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狗子的婚事

魏宣戶

  渭北原上散落著大大小小的村落,鄧村便是其中之一, 鄧村之奇在于全村沒有一戶姓鄧的人家。

  有關鄧村村名的來歷有兩種說發(fā),一說法是鄧村的村史可以追溯到東漢高密侯鄧禹,其墓在鄧村之北,故其墓周邊的村寨就叫鄧村。后來,鄧禹的十三個兒子分別在父親墓旁打造十三處房舍,這就是后來的《一鄧十三村》的一種說法。至于鄧禹是誰人,今已無人知曉。鄧禹墓在哪里,無跡可尋,只是聽村里的老人說說罷了。另一說法頗具喜劇色彩,傳說康熙微服私訪,一人騎驢從咸陽縣向北微服至咸陽北原,騎驢至靳里村,發(fā)現(xiàn)驢蹬丟了,將驢寄于此,此村落便因幸改名為寄驢村, 后因難聽,改為諧音靳里村。循跡原路找蹬,在鄧村所在處終于找見了驢蹬,欣喜萬分,回縣之后欽賜蹬村,因其名晦澀不吉,改為諧音鄧村,流傳至今。有關“一鄧十三村”的說法,另一版本是“遺蹬十三村”,以上兩說均荒誕不可循其跡,足見鄧村歷史久遠。

  鄧村本是公社化時期的渭北公社鄧村大隊,由肖楊村和成魏村兩個自然村組成,分位于咸宋路兩側。鄧村土地面積寬廣,家家戶戶的日行不錯,是十里八鄉(xiāng)遠近文明的村子。

  出門在外,你若對旁人說起你是鄧村的,對方會問,“一鄧十三村,你是哪個鄧村的?”

  改革開放后,村上實行土地承包到戶,每戶可以分到三畝多水澆地。鄧村人善良淳厚,勤勞樸實,一年后,村上的萬元戶上了公社的光榮榜,印刷后全公社下發(fā),“三爺”這個名字在全公社傳開了。三爺?shù)拇竺苌儆腥四苤,因在戶里排行老三,村里的人都叫他三爺?/p>

  狗子是三爺家唯一的男孩,前面是三個姐姐,都早已出嫁,狗子的大名叫魏文博。

  (一)

  1987年7月,參加完高考的魏文博把自己關在家里,大門不出,二門不邁。高考的失利對他打擊很大。

  狗子一心考上大學,端上鐵飯碗,吃上商品糧,在城里娶上一房媳婦,成家立業(yè),榮光耀祖,安安穩(wěn)穩(wěn)的過一輩子,再不用和土地打交道了。在那個年代,狗子想法沒有啥不對的地方,這也正是許許多多和土地打了一輩子交到的父輩們的愿望,也是他們擺脫家庭貧窮和改換門廳的一種方式。

  吃罷午飯,空氣似凝固一般,沒有一點風。人們不停搖動手中的蒲扇,也無法趕走那份濕熱。水份使空氣增重許多,直往人的皮膚上粘 ,稍微動動身子,會把空氣碰出水來。 屋外,太陽火辣辣的將光和熱泄在地上,熾熱的刺激著人的眼。楊樹上的知了,一聲接著一聲,拼命的叫著,他是唯一趕和太陽對著干的家伙。

  三爺一家坐在門房的開間里說著話,三爺冷不丁的說了一句,看這熱法,一會兒要下白雨了。

  三爺自小上過私塾,打的一手的算盤,寫的一手的毛筆字,村子里算算寫寫的活,非三爺莫屬。解放后,圓坨的石頭眼鏡,瑪瑙嘴的旱煙袋,是三爺?shù)臉伺洌隣斒亲鲞^賬房先生的人。逢年過節(jié),三爺家的大門上總貼著“抬頭見喜,出門大吉”的紅色條幅,顯得喜慶而與眾不同。

  “呦,他七叔來咧,這大熱天的,你過來有啥啊事情?”三爺順手拿起身邊的小木凳遞給七爺。

  “沒啥大事,過來轉轉。”

  “你是咱村周邊的大忙人,能閑下來?”

