看了,她們,他們。誰要是欺負(fù)我娘,我還會給他點(diǎn)顏色看看。
我準(zhǔn)備繞個大圈,走很長的一段路再回家去。
我沿著溝底小道,迎著被太陽曬出來的、還沒有散盡的辛澀的松針氣味往前走。溝里漸漸的昏暗了,我蹦跳著繞過一些榆樹和楊樹棵子,攀到了溝上面。壓在西山梁上的日頭只剩下一點(diǎn)點(diǎn),深紅色的,它已不再發(fā)出光亮,半個天空都是一片火紅。從老遠(yuǎn)的地方我就看見我們家屋頂上的煙囪還冒著奶白的煙,看見炊煙我似乎聞到一股煮米湯的香氣。雖然沒刮大風(fēng),可我看見溝邊上的樹枝在簌簌地發(fā)抖,發(fā)出一陣陣的嗚嗚聲。天上的紅霞漸漸散去,換成空空蕩蕩的一片青色。
我轉(zhuǎn)過村東頭的龍王廟拐進(jìn)村道的時候,看見我爸扛著一把寬镢剛走過去,他縮著肩膀探著腦袋急急忙忙地往家走,我就在廟臺上等了一小會兒,從地上撿幾片枯黃的楊樹葉子,揪下葉柄自己跟自己勒狗子玩。我不愿意跟他說話,從小起他也沒跟我說過一句親熱的話。我娘從沒讓他抱過我。但是有幾次我發(fā)現(xiàn),跟前沒別人的時候,他瞅著我的眼睛里面有亮光一閃。也許哪一天我要費(fèi)費(fèi)心思弄弄明白,他那個亮光里閃的是什么。
我估摸著他已經(jīng)進(jìn)了家門,坐在堂屋的板凳上吃飯的時候,才穿過隔壁滿盤伯家的菜園子,走到我們家大門前。我就出生在這個灰撲撲的房子里,娘懷我時有多么的不容易、娘生我時要死要活地折騰了整整兩天,這些故事在滿盤伯家四奶奶活著的時候給我講多了。眼前的院子看著破舊,黃泥墻上貼著一塊新鮮的補(bǔ)丁,白茬子木門窗像是要睡著了的樣子。我朝地上唾了口唾沫,揉揉鼻子尖,再看一眼窗棱子上糊著的有不少破洞的毛頭紙,剛才干架時的得意和快樂都飄走了。
我耷拉著腦袋進(jìn)屋了,我爸正捧著老碗喝米湯,碗把他的臉都蓋住了,看見我進(jìn)來,他嘟囔一句:“打架?又打架……”
我冷冷地看看他,一家人里邊,只有我長著大眼睛雙眼皮,還有眼眶底下顴骨上邊那兩道皮褶,人家都說跟我死去的爺爺一樣樣的。我厭惡地看著這張跟我不一樣的臉,恨不得捏爛了它。我分不清楚自己想要捏爛的是他的臉還是我的臉。有人背地里說過,我的臉是從我爺?shù)哪樕辖蚁聛淼,說我爺才是我的親爸,這話到底是不是真的呢?我也是暗暗地思謀過娘和我爸的關(guān)系,揣度他們是不是像別的老兩口子那樣,相互抱怨又相互記掛著,不是,不是的。我娘從沒有挑起過眼皮子瞅瞅我爸,她正眼也不看他,我爸也總是撂下飯碗就趕緊走開,從不在娘跟前多露臉,他除了在地里磨蹭著干一點(diǎn)活兒,就是在他那間黑屋里睡覺。他在家里根本不算個什么。
我回答他:“為什么不揍?留著那個胖雜種干什么?”
他不出聲了,又舉起碗來喝他的湯去了。
我娘嘆著氣說:“娃呀,你什么時候才能不打架呀……”娘給我盛上一碗煮疙瘩,再把咸菜碟醋瓶子朝我跟前推了推,弟弟在娘背上咿咿啊啊地跟我打招呼,他一天到晚沒有不高興的時候。
娘把背篼帶子解開,把他放在炕上,他就在炕席上轉(zhuǎn)著圈爬來爬去,嘴里輕聲地咕噥著。我走到炕跟前招呼他:“嗨!氓氓,你今天過得好嗎?”
小家伙停下來,他揚(yáng)起臉朝我笑,嘴里噗噗噗地響了幾聲。我探過身去,把手伸給他,他麻利地一轉(zhuǎn)身就坐起來了,抓住我的一根手指,搖晃著站了起來,得意的咧開沒牙小嘴笑開啦。他的小手可真有勁,把我的指頭攥得緊緊的。他嘴里又噠噠兩聲,然后松開手一屁股坐在炕上。
我伸手抱起他來,一陣暖呼呼的感覺漲滿了胸腔。弟弟現(xiàn)在是快活的,不知道這快活小弟弟還能享受多久。千萬不能讓他遭受我這樣的苦腦和困惑。等我再長大一點(diǎn),我就離開這里,離開這些鬼話連篇的爛婆娘們。帶著娘和弟弟。
我還記得那天問過娘的一些話。
“咱們怎么沒有姥姥家呀?娘,”
“沒有姥姥家了,你愣姥姥一把火把房子點(diǎn)著燒塌了,姥爺和小舅舅都死了,我奶奶和你姥姥在福利院里,可遠(yuǎn)了,我不知道在什么地方。”
“姥姥怎么就愣呢?”
