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深夏,天上像下起火來一樣。炙陽灼燒著黃土高原,黃土變成白色,遠遠望去,熱浪滾滾,正像極了《西游記》里的火焰山。樹葉無力的耷拉著,蟬被烤的慘叫,連天上的云彩都不知去處了。
王小川已經不知道多少次爬上村頭山坡了。這里能望見唯一一條進村的土路。他伸長了脖子,踮著腳尖向遠處望去,不時咽一口唾沫,嘴唇干地發(fā)白起皮了,豆大的汗珠從他的額頭順著臉龐滑落,滴到露著大腳趾頭的老粗布鞋上,白襯衫已經濕透了,古銅色的皮膚在陽光下油亮發(fā)光。這個八月對別人來說或許只是普普通通的一個月,但對王小川這個年紀的人來說卻是極其重要的一個月,特別對王小川,一個貧困小村子里出身的青年。高考,一次意義非凡的考試,對一些人來說就是命運的轉折點。王小川覺得考的不錯,自己早就開始盤算那向往的大學生活了。這個樸實的青年對大學一直賦予神圣、崇高的光環(huán)。他認為大學里的人都飽讀詩書、知識淵博,出來就能當作家、詩人、省長、將軍...
通知書沒來,他心里就不踏實。只要有空,他就爬上山坡,望著遠方呵呵傻笑著。村的人都說,這孩子八成魔怔了吧?又等了兩個多小時,天突然陰了起來,涼風一吹,王小川一激靈,從幻想中醒來,抬頭看了看天,要下雨了,得回家收麥子。他嘆了口氣,不免一絲失望,轉身離開,又不時回頭看?赡沁是空蕩蕩的,今天又等不到嘍!他想。“轟隆”一聲雷響,王小川不得不加快了腳步。正在這時,耳邊突然傳來“吱吱呀呀”的聲音,他的心跳突然加快起來,猛得轉過身,正是郵差騎著他的“二八杠”來送信了。
他飛快的跑下去,一會就跑到了郵差跟前。郵差是個四十多歲的中年人,一身“藍灰”,帶著工人帽,他驚訝地看著這個年輕的后生,“小伙子,怎么了?有什么急事嗎?”王小川雙手扶著膝蓋,大口喘息著,胸前的兩排肋骨上下律動著。“叔...有,有王家洼的...信嗎?”“找信?,哦,你在等錄取通知書吧!”“對...對嘞!”“好,你別著急,先緩口氣。”說著,郵差停下車,去郵包翻找著。王小川的眼睛一動不動地注視著,眼神慌張中夾雜著激動。不一會,郵差的手停了下來,拿出一個白色的信封。“正好有,小伙子,你叫王小川吧!”王小川的呼吸好像突然停止,呆了一會,連忙道:“是我!是我”他的雙手顫顫巍巍的接過信封,好像捧著一件寶貝。
他看到自己名字,王小川!,他第一次覺得自己的名字原來那么好看。他把信封捧在胸口,又飛快地跑向村里,甚至忘了和郵差說話?粗h去的身影,郵差喊道:“小伙子,你還沒簽收呢!”看到王小川頭也不回地跑遠,又搖頭笑道:“大學生了還這么冒失。”
王小川奔跑著,此時他只想把這個好消息帶回那個破舊的小窯洞。他跑過山坡,跑過田埂,跑過小橋,就算撞到人也不停。剛進院,爹娘正忙著收麥子,他的心砰砰的跳著,一時不知道怎么開口了。“爹,娘,我考上了!”王老三停了手里的活,看著兒子笑道“考上了?嗯,不錯不錯。”孫玉蘭也欣喜萬分,“咱家川子就是有出息!”孫玉蘭還想說什么,王老三卻先開口了,“快下雨了,先來收麥子吧。”王小川有些驚訝,他似乎看到了父親眼神里有了些異樣,但沒多說什么,走進屋把通知書放到枕頭底下,又拍了兩下才放心地離開。
八月的天說變就變,風呼嘯地掃過黃土高坡,緊接著大雨落下,好像把天河倒了下來,藍紫色的閃電仿佛撕裂天空,烏云滾滾,像一塊黑幕遮蔽了蒼穹,雷聲炸響,一切生靈都在躲避,在恐懼,天地間變得安靜,空氣也濃稠讓人感到壓抑。
