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躺在鯨魚鰓上呼吸的人

——獻給所有孤注一擲的靈魂!
施清波

一、二十二

  我其實是并不存在的。雨水,在重復(fù)一個躺下的姿勢,艱辛而無望。透過爬滿琺瑯彩的毛玻璃,雨霧輕捷的泳姿模糊在我視線的斑駁陰影中。已是午夜了,上海,昏睡在花骨朵兒破碎的夢鄉(xiāng)。漆黑的天空倒映在打翻了顏料的黃浦江中,等待黎明的高塔,靜默聳立。

  但丁酒吧一直到子時才歇業(yè),一直到日晷披滿月光冰冷的大衣時分。今夜唯獨月亮缺席。人臉擁著人臉,黑色的火焰在頭頂綻開。威士忌在肚中火辣辣地吞咬著,額頭沁出幾滴身體的眼淚,如燈火般閃閃發(fā)亮。付了賬,我感到自己扭捏的神態(tài)和斷斷續(xù)續(xù)的言語使侍應(yīng)生難堪,一低頭想躲藏便掉進了雨中……

  天空像是巨大的噴壺,在頭頂簌簌飄下烏鴉黑色的羽毛。手指隨身體踉蹌的節(jié)拍穿梭在頭發(fā)間,我想從中摸索出一艘船,一艘能夠穿越厚重、茫無涯際的蘆葦蕩的小船。我迷路了,不知道在哪兒,也找不到方向。我感到水順著脖頸滑下去,滑過凸起的骨頭,滑過肌膚饑渴的嘴巴,滑過流星隕落了的池沼,滑過虛無抵達虛無……最后消失了,不見了,再沒人記得它,從沒存在過一般。

  簡殊是服安眠藥死去的。二十二片,就像她的年齡。二十二枚白色的薄片就像她從記憶痛苦的銀皮色錫鐵罐中偷偷拿出來的幽靈,再把棕紅色的影子悄悄放回,最后兌著溫水一起消失在無垠的大海。一滴水沉入海洋,無影無蹤。她忘了,她的影子,粘連著我的發(fā)根,我陷落的眼窩和諳熟她身體秘密的手指。

  她死了,只剩我。

  紅色燈籠環(huán)繞成螺旋狀的高架上,LED屏變臉般蛻去新衣。各式的車子在通行道上按著同一步伐急速行沖著,潮水淹沒沙灘微弱的呼吸,海浪疲憊的鼾聲繞著環(huán)形大道回響。就是在這兒,簡殊臉的過往在風(fēng)中清晰映現(xiàn)著,她在笑,她讓酒窩染紅了臉頰,她把記憶的開關(guān)藏在我身體里。我在記憶的長河中逆行,一路上是空無的幻想和冷漠林立的荊棘,她混淆喝下的藥丸,是永遠也無法挽回的人生。

  我們曾經(jīng)相愛過。

  可是,最后那段日子,我們都不大對勁兒……

  我夢到我在懸崖上,月亮襯著我的發(fā)尾活像個靶心,琴聲像雪落在罌粟上。突然,開裂了,不是懸崖破碎,是我,我的四肢、器官一個個脫落下來,沿著懸崖跳下去。右腳、耳朵、肺,我的頭顱在跌入深淵往下掉時瞥見老鷹在喂食幼雛兒,我望見你,你從天空往下笑,你的手,是你,石頭落了下來。

  這是夢,我告訴她,我是不會拋下她的。她哭了,脊背像張弓微微顫抖著,我感到一陣疼,她的指尖陷進了我的大腿。

  我懷念那股子疼勁兒。

  影子抖落下一圈的樹葉,我打了個寒戰(zhàn),呼吸同黎明一起緩緩?fù)鲁隽。我想修改太陽自東方日出的習(xí)慣,我告訴它,這不是你的世界,你不屬于它。晨光灑落在我肩膀,就像曲奇餅干掉進牛奶,昨夜的男子消失了。

  尹東任手指在塑料紙袋上瀏覽檢閱,這琳瑯的商品和密集的信息讓他腦袋腫脹。這些他每天都會接觸到的物品現(xiàn)在卻冷漠地躺在屬于自己的櫥柜里,不叫他認出?吹绞煜そ胁怀雒Q的包裝,他就隨手丟進購物框。“咚”,就像摔碎一個再也無法復(fù)原的瓷盤。他的目光像一排手電照射到收銀員身上,赤裸而冷漠。他徘徊在一沓沓包裝簡陋的衛(wèi)生紙前,從后面看去,他淡灰色的西裝遮掉收銀員深藍色的工作服。等到店里終于沒了人,他才三步并作兩步走趕上前去。一把將購物框扣到收銀臺上,忙問:

  “你記得這個人嗎?”

  他從懷里掏出一張照片遞給收銀員。

  照片中的女人身著學(xué)士服,一圈深紫色沿著帽檐劃動船槳,整個身體落在模糊的綠色背景的左前方三分之一處的位置。她并不是那種第一眼就能記住的人,但你只要看到她的臉,你會記住她,你會在人生往后的歲月中無數(shù)次用想象勾勒她那被粗糙的像素所侵害了的梅子般的眼睛,那地平線與天際交匯般所勾勒出的單薄嘴唇。你會樂意見到她,渴望見到她。她,讓你想起心里的裂隙中最柔軟的部分。不敢觸摸,只是永遠地望著她、望著她。

  望著她。

  “這位太太”,收銀員暗自深深思付,一瓶暗金色的紅酒在她手里懸置著,“每周二和周五晚都會到我們店里來。”

  “她都買了些什么”,自覺問的愚蠢,隨即又改口,“這兒有安眠藥出售嗎?”

  “沒有的。”

  一個身著深灰色連衣裙的粗笨婦人領(lǐng)著個約莫六歲的男孩走了進來。

  “我是她的丈夫,她……出了點意外。最近幾次到這邊來有何異常嗎?”

  “哦”,她的目光隨著婦人和男孩移了進去,“這樣啊。這位太太人很好,兩個月前,十四號,我記得很清楚,我多補了二十塊錢給她,她第二天傍晚專程送了過來。這才使我們的賬目沒有出現(xiàn)錯誤。平常對我們營業(yè)員的態(tài)度也總是和善的。一百二十二塊五。”

  一百二十二塊五。二十二。

  “好的。”尹東忙把準備好的三張百元鈔票抽出兩張遞給了她,聽到“這才使我們的賬目沒有出現(xiàn)錯誤”時心中泛起的不悅也強壓了下來,又忙問,“那最近呢?”

  “最近……”收銀員靈巧地撿出補零遞給尹東。

  “不!不!我偏要嘛!”伴著哭腔從店深處傳來,循著聲音望去,是男孩在一堆變形金剛壘起的玩具臺前蹲下去哭喊起來,兩只手劃槳般的上下擺動著。婦人把臉扭向一邊望著咖啡罐。

  一對年輕的情侶走了進來。

  “最近,她買的東西好像少了些,我記得平常消費總額總是二百五十塊左右,這幾次卻不到兩百塊”,見到對方困惑的表情她又補充道,“這位太太每次買的東西總是比較固定,所以價格也大體上差不多。每次都是周二、周五晚八點來,大約半個小時后就買完離開了。我在這工作了五年,對很多顧客都比較熟悉。您太太屬于對我們很關(guān)照友好的一類,這周五她好像沒來,她最近好嗎?”

  尹東還沒來得及開口就被男孩純真的笑聲吸引了過去,只見男孩抱著裝大黃蜂的紅色包裝盒滑雪般歡快地溜了過來,婦人則將深咖色咖啡罐抱在胸口跟著男孩,圓鼓的臉上不悅的神情和咖啡一樣苦澀。

  “我得先算賬了,如果您……”

  “不用了,謝謝。”

  把商店丟在身后時他深呼了一口氣。大踏步在灰色的水泥地上快步走著,男孩的笑聲被他踩碎在腳跟。淺灰色西裝消失在熙來攘往的后腦勺中,真是個奇怪的人,女收銀員想。

二、囚徒

  在水中,這是我醒來的第一印象。氧氣氧氣氧氣,我的腦子一度嘗試通過運輸聲音呼救?墒……似乎不用氧氣,我的嘴巴和鼻子通過肺部的收縮告訴了我。我的腦子告訴自己的脊髓神經(jīng)慢慢嘗試,慢慢地,我嘗試讓自己吐出泡泡來,慢!果然可以,一個個漿果印著我想象中的圖案向水面飄去。

  冰冷的陽光從天空進如水底時被折斷了。

  額頭點著幽微光芒燈籠的魚兒從我眼前梭行而過,被侵蝕得不見形狀的粉紅色海星靜靜漂浮在藍灰色的水中,珊瑚抵住我的脊背,刺愣愣的。肥碩的水草胡亂地游擺飄蕩,咸咸的海水沁得我眼角濕潤。

  “想想你要到達的地方。”一個裹挾著忍冬氣息的聲音告訴我。

  沒有時間思考,我只能照做。我想到西藏,那是她最想去的地方。

  “西藏/一塊孤獨的石頭坐滿天空”,她告訴我,“我想象中的西藏不與人同,大家的想法都一樣了那我還存在嗎?”

  “你想象中它是什么樣?”