  “老三, 我給你說個事。”七爺笑瞇瞇快速的掃視了在場的人。

  三爺對面坐著文博的大姐和三姐,二姐陪母親在廚房里收拾中午吃飯的碗筷。文博沒有在場,吃完午飯,鉆到上房里去了。文博的三個姐姐商量過,一塊回的娘家,一來是回家看看忙罷,二來看文博考的咋樣。

  “老七,啥事?”三爺?shù)脑捯衾暮荛L,似乎猜到七爺?shù)膩硪狻?/p>

  三爺說著話,上身向前傾了傾了,手里的煙袋在鞋幫子上磕了兩下,煙葉的焦油味夾雜著黃土的味道在空間彌漫開來。七爺被這味道刺激的干咳了兩聲,將凳子向外挪了挪。

  “你這旱煙是自己種的土煙葉子吧?味道沖的很。”七爺接著說:“靳里村的存良讓給他閨女在咋村找個婆家,我思量著,咱家狗子……”七爺?shù)脑捳f了一半,側頭看著三爺。

  “七叔,你來之前,我和我爹正說這事。狗子今年沒有考上大學,不打算讓他補習了,他今年整二十了,再補考不上,年齡大了,連媳婦都不好找,你看方圓有合適的的姑娘,就讓狗子先去遇個面,差不多,就把婚定了……”三姐的嘴像機關槍一樣,叭叭叭的說個不停,不容別人插話。

  “三妹,就你話多。”大姐搭了腔“爹,不行和文博商量商量,看看文博是啥想法。”

  三爺清了清嗓子,沒有清出卡在喉嚨里的痰。痰似乎長了根,順著食道扎的很深。由于用力過猛,三爺整個人都抖動起來,額頭上滿是汗珠,架在鼻尖的石頭鏡差點掉在了地上。

  “我尋思著,明年下半年村上的承包地該動了,狗子真不想補習了,就讓你七叔給說個媳婦,春節(jié)前把婚定了,來年開春就結婚,把戶口趕分地前遷過來。”三爺?shù)脑,完全謀和三丫的想法。

  忙完活的母親從廚房出來,順手解下腰間的圍裙,彈了彈褲腿,沖著七爺問道,他七叔過來了,這大熱天的,我給你倒碗涼開水。二姐和七爺打了個招呼,轉身向上房走去。

  二丫陪著文博從上房里走了出來,開間里所有人的目光齊刷刷投向了文博。七爺雖已耳順之年,眼光尤為光亮,向獵人發(fā)現(xiàn)獵物一樣欣喜若狂,按捺不住內心的喜悅。

  七爺一輩子不抽煙,不喝酒,就喜歡吃一口,是村子方圓說媒的“好手”,不管誰家孩子到了嫁娶的年齡,七爺都會熱情上門。經七爺說成的婚事有一百多對,有門當戶對的,有湊活著過得,也有結了婚離的,加上遇過面無后話的,那就更多。七爺說媒,只要是一男一女,年齡相仿,他不會去分析對方各自的情況,看看是否般配,憑他那張游說四方的嘴說的天花亂墜,起碼要達到遇面的結果,也不虧自己那張嘴。

  一陣風吹來,帶著些許的涼意和黃土的味道。

  遠處傳來聲聲的悶雷,烏云夾雜著雷聲瞬間籠罩了整個村子。風舞動著街道上的塵土、樹枝、雜草……瘋狂的亂撞著,懸掛在電線上的廢舊塑料在風的縱容下,呼啦啦的作響。燕子在低空來回的盤旋,時而飛回巢窩,時而沖進風里。街道上的狗,在村子竄來竄去,叫聲一片,整個村子瞬間變得混沌起來。幾道明亮的閃電將烏云撕裂,轟隆隆的雷聲直接砸向了地面,天如同被撕開無數(shù)個口子,雨傾瀉而下。