“老天爺叫她愣,她就愣唄。”
“不是老天爺叫的。你告訴我,她怎么點(diǎn)火燒房子的?”
“唉,老天爺?shù)陌才呸植坏,早早晚晚也會有這么一天的。你姥姥半夜凍醒了,就扒灶膛里的熱灰去了,把預(yù)備早起做飯燒的秸稈點(diǎn)著了;鹨黄,她嚇得不敢出聲,跑回屋里炕上貓著去了,等我奶奶醒來已經(jīng)沒個救了,她跑到對面屋里,喊你姥爺快起來,你姥爺卻死睡著不醒,這當(dāng)口房架子都燒著了,一根檁掉下來把你姥爺砸死了。我當(dāng)然沒看見,我在劉家前咱家屋里,哪里能知道這些?都是姥姥家隔壁的二嬸嬸回娘家來跟我說的。”
“真好啊,娘,你沒在那屋里睡覺,你來咱劉家前了。”
“可也是,出了那樣的禍?zhǔn),嚇也能把人嚇(biāo)馈?/font>”我娘輕輕地說。“過去呀,我在那屋里睡著睡著就做噩夢,總夢見黑咕隆咚的有人追著我跑,嚇得要死了你還是得跑,夢見天塌了地陷了把我夾在里邊,醒過來好半天心都是咚咚地跳,弄不準(zhǔn)那些夢是不是真的。過去我就是怕成這幅模樣。”
“不就是做夢嗎?怕什么?”
我娘緩緩地晃了晃腦袋:“不怕什么。什么都怕。”
過了一會兒娘又輕聲地、好像跟她自己說話似的說道:“真是的,一天不落的,睡覺前得把鐮啊镢啊干活的家伙都藏起來,菜刀鍋鏟也得藏起來,黑夜睡的時候也得醒著一半,防備著你姥姥把什么家什招呼到你腦袋上來,現(xiàn)在想起來,真是嚇人。”
“勺子、剔尖板也藏嗎?”
“都差不多,鐵器家伙都得藏起來。”
“我姥姥要那些東西干什么?”
“預(yù)備禍害人的時候使喚。”
“我姥姥經(jīng)常禍害人嗎?”
“唉,老天爺呀,沒有一天安生的,你都說不準(zhǔn)她會弄出什么樣的禍?zhǔn)聛怼?/font>”
每當(dāng)娘說起這些,我都是目瞪口呆,我小時候,姥姥家在我想象里是個魔鬼出沒的地方,有一個荒溝一樣的院子,有三間破草房,墻東倒西歪的,頂上是木架和草,因為年頭多了已經(jīng)變成了黑色,草里邊鉆著蝎子和蚰蜒。一家人貓在里邊像是互不認(rèn)識一樣,我那個愣姥姥總是漫不經(jīng)意的給別人帶來禍害。
但是娘已經(jīng)離開那里了,干嘛還會老想著這些?
“有什么法子?不過是慣了罷了。什么東西都有個根,把你生養(yǎng)出來的那個根,怎么也不會忘記的。”娘說。
我記得那天跟娘說這些話時,是傍晚天漸漸黑下來的時候,烏鴉呱呱地鬧過一陣就鉆進(jìn)柴棚里和門樓頂上歇息去了,一只羽毛土黃色、長著個貓臉的樹貓子從墻頭的茅草上飛過,落在門外光禿禿的槐樹枝上了,它呵呵嗚嗚地叫起來,我分不清它是在哭還是在笑。
“樹貓子哭呢還是笑呢?娘?”