  “這我可描述不來,你要看到我腦海中的每一卷波浪才能理解。”

  “我這就來看。”她事后告訴我,我說出這句話時嘴角的笑容讓她感到恐怖,像秋天落葉上掛上一滴黑紅色的血。我的手臂緊緊地摟住她,我感到她胸前那屬于心臟的小兔熱烈地蹦跳著。我的嘴唇有了潮濕的木蘭的香味兒,她雪白的脖頸通過鎖骨告訴我的秘密我永遠無法忘卻:

  寬闊,寬闊,還是寬闊。藏青色的山巒巨大丑陋的傷口毫無羞恥感地裸露著,上面石灰白的房屋像蘑菇圈般蔓延生長,玫瑰色混雜著琉璃藍的天空萬里無云,低低的風(fēng)貼著山的腰肢像條青蛇吐著性子逶迤盤旋。站在山巒制高點望下去,潔白的羊群像飄揚的柳絮灑灑點點地游蕩在光禿禿的山皮,身著勒規(guī)的牧人嚴謹而悠閑地帶了一條黑色的獵犬驅(qū)趕著羊群。向更遠處望去,啊,跳脫了高原的視野,我仿佛置身宇宙觀望這人世間:城市像棋子般錯落有致的排列著,森林如毛發(fā)般密布地球的肌膚上,水則如血管般錯亂盤結(jié)卻井然有序的排列出令人心驚的線條。然而我感到荒涼,腦子里號呼的所有信息告訴我這兒沒有人,沒有有生氣的人。這一切,是偽裝,世界演給我的戲。

  一切皆為虛妄。

  當我睜開眼,鼻腔內(nèi)的木蘭香味兒已不再,是羊糞刺鼻而淡然的味道。我在簡殊想象中的西藏世界,體悟她細膩感受的毫厘,她的肌理和質(zhì)地。我能感受到自己的知覺如同覓食的浮游游蕩在她的幻想世界中,這嗅嗅那聞聞,啊,多么深沉的絕望與虛無,盡管里面微弱的幸福記憶還散發(fā)點點微弱的熒光,可是啊,它是灰色的夢,撣落掉了希望的雪。它在西藏中尋找西藏,在水中尋找水,可是它永遠找不到,永遠。

  啊,永遠失去了,我永遠失去了它,那失掉了的天堂。

  “她已經(jīng)走了。”裹挾忍冬氣息般的聲音又在我后腦勺襲蕩而來。

  我轉(zhuǎn)頭一看,蒼茫的原野一望無際。“你是誰?你在哪?這是哪里?”

  “這是你要來的地方。”

  “出來!你究竟是誰?”

  “我就是你。你要我出來哪兒?”

  “到我面前。”我以不容置辯的語氣喊道。

  “你又是誰?你在哪?”

  “我叫尹東。我在簡殊所幻想的西藏世界里。”

  “你不是尹東。這不是西藏世界。”

  “我不是尹東?”

  “你不是。”

  “那誰是?” 我著實有些氣惱了。

  “誰都是,誰又都不是。”

  “我沒空跟你猜啞謎,F(xiàn)在,我要求你,立刻把我,送回去!”

  “回哪?”

  我腦海中的念頭一閃而過:要到個正常的地方,我從那兒來。

  “貝思大學(xué)。”

  “在哪?”

  我確實憤怒了。

  “出來!”

  “你無家可歸。”

  “我有家”,我爭辯,“我家就在莫干山旁邊的洛水村。”

  “你的家?人是沒有家的。”

  “別廢話”,我開始嘶吼,“送我回去!”

  感到忍冬的香味兒在消失。

  “別走!”

  應(yīng)我的只有頭頂老鷹滑翔時撕裂天空藏青色臉龐的嘶嘶聲。我無法理清究竟發(fā)生了些什么。

  簡殊的世界就這么囚禁著我?不得而知。眼前,山巒上的白點稀疏了,隱隱約約亮起了茱萸色的燈火,恍惚間就已是大火環(huán)繞肆虐的世界:熠熠跳躍的燈火在遠處、近處、天上、地下張望著我,每只眼睛都是一種質(zhì)問。我被自己的懷疑、痛苦、卑鄙所包圍,我還能做些什么?

  空氣在劇烈地吸收、凝結(jié),萬物在扭曲、折疊、變形,平行復(fù)平行、重疊復(fù)重疊,原有的一切都在消逝,新生的一切也行將破碎。我懷疑自己此刻是置身于誰人的夢境,這般急速變幻的景象是我大腦所難以跟上反應(yīng)的,光的過山車,腦;秀敝刑鲞@個詞。透明得近乎沒有的淺綠色屏障將我與萬物隔離,腳底貧瘠的泥土連綴我的巨大根系。我感到無數(shù)支色彩奇異的畫筆在我眼前揮灑,一幅幅絢爛的壁畫油然而現(xiàn)又轉(zhuǎn)瞬即逝。

  一片黑暗,深不見底。

  我本該借你的沉默與你交談。明星閃現(xiàn),囚徒擁有他無窮的天地。當我再次感受到水的溫柔撫摸著我的腹部,一切都已消逝。

三、空蕩蕩的花瓶

  我是在第二天正午時分才醒來的,陽光透過落地窗躺在我們的床上。天花板,我覺得,它用盡全身重量努力地朝我壓下來。它粗糙的木制壁頂像懸掛著一根根尖銳的棕色冰棱,它由小及大、漸次吸收,刺戳著我的生命。它在變大、變大,棕褐色的天空朝我塌陷落下來,我渾身不受控制地朝它撞了過去。我下意識舉起了臂膀,腦海中貯存的冰山挪動了位置。

  細小的塵埃在陽光中靜止,我望著它卻只感到變幻無常而至空無。透明的散發(fā)金色光芒的塵埃,我和你們一樣飄零良久。

  我是在簡殊死后才知道的,不,與其說知道不如說是懷疑。在遺書中,她告訴我我永遠失去了她。“我們相遇在墳?zāi)梗覀兊墓适戮褪且蛔鶋災(zāi)埂?rdquo;我想讓這無情的真相隨著她的遺體消失,可地獄的焰火卻總撩撥我的心房。她選擇懦弱地尋死并不使我絕望,她對情感與生命的不忠也無從讓我憤怒,我們不就一直生活在這樣的日子里嗎?只是,我身邊的這個人,躺在我身邊日日夜夜的人,萬萬的我想不到,她竟會選擇自殺達到拋棄的目的來回應(yīng)這一切她所厭惡的。

  我不相信!

  她說:“我只是再沒什么可留戀的了。”

  尹東對家里的廚房、臥室、客廳的所有物品如蜘蛛結(jié)網(wǎng)般一一清查,他想挖掘出簡殊那些埋藏在無可通達的私密宇宙的秘密。毫無頭緒。他對這類他一向都認為的瑣事是概不上心的:用物每次的購買、打理也都由妻子一人獨自完成,而他則在公司加班或呆家里用鍵盤噼里啪啦敲擊著陳詞濫調(diào)。如今,他像溺水的人又跌進了深淵,黑暗的面具后面還是黑暗。他把頭埋在兩肘間不住地抖動,緊鎖的眼瞼如干涸的河漫灘涌上了潮水。突然,他看到,空的花瓶,書架上眾多書籍間的一個圓長柱形陶土花瓶,妻子最喜愛的一個,她說它美得就像一滴地球的眼淚。此刻,它在但丁荷馬間孤零零地存在著。簡殊喜歡百合和向日葵,這瓶子是專供插向日葵的,是結(jié)婚前他送的禮物。

  過去,剛開始戀愛的時候,尹東會每周送她一株向日葵并交代道:“養(yǎng)不好可對不住太陽嘍。”她也不搭理他,自顧自地擺弄起來,橙黃色的花瓣像太陽留在人間的陰影。他的思緒沒法再回想婚后的情形了,因為她那熟悉而恐怖的聲音在他耳邊響起:“我只是為了它們才活著呢。”這句戲言是她答應(yīng)他的追求后的答語,用娟秀的行書字體寫在一封帶著薰衣草香味兒的答信里。這些密密麻麻的字跡像是溶洞里五彩繽紛的滴水在穿鑿折磨他的心,他怕什么時候就轟然裂開來,這才發(fā)現(xiàn)里面其實早已空無一物。

  他很想知道客廳百合花的瓶子里是否插了花,想翻出那封信來確認明白,可他只是僵硬地呆在那兒,像窗子一般在窗簾的輕拂下一動不動。

  多雨的季節(jié)總是惹人憂傷,紫茉莉的幽香混雜在雨水中沖刷著寧靜的街道。尹東騎著自行車奔向鎮(zhèn)醫(yī)院。斜斜弋弋的雨絲打濕了他的劉海,亮晶晶的碎鉆閃爍著。

  蘇打水刺鼻的氣味像條長蛇鉆進了他的鼻子。整個醫(yī)院彌漫在一股尸體的腐朽與治愈的絕望之中。這會兒她怎樣了,他想。

  他是偶然從同學(xué)處得知簡殊正在醫(yī)院。病的不是她,是她的外婆。

  “ 我過來吧?鎮(zhèn)醫(yī)院離我家很近呢。”

  “ ……你來的時候注意安全,下雨了。”這句話是后來他在潛意識中給真實記憶強烈混入的。

  他在一樓診療室的盡頭處看到了簡殊,遠遠的,瘦削單薄的樣子令人心疼。他搖搖手向她跑去,就像跑向未來一般竭盡全力。

  “你外婆還好嗎?”

  “醫(yī)生說是心臟病,現(xiàn)在已經(jīng)脫離危險了。不過還需要再留院觀察幾天。”

  “你呢?幾天沒睡好覺了吧,變熊貓啦,”說罷,從一個綠皮口袋里掏出了兩罐口香糖和幾袋濕紙巾,“喏,醫(yī)院洗漱都不方便呢。大家都很忙照顧不到你吧!”