  三爺真是看透了老天爺?shù)男乃迹嫦铝艘粓霭子,連續(xù)多日酷熱,難得雨后片刻涼爽。地上的雨水匯成股股小溪,向村東邊的澇池流去,吹落的樹葉緊緊地貼在地面上,村中間照壁上“好漢學習,天天向上。”“毛主席萬歲”幾個紅色的大字顯得格外的醒目。

  “風是雨的頭,屁是屎的頭。”“云向東,一股風;云向西,水汲汲;云向南,水漂船;云向北, 曬干麥。” “白雨連三場”,不管話語是雅是俗,這些都是祖輩們在日常的生活中,對自然現(xiàn)象的總結。

  白雨過后,天上的云向北游走,頭頂?shù)奶毂挥晗催^,出奇的藍。

  (二)

  白雨后的田間小路,沒有想象的那么泥濘難走,文博跟在七爺?shù)纳砗笙蚪锎宓姆较蜃呷ァ?/p>

  靳里村和鄧村連畔種地,相距也就二里地的樣子,村子里的大人都基本熟悉,托人稍作打聽,不管誰家的日行都會了解個八九不離十。

  路邊的磚窯廢棄好多年了,一直沒有拆除,出磚的窯口處還堆放著去年收割下來的玉米桿,野生的牽;樦衩讞U向上爬去,紅的,紫的,一串一串的,被雨淋洗后,精神了,也精靈了。

  磚窯對文博來說,再熟悉不過,那是兒時常去的地方,和村里的小伙伴捉捉迷藏,玩打仗的游戲,充滿童年的快樂和天真。高中暑假放的時間比較短,坐在窯頂,吹著涼風,賞著月亮,對漫天的星星談自己的未來和夢想。

  一路上,文博和七爺沒有過多的對話,只從七爺那里得知,自己將要見的那個姑娘姓王,叫春妮。

  進了村子,遠遠看見一戶坐北朝南人家門口站著一對中年的夫婦,文博心里暗想 ,這一定是春妮的父母。

  不等走近,那對中年夫婦面帶笑容,急匆匆的迎了上來。

  中年夫婦還未開口,七爺就沖著文博說:“這是春妮她爸,這是春妮她媽。”七爺說話的同時,手先后指向那個黑廋老實的中年男子,和體態(tài)豐腴的中年婦女。

  文博處于禮貌,順口叫了一聲“叔,姨好。”

  春妮的父母前呼后擁著將七爺讓進上房里屋,文博被擠得連跌帶撞跟了進去。

  “她七爺啊!我和她爸還以為你不來了,剛才那雨下的挺大的。”春妮母親的話帶有一股妖氣。

  那個時候,沒有手機,主要的通訊工具就是安裝在村書記家中的電話,和書信往來,要摸就是找順路的熟人捎話。從春妮母親的話里,可以明顯感到這是一場早有預謀的相親。

  春妮的父親順手拉了七爺一把,向門房走去,春妮的母親扭著渾圓的屁股也跟了出來,擺動的幅度再大點,包裹臀部的綿綢會被撐破。

  七爺回頭對文博說:“你就在里屋待著。”

  門房的地上放著一張奶油色的方木桌,桌上擺著四道菜:炒雞蛋、油炸花生米、熗蓮菜、炒粉條,還有一綠瓶的太白酒,算是對七爺?shù)恼写?/p>

  “妮,你下來。”又是那個妖氣的聲音。

  文博順著聲音從里屋的窗戶向門房望去,從門房邊上的小門里走出一位十八九歲的姑娘,這正是春妮。身高足有一米六,一頭黑發(fā)沒有光亮,上身一件粉色白花的良長袖外衣,下身深南色的滌綸褲子,腳上一雙粉色塑料涼鞋。上衣有點寬松,但沒能掩蓋住她寬大的骨架。

  春妮的母親向春妮叮囑著什么,手不停的在空中比劃。

  春妮向里屋走來,文博趕緊收起目光,心跳加速。

  門簾撩起,春妮走了進來,兩人緊張的無處安放不安的眼神。

  春妮認真地低著頭,放下電壺,拔下胡塞,拿起一個搪瓷杯,在開水倒進的一瞬間,屋子里安靜的可以聽到搪瓷杯發(fā)出滋滋的聲響。

  上房里并不涼快,依舊是難耐的濕熱。文博依炕沿站著,不住地揉搓著自己那雙白嫩的手。兩個人都顯得緊張,額頭滲出汗來,文博的上衣早已貼到后背。春妮的上衣寬松,即便濕個通透,貼到身上,也很難顯出一個過了青春發(fā)育期姑娘的前凸后翹。

  時間短暫凝固之后,文博開口了,

  “你是春妮?”