“不怕它哭,就怕它笑,它一笑可就要招來禍?zhǔn)铝。讓鬼把它抓去吧,要是有誰打一槍,嚇唬嚇唬它也好啊。一聽見它叫,我就心里慌慌的,可別又要有什么禍?zhǔn)掳桑坷咸鞝斞,老天爺,你發(fā)發(fā)善心,保佑我平安無事吧!”娘喃喃地禱告起來。
“別求老天爺保佑了,求他沒用,沒準(zhǔn)兒他根本聽不見,也許是忙得顧不上你。等我和弟弟長大了,我們保佑你,我們好好干活掙錢都給你,你就會又平安又幸福了。”
娘難得的咧開嘴笑笑,她摸摸我的臉,說:“這倒是真話。你們兩個小娃子真成了我的主心骨了,有你們在跟前,我就覺得安穩(wěn)。”
照我看娘說的是實(shí)話,不是隨便說說哄人的。娘心里到底有多少害怕和恐慌呢?全是早先年姥姥家留給她的嗎?可她是怎么把那些恐慌大老遠(yuǎn)的弄到劉家前來的?我暗自設(shè)想,是她動身到劉家前來,把它揣在新衣裳里邊,或是包成一個小包擱到驢車上帶過來的吧?怎么弄來的?反正它就是在這兒了,在娘的心里壓著。
我看出娘現(xiàn)在的神態(tài)安詳,像是壓在她心上的東西輕了很多。難道就沒有平安無事、安寧和幸福給我娘嗎?當(dāng)然應(yīng)該有啊,一定有的。娘現(xiàn)在能用平靜的聲調(diào)把那些害怕講出來,她就是不那么害怕了吧,得了,沒準(zhǔn)兒已經(jīng)有一點(diǎn)幸福了。
有一天放學(xué)后我從溝里上來的時候,看見滿盤伯趕著小毛驢車在前邊,我喊他一聲,然后飛快地跑過去,他裝出滿不在意的樣子,可我看出他眼睛里邊隱藏著笑意。我從車尾巴爬上去,靠在他身后的車幫上伸開腿,書包也從肩頭拿下來了,坐在車上一顛一顛的往家走。我看見那個婆娘在道邊上捶黃豆,她見我們過來撇了撇嘴,臉上似笑不笑的樣子,到底還是壞笑了一下又去捶她的豆子了。這婆娘兩年以前總好撈住我套話兒,她常常先塞給我一塊饃,也許是一把棗,趁我大口小口地吃著,就問我:“你滿盤伯是不是總上你家串門呀?他總幫你娘干地里的活計是吧?”
我說是的,總幫娘干活兒。
這婆娘還要問:“都幫你娘干什么了?”
我說把玉茭棒子從地里拉回來了,又架到月臺上了。
“嗯,架完玉茭棒子還干什么呀?”
我說不上來了。我不知道她希望滿盤伯還得干些什么。
當(dāng)我回到家把這個婆娘的問話說給娘的時候,我覺得我是闖禍了,因為我看到娘的臉上起了黑云,眼神有些躲躲閃閃的。娘那些天話少多了,下地干活走在道上的時候也總是左顧右看的,像做了賊人一樣。
有一回娘牽著我的手買鹽買醋去,我看見滿盤伯在崖底下的河溝里撈河蝦,我跟娘說我要看他撈蝦米去呀,娘板著臉什么都不說,只是牽著我的手快走。我不明白娘為什么不讓我去,心想都是那個婆娘東問西問的惹娘不高興了吧,從那以后我再不理那個婆娘了,她再拿著饃饃招呼我,我就沖她唾唾沫。
頭一回看見滿盤伯的情景我記不大清楚了,我那時候還小,記住的事情不多,只記得那是個天暖和以后的太陽很好的一天,從一早起,娘就抱著我到隔壁四奶奶家去過兩趟了,還有幾個婆娘也在墻根下聚堆兒,大伙兒都在等著他當(dāng)完兵復(fù)員回家來。有個婆娘拿起我家門洞里的鍬,來回走了兩趟,把村道上的兩攤牛糞鏟起來扔進(jìn)她家的豬圈里,她說不能讓當(dāng)兵回來的人看見家門口有這些埋汰東西。
那天滿盤伯一看見我娘抱著我就走過來了,他摸我的臉了,我就沖他笑起來,他抱過我去,張開雙臂把我舉過頭頂,我咯咯咯的笑得更開心了。這情景是我娘記住了告訴我的,我可沒記住這么多,我只記住他身上很溫暖,我追隨著這股溫暖一直喜歡著滿盤伯。
小時候,我總會趁娘不注意偷偷跑進(jìn)隔壁院子去找他,當(dāng)過兵的滿盤伯會講好多外邊的事。有一天我在天擦黑的時候跑過去,他正在灶跟前蹲著燒火做飯。四奶奶已經(jīng)死了,他只好自己做飯吃了。柴禾有點(diǎn)潮,火燒得活一陣死一陣的,我晃著掃地笤帚往灶膛里扇風(fēng),幫他把火燒旺了,他說:“行!你娃子,還真長點(diǎn)心眼了!”
我那天高興得不行,回家后我就跟娘說了,我說我滿盤伯夸我長了心眼了,娘卻換了一副愁模樣,她說:“娃呀,別總過去給人家添亂了,你滿盤伯干一天活了,到黑夜還得自個兒燒鍋?zhàn)鲲,唉,沒個婆娘也是難啊……”娘說滿盤伯沒有錢了只有饑荒,他的錢都給四奶奶治病花光了,沒有錢,就娶不上婆娘。
滿盤伯在門口蹲蹴的時候我常趴在他后背上,問那些沒完沒了的問題:“當(dāng)兵的每人都有一桿真槍嗎?跟咱這兒的鳥槍有什么不一樣?”“一槍就能打死一個人嗎?”“一槍能打出多大個血窟窿來?流血多嗎?比宰豬時候流的還多嗎?”……
滿盤伯不回答我,卻扭過頭朝一邊蹲著的我爸說:“你瞅瞅你瞅瞅,這娃子!問來問去總著這一套話,簡直成了殺人兇手了!”