  “謝謝你。”百合般潔白的微笑在她臉上綻開。

  他們聊了許多這段時間因奶奶住院她沒去上學(xué)所發(fā)生的事:語文老師的四川口音詩朗誦逗得全班都懷疑自己所學(xué)多年的拼音其實只是個錯誤,她哥的詩歌創(chuàng)作又有了例如“在天空的痙攣與時代的陣痛中/我降生在被月亮遺棄的稻草人帽檐”這樣奇思妙想的句子。

  “奶奶對我很重要呢。”簡殊忽然冒出了一句。

  她是和奶奶一起長大的,他想,“會沒事的。就像這天空,你看——”

  雨不知什么時候停了。天空烏黑的云彩像是蘸上吸水紙的水粉畫紙,先淡開繼而漸隱遁了去。醫(yī)院主軸正中央的廣場上一片向日葵 在紫青色瓷磚花壇的約束下奮力生長,隨風(fēng)晞干的水珠升騰而上,層層疊疊的吸收后展露出一條彎彎的彩虹娥眉。向日葵試圖調(diào)整得與光線保持垂直,整個身軀扭動了起來。

  “看!你的眼睛里,是彩虹!”

  尹東忘了她沒辦法保持自己眼睛里的影像。

  “你想看看奶奶嗎?”她一直不敢直視尹東的眼睛,這會兒聽到彩虹才驚奇的凝視著他,褐色的瞳孔里是迷宮般的幾何圖案,又從尹東眼睛里拼湊出自己的形象來。

  “奶奶不會不高興嗎?”

  她答以一笑,拉住尹東向住院部跑去。

  “您好,我是百吉商店的收銀員,我們昨天在店里剛見過面。今晨我才從其他顧客處聽到您太太已經(jīng)離世的消息,我很難過也很遺憾,她是多么好的人啊!昨天您的問題想來對您是非常重要的,我想了一上午,覺得我有義務(wù)向您坦白我所知道的全部事實。

  “她最后幾次來我們商店是一個男人陪他一起來的,男人約三十來歲,身材魁梧,藍色T恤衫里手臂肌肉線條明顯。我主要忙于收銀,有時隱約聽到他們在談?wù)摬筷、?zhàn)爭、死亡、逃離啊一類的,具體的記不清了。生與死都一樣,您太太說的這句話給我很深印象。那男人臉上的表情像把槍似的一直沒變過。”

  這是個長相平凡的女孩,一頭淡金色的頭發(fā)卷曲著像水草般從腦袋上懸垂下去。兩只眼睛仿佛吐出氣泡炫彩色地望著你,池塘,他想,加上頸部的那一圈淡綠色絲巾,活生生是春天的光打在兒童游戲的池塘。

  “您夫人最后一次來的時候獨自一人,停留了大約十五分鐘,她的表情看起來很冷丟了魂似的,沒什么情緒。她逛了一圈后什么都沒買就走了,臨走時也沒任何表情。我向店長說明您夫人的情況后調(diào)出了她的購買記錄,最后三次都沒有購買百合花與向日葵,我把票據(jù)也一起帶來了。另外,我通過監(jiān)控截取了幾張關(guān)于您夫人的照片,希望能幫助到您。”

  女營業(yè)員一股腦兒傾瀉的話語令他有些驚訝,他留意到她說話時手指交織揉搓像個線團。部隊,戰(zhàn)爭,死亡,逃離。他看著監(jiān)控截圖中妻子的臉,灰色背景里熟悉的面龐此刻卻是多么令人費解啊!男人,那個關(guān)于戰(zhàn)爭和死亡的男人,那肌肉分明的手臂正交叉懷抱在一起跟隨在簡殊身后,距離很近很近。另一張照片里他的臉又是多么陌生,眼睛直勾勾粘在攝像機鏡頭前,像凝視深淵似的懟上了我——商店里的一堵墻。

  “謝謝。”

  女孩“H”和“F”不分的福建口音在他腦海里打轉(zhuǎn)。

  客廳。闊身圓形白瓷瓶里空蕩蕩的。

四、棉花糖

  來開門的是安樺。

  她懷孕了。

  “家里沒人,快請進。”她用綿軟的嗓音喊道。她的眼角比我記憶中平添了些許水波紋,清麗的氣質(zhì)仿佛在水波中蕩滌的一條魚。

  客廳是寬敞的,我坐在一個奶黃色的柔軟沙發(fā)上,身后是一扇淡綠色的鏤花隔斷。她給我端上一盞深色茶水,這清幽的香氣一聞就能辨出是陳年普洱。等她將玻璃茶壺安置在桌面上坐了下來,我開門見山道:

  “你認識這個男人嗎?”

  “不認識。”她對監(jiān)控截圖瞇撮著眼睛空答,脖頸隨著聲音輕微地左右晃動著。

  “是他害死簡殊的。”

  “她不是自殺的嗎?”她不安地問,兩手纏成一團平放在膝蓋上。

  “簡殊你還不了解?”我不想把話說絕,調(diào)整語氣道:“自殺前他們在一起。”

  我沒辦法清楚回憶起自己是如何說出這幾個字的。他們,而不是他和她

  她頭顱低了下去,淡棕色的劉海掩蓋了眼睛。我把視野內(nèi)所有的光線都聚焦于她的劉海那順勢而下并微微張揚的曲線。

  “她只是再沒什么可留戀了。”

  “這是什么意思?”

  我將普洱茶一飲而盡,苦澀的味道在舌尖盤旋流轉(zhuǎn)。茶水沒能流進胃里就消失在了腸胃曲曲折折的奪取和吸收中。我覺得她每一句話、每一個語氣都是事先認真排練過,她希望我按照她希望的方式去理解事物。這就是她想讓我了解的。與她交流我感覺自己就像掉進了霧中尋找一朵白云做的棉花糖,要從白色里找出另一種白色。

  只聽得見銅鐘滴答,時間流走的聲音。

  “她絕望了。”

  “對什么絕望了?”

  “一切。”

  “一切?”

  “一切。”

  一只云雀從窗口飛了過去。我這才注意到她灰色披肩覆蓋的瘦弱肩膀在顫抖,淚水灑落在米白色的地板上碎作一粒粒小冰晶。棉花糖里有根兩頭削尖的刺,刺傷別人的同時對自己也切入體膚、毫不留情。

  她轉(zhuǎn)身回到臥室里去了。三分鐘后拿著一張紙出來,淡紫色的信封。我這才仔細看她,隆起的腹部凸顯了出來,將她身材不高的缺陷隱瞞掉。肥大的裙子從腹部以下便像只填塞面包的袋子空空撐起,這使她整個人的頭部顯出一種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拘謹和疏遠。

  “這是她自殺兩星期前讓我交給你的。當時我不知道是什么意思,可現(xiàn)在……”她雙手捧起信遞給我,肩膀的聳動如山巒綿延跌宕。

  我感到坐立不安,倒不是因為她的哭聲,是那封讓我既熟悉又生畏的信。它是她的手孵化、托育的孩子。她的手和眼睛曾落在這紙上,手與筆的做愛生下了這些密麻的文字,而眼睛則無私地填充了她們中間每一毫厘的空隙。她們配合的多么圓滿啊!

  可我呢?我和她?

  我收下了信。

  “雪兒,你還有她的消息嗎?

唯恐夜深花睡去

  她停止了哭泣,環(huán)顧一圈自家的客廳。淡綠色的隔斷將客廳分出廚房與待客區(qū),客廳雪白的墻壁上綴有暖色的中世紀風(fēng)格裝飾畫,一卷上書“”的黑色鑲邊行書軟筆字帖垂掛在正對窗戶的一面灰白色的墻壁上。整個房間給人溫馨的感覺,淡淡的烤面包香味從我身后的廚房傳來。

  “自打離開戒毒所后我們就再沒見過面。”

  我想說點什么安慰的話,卻無從突破。我感到自己像那只從玻璃瓶中喝水的烏鴉,無從下口,一株野薔薇仰頭對著滿院落從天空跌跌墜落的海。

  “是男孩?”我望著她鼓起的肚子問。

  “是女孩。已經(jīng)八個月了。”

  “他父親是?”

  “他是個臨川街道的普通民警,我們大學(xué)時代就是同學(xué)了。那時候家人里都勸我要回歸正常人的生活了。”

  她欲言又止,話里有話。我知道她的顧忌。

  “你幸福嗎?”這問題就像青蛙跳離水塘般脫口而出,我自覺失言卻已無力挽回。

  “這重要嗎?”她反問,眼中滿是輕蔑,“事情都已經(jīng)這樣了,再談?wù)撨@些還有意義嗎?”

  我理解了她的悲哀。雪兒,我原諒你了,你回來好嗎?