  “嗯。”

  “里屋這房間收拾的挺漂亮的,這是你房間?”

  “不是,這是給我哥準備結婚用的,我的房子在上邊。”說著話,春妮抬起頭,用手指向門房上面一個小小的閣樓。

  就在這有一瞬間,文博對眼前這個姑娘進行了一次近距離的掃描:春妮抬起右手指向小小的閣樓,寬大的衣袖順著前臂向肘關節(jié)滑去,手腕處漏出一個紅色的“手鐲”。手鐲是用輸液管做的,里面裝著紅色的液體,接頭處用透明膠帶包裹著。 手指上帶著用輸液管做的戒指,形狀各異。臉上涂著一層淡淡的粉,竟然沒有涂勻,臉頰與脖頸的連接處有一道明顯的粉痕,如同黃河匯入長江時,那道明顯的分界線。

  她沒有畫眉,眼眉濃密粗壯,寬大的鼻梁拉大了兩眼之間的距離,額頭和下頜稍有前伸,一雙杏眼深陷于那張不太平順面孔里。也許由于體內雄性激素分泌過多 ,她的上唇,面頰和前臂布滿了體毛,但沒有男人那般健長和剛毅,倒柔弱和溫存了幾分。

  春妮的雙手不住地撕扯著衣角,羞澀帶有膽怯的眼神掃過文博的臉,少女特有粉紅的臉頰,和羞澀的紅暈,在春妮臉上是無法表露出來的。

  文博生下來就白凈,家里的重活粗活從未干過,地里的莊稼活就不用說了。二十歲的文博長得高挑,略顯單薄,精致的五官合理的布局在那張俊秀的臉上,三七偏分的頭型遮去了小半部分前額,更加凸顯出高挺的鼻梁。白色的的良短袖,藍色的褲子,腳上一雙棕色人造革涼鞋,是二姐臨時給搭配的。手腕上的電子表不停地跳動,變換著數(shù)字。

  文博接著問道:“你那手鐲?”

  春妮不好意思的笑了,“在家閑著沒事,自己做的,鬧著玩呢。”說話的同時,春妮將衣袖往下拉了拉,將“手鐲”藏了起來,手上的戒指也摘了。

  “聽我媽說,你是鄧村的,你家還是萬元戶。”

  “對,我是成魏村的。” 對忽然出現(xiàn)的“萬元戶”,文博不知如何回答。略作停頓后,說:“你說是,就是吧。”

  對于“萬元戶”的回答,春妮似乎不太滿意,她急轉過身,爬在炕沿上,右手用力地前伸,從炕柜的抽屜里拿出一張紅色的宣傳單,一把塞進文博的手里,埋怨著說:“是就是嘛,還不好意思說。”此時,春妮完全像變了一個人。

  文博接過傳單,上面印著渭北公社所有村子萬元戶的名單:“靳里村,王存良,1萬元;鄧村,王冠林,2萬元……”

  子隨父姓,是祖上流傳下來的規(guī)矩,文博理應姓王,卻隨了母親姓魏,追其原因,還要從文博的爺爺說起:

  三爺?shù)哪赣H本姓魏,鄧村人氏,遠嫁它鄉(xiāng)做了王姓大戶人家的二房,生男丁,起名王冠林,在打土豪分田地的浪潮中,王姓大戶人家被定為地主成分,家產良田被分一空,加上家里孩子多,生活難以維系。文博的爺爺膝下無子,王姓大戶人家便把王冠林過繼給文博的爺爺做了義子,那年王冠林只有12歲。待王冠林成人之后,便和文博的母親結了婚。王冠林在戶里按出生年月排行老三,村里人便叫他三爺,冠林這個大名很少有人提及。這樣算來,文博的父親和母親是表兄妹,三爺和文博都是在舅家門前長大。文博的大姐和三姐隨父親姓王,二姐和文博隨母親姓魏,文博是為魏姓頂了門戶。

  簡單的對話之后,房間的氣氛舒緩了很多。

  文博接著問道:“你多大?”