我爸諾諾兩聲,他什么也沒有說出來。
我不喜歡我爸,在我的印象里,他沒有滿盤伯跟我親。假如能讓我自己挑,我愿意讓滿盤伯當(dāng)我爸。
滿盤
從城里回來,攀上回劉家前的西山梁上的時候天已過晌午了。順著這條小道一直往上走,一邊是密實(shí)的、禿著枝干沒有一片葉子的楸樹行,一邊是直達(dá)山底深溝的陡坡,雖然暖和和的日頭在天上照著,可是樹影把小道遮蔽的陰沉沉的,那些樹還是凍得嘎巴嘎巴響,垂頭喪氣的沒有一點(diǎn)歡喜勁。我明白娃子們?yōu)槭裁捶且酵馀埽且M(jìn)城市里去苦扒苦拽的討活路了,這地方不單荒涼,而且偏僻,這些山將人團(tuán)團(tuán)包圍了,還把電視信號、手機(jī)信號什么什么也擋住了,這很不合年輕人的脾性,也難怪他們個個都往山外跑,出了山就不想回來。
半年前氓氓該畢業(yè)的時候,我跟他嘮過一回讓人心驚的磕,我算是摸著一點(diǎn)現(xiàn)在的娃子們心里都想些什么了。氓氓中學(xué)上完了,我讓他跟我回山里來,不上學(xué)了,就別再在臘生家住著了。他說:“讓我回去?才不呢,我明天就出去找活兒干,掙學(xué)車的學(xué)費(fèi),我得考個駕照,然后再租個出租車開開。”
“你才十六,誰要你?先回家去,等兩年再出來。”
“我個頭長得夠大了,人家才不會問我是不是滿十八歲。個頭大,誰也不會找茬欺負(fù)我,你就放心吧,我不會攤上窩囊事的。”
“人家要找你茬的原因可多了,這跟個頭大小沒多大關(guān)系。”我這樣跟他說。照年歲來說,他個頭夠高的了,比臘生還高出半頭,沒有臘生粗壯但是看著渾身是勁。她那個經(jīng)血旺盛的身子生養(yǎng)的兩個好娃。
“那你就總在你哥家擠著了?統(tǒng)共這點(diǎn)地方窄得窩似的,還得給你隔開一塊支個床,你哥嫂連著娃子三個人擠一張床上……”
“我嫂說了,咱們咬咬牙忍著,掙錢了再換大房子。”他笑了笑,又繃住臉跟我說:“現(xiàn)在讓我干什么活兒都行,就是別把我弄回你們那個山窩窩里去,我看夠了你們這些湊湊合合活著的人,每天追著太陽汗珠子摔八瓣在地里受,也掙不來幾個錢,掙來錢也沒地方花去,人像螞蟻一樣壘個土窩貓進(jìn)去,一貓就是一輩子。……連個手機(jī)也不能用,更別說玩游戲啦,這世上的好東西都跟你們不沾邊,最要命的是你們沒有一個人知道為什么要這樣活著。天爺!你可別拽著我回到你們那里去!……”
從嶺上下來我沒有進(jìn)村里,而是直接拐下東溝,往洼河頭的小學(xué)校去了。那年秋天撤了鄉(xiāng),轉(zhuǎn)過年小學(xué)校也撤走關(guān)門了,民政上安排我給看著空院子,算是政府照顧老榮軍。我還到村里去干什么呢?人們爭著往山外走,村子里的人口十成走了八成,拿眼一看凈是空院子,破門破戶的沒一點(diǎn)生氣,村道上難得見到個人影子。再說也沒有惦記的東西必得去看看了,倆娃子在城里,她自打盛元死了以后也搬過來了,拉心拉肝的熬了二十來年,我們這回算是走到一堆了。她那個院子鎖上了,我的院子干脆敞著,三間老屋子塌了一間半,我還鎖它干什么?