  “聽說你已經(jīng)很多天沒去上班了,這可不像你。無論如何,生活總還是得繼續(xù)啊。”

  我不知道該如何回答。她真是這么想的嗎?她說這句話時定定地望著我,眼神中毫不掩飾的揶揄將我掰開揉碎,可我無力反駁。

  鑰匙插入門鎖緩緩向右旋轉(zhuǎn)的聲音傳了過來,隨著門敞開后進來的是一位身著深黑色服飾的瘦高個男子。

  隨后的時間里我了解到男子在大學(xué)時代是如何暗戀安樺四年,后來又是在怎樣的陰差陽錯下重遇并始終保持著聯(lián)系,以及在被多次求婚被拒后終于迎來了人生的幸福。“我做夢也想不到真能娶到她。”男子滿懷深情與感激地對我說。我看著瘦小的安樺與這個長相溫潤卻從事兇險的警察職業(yè)的男子并排坐在蛋撻般柔軟的沙發(fā)上,安樺面孔中的許多秘密似乎都消融在男子無邊的懷抱中了。安樺提到簡殊在談?wù)撠愃即髮W(xué)的賽恩斯教授時流露出的令人詫異的憤恨,她好像很困惑,她說。我決定隨后的日子里去了解一下。

  告別這對夫妻后我撥通了雪兒的電話,無人接聽。

  在這小小的藍色星球上,人與人間的距離就像光的韻律和心臟的跳動之間是永遠的時差與不協(xié)調(diào),永遠在追趕、永遠在拉遠。

  金色光線刺穿烏云后如匹精致的錦緞傾瀉在麥壟上,少年尹東無拘無束地奔跑在田野上,黑白色交織的足球指引他的身影邁向夕陽的遠方。收割后的稻田像雨神留下的坑洼腳印,千瘡百孔的大地在金黃色中靜默著。尹雪在麥梗旁觀望著蟋蟀的一舉一動,她不喜歡足球。蟋蟀細長的爪子讓她想起媽媽縫補衣物的針,尖銳和犀利。皮影,她想,若是在夜晚雪白的幕布下那蟋蟀竟儼然一位威風(fēng)凜凜的將軍——花木蘭。

  回到家,媽媽還在做飯。許多張分辨不清年代的報紙就像張狗皮膏藥張貼在斑駁的墻面,風(fēng)從厚而結(jié)實的黑桃木門扇的底部偷襲進來打在膏藥的臉上。房間采光很暗,一張被尹雪用筷子挖出一個洞的木桌上濕漉漉的筷子橫躺著。茴香濃烈的香味兒吸引了尹雪,她小小的手掌抓起一截短短的鉛筆將“茴香”兩字略失工整的填在九宮格內(nèi)。媽媽端著最后一道冒著熱氣的菜過來緩緩坐下,對我說道:

  “小東,我們希望你報讀經(jīng)濟類專業(yè)。”

  “可是哥哥喜歡寫作。”雪兒大聲喊道。媽媽只是定定地看著我,仿佛我有什么決定權(quán)似的。

  “可是,我想和簡殊一起。”

  雪兒也定定地看著我,透明的鼻梁骨像根蘆笛,很好看。

  “她可比你考得好,論分數(shù)你恐怕不能……”媽媽為難地吐出。她穿著那件最愛的淡褐色呢絨大衣,是換掉圍裙后重新穿上的。房屋濃重的陰影爬上母親日漸斑白的鬢角,房間似乎亮堂了起來。

  “我知道”,不容置辯地,我望向吧唧著嘴巴一臉困惑的雪兒,“哥帶你明天和簡殊姐姐一起吃棉花糖好不好?”

  茴香的熱氣在漸漸散失,媽媽的臉在灰黃色墻壁的映襯下就像支顏料衰竭的畫筆徒勞地涂抹著無奈。

五、哭泣的月桂

  家具似乎也察覺到女主人的離去,罩上一層淡薄的灰色塵埃,手指拂過卻發(fā)現(xiàn)它其實一塵不染。她喜歡的那張鏤空梨花的暗紅色木椅靜止地停放在客廳的角落里,原來只有我待在這三室一廳里適應(yīng)這永遠不可能痊愈的傷口。她并沒有消失,我提醒自己,家里留下的這些東西都是她的影子,在自我催眠下我又開始了蛛絲馬跡的搜索。

  不知道密碼的筆記本電腦。

  爬滿凌亂筆記的艾略特長詩《荒原》手抄本。

  奶奶、簡殊和我的一張合照。

  照片中,我和簡殊表情并不同步,她兩個梨渦仿佛旋轉(zhuǎn)的陀螺使我迷炫;我不知為何緊閉著眼睛,一條黑色的裂縫拒絕了這次合作。

  她不喜歡拍照,這張照片是高一時候,多么遙遠啊,奶奶出院后我們在街心花園噴泉旁的一個圓形花壇處拍的。那天,正值四月,最殘忍的季節(jié)。她哥,也就是魏升,他用專門從同學(xué)處借來的相機給我們定格下那一刻,那段時間他對攝影興趣十足。為了慶祝奶奶出院,他說。我們坐在白色橫長條瓷磚鋪就的花壇邊緣,背后是棵高大的槐樹,青藤環(huán)繞。蜜蜂在耳邊嗡嗡作響,將出院的喜悅傳遍鄉(xiāng)鎮(zhèn)。奶奶在中間,我和簡殊分置兩邊。我時;叵肫鹞覀儽环指魞啥说母鞣N情景:我們仿佛在對一個透明的世界大聲呼喚,回應(yīng)我的,只有那悵惘和憂愁。

  照片永遠留下了奶奶的笑容,她在粗糙樹干簪起的一株槐花的映襯下顯得精神抖擻。照片中,她干涸的面頰上掛著喜悅的表情,褶皺的額頭上一縷白發(fā)耷拉下來。我當時默默祈禱只要永遠保持這樣就好了,只要只要,就好了。奶奶三天后過世時就連醫(yī)生也詫異地表示,“這不科學(xué)!”他們的治療效果永遠只停留在表示即將的未進行時。

  回家途中,這慈祥的老人默默望向窗外,她在遠離。遠離那股尿盆的腥臊味兒,遠離同一病房那絕望的呻吟,遠離那再也沒有月亮的灰色天空,遠離那早已被記憶掩埋了的故鄉(xiāng),遠離啊遠離,遠離那屈指可數(shù)的日子,遠離自己和親人踏上獨自漂泊的旅程。我們遲早還會相見的,她想。

  失去,其實是無需告別的。

  她常在奶奶喜愛的那棵月桂下長時間待著,草木淡幽的氣息好像月色潑灑出的體香。我想象她是桂樹里的女神,想象她需要一位王子的拯救,想象在那月亮逃遁的夜晚她掉下的眼淚都開出粉紅色的小花。

  但她只是靜靜地坐在樹下。整夜整夜。

  那年夏天,她是扎著馬尾進入貝思大學(xué)校園的。

  我們沒能就讀同一所大學(xué)。期望的價值就在于落空時你將發(fā)現(xiàn)自己其實早已將其的珍視之至。那天,她讓妹妹悄悄對我說:“據(jù)說貝思大學(xué)校園內(nèi)也有棵很大、很大的桂樹。”我嘴巴激動地抽搐起來,我懂得她的意思。在月亮下,在桂樹下,都是我在看著她。人生往往由幾句無意義卻珍貴的話語串聯(lián)起來,而這句,是珍珠中的一顆繁星。

  我還沒能見到那棵百年桂樹就遇到了賽恩斯教授。他穿著雙灰綠色防滑鞋在一條棕黃色的拉布拉多犬的牽引下繞著校園的步道散步,一個個看不見的腳印仿佛魚紋形瓷磚吐出飛向太陽的泡沫。在簡單自我介紹并說明情況后他對我說,年輕人,有沒有興趣陪我走上一段。

  “叫它森林就好。”他指指前面那條拉布拉多犬。

  “可惜啊,實在是可惜。簡殊很有天賦,她的導(dǎo)師李煒教授以前是我的師兄。他讓她來向我請教,我哪懂什么哲學(xué)嘛,沒辦法,只好讓她參與到我目前正進行的實驗中。”他解開扣子還給森林自由,可森林只是靜靜地跟在我們身后,仿佛在聆聽。它瘦長的臉頰上的長鼻子活像根胡蘿卜頭,紅色的舌頭耷拉著。

  “我的研究領(lǐng)域主要是人工智能與基因工程,李煒讓她來應(yīng)該是希望她能夠嘗試從科學(xué)倫理角度提出關(guān)于人類命運的若干種假說。她接觸到的第一個項目就是森林。”他把目光挪向在我們身后緊緊追隨并與他對視的森林,這不像條狗,倒像是有理智會聽話的人。見我困惑的表情,他又開口:

  “關(guān)于人類再進化的各種假說始終論證得還不夠充分,我們希望通過疏通人類與動物之間混淆難解的界限來達成某種目的”,說到“目的”二字他扶了扶眼鏡,“這就是實驗。森林就是這樣的產(chǎn)物,它是由試管培育出來的。”

  我倒吸了一口涼氣。賽恩斯教授的毛呢大衣在身后貝思圖書館的映襯下顯得突兀、難堪。

  “它能聽懂我們說話。”

  說罷,他對森林作出表示開心的動作。森林的兩個芭蕉扇葉般的耳朵上下起伏著,四只無節(jié)奏的抬起、落下,為了炫耀自己的才能還特意將細長的頭顱像撥浪鼓般左右晃動著。

  “這可不是一般雜耍所能做到的,它能解碼情緒。”他不無自豪地看著遠處操場上踢球的男孩對我說。只見他兩手交叉表示“停止”,森林就又恢復(fù)先前那副滑稽而嚴肅的模樣。

  “真是不知道她是怎么想的,居然雄心勃勃地想要用一篇科學(xué)論文來向世人證明這一奇跡?墒前,這是不可能的。”

  “為什么不可能?”

  “她沒有實驗方法和數(shù)據(jù)。這種報告需要原始數(shù)據(jù),而這只有我們內(nèi)部人員才能獲得,我從沒想到她會私自來竊取,我現(xiàn)在也搞不清她意圖何在,但這就是犯罪啊。出于李煒教授的情面我們最終決定放過了她,沒想到兩個多星期后她竟會自殺了。現(xiàn)在的年輕人,唉!”

  告別了賽恩斯教授,他那糟鼻子上架著玳瑁眼鏡的形象始終在我心里晃悠。你不是為了科學(xué)成果和個人聲譽就會竊取別人成果的人,那么你又是為了什么?為什么不告訴我呢?抑或,你嘗試過告訴我,在夜深人靜我核對一份份公司財務(wù)報表時?或許你已經(jīng)告訴了我,但我只能以呼嚕吹奏的樂曲來回應(yīng)你?