  “過了八月十五,我就整十八了。你呢?”

  “二十。”

  “聽我媽說,你秋后不補習了,那你準備干點啥?”女孩的心事總比男孩來的縝密,春妮在算計著這個未來的女媳是否能撐起這個家。

  文博沒有回答 ,表情凝重,內心像打翻了調味瓶般五味雜陳,他沒有準備在二十歲去承擔一個家庭,甚至一年后去承擔一個當父親的責任,二十歲的他只是一個懵懂的孩子,一股倔強在他的心里滋長。

  門房里傳來七爺毫無掩飾的笑聲,他對本次招待十分滿意,滿意的竟連續(xù)打了幾個響亮的飽嗝。

  時間不早了,我們該回了。”七爺看著墻上的掛鐘,從凳子上起身,順手抓取盤中緊剩下的幾顆花生米,放在了嘴里嚼了起來。

  那個妖氣的聲音又出現(xiàn)了,“不知兩個孩子談的咋樣?”

  七爺自信滿滿的說:“沒問題,年輕人有共同語言,你看,談了近三個小時。”

  春妮的父親顯然喝多了,走起路來兩只腳總是打架,嘴里啰嗦不清,“娃這事,就全拜托她七爺了。”

  “是啊,是啊,全拜托她七爺了。”妖氣的聲音又多了幾分殷勤和嫵媚。

  對文博來說,這次相親如同隨七爺走了一趟親戚。

  (三)

  時序進入中伏,是一年中最熱的日子,自上次那場白雨之后,沒有下一滴雨,渭北原上的玉米旱的縮成一團,玉米稈的葉子用手一搓,變碎了。 早種的玉米已抽了天花,抱上的玉米棒子,干癟的如同營養(yǎng)不良的孩子,眼看到手的收成就要泡湯。

  上次遇面之后,在三爺、七爺和春妮母親的眉來眼去間,文博和春妮要訂婚了。

  訂婚日子越來越近,三爺忙得不可開交。隔三差五,三爺騎著那輛自己結婚時托人買的飛鴿牌加重自行車,往返于店張鎮(zhèn)、渭北鎮(zhèn)、馬莊鎮(zhèn)、底張鎮(zhèn)的大集。鎮(zhèn)上的大集,不是天天有,有的逢一、四、七,有的逢二、五、八、十,有的逢三、六、九。只有逢集的日子,方圓十里 ,二十里內的商販都會在開集之前趕到,將自己的貨物擺在道路兩邊,吆喝著叫賣。

  三爺趕集,每次天不亮就出發(fā),下午半晌時候才趕回來,每次買的東西都不多,最多三兩樣。三爺買的東西,都是精挑細選,而且價格不貴,三爺當過掌柜,也是一嘴好說是。沒幾天時間,訂婚用的干果蔬菜,瓜子糖果準備的妥妥當當。

  東方露白,文博站在廢棄的窯頂上,望著成片的玉米地,心里空蕩蕩的,今天是他和春妮去咸陽縣城配“四色禮”的日子。在家里文博很聽話,也是村里人眼中的乖孩子,上次遇面是三爺同意的,文博沒有反對。

  婚前配四色禮是件大事,一般女方都由長輩的女性領著,在買東西時給把把關,但怕年輕人不懂事鬧出笑話。文博和春妮這次進縣城,沒有人陪,這是兩家大人事前商量好的。配四色禮是訂婚前必經的禮數(shù),須給女方買四樣東西。渭北原上的四色禮沒有定俗,但是,買一身衣服,是不可少的,訂婚那天,女方穿著新買的衣服,男方的賓客通過女方買的衣服,把女孩看個八九不離十。大多女孩都有心機,一般沒有四樣買全的。