出了溝就看見學(xué)校了。日頭正足,晴朗的天空不是藍(lán)色的了,變得一片金黃,周圍沒有人聲,遠(yuǎn)近不時傳來一聲鳥啼,還有一群家雀在枯樹枝上唧唧喳喳的叫個不停,鳥叫聲蓋住了風(fēng)聲。
繞過兩排空教室走到后院,我看見一地的陽光,她正側(cè)朝著我,坐在窗根下的矮凳上曬日陽。她微微低著頭,腦袋上的紅花頭巾扎得緊緊的,那是上回兒媳婦回來買給她的,她把兩只骨節(jié)粗大的手疊放在腿上,安靜的像畫上人一樣,陪伴著一大院子的寂靜。聽見我走過來,她站起來說:“噢,回來了,”跟在我身后進(jìn)屋了。
屋里燒著蜂窩煤爐子,暖暖和和的,給她收拾得沒有一星塵土,爐臺和鍋盆都擦的起了亮光,桌上有四個白瓷碗,反扣在一塊白布上。有婆娘照料的家真好,再不是我過去一個人時,花子燎廟的模樣了。她也不像過去那樣看著總是惶惶不安了,她現(xiàn)在安寧得就像一個富裕人家的內(nèi)當(dāng)家。
她問我:“娃身上都好?小娃子的棉褲合適?”
“都好著呢。棉褲長了點(diǎn),媳婦給縫進(jìn)去一圈。”
她一拍巴掌,“看看,到底還是長了。”
我跟她說:“臘生媳婦說了,一過二十八他們就回來過年,想吃你給包的肉餃子了。”
她一下子坐不住了,“問問哪家宰豬,咱多定下點(diǎn)肉吧,……”
我說:“還早呢,你急什么呀?”
她是愣盛元的婆娘,可我才是她本命的親老漢。盛元是個天閹,這在劉家前是個沒包裹嚴(yán)實(shí)的秘密,逢到下河洗澡的夏天,劉家前有好幾個漢子都看見過他那個豆大的小玩意,知道他不夠個漢子的材料了。但是他爸喜成伯不是這樣說,喜成伯說:“娃小,正長哩。”
還長什么呀?個頭小,年歲比鬼都老了。
盛元娶親的那天前晌,我出了門就看見隔壁喜成伯家的大門前聚著三個婆娘,劉三兒家嫂子本來是背對著村道嘀咕話的,這時轉(zhuǎn)過身來對我說:“也跑出來看新媳婦?你也著急了?快叫四嬸嬸給你也娶一個吧!”她的神情十足是一副幸災(zāi)樂禍的樣子,想要看新郎官笑話的同時還不忘嘲笑我。她這個人真是沒勁,說話不實(shí),刻毒,老讓人覺得她居心不善,村子里沒一個婆娘像她這樣。我那時面皮嫩,她嘲笑我,我就覺得怪抹不開的,只好一聲不吭蹲坐在門檻上。
對面的那個婆娘一邊用手比劃一邊說著話,說的是喜成伯誑到兒媳婦的來龍去脈,這婆娘口齒不利落,說起話來就像是扯棉花,支支吾吾的瞎諞著說沒有斷線:“……說來的是個遠(yuǎn)處的,近處的哪里還說得來?聽說是東邊平原地方的,家里有兩個愣子,也許還是三個愣子,新媳婦愣不愣誰知道呢?沒準(zhǔn)也是愣一點(diǎn)吧,不的話,誰能給他家?……”
喜成伯家的大門敞開著,本家當(dāng)戶的兩個婆娘在堂屋里切菜燒鍋。瘦小的新郎官盛元抱著個笤帚出來了,他看見門口有一幫人就站下了,忘記了掃地愣愣地看著我們。他今天也穿得齊整,一身新藍(lán)布褲襖,襖襟底下耷拉著一截污黑的褲腰帶,兩條褲腿被他扎得一個長一個短。
三個婆娘就逗起他來:“嗨!盛元,當(dāng)上新郎官啦,大喜呀!”
盛元學(xué)著人家的語調(diào)也說:“大喜,大喜,”
有個婆娘小聲提議道:“三嫂子,你問問他今年幾歲啦。”
劉三兒家的就笑嘻嘻地輕聲問他:“新郎官,你今年幾歲啦?”
看來盛元是被臨到他頭上的喜事給鬧迷糊了,他不知道人們這樣捧著他是好事賴事,嚇得小眼睛直眨白,見劉三兒家的問他話,就用商量的口氣回答道:“十九了吧?你說呢?”
“不可能!政府定下的二十二歲才能娶媳婦,十九歲哪兒行?”
“那就是二十二歲吧。”他急急忙忙改口說,似乎是在討好劉三兒家的。
三個婆娘嘎嘎大笑起來:“不行不行!到底是幾歲了,你可得說明白了!”