  沒有答案啊。

  不早不晚,雨落了下來。我沿路逃到一棵五人臂膀方可環(huán)繞的大樹下,熟悉的味道混雜著雨水的泥土氣息涌進了鼻腔。身著各色單調(diào)服飾的學(xué)生倏地就像太陽光般消失彌散開來。一滴雨水打在我的頭發(fā)上,兩滴、三滴,桂樹啊桂樹,你為什么要哭泣?

六、藍朵

  東:

  真不知道我究竟怎么了。小小的我佇立于宇宙間正如一粒微不足道的塵埃,無法掌握自己的命運、生活、巧合甚至心靈。面對未知的未來,我絕望而冷淡?墒沁@日日相對的現(xiàn)實,這被神、歷史和思想所賦予的現(xiàn)實,我的掙扎卻純屬徒勞。

  我做了錯事,一個無論如何無法更改的錯誤。我不知道未來你會如何理解這些事,但請相信我,我是正確的。我是站在未來歷史發(fā)展的制高點上來行事,等你知道它時請不要責備一個為愛傷透了心的妻子。

  那條狗,叫做森林,我和它多么相像啊,一切都無能為力了。你還記得藍朵嗎?它曾帶給我們以巨大的歡愉。我想救回它,聽賽恩斯教授說只要一根毛發(fā)一口唾液就能通過基因工程拯救一條生命。你記得它的墳?zāi)箚?你和我一起挖的。我想救回它,救回屬于我們的生命和時光。

  可是失敗了,我不知道自己還會做出什么來。

  哥給我寄來一首叫做《荒原》的長詩,是他本人翻譯的,他說沒有讓他滿意的中譯本。“冬天總是我們感到溫暖”、“我會給你揚起一抔塵土中的恐懼”、“我既不是/活的也不是死的”……他說他從詩中看到了親人,爸爸媽媽和爺爺奶奶。我則看到了你。你,關(guān)于我的一個象征化了的符號。我知道接下去的話會傷害到你,可我要說,以我生命曾存在過的事實起誓——

  我們一直在欺騙自己。我們的感覺是虛妄的,我們的判斷不過按照別人預(yù)先設(shè)定好的道路前行,我們的價值——我們的存在有價值嗎?噢,甚至連我起誓的依據(jù)都在動搖。我在還未出生前就已經(jīng)死去了,從母親子宮里拿出來的女孩,一個和我長得很像的女孩,她取代了我。

  她代替我在父母死亡的黑色礦山上哭泣,為奶奶猝然離去后留下的月桂而傷懷,為我那先天的多愁善感和悲憫深情而哀傷;當然,她也代替了我去歡樂?晌仪宄,她并不是我,不是我唯一執(zhí)著的想法和情感,她先天就把其他人所希望她取得都一切潛質(zhì)具備了。這才是你愛我的原因?晌覅s不知道何為愛,它變得多么不真實。永遠都是迷失,永遠都是尋而不得。

  我,只是被動地凝望著深淵。黑暗了無邊際,把我包圍。

  我不知道在你收到這封信時會是怎樣的境況。這樣的思想把我拖拽,我感到痛苦;尼采在關(guān)于上帝死亡的預(yù)言實現(xiàn)后隱居天堂,我們呢?

  簡殊

  九月

  我無法完全理解她,她讓生活給俘虜了。一個黑色眼珠滴溜溜轉(zhuǎn)動的絕望女人,我在她眼中的迷宮走失而尋不可出。我也曾夢到自己背著高倍焦距的相機四面八方的拍攝探方,我知道,那就是她易感的心靈,被瓜分成一塊塊、充滿隔閡和分離的脆弱心靈?墒前,一無所獲,永遠都是一無所獲,我在沙漠待了一千年只為了得到一副不肯愛我的骸骨。

  大二那年,她收養(yǎng)了一條流浪狗,她給它取名叫藍朵,藍色的云朵。憂傷的氣息。她的氣息。她的氣質(zhì)是憂傷。

  那是個周二傍晚,她抱著薩特的磚頭書《存在與虛無》從圖書館出來后準備回宿舍休息,薩特的語言符號像把鑰匙敲擊著她的腦袋卻怎么也無法使那扇門開竅。學(xué)校磚紅色的人行道上幾輛破舊的自行車孤單地倚靠著,突然,一個幽藍色的球一般的圓溜黑影從中竄了出來朝她猛撲過來。閃電在她眼前一瞬而逝。

  “我沒事兒,它餓壞了,誤以為這本書是可以吃的,看來是條愛學(xué)習(xí)的狗。”隨即格格笑起來,亮紅色的睫毛落在了碧綠的潭水中,“我只是每天定時給它送吃的,它追著我在操場上奔跑,這不,我還瘦了。”

  我都忘了她還會開玩笑。

  那確是條漂亮的狗,不過不是藍色而是米黃色,耷拉著耳朵綿乎乎的很舒服;品種嘛,誰也說不清楚。我?guī)状稳ヘ愃即髮W(xué)找她都要和藍朵打個照面,“米黃色的皮毛和什么顏色的衣服搭在一起最好看”是我經(jīng)常逗趣兒她的一個話題。

  “怎么都不好看。”她回答我。

  我們發(fā)現(xiàn)藍朵尸體的時候已經(jīng)臨近期末了。那天早晨我恰巧到她們學(xué)校去,我們在貝思圖書館旁兜轉(zhuǎn)幾圈都找不到藍色的云朵。她著了急,“它可從不會這樣,一定是出了什么事兒。”一窩螞蟻在她說話時爬進她嘴巴,攪得她心煩意亂。

  她時常懊悔、責備我們那么草率地埋葬了藍朵。在那棵百年桂樹下,我們用雙手掘出了鉆爬著蚯蚓的不規(guī)則橢球體的洞穴,藍朵開滿紅色花朵的身體在我咖啡色外套的包裹下緩緩沉入了泥土。月桂巨大的墨綠色傘蓋啊,你要保護好這朵藍色的云,它很饞,每餐都要吃肉。你是植物,沒有肉,我會給它送來的。

  她沒有哭,似乎河漫灘已經(jīng)被螞蟻占領(lǐng),黑壓壓一顆顆過躁的像素點。

  連續(xù)高燒三天。40.6°。夢囈中她聲嘶力竭地喊道:

  “為什么?為什么要打它!?你們?yōu)槭裁?”

  后來我嘗試給她買過一條和藍朵長相酷似的狗崽,她說它不是藍朵,它死了,她不要。藍朵能夠聽得懂她的語言,她的心事都說給了藍朵。等另外一些流浪狗和人們發(fā)現(xiàn)這棵桂樹下再也不會出現(xiàn)半碗狗糧或半截香腸的時候,她也已經(jīng)死了。

七、詩人

  “您知道她最近和什么男人在一起嗎?”這句話一直在我肚中化瘀作膿,現(xiàn)在終于被這熬煮所捅破了。

  “男人?”他困惑不解,摸索著額頭使勁兒往后仰,“陳沃!我在學(xué)校見過她倆兒——幾次。就是最近。你是說他?”

  “陳沃是誰?”我的語調(diào)像海岸的冰層散發(fā)出急切的熱氣。

  “我本不該多說的。簡殊人都已經(jīng)走了,追究這些又有什么用?”

  “我想知道她為什么會自殺。”

  他看看四周,手指向貝思圖書館:“喏,就是設(shè)計建造了貝思圖書館那位工程師的曾孫子。大學(xué)時候就輟學(xué)當兵去了,兩個月前沒有任何消息突然就回來了。也不笑,也不和誰說話。見到我也漠視不理,我以前可教過他,他倒挺喜歡她的”,他在斟酌用詞是否得當,“他來實驗室找過她兩次。我不知道他們聊些什么,以為只是一般青年男女的——。”

  他適時的住了口。

  人就是這樣,總把最重要而易受傷害的記憶藏起來。

  “他現(xiàn)在在哪?”

  “我不知道。別像審訊犯人一樣請求一位教授。”

  森林昂起頭顱盯視著我,耷拉的耳朵緩緩豎起。

  我點頭,向他致以歉意。

  “年輕人,我能夠理解你。我確實不清楚啊,要了解更多的情況你得找其他人。嗯~”,他食指杵著額頭仿佛用天線接收信號,“他和魏升大學(xué)時代是同班同學(xué),魏升可是很有天賦的學(xué)生,這兩個八竿子打不著的人卻是很好的朋友。”

  “簡殊的哥哥?”

  他確定的回答告訴了我答案:“他也是個為命運所苦的孩子。”

  他早就等著他的到來了。一個工作狂、一個殺妻的幫兇。

  看到魏升時他正橫躺在黃浦江畔冰冷的臺階上,海風(fēng)用他的頭發(fā)肆意吹奏詠嘆調(diào)。尹東走過去,裹緊了純灰色狐皮大衣他還是感到寒冷。他順著臺階站在他頭頂方向的位置,影子壓在他臉上。零丁的綠色酒瓶和東方明珠塔筆直矗立著。

  “要詩?”魏升就著臥躺的姿勢回過頭來看他,寒顫的眼神使他發(fā)抖。

  “一首。”他抑制住自己激動的情緒后冷冷地吐出。

  “你來找我有事兒?”魏升撐著膝蓋坐了起來,拍拍旁邊的臺階。

  他坐了下去。臺階連接著江心,寒氣順著雙腳嗖嗖往他心里輸送。

  “你認識陳沃?”

  “認識。”

  他遞給他一支煙,又掏出一只留給自己。他側(cè)過身子背對黃浦江,他幫他用手指搭起塔狀,兩點火紅色的烙鐵在水面上倏忽閃逝。兩個黑影扭曲交融在五光十色的江水中。

  “簡殊是因為他才死的。”

  “不是你?”他反問。

  他無言以答,有些氣惱地深深吐出一口煙霧。

  “你知道關(guān)于他的一些什么事?”