  縣城的街道熙熙攘攘,文博將自行車存在路邊的小攤上,花了四角錢,換取了兩塊存車的紙牌,紙牌是用牛皮紙箱做的,每張紙牌上寫有不完整的阿拉伯數(shù)字,只有兩張紙牌都在一起,出現(xiàn)完整的數(shù)字,在攤主反復確認無誤后才會將自行車給你,如同地下黨接頭一樣謹慎。攤主將一張紙牌掛在自行車的手把上,另一張遞給了文博,不斷叮嚀,紙牌一定要保管好,下午六點鐘之前,憑牌取車,超時是要另外收費的。

  中山街是咸陽縣城的老街,緊鄰渭河北岸,街道東西走向,街道兩旁布滿了大大小小的店鋪。

  這是春妮第一次來咸陽縣城,一切對她來說是新鮮的,縣城里的繁華熱鬧對一個農村姑娘有著巨大的吸引力,春妮沿著路邊的店鋪一家挨著一家進進出出,好奇的眼光東看看,西瞧瞧,琳瑯滿目的貨物,讓她應接不暇,轉了大半天的時間,她一件東西也沒買。

  文博來過幾趟咸陽縣城,是隨大姐一塊來的。

  時間已近正午,文博的肚子早已打起了鼓,春妮沒有一點餓的樣子。文博緊趕幾步,伸手拉了春妮一把說,你不餓嗎?咱們找個地方吃點飯,春妮頭也沒回連聲說道“嗯嗯”。

  渭河岸邊有許多吃飯的攤點,五顏六色的遮陽傘一家挨著一家,文博沒有和春妮商量,就近選了一家直接坐下,要了兩份涼皮,兩個肉夾饃和兩碗紅豆稀飯。春妮拿起肉夾饃大口吃起來,順手舀了兩勺油潑辣子倒在涼皮上,喝稀飯的“呼呼”聲,招來鄰座吃客異樣的目光。文博感覺很尷尬,臉紅到了脖子根。

  正午的太陽熾熱,街上的人少了許多,文博和春妮踩著自己的影子仍漫無目的走著。

  太陽偏西,文博和春妮走進了北門口的紅旗商場,文博無心再轉,在商場找了地方坐下,任憑春妮一人隨心游逛。春妮看上一件桃紅色的西服外套,和售貨員一番討價還價之后,從八十元砍到五十元,買下了那件衣服,這是春妮今天說話最多的一次,也是四色禮買的唯一一件東西。

  1987年正好是閏六月,訂婚的日期選在閏六月初六,也就圖個六六大順。天剛麻麻亮,三爺就開始忙開了,前后院掃的光亮,紅紙寫的“抬頭見喜,出入平安”,貼在頭門的門扇上。三爺請的做菜廚子,支起了案板,生起了火,

  該切的切,該蒸的蒸,該炸的炸,忙而不亂。爐膛的火苗在鼓風機的吹動下,呼呼作響。文博的三個姐姐和姐夫來的很早,從左鄰右舍借來桌椅板凳,八個小板凳圍著一張桌子,三爺早前買的瓜子、糖果放在搪瓷盤子里,擺上了桌,每桌六個盤子,不重樣。戶里的人來的比較晚,七大姑八大姨,叔叔伯伯,只要能拉上關系的都來了,孩子們很高興,在院子里跑來跑去。