人家一笑,盛元就害怕了,他咧開嘴哭起來,鼻涕眼淚一塊往外流。
喜成伯在屋里吼他一聲,他就轉(zhuǎn)身進(jìn)去了,笤帚扔地到地上,嘴里還在嚎哭。
我還記得她剛來劉家前的模樣:瘦高的個子,看著挺單薄的,穿著一身新衣裳,兩條黑亮的辮子軟軟的搭在肩頭上,見了人就垂下眼皮怯怯的不敢抬頭。
新媳婦頭一天黑夜就犯了瘋病,可不是這副小女娃的樣子了,她從溝上到溝下、從崖頂?shù)缴搅荷蟻砘丿偱埽岷诘囊估,沒有月亮和星星,只能隱隱約約看見那條曲里拐彎攀上山梁的小道,可她就像長了夜眼,硬是看得清這條羊腸子道,不磕不絆鹿一樣地往上飛跑,反復(fù)吼一個這里人都不熟悉的土調(diào)調(diào):“嫂呀嫂,起床瞭,咱去東溝地里打酸棗……”直到跑得力竭,死了似的癱倒到山坡上。我們一群婆娘漢子們在后面跟著她,后來喜成伯把她撿起來搭到肩上,像扛布袋子一樣弄回家去了。
我娘二一天過那院去看看,回來說:“娃可憐的,嚇得凈打哆嗦。”
還有一回是在他家院子里犯病瘋鬧的,招得一街兩行的人,她吵嚷的嗓子都啞了,似乎是喜成伯干下沒臉的事了,第二天老漢臊得把他自個兒吊死在后坡歪脖樹上了。
不犯病的時候,她輕易不在人前露臉,有誰要是瞅她一眼,她就會慌慌的受了驚嚇一般,似乎立馬就會哭出來。她遇事總是含含糊糊的,拿不準(zhǔn)主意,任何事情臨到她頭上都是一副慌張樣。
那回娘應(yīng)下給她耕地,她在前邊拉著驢,我在后邊扶著犁,我問她:“耕多寬的壟?種玉茭還是谷子呢?”
她急急忙忙地說:“種谷子不用著急吧?玉茭一定是得種的,我們家那邊,都是先種玉茭后種谷子。”
接著又說:“可種什么誰又說得準(zhǔn)呢,都得聽生產(chǎn)隊長招呼。”
然后再說:“耕吧,耕出壟來,種什么也行。”
我當(dāng)兵離開劉家前的前三天,那天黑夜里她撞進(jìn)來了,抖得像一片落葉一樣,求告我娘摟緊她,或者把她捆起來。我和娘一前一后箍著她,后來她出了通身的汗,清醒了,沒犯成瘋病。我那天真的是可憐她,從哪頭開始數(shù),她也還是個孩子,一個瘦弱的沒長開的女娃,一個可憐的婆娘。
等我當(dāng)了三年兵回來,再看見她我驚呆了,她比以前還瘦了,但是臉上的血色不減,安安靜靜的站在人后,懷里抱著個小娃,要是不細(xì)看她空落落的眼神,她跟尋常婆娘們也不兩樣。娘說:“滿盤你愣什么呀,這不是你盛元家嫂子嗎?人家自打有了臘生,病就好了再沒犯過。”
這是我回家來聽到的最好的事情了,我想不出言語來向她祝賀,只能抱過她懷里的臘生,往頭頂上舉了又舉。
我發(fā)現(xiàn)她有些主見了,特別是碰到娃子的事情,那可是一點(diǎn)都不含糊。臘生這娃子從小就話多,撈起一個話頭來非要問你個底掉。那娃要是纏住我問這問那,我也許糊弄他,或者干脆不回答,她可不行,哪一回都是有問必答,但是說來說去,總會拉回到老天爺呀,土地奶奶那里去,而且說的一板正經(jīng)。她這樣篤信,我怎么好說什么呢?我說:“臘生就是個話癆嘛,你也不用搜腸刮肚的答對他。”
“不,不是的,娃可不是話癆,可不敢這樣說娃呀。”
只要她的手空閑著,就會攬著那娃說這說那,我問她:“你對小娃子為什么又摟又親的?”
“這有什么不對嗎?”
“反正我是不會對娃子又摟又親的,我可做不到。”
她聽了這話竟然笑了笑,也不告訴我為什么發(fā)笑。
我還記得那個秋天的晌午,我走在劉家前北邊的山道上,陽光明晃晃的,坡上坡下的玉茭都已經(jīng)灌臘,還能聞到芝麻、蘇子、以及山楂蘋果曬出來的香味,有一股令人陶醉的清新。年年都有秋天,這香味似乎比往年更濃,這讓我十分歡喜。至于我腦袋里的歡喜那就更不用說了,她的肚子里已經(jīng)有了我滿盤的娃,滿世界還能找出比這更讓人歡喜的事嗎?
臘生晌午下學(xué)不回家,我叫她到這地場來,我有話跟她商量。腳下小道的一邊是直立的土崖壁,一邊是連成片的玉茭地,此時在陽光下一片寧靜。從土崖根下伸出一塊石頭尖角,順著它流出來的山泉水透著銀光。她摘下一片玉茭葉子折成窩,接一點(diǎn)水喝了,再摘一片葉子,折成窩接了水遞給我,“你喝喝,這兒的水又涼又甜。”我不知道自己為什么從來沒有發(fā)現(xiàn)她有這么好看,她的頭發(fā)柔滑地垂向耳后,還像姑娘一樣臉蛋光光滑滑。
我對她說:“你聽我說,領(lǐng)上臘生搬我這頭來吧,我不能讓你帶著孩子苦受了。”
“可為什么呢?”