  “什么都知道。”黃色煙嘴在他左手手指里變形,右手則趴在地上握著鉛筆盡情流浪。

  “你這是什么意思?”

  “你想怎么個意思?”

  “我知道你不喜歡我,可現(xiàn)在這么做全是為了你妹妹。”

  “為了我妹妹?為了她,你要會為了她她還會死嗎?”

  炭筆尖在紙上沙沙的呻吟不間斷地延續(xù)綿蕩著。他要用詞句勾兌一座將我掩埋起來的五指山,尹東想。他甩掉煙蒂,黃色煙嘴沉入了光與影編織成的玲瓏剔透龍宮中。圈圈漣漪回應(yīng)著這種抗爭。

  “什么都不告訴我?”

  他整個人撲在黃砂紙上繼續(xù)創(chuàng)作著,白色襯衫在光怪陸離的世界中顯得異常猙獰可怖。許久的沉默。他把一本單薄棕色的筆記簿翻開躬下身拿給他看,剛一彎腰他就意識到自己的愚蠢。

  “是我送的,怎么?”

  “是這絕望的吶喊害了她。”他感到自己的聲音同這光和水波一起抖動。

  他抬起身來,手里還攥著筆直發(fā)紅,仰起冷漠的臉望著他驚惶的表情:

  “尹東,你還不明白?害死她的是你”,他站起身來逼視他的眼睛,“是你。”

  一千零一種表情從他臉上碾壓而過,眉角深處的太陽穴突突暴跳。沒有任何陳述,沒有任何理由。他渾身劇烈地顫抖起來,生命力被風(fēng)一吹就如煙霧般消散得無影無蹤。上海灘的璀璨輝煌中一個黑影搖搖欲墜,沒人看到他是如何又站了起來,也沒人知道他蹣跚踱步到了哪里去,多遠、多黑。

  我想起了更多她的癖好:

  她手心出汗,不喜歡牽手、彈琴。

  她生氣時不想說話,你要不停對她說話。

  永遠不要在她面前提起“簡書”這款A(yù)PP。

  她喜歡靠近窗戶光亮的位置,右手不挨墻。

  每次刷牙喜歡上下刷三分鐘、左右刷兩分鐘。

  向日葵一定要當天早晨采摘的,它新鮮的氣息讓她舒心。

  看書時不喜歡被打擾,必須結(jié)束所閱讀的一整章才肯休息。

  雖然養(yǎng)過藍朵,其實她更喜歡貓,她說貓是海洋一樣溫柔的動物。

  在雨天,她寫的隨筆都有泥土的氣息,她喜歡所有“三點水”的漢字。

  她喜歡沒有強制接受的思想、討厭強迫聆聽的書籍,卻愿意接受使她失望的人。

八、希望

  寶寶已經(jīng)降生兩個月零五天了,關(guān)于她的名字我和季暉早已在紅色喜紙上寫下了無數(shù)個備選項。當在醫(yī)院聽到她降生第一聲哭泣的那一刻,先前所有的疼痛仿佛都只是為了迎接這一聲哭泣,我們決定叫她“希望”。

  希望是個只有八個半月大的早產(chǎn)兒,身體極其虛弱。瘦瘦的胳膊像脆藕一般光潔滑潤,兩個眼睛總是閉著,睜開仿佛需要莫大的勇氣。我害怕這是我所遺傳的,希望啊希望,你可一定要是個健康而勇敢的人。兩天后她又自我駁斥了勇敢這個詞的含義。勇敢不是迎難而上,而是接受一切。希望,你的爸爸是個多么好的人啊,你還未成形就已經(jīng)可以清晰看出高高的鼻梁,窄窄的眼睛,和他多像!我希望你能健康地長大,健康。

  他問我幸福嗎。丈夫耐心體貼,嬰孩更是我心頭的一塊肉,可我不知道我是不是幸福。幸福,這個詞有著多么難解的內(nèi)涵。每當他壓在我身體上,他不是個粗魯?shù)娜,那謹慎柔軟的動作仿佛一條蠕動的幼蛇,讓人既欣然又快慰。可是老實說,我的心卻不在這里,我所有的自我欺騙在他猛烈的沖擊下顯得脆弱而虛假。大壩決堤了,他會困惑地看著我的無動于衷,后來我學(xué)會了假裝到達高潮,讓從碟片里學(xué)到的表情和聲音來填充我淡漠的心。季暉,我對不起你。

  我和他的重遇也還是因為雪兒。那會兒,她沾染上了毒癮。

  我一個人的力量沒辦法幫助她戒除毒癮,那是頭發(fā)粘連在她的腦袋,是肉附著在她的骨頭上,要戒掉只有讓她先掉一層皮,再長出一顆沒有受過傷害的心。我告訴了簡殊,她是尹東的妻子,可她理解我們,理解我和雪兒。我們商議后決定把她送到戒毒所去,戒毒這個長期工程必須是在強制武力的協(xié)助下才可能完成。我們也曾考慮過要告訴尹東,可怕他,怕他為了名聲、利益而對妹妹的生死無動于衷。要不要寫得這么含糊,要不要更加清晰具體

  后來我知道他不是這樣的。我們都誤解了他。

  至今,我仍不知道真實的他是什么樣的。我想他是信仰愛的,可是他所理解的愛是怎樣一種形態(tài)?

  來接雪兒的民警就是季暉。一年吧,光戒掉從戒毒所出來就用了一年零四個月,真是難熬的日子。一個月后尹東就知道雪兒染上毒癮的事了,他向公司請了兩個月的假來陪伴雪兒戒毒,簡殊后來告訴我他因此丟掉了本已內(nèi)定的總經(jīng)理位置。下班后,我時常在戒毒所見到他,你捉摸不透他。是愛,還是恨。他要我等她戒毒成功后就不要再見她,我答應(yīng)了,我知道她染上毒癮的緣故,那是我,一個女子對另一個女子的絕望的愛。是我害了她,我早就應(yīng)該離開她的。

  后來我看著她手上的勒痕,想起她在床上的掙扎和撕心裂肺的吶喊,她絕望中死命咬自己的舌頭。她的牙印從我的手腕滲進了血液里,我知道這是不對的,可我發(fā)自內(nèi)心的希望再久一點,再久一點點,永遠不要戒掉。我時常想起她躺過的床單留下的凹陷的身形,那是圓潤的屁股、那是腳后跟,絲質(zhì)枕頭上殘留下的暗紅色長發(fā)記錄了我們的愛。后來酒店服務(wù)員將這一切都放入無法挽回的時空——是該離開她了。

  你能想象嗎?好像緩慢流動的空氣,她環(huán)繞在你薄荷味的唇齒間,摩挲著你敏感多疑的耳垂,朝你的胯下悄悄地輸送涼風(fēng)。她是出生時上天植入我基因的錯誤。我不記得如何答應(yīng)了季暉又如何與他完成了婚禮,他是個好男人,可看著結(jié)婚照中燦爛笑容的自己,我一陣惡心想吐。

  那些幫我做出決定的人,你們?yōu)槭裁匆@樣?

  人人都說時間是傷痛的治愈師,我可能是被時間遺棄了的沙子,不過永遠也無法化作耀眼的珍珠了。有根刺,從海綿的內(nèi)里扎出來,我只希望受傷的是自己而不是其他任何人。有時候,我會天真地想如果我和雪兒沒有遇見也沒有相愛,世界會不會有那么點不同。一點不會。世界無法改變我們,是我們自己改變了自己。

  我們注定要相遇的。

  作為一名母親,我必須是合格的,就像從小的每一張試卷,每一道考題?墒呛美,伸懶腰都會被椅子堅硬的靠背刺痛的虛弱靈魂。我已經(jīng)別無選擇了,永遠的偽裝、永遠只能是好媽媽。我痛恨的過往正把她的面具給我戴上,我無法認清她的臉,但知道,那是她。我要成為一個好媽媽。好媽媽。希望。

  以下摘自《荒原》簡殊手寫體筆記:

  有個來自光里的漆黑的人在我很小時候就常在我耳邊念叨:絕望之為虛妄,正與希望同。這是不負責任的,荒原之為美好世界,正與地獄同。哼,荒謬!

  我是四月降生的,奶奶是四月去世的。艾略特是善良的,他用詩境串聯(lián)起來的現(xiàn)實世界讓人感受到比死還難過的氣息后終結(jié)了自己。我要是殘忍的,就當將這日子生吞活剝、削皮挫骨。每當我憶及以往,腦海里總是四月,乳汁順著紫色丁香舉起的花瓣澆濕了天地,濕璃璃的空氣將你吞噬,夢,總是那么遙遠,觸摸不到啊。

  夢,遙遠。

  我是四月迷失在山林里的。那年,約莫八歲,八歲的記憶在我這里就像紅色幕布后面濃妝艷抹的演員一樣形象鮮明,難以忘懷。那天早晨四點多我就起床同奶奶一起到莫干山去采蘑菇,蘑菇在我記憶中可是極美味的食物和極新奇有趣的傘狀玩物。莫干山幽深險峭,入而得無窮意趣,據(jù)說明朝有位詩人這么評價。奶奶告訴我昨晚剛下過雨,今晨墓地上便會順勢長出許多新鮮的蘑菇來。露水打濕我小小的透明的雨鞋,藍色的雨衣包裹著我拽著奶奶的手往前走。天那么黑,活像行走在倒扣大地上的漆黑煮鍋里。螢火蟲還沒散去,三三兩兩點著綠瑩瑩的燈火指引我們前行。殘破的山崖像是爺爺壞了的門牙,那許多剝落的石層互相交疊吞噬,黑漆漆而不平整。