  七爺依舊熱心,不時站在村口,望著磚窯的方向,急切盼望女方的到來。

  陪春妮來一共有三個人,兩個女的,一個是春妮戶里嫂子,另一個是春妮的母親,男的是春妮的四伯,七爺忙著給三爺一一介紹。

  春妮的四伯是女方的媒人,七爺是男方的媒人,酒過三巡之后,終于說到了正事。訂婚的禮錢是必須給的,當時的行情只有貳佰肆拾元,只要女方收了禮錢,這婚事就算定了。接下來談四色禮的事,春妮的四伯和七爺起身,站在房檐下嘀嘀咕咕,看樣子兩人沒說到一塊去,七爺沖三爺招了下手,七爺和三爺站在一邊,七爺拉著三爺?shù)氖,順勢藏在衣襟里,嘴里說著“這是百,這是千。”兩只手不斷地捏來捏去,三爺不住的點著頭,當兩只手從衣襟里出來的時候,一切都談妥了,此時的談價如同牲口交易市場上的經紀。

  四色禮沒有買全,剩下的用錢來補,加上訂婚禮錢貳佰肆拾元,三爺拿出了整整壹仟元遞給七爺,七爺把錢轉給春妮的四伯,春妮的四伯把錢拿到手里看了看,如數(shù)給了春妮的母親,春妮的母親把大拇指在舌頭上舔了舔,劃拉著那摞面值10元的人民幣。數(shù)完錢后,春妮的母親說,親家,這錢我收下了。這場婚算是徹徹底底定了。

  飯飽酒酣之后,女方要走,春妮的嫂子在客人隨的禮品中,挑了一條上好的毛毯,三爺也遞上了給兩個媒人準備的禮品,在一群人的寒暄中,每個人的臉上掛著讓人捉摸不透的笑容。

  (四)

  進入九月,到了開學的日子,文博的同學有的上了大學,有的上了補習班,文博顯得十分的焦躁不安,是去補習,還是就此認命,他一夜未眠。在二姐的鼓勵下,文博打定注意補習一年,三爺沒有反對。春妮得知文博補習的消息,專程來了鄧村一趟。

  在補習的一年時間里,除了逢年過節(jié),文博和春妮沒見過幾次面。文博補習是在渭北原上一中,補習對他壓力很大,星期天也很少回家,時間都用在復習功課上,只有買生活用品,才會走出學校的大門。

  在文博走出學校大門的瞬間,春妮出現(xiàn)在前面不遠處,兩人站在原地,相互對望。

  春妮的突然出現(xiàn),文博感到很意外,決定上前問個究竟。

  “春妮,你有事嗎?”

  “沒有,我在鎮(zhèn)上學習裁縫,到時候自己就會做衣服。”

  文博順著春妮手指的方向,有一家裁縫培訓學校。

  春妮學習裁縫,當天早上來,下午回去,每次回去時,他都會站在學校不遠處凝望,心里總希望看到文博,這對文博來說,一點都不知道,他也不想知道。

  前幾天的連陰雨,是地里的玉米換了精神,玉米葉子舒展開了,也綠了。文博和春妮一前一后走在田間小路。路上的行人很少,安靜的可以聽到彼此的心跳。

  春妮拉了拉文博的手,怯怯的問了一句“哥,你是不是看不上我?你考上大學,會不要我嗎?”

  一連串的提問,文博沒有回答,只是緊緊地握了一下春妮的手,臉上沒有表情。

  “哥,自從上次遇面后,我感覺你人很好,我媽說,讓我以后和你好好過日子,咱兩人都定婚了,我就是你的人……”她的話里有些委屈。

  文博依舊沉默,回頭看了春妮一眼,那眼神讓人難以琢磨。春妮猛的抽出被文博握著的手,上前緊緊地抱住他,一雙淚眼眼望著文博的臉。文博被這忽如其來的舉動,嚇得不知所措,他試圖擺脫,但沒有成功,那雙手抱得更緊了。在他的身體觸碰到春妮身體的一瞬間,一種從未有過的感覺,如電流般流過他的全身。文博第一次吻了春妮,時間很長。兩人緊緊地擁抱著,身外的一切都不存在。