王老三披著一件老舊的中山裝,這還是二十年前天他結婚時候穿的,做在小板凳上,抽著旱煙,不時的抬頭看著雨勢。王小川依靠著門,不知道想著什么,父子倆就這么沉默著。王老三的煙抽完了,他拿著煙桿往門檻上磕了磕。“嗯,這雨下的挺大的,雨停了就可以種棒子了。”王小川正出神,沒聽到這句話。王老三用煙桿戳了戳他,“啊?,哦,是啊。”王小川已經知道父親在暗示什么了,他自己也知道,奶奶臥病在床,弟弟妹妹正上初中,這個家已經被壓榨干凈,沒什么再供他讀大學了?伤辉附邮埽想再掙扎一下。王老三笑著說:“今年咱家真是雙喜臨門啊,你考上大學了,小樹又考上縣城里的重點高中,咱老王家要翻身嘍!”王小川雙手攥緊襯衫,手都發(fā)青了。他終于忍不住了,“爹,咱家是不是沒錢供我上大學。”他的雙眼盯著王老三,咬著嘴唇。王老三的身體微微晃動了一下,“沒事,川子,只要你想讀,爹就是砸鍋賣鐵,出去借錢也供你。”沉默再次降臨了,王小川的大腦一片混亂,別說砸鍋賣鐵,家里所有的東西都賣了也不夠,至于借,更不可能了,這些年他們家?guī)缀醢汛謇锏娜硕冀璞榱,沒有人會借給他們了。他感覺大腦里好像有像有兩個小人在打架,這是這么多年第一次感到貧窮給他帶來的無助感,這種感覺的恐怖甚至超過了死亡。他最終還是開口了,“爹,我不讀大學...”幾個字好像天雷一樣在他的腦海里炸響。他的嘴唇輕輕的顫抖著,呼吸好像都不太順暢了,好像有一雙無行的大手扼住了他的喉嚨。他覺得他要死在這個地方了,還沒等王老三回答,他就急忙說:“爹,屋里太悶了,我出去走走。”說著,跑了出去。孫玉蘭在里屋沖了出來,“川子,還下著雨呢!你去哪啊?”正要去追又被王老三攔住了,“娃心里難受,別讓他憋著。”孫玉蘭哭著罵到:“都是你這個老東西沒用啊,要川子出了事,我就和你拼命!”王老三嘆了口氣,背著手向里屋走去,昏暗的窯洞里,那個佝僂的背影顯得單薄、瘦弱。
王小川奔跑著,雨水打濕了他的衣衫,打在他的臉上,泥漿迸濺在身上。他的腦袋里閃過這些年的一切。想起了一邊吃飯一邊看書,想起了一邊鋤草一邊背俄文,想起了一邊喂雞一邊背古詩,想起了凌晨的星和深夜的月光,想起了...,他開始嗚咽起來,然后哭出了聲,最后歇斯底里的哭喊。淚水和雨水模糊了他的視線,他用袖子擦著眼睛,被石頭絆倒,膝蓋磕破了,流出的鮮血混著泥水,可他感覺不到疼痛了。他站起來接著跑,跑過了小橋、田埂,站在那個熟悉的山坡上大喊著:“老天爺,你不公平!我不甘心!不甘心...”
王小川就這樣喊著。四野里空無一人,轟隆的雷聲和雨聲敲打著土地,似乎要將一切聲音掩蓋,以展示他高高在上的威嚴。王小川喊到聲音都嘶啞了,喊到雷聲雨聲都降低了聲調最后消失了。他攤坐在地上,眼神木訥,貧窮實在是太可怕了,一樣的人,別人可以安心讀書,他就得干著農活讀,一樣的人,別人就可以高高興興的上大學,他就不得以去種地……這個兇惡的巨獸吞噬了這個年輕人的所有,甚至是那些崇高神圣的。
傍晚,膝蓋上的一絲疼痛讓王小川清醒過來。他雙目無神的站起來,也不去管屁股上沾的泥土,一瘸一拐的走回家。到家門口,他用手拍了拍身上的泥土,又抖去頭發(fā)上的雨水。他看著這個破舊的小窯洞,想到了奶奶、爹娘、弟弟妹妹,用力的在臉上擠出一絲微笑。進了院,王老三正在院子里來回踱步,孫玉蘭正在門口焦急的等著他。“爹、娘,我回來了。”王老三和孫玉蘭連忙跑過來,孫玉蘭看著兒子的樣子,鼻子一酸,眼淚就下來了。“川子,你的腿咋了?你別擔心,我和你爹商量了,咱把房子賣了就能讓你上大學了。”王老三看見王小川這樣更心疼,連忙說是。聽著爹娘的關心,王小川心里流過一股暖流,“娘,我腿沒事就是磕破了點皮,房子不能賣,賣了我們一家去哪住?何況奶奶還生著病。”看著父母欲言又止,王小川笑著說:“爹,我到田里看了,雨下的挺大,過幾天就準備種棒子吧。”王老三看了看兒子,點了點頭。“爹、娘,我有點累了,先去睡覺了。”孫玉蘭連忙道:“川子,娘給你燒了熱水,還熬了碗姜湯,你洗個澡,喝了姜湯再睡,別著涼了。”