  我們沿著山腳進入莫干山,從半山腰起就開始發(fā)現(xiàn)蘑菇,還有濃霧作伴。猴頭菇、雞樅菌、草菇等我都叫不上名字來,我喜歡它們,圓圓的帽子下小小的身子,那時的我也同它們一樣歡樂?我挎著小小的竹籃子跟著奶奶朝山的深處走。“地獄里探出來的耳朵”,哥哥后來告訴我這是一位西方詩人對蘑菇的吟詠,我深以為然,它可不就是墳?zāi)股祥L出來的?它們長在樹根下、藏在墳?zāi)惯,這倒有點像愛蕩秋千的女孩了。

  多年過后我才能理解奶奶的自責。不是她把我丟了,是我追著蝴蝶跑了。一對美麗翅膀的黃色大蝴蝶,它把我吸引走了。我那時還不懂得為了保護大人敏感的愛要懂事些,我去蝴蝶想讓我去的地方。

九、莫干山腳下

  他是個率性開朗的人,過去大家都這么認為。這不僅取決于他詩歌中的酣暢自由和陽光雨露,更多是由于他與人交往時所流露出的和善、友好。一副暗銅色圓框眼睛被劉海遮擋掉了上部邊緣,兩個鼴鼠般的眼睛躲在陷窩里朝外面觀望著。要不是發(fā)生那么多不幸,他一定會更契合大家心中的期望。

  妹妹消失了一天一夜,大家尋遍山野也沒能找到。年紀大些的人偷著說她被狼給吃了。她回來的時候臉頰鮮紅,涂抹了山里的紅泥土,背后還斜插著一株野櫻花。那紅色的花朵仿佛她黑色頭發(fā)上新鮮長出的蛇頭,美杜莎,他想。她藍色的口袋里裝滿了五彩繽紛的貝殼,頭發(fā)里有股海水的氣息。

  她說她偷偷撿走了一顆沉在水里的星星。

  她倒并不像是失蹤,反而更像是玩鬧去了。這孩子,這可憐的孩子其實仿佛對一切都更為珍重了似的。他覺得她不像個農(nóng)家的孩子。她仿佛成為自然的孩子,每天起床后到院子里呆坐著,或讀小人書或胡亂涂抹繪畫,問她起這么早干嘛,她說是媽媽在催促著她。媽媽?她說早晨的太陽就是她的臉。那下午的太陽呢?是爸爸的臉。

  爸爸媽媽早死了。礦難,村里人不敢告訴這孩子。

  她是知道的,他總覺得。她很聰明,她知道奶奶風(fēng)濕病來臨的預(yù)兆和防備措施,知道哥哥在詩歌酣暢的自由外的愁苦,知道花朵衰敗后必然碾落成泥的命運。她有時會做點什么,有時什么也不做,這取決于她情緒和想法的轉(zhuǎn)變。他喜歡看著她望著樹葉發(fā)呆,樹葉透過她的眼睛在他的心里遮掩起什么黑色的地塊。

  他也時;貞浧鸶改浮0职帜撬实男β曀坪蹩傇谀枪饦湎禄仨,他最初教他學(xué)習(xí)象棋的記憶也歷歷在目,自己什么時候成為一顆人生的棋子獨上戰(zhàn)場他搞不明白,也不想明白。爸爸每兩周會回家一次,不時帶來話梅、硬糖、瓜子等零食,隨后騎著借來的黑色永久牌自行車載著他和妹妹一起去趕集。買了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開心。開心啊,在自行車黑色橫條拼湊起來的長條形后座上,感受車輪碾過了泥土和卵石,感受蝴蝶隨著車輪翩翩起舞,感受著父親堅挺的后背和 妹妹格格歡快的笑聲。這時,他才忘了自己只是萬物的奴隸、人類的邊緣這些日夜糾纏著他的事實。

  那母親呢?他含辛茹苦的母親。他不太愿意回憶起她,那太痛苦了!那是怎樣的女人,煤灰給她細嫩的肌膚揉染上一層層黑灰,他凝視著她時常感到墨汁正從那細小的毛孔中滲透出來。澆透全身的苦難。她是個勤勞的女人,手腕生得同竹子一樣纖細,卻時常搬動大象一樣蠢笨的物什。她常常是微笑的,他覺得,自己若有一丁點兒的隨遇而安與坦蕩安然,那定是母親乳汁的贈予。她早就像那件她所喜歡的淡綠色撒花圓領(lǐng)衫一起漂進了村里的河流,漂到很遠很遠的地方去。

  他和妹妹一起行走在泥濘滿地的鄉(xiāng)村道路上,總會被一匹高大的駱駝所吸引:高大漆黑的單個駝峰將天空刺破一個洞,斜插往前的是綠色、灰黃色和鍋灰所共同浸潤的裹頭紗巾;腿是那么短,打綴著藍色補丁的黑色絨褲緊緊地裹著,腳像錐子一樣又尖又細;臉是找不見的,它和胸襟處一塊黑色的衣服融為了一體。奶奶說這位就是“李審娘”,一個被兒子了拋棄的可憐老女人,靠到莫干山上撿拾干柴為生。若是能見到她的臉,他想,我也不敢分辨她是人是鬼吧。

  就在李審娘溺死在莫干河的三天后,妹妹又出事兒了。就在找到她兩個月后的一天,她自己摸索著找到了丫瘋子那兒。丫瘋子怎么了?據(jù)說妹妹前一天問過她的玩伴,一個胖墩墩的說話不利索的小男孩兒,她知道,知道,你媽媽,在,在在在哪,小男孩兒告訴她。小男孩以為可以逗哭她的,可是什么也沒有發(fā)生。

  當他聽到人們言語的棍子急狠狠戳進她妹妹柔嫩的靈魂時,無數(shù)只腳唯有不聽使喚地奔往丫瘋子那木頭拼湊起來的簡陋小屋。他被眼前的景象驚呆了:她在給丫瘋子梳理頭發(fā),就用她那把深紅色的桃木梳,是父親過世前給她買的;野咨珚A雜著暗棕色的粗糙發(fā)絲在木梳的打理下看上去就像一把刀緩慢地剖入腹部,緩緩侵入,毫不留情。丫瘋子平靜地愣坐在一個長滿了劃痕的小木凳上,藍灰色的眼睛不知道是不是望著頭顱所指的方向,一棵盛開的桃樹。她的嘴角在緩慢擠出蒼白的泡沫。

  他瘋也似的飛奔過去,將妹妹瘦小的身體一把推開,仿佛老鷹捉小雞中的老母雞保護小雞那樣一絲不漏地把妹妹護在自己身后,紅色木梳還沒來得及作出反應(yīng)便已砰然墜地,碎作兩截。丫瘋子依然平靜地坐著,什么也沒有發(fā)生一樣。他用本來不大的力氣抱起妹妹就撒腿往外跑,妹妹簌簌的淚水成珠似的打在他干瘦的胸膛:

  “她有著和媽媽一樣的頭發(fā)。”

十、貝思圖書館

  我不該愧疚的。她已經(jīng)死了。她的死與我全然無關(guān),是她自己的非這么做不可的。我已經(jīng)勸過她了,參與實驗是要冒很大風(fēng)險的,她基因已經(jīng)產(chǎn)生變異的事實鐵板釘釘,我無能為力。她事關(guān)倫理的思想是不錯,可惜就是感性過多、意氣用事,這樣簡單結(jié)束自己的生命也于事無補啊。荷蘭,多好的休養(yǎng)的圣地!當收到她對我暗下進行的工作的警告時我真的恐懼了,這是個正義的女人,盡管她是那么軟弱。

  森林的一切性狀都是正常的,比我計劃中的還要完美。我這么做可不是為了私人利益,試想,為了人類永遠的發(fā)展而擔負一時的罵名那又算得了什么?何況,時間會還我公道的,“中國基因工程第一人”的歷史就是我的歷史。他們?nèi)巳硕枷胱鲞@項實驗,他們怕,他們才不顧忌什么倫理呢,他們只是怕,不敢逾越法律的禁區(qū)。我就是第一個吃螃蟹的人。

  她丈夫來找我,我告訴他森林是由試管培育出來的,愚蠢的人類啊,試管培育怎么會使它能理解人類的語言呢?那就是基因組編輯實驗。我們總是恐懼于科學(xué)的高深莫測而懶于動用自己的腦子來思考問題,我們對最重要的問題無動于衷,哪怕那問題只要最輕微的考慮就會發(fā)現(xiàn)它其實漏洞百出。

  我把線索都指引到了陳沃身上,他們會打起來的。相信我,這兩個男人間是不可能有任何對話的,一個懷疑妻子有外遇的男人哪有理性可言?我只需稍加引導(dǎo)與善用謊言就能達成這難以實現(xiàn)的目的,這是人類理性的勝利,是高級智慧人對頑劣低俗人的不屑統(tǒng)治。

  關(guān)于貝思異世界的秘密我已經(jīng)組織探究了七年,不久就會有答案的。那陶淵明所期盼的桃花源將會在我的手里被重新發(fā)掘,克萊維這個狡猾的老狐貍,我要讓所有人都好好嘗嘗由于你的自私所遺留下來的苦頭。到那時,我個人將永載史冊,我的聲名將永恒流芳。

  以下摘自任教于牛津大學(xué)的左融教授為貝思圖書館所撰寫的一篇回憶性文章,刊于《貝思大學(xué)校報》(一九六二年六月):

  那會兒我正為博士論文做材料搜集呢。我的導(dǎo)師李維教授是中國南朝文化研究領(lǐng)域的專家,他眼睛極小,厚厚的眼瞼交替遮掩下一條狹隘的縫隙不時射出睿智的光芒。一天,他把我叫到辦公室,啟示我從卷帙浩繁的書頁中發(fā)掘名詞本質(zhì)上獨有的歧視性內(nèi)涵。我對此萬分感激,不過我無法確定他是否也注意到了我眼中的茫然,因為他戴了副棕黃玳瑁邊框墨鏡。那是個陰雨天。

  從此,我真正與貝思圖書館打起交道來。

  貝思圖書館由建筑與藝術(shù)學(xué)院1872級一位成績優(yōu)異的學(xué)生設(shè)計而成。關(guān)于這位建筑師校史館列有詳細介紹:“克萊維是十九世紀宇宙建筑學(xué)派設(shè)計的先導(dǎo),1872—1877年于本校鉆研建筑學(xué)。”

  在貝思大學(xué),貝思圖書館無異是標志性建筑:其位置由一位據(jù)傳完成選址后便神秘消失了的中國著名風(fēng)水先生所確定,據(jù)說是學(xué)校未來運勢的“龍脈”。外觀呈飛碟狀,傾斜地佇立在一片綠草地中;建筑表面是暗黑色的金屬物質(zhì),在陽光的作用下產(chǎn)生電能,夜間泛出的粼粼幽光仿若龜甲上的符咒守護著沉睡的校園。

  臨窗眺望,目力所及,是處女的胃般閃動著粼粼波光的星雨湖;透過茶色玻璃窗望去,與遠處酷似躺下的女人軀體的洛化山融為一體,那曼妙的姿影真宛若沐浴未醒的美人兒!