  轉眼到了高考的日子,三天的考試在一眨眼間結束,文博對今年的高考很有信心,急切盼望發(fā)榜的日子。

  高考結束之后,七爺那里時常傳來消息,春妮一家人整天焦慮不安,飯也吃不香,覺也睡不穩(wěn)。

  讓人擔心的事終于發(fā)生了,文博以高出提檔線二十分的成績考上了大學,春妮一家人哭了三天三夜,連家門都沒出。

  考上大學對文博來說是件高興事,他似乎高興不起來,春妮的那句話時常在他的耳邊響起,是隨了父親的愿,還是做一次“陳世美”,文博陷入了一場艱難的抉擇。

  大學開學的日子,文博踏上南下的火車,他和春妮的婚事誰也沒有提起,只要那貳佰肆拾元的禮錢沒退,兩人的婚事還是存在的。

  三年的大學生活轉眼間結束,文博分配到奉天縣城的一家集體企業(yè)上班,春妮以等就是三年。

  文博工作后第一個春節(jié)在家和家人一起過的,七爺?shù)牡皆L為這樁婚事畫上了句號,春妮的母親退還了訂婚時收的貳佰肆拾元禮錢。

  吃罷午飯的文博,獨自一人走在村外的田野,枯黃的野草在風中瑟瑟發(fā)抖,斷了跟的野蒿在地上打滾,被鄉(xiāng)親們忘記收割的玉米桿在風中呼啦啦作響,壕岸上的酸棗樹還掛著幾顆干癟的野果。這個冬天急需一場雪,來掩蓋這一切。

  走罷親戚的春妮,出現(xiàn)在磚窯遠處的路口,文博沒有發(fā)現(xiàn),站在路邊癡癡地望著一排排窯口。文博回過頭,春妮已走到他的身邊,瞬間的尷尬很快滑過彼此的臉頰,語無倫次的相互問候,算是兩人打了招呼。

  “哥,你考上大學,我也為你高興,你為啥不親自告訴我一聲,我可以為你做上兩身新衣服……”

  天黑了下來,風越吹越大,撐了一個冬天的雪,終于落了下來。

  春泥望著文博,眼淚像斷了線的珠子,讓人分不清哪是淚水,哪是雪水。

  “哥,三年了,你知道我有多苦,自打訂婚以后,我注定就是你的人,但我心里覺得對不起你,我以前定過兩次婚,都被男方退了,你對我的冷漠,我能理解……”說到這里,春泥大聲的哭了起來,積壓于內心的酸甜苦辣如洪水般泄出,“哥,你就愛我一次吧?今晚,我把一切都給你……”

  春妮的哭聲,到了哀求的成度,文博的腦子被雪洗的一片空白,倫理道德已不復存在,在荷爾蒙的強大作用下,他一把抱起春妮,走向那漆黑的窯口。在一陣處痛的尖叫之后,是女人幸福的呻吟,那聲音是無辜的,那聲音是純潔的,那聲音回蕩在空曠的原野,久久不能散去。

  雪越下越大,世界變得一片潔白。

  一年后,春妮生下一個女孩,她一人帶著孩子在母親的責罵下,在世人的眼光里艱難的生活。文博實現(xiàn)了自己的心愿,找了個縣城的姑娘結了婚,日子過得也算幸福。

  世事難料,二十世紀九十年代末,隨著集體企業(yè)的裁員,端著鐵飯碗的職工紛紛下崗,文博也在下崗職工的名單之列,失去工作的魏文博整天悶悶不樂,與酒相伴,日子久了,家庭矛盾升級到了離婚的地步。

  文博自小沒干過體力活,也沒有其他的手藝,村里人眼中的乖孩子,面對社會的突變,他無所適從,感覺社會在一瞬間拋棄了自己。春妮在父親的接濟下,在渭北鎮(zhèn)上開了一間門面,憑借自己的裁縫手藝做起了衣服,日子過得也算舒心。門店里一直掛著兩件新做的衣服,一直沒有出售,這是她的唯一念想。

  文博有三年的時間沒有回家,村里的磚窯拆了,變成了一片耕地。七爺逢人便講,文博去南方打工了,現(xiàn)在辦起了自己的服裝加工廠。春妮的門店三年之后關了,鎮(zhèn)上的人說,她帶著孩子去了南方。

  小樹苗一天天長大,比她母親漂亮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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