“為什么,這不是明擺著嗎?趕明兒這一個娃子生養(yǎng)了,咱得讓他有娘也有爸。”
她低著頭坐在土崖下了,一聲不吭。我在相距不遠(yuǎn)的地方也坐下,輕聲問她:“喂,怎么回事?我哪里說的不對了嗎?”
她還是一言不發(fā)。
“你不愿意搬過我那頭去?”
“嗯,不愿意。”她說話聲音很低。
“為什么不愿意呢?”
“我怕會出什么事情。”
“怎么會出事呢?你一個人帶著兩個娃子,地里的活計也都得你干,會累壞你。”
“不是這個,是臘生,娃心里苦,我是知道的。我累不累苦不苦都沒有關(guān)系,因為我的命不濟(jì),就像個蟲蟻,全憑老天爺保佑著,我無能為力。但是娃是要緊的,不該讓娃苦,是不是?”
“就是個小娃嘛,什么苦不苦的,再說他跟我早就熟的不能再熟了。”
“不是這個,娃知道他是從哪條根上來的,這些年人家已經(jīng)見怪不怪了,也就這個樣了,再領(lǐng)上他走一家,閑婆娘們又要胡吣,我怕娃受不住。”
“你光想著娃,就不給自個兒想想?”
“沒有娃以前,我根本就不想活了,老盼著死了倒干凈,自打有了娃才算熬出頭了,你沒見,自打那回以后我就沒犯過?”
“我知道。難道你不想咱們在一塊過日子嗎?”
“想,可我心里害怕。”
她嘴邊凝起兩道紋,抬眼看著我,眼神是那樣的落落寡合,就像四下里的荒溝野嶺一樣凄涼寂寞,我不禁張開臂膀摟住她。不能這樣逼她了,由她去吧。
那時我們還年輕,我們年輕時的時光是短暫的。
…………
氓氓小時候淘氣得出奇,除非睡著了,他可沒有一會兒安靜的時候,純粹就是個活驢駒。
六歲那年,立秋的那天,我在坡上找黍子,遠(yuǎn)遠(yuǎn)的看著他娘帶他踩著石頭墩子過河來了,他娘在玉茭地里薅草,氓氓在坡底下逮螞蚱,揪一根狗尾巴草穿成串。
天上不知什么時候上來黑云了,剛才還是白花花的日頭,現(xiàn)在鉆進(jìn)了云塊后面。
我低頭干活,沒有閑暇抬頭看天。把最后兩穗黍子簽下來搭在胳膊上的時候,聽得一聲喊:“下雨啦!下白毛雨啦!”只見一個人扛著鋤頭,喊著跑過河下游的漫水橋,往村里跑去了。
只一眨眼的功夫,鋼镚大的雨點(diǎn)子便“乒乒乓乓”地砸了下來,砸到臉上胳膊上生疼,天地間已是白茫茫一片,分不清哪里是天,哪里是地,雨柱瓢潑似得往下倒,白茫茫的水氣騰起半人高,地里的莊稼棵子都被抽打的搖搖晃晃。
山里人都見慣了老天這樣下雨的,在這荒溝野嶺之間,老天爺又能把誰當(dāng)回事了?滿世界只有他的暴怒。周圍暗的像是天還沒亮,雨聲壓過了一切聲音,響的讓人心驚膽顫,我往坡下摸著走,喊著她們娘兩個,可聲音出了喉嚨就被雨扯碎了,娘兩個也像被悶在水底的魚,聽不到她們的聲響,我在雨幕里往下走抻著脖子瞅,瞅了好一陣子,也沒瞅見什么。除了雨,什么也看不見。
漸漸的雨點(diǎn)子能分出個數(shù)了,雖然還是嘩嘩地下著,可是天亮了一點(diǎn),終于變成了嘩嘩啦啦的大雨,我看見娘兩個光著腳提著鞋踩著爛泥地往河邊走,氓氓在前邊跑,她在后邊趕。
岸上地里的水在退,河里的水卻在漲,兩旁地里的水匯集成一股股,像無數(shù)個溪流一樣泄進(jìn)河里去。被上游不斷加入的水流催著,我看見洼河在一點(diǎn)點(diǎn)的加寬,剛來時還能站腳的地方,一點(diǎn)一點(diǎn)的被水浸漫,西邊那個高土坎變得似乎跟河水齊平,洶涌的黃水打著旋,裹夾著連根的小樹、木棒、柴草翻滾而下。
我喊著:“氓氓!可不敢下河!等水小一點(diǎn)再過去!”