王小川洗了澡,喝了姜湯,就躺在床上,F在他心里反而平靜了,眼睛盯著窯洞頂,大腦停止了思考。夜里,王小川感到冷,于是就蓋了一床被子,過了一會,他還是感到冷,索性把冬天的被子也拿出來蓋上。他忽然想起枕頭底下的通知書,到現在他還一眼都沒看過呢。他點著了煤油燈,透著昏黃的燈光,小聲讀著“王小川同學,你已被我校中文系錄取,請于……”落款的紅章張血一樣刺眼,刺得他的眼睛又漲又痛。他一遍又一遍地讀著,最后把它貼在胸口抽泣起來。這時門外傳來了王老三的聲音,“川子,咋啦?”“啊?沒...沒事”王小川連忙用手捂著嘴,身體蜷縮成弓形,忍不住的抖動著。王老三聽著兒子不再說話,他伸頭看了看,又轉過身嘆了口氣,坐在門檻上,抽起了煙。夜黑的純粹,把整個黃土高原包裹起來,唯有老王家那盞煤油燈,細小的火苗曳動,好像隨時可以熄滅。
第二天,王小川就病倒了,不知是受了風寒,還是其他原因。在床上躺了三、四天,整個人瘦了一圈。村里的同學只有一個考上了大學,他記得是一個扎著兩辮子的靦腆的姑娘。而他就要和村里那些調皮搗蛋的同學或者小混混一樣要當一個農民了。
十天后,他的身體好多了,拿起那個用了幾年的鋤頭。竟然萌生了一種親切的感覺。是啊,我這輩子就是個農民了,這就是我的命吧,他想。這反而讓他感到踏實了,他握著鋤頭在遼闊的黃土地上舞動著,就像他的父親,他的爺爺,他的祖祖輩輩一樣,把一輩子都埋進土里了。
一個月后,王小川在田里干活。赤裸著上身,黝黑的皮膚,結實的肌肉,脖子上纏著白毛巾,鋤頭揚起的黃土隨風吹散。隱約間,有了些農民的氣質。“王小川”“王小川”恍惚間聽到有人叫他的名字,他站直身子,用毛巾擦了擦汗,瞇著眼睛向遠方望去。遠處身影走近,“李老師!”他的高中班主任,他的原本平靜的內心突然有些慌了,他看了看四周,只能低著頭走了過去。“王小川,原來聽同學說我還不信,沒想到你還真在這,你怎么沒去上大學?”“老...老師,我沒考上。”李老師瞪了他一眼,“胡扯!你小子要沒考上,那咱中學誰還能考上,說吧,是不知有什么問題?或者有什么困難?老師可以幫你,實在不行,可以想學校反應嗎,千萬不要拿自己的前程開玩笑.”“老師你別說了,我不想上大學了,上大學有什么用?人活著不都是一輩子嗎,再說,我又不去偷雞摸狗,我覺得當農民挺好...”李老師氣的直哆嗦,“你...你是要氣死我嗎!?我就是農民的兒子,我能瞧不起農民?!我就是就是覺得你既然有這個能力,又努力了這么多年,為什么不做一番事業(yè)呢!如果不行,再回來也不遲呀!”
王小川沉默了,李老師看著他,拍了拍他的肩膀,“小川,我知道你想上大學,別回避自己,我知道你小子不會走歪路,但你要明白可怕的不只有自甘墮落,還有甘于平庸...”王小川目送著老師離開,他就站在那里一動不動,不知道想著什么。
夕陽墜落到西邊的群山里,晚霞被無數道金色的光柱射穿,天空被渲染成瑰麗的金紅色,幾顆星子零散的分布。村子里的炊煙開始裊裊升起,像一條灰色的絲帶,不到半空就消散了。牛和羊被趕回圈,雞和鴨被關進籠子,貓在屋頂上伸著懶腰,田里干活的人開始回家,村里傳來女人吆喝孩子的聲音。王小川坐在山坡上,摟著鋤頭,晚風從他的身邊吹過,他的眼睛看著這一切,一絲亮光開始若有若無地出現了。他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泥土,朝家里走去。
進了院,王老三正在干活,孫玉蘭在廚房里忙著做晚飯。“川子,回來了。”“嗯,爹,我想給你說件事”聽到這句話,王老三手里一頓,“哦,什么事?說吧。”“我想出去打工。”王老三一臉驚訝,孫玉蘭也聽到了,從廚房走了過來。“川子,咱家先這樣過著就行,不急用錢,再說你還小,沒出過遠門,等過兩年再說吧。”王小川搖了搖頭,“不是,爹,我出去掙錢,一是貼補家里,二是...二是為我自己攢學費。孫玉蘭疑惑道:“川子,你還攢什么學費啊?”王小川臉上浮現出一絲微笑,目光堅定的說:“我要上大學!”
黑夜再次降臨再這片土地,還是老王家的那盞煤油燈在黑暗里曳動,卻把這無盡黑幕燒出一個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