氓氓可不理會我,他被澆成落湯雞了心里樂著呢,哪還管什么水不水的。氓氓不管不顧趟下水去,離開岸剛有幾步,就下來一股猛流,轉(zhuǎn)眼間就被沖得旋起來,像一片樹葉跌跌撞撞往下踉蹌而去,慌亂中聽得他娘一聲驚叫,也跳進(jìn)河里去了,眼看著河水圍著她們轉(zhuǎn),水面上的柴禾屑帶著泡沫在倆人周圍打旋,人在這樣急的水里連站立都困難,忽然氓氓一晃悠,腳板往一旁滑去,身子不聽招呼地往下墜,雙腳突然舉了上來,他娘伸手去拉,也倒了,渾黃的水毫不留情地卷著她倆往下游沖去。我心里慌得沒底,甩脫了泥鞋快快跑,順著河沿追下去。我看見前不遠(yuǎn)處倆人先后冒頭了,她先站住了,去拉身后的氓氓,這時又一個溜子過來,兩個先后又被摁進(jìn)水底。
漂過幾步遠(yuǎn)我看見她冒頭了,似乎是腳下踩到底了,因為她沒等站直了,就伸手朝氓氓撈去,然后拉著他往河邊移動。漸漸的水淺了,露出她的胸,胸前摟著氓氓。
我跑到娘兩個跟前的時候看見她一點(diǎn)都沒驚慌,她對我一笑,這是我頭一回看見她笑得這么開心自然,也許她真是頭一回不帶自卑地笑了。小驢駒這回倒是嚇得夠嗆,咧開嘴啊啊地嚎起來。
…………
回想起往事來,我們在這個山窩窩里可是有不少故事。
今天天將黑我倆在校門前的小橋那兒看日頭落山,我們看到一個杏紅的火球壓在西邊山梁上,天邊大塊大塊的云朵周圍都放射出火苗樣的光彩,她看著看著,長長地嘆了一口氣說:“這地方人煙忒少了,是不?”
“是太荒涼了,可咱在這兒住著,不是挺好的嗎?你覺得不好嗎?”
“誰會說這兒不好呢,我對這里,比對世上的任何地方都喜愛,就像喜歡一個人,一個頂親近的人,沒準(zhǔn)兒還超過一個人。”
“別說世上了,你也沒出山去見過世面。”我逗她說。
“是啊,一輩子都是在劉家前了。早以前在我娘家那個村子住過,就再沒去過別的地方。你說說,外邊的世上是不是要比這兒好多了?”
這話叫我怎么跟她說明白呢?我只好說:“不一樣,各地有各地的好處,人在哪兒住慣了,就覺得哪兒好吧,要不怎么說故土難離呢。”
她點(diǎn)點(diǎn)頭,思思謀謀地說:“在咱這兒山里,我喘氣都痛快,離開這里我哪兒都不去。春天臘生媳婦回來說,城里的汽車呀超市呀都有喇叭嗚嗚叫,到黑夜半趟街都是烤羊肉串的,整得烏煙瘴氣的,我一想啊,城里的人可怎么活呀,也許他們的耳朵鼻子聞慣了喇叭聲和膻氣的油煙味吧。”她啐了一口唾沫,又說道:“我得在這兒住到老了,我哪兒都不去。再說娃子們看慣了在這兒的我,換個地方就不是這個我了,娃子們認(rèn)不出,我也會不自在。”
她時常問我一些當(dāng)兵時候看到的外面的情況,也留神聽著我回答,不過我相信,我說的話起不了什么作用,她的觀念已經(jīng)確定了:她不熟悉的地方都不安全的觀念;不明白的事情就不要想、要是想了只會把心智攪亂的觀念;人不可以跟命爭、一切都聽老天爺安排的觀念;不能在月亮底下睡覺,滿月更不是個好東西的觀念……大概什么也改變不了她在痛苦中形成的這些觀念吧。
我想起上一回去城里看娃們的時候,臘生問過我的一句話:我娘還是那么膽小,成天就知道向老天爺禱告嗎?
我那天跟他說:不能這樣說你娘,她以前是天底下最最好的的娘,現(xiàn)在也是個最慈心的奶奶了。
那天臘生沖我呲牙一笑,說:伯,你不懂的。
她說她喜歡這個地方,不愿意離開這個地方,我倒是思謀出來另一層意思,她在這里有了兩個娃子,有了我,是我們?nèi)齻讓她大半輩子受累也讓她歡喜,讓她真實(shí)的活成一個尋常婆娘,不再是那張茫然、膽怯、發(fā)狂的臉容,她在這群山環(huán)抱當(dāng)中苦過,累過,哭過,笑過,那都是因為娃子和我。
起風(fēng)了,變幻無常的小風(fēng),飄忽不定、輕輕柔柔的微風(fēng)跑進(jìn)暮色里來了,開始是靜悄悄的,輕聲細(xì)語的,越來越大,越來越響,越來越持久。每到天將黑就刮起來的山里的風(fēng),是這兒慣常的歌。
楊秀茹 河北秦皇島市海港區(qū)東方明珠城 G6 809 郵編 066000 手機(jī) 13133530317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