  我常流連于貝斯圖書館隱秘而核心的位置。那是飛碟重心的最頂端,也是日光照射時間最持久的地方。克萊維出于私心為自己修建了一間隱蔽的書室,有限的空間卻包羅萬象。我是根據(jù)他的朋友博爾赫斯《永恒史》的提示才尋覓了出來,那時,這就是我隔離人世進行學(xué)術(shù)思考的圣地。

  六月一日,那日期我記得很清楚。我在無意間在書房發(fā)現(xiàn)一本自稱收錄了世界所有名詞的《萬象詞典》,由英國的宇宙出版社1762年出版。暗金色的封面上書米芾龍飛鳳舞的漢字,我很難想象當時的英國竟會出版漢字書籍,其邊角處裝飾著不知名的奇怪圖案——水金木土天王海王星呈花狀排列,宛若某人胸口的胎記,可是它是又多么渺小、多么微妙,這竟是變換無形的宇宙圖譜。奇怪的是,詞典中所收錄的諸如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披頭士樂隊、共產(chǎn)主義等諸多名詞都是后世才出現(xiàn),我當時滿以為是出版年限印刷的錯誤。

  “收錄了所有的名詞”我是沒有理由相信的,然而但凡我所能想到的名詞確實都能查到,而解釋也仿佛是由另一種文明所編纂。如人類一詞解釋為“人是地球上一種具有強烈社會屬性強烈的動物。”砍去許多特征的闡釋而簡言代之“社會屬性”,平淡無味的定義令人發(fā)指,人,在詞典編纂人的眼里與螻蟻有何異?這不是一種俯勘全宇宙的視野嗎?我如癡如醉地翻閱這本詞典,對其中諸多解釋嗤之以鼻,但更多的卻由衷發(fā)出了贊嘆:多么言簡意賅直抵本質(zhì)的解釋!

  還有那大量在我認知內(nèi)無法理解的名詞是否是另一個宇宙的存在?

  現(xiàn)在我也無法解釋為什么我當時竟會睡著。在注意力高度集中滿懷好奇心的時刻,我的沉睡和由此開端的旅行同樣耐人尋味。

  我記得醒來后發(fā)生的事。

  恍惚中我仿佛看到一個人。一個女人。我沿著咖啡色沙發(fā)脊背的輪廓看去,她躲在書架后面,淡金色的頭發(fā)掩映著晶藍色琥珀般的大眼睛,瘦弱的肩膀在朦朧的在書脊間時隱時現(xiàn),穿梭流動。她像一只貓兒悄悄喚醒了我。

  “誰在那兒?”我疑惑地望向那書籍也無法遮蔽的淡金色光芒。

  小鹿般清脆的腳步聲回應(yīng)了我。我一時沒了主意,身體下意識地循著腳步聲跟去。穿過了英國文學(xué)圖書區(qū),路過休息區(qū),通向長長的環(huán)形走廊。她矯健的身影隱沒在古籍室幽藍色的陰影下,我尋了過去。

  我在古籍室里迷失了。當我打算大聲呼喊求救時她出現(xiàn)在了我面前——哦!眼睛是蔚藍色。“別跟來!”一種我從未聽過的美妙聲音穿過我耳朵,這聲音就像薄膜罩住了我一生中腦海的所有想象。——后來我想到合適的形容:那是一種語言初啟階段經(jīng)過幾萬種翻譯并同時穿透聽者耳膜的碰撞聲。

  我下意識想當然地追隨她而去,可是,腿跟灌了鉛似的,無論如何也邁不出去啊。銀鈴聲漸漸消失了,只聽得貝殼風(fēng)鈴在窗口發(fā)出另一種哀嘆惋惜的聲音。不知過了多久,我想重新找回那間書室,沒有啊,只有鋼筋水泥造就的厚厚的墻壁。我懷疑自己是否在做夢,可我遺失在書室的參考資料告訴我這不是夢,或不僅僅是夢。

  我將這個秘密告訴大家,為的不是鼓勵你們大家一定要將他們(我不知道如何稱呼他們,那該是多美的一個名詞!)掘地三尺挖出來,而是希望有朝一日你們?nèi)舭l(fā)現(xiàn)了他們,請一定要善待他們。她是那么美,那純潔的心靈宛若南極最深層的潔白的寒冷。你們一定要善待他們,他們的命運就是我們的命運,萬萬牢記,我們是同類!

十一、婚禮

  我已經(jīng)放棄了探究事起的任何緣由。正如他的寓言:這是不可知的。只記得隨著晨曦的閃現(xiàn)我來到了水里,我感覺這是水,軟綿綿的海草咸澀澀的海水,它把我所有遺漏的海邊生活彌補殆盡。只要幻想就能到達任何地方,可我不愿幻想不愿回憶,我也搞不清自己在水里究竟待了有多久。

  “請為我們這里今天將要舉行的一場婚禮作見證。”忍冬香味兒的聲音再次響起時我?guī)捉宋沂钦l。

  “我來這兒多久了?”

  “何必多問,該知道的遲早會知道。”

  這是人類無法想象也無法理解的婚禮,自然,我作為人類的一員也無法在已定的語言秩序下將其形象深刻地傳達給你。如果你能夠體驗,這真是太奇特、太美妙了。我感到水波在顫抖著催促著我,雖然我不會游泳,可靈巧的波紋輕輕操持、幫扶著我訓(xùn)練泳姿,劃水、后推,我在奇怪的動力下緩緩行進了。

  遠遠的我就看到了冰山,海底的冰山?我詫異,一座位于海底的冒著巖漿的冰火山?

  “如露亦如電,應(yīng)作如是觀。”忍冬的香味兒這次真打醒了我。

  我想把它變作我能理解的場景,故選擇了人作為主角。忍冬的香味兒原來是位踽踽獨行的老者所擁有,當然這一切都是在我私人預(yù)先設(shè)定的理解方式下來呈現(xiàn),深褐色的胡須從下巴垂懸而墜,兩只小眼淡金色的輪廓里是暗綠色的葡萄干粒兒。老人比我矮兩個頭,卻一臉的智慧與歡脫。

  “您是?我好像見過您。”

  “我們未曾相見,也未曾別離。”

  我忽然懂得了他凈說些滿懷玄機而我又無法參透的話,只悻悻然跟隨他往前走著就好。灌進我生命里的,注定成為我的新生。

  我一路走來一路鮮花盛開,鮮紅、墨綠、深紫、米白在我身旁如煙火般綻開,所到之處,鮮花遍野枝蒿滿地,我突然意識到自己不是客人,我就是主人,其余的賓客亦然,無主客、等級之別,意味著我們必須仁厚地對待所有人。

  藍冰色的冰山上一支漿紅色的火焰如一杯點燃的烈性雞尾酒,它把我的視線引到了山腳的平原,白茫茫一片的雪域。我自然而然領(lǐng)略到我們此刻正位于赤道的中心位置上,據(jù)說當?shù)剌S偏轉(zhuǎn)過大會使南北極與赤道的位置顛倒過來。銀白色的冰雪幻化出各式的裝飾,細膩的刀刻令人聯(lián)想起人類骨骼精巧的構(gòu)造。參加婚禮的人類就有許多:漆黑如木的干瘦男子,米白色臉龐鼻梁高挺的女孩,涂抹蔚藍色顏料的臉龐,在他們眼里我會是一般黃種人的模樣嗎?來客是那么多,博物館里的珍禽異獸與聞所未聞的生物在這舉辦大型的聯(lián)歡會:蠑螈游弋在冰綠色的冰潭,企鵝笨拙地彳亍、匍匐審視各路來賓,長頸鹿在與大象竊竊私語什么。

  誰竟能邀請到這許多奇珍異獸,這越發(fā)加深我對這婚禮的好奇了。

  隨著霸王龍粗暴的歡迎詞開講,大家都從寒暄中醒來進入了婚禮的狀態(tài):鴕鳥探出頭來脖子彎成一個問號瞪視前方,雪杉停止了顫抖靜默地挺立著,獅子吸著深紅色的番茄汁不屑地吧唧著嘴巴。冗長的致辭突然停止了:

  “接下來,有請我們的新人上場——”

  兩個全身赤裸的人上場了。兩個男人。手牽著手。

  “杰克。”

  靠外走的渾身肌肉的男人抬起沒被挽著那只手向大家粗野地舉起,在天空胡亂的揮舞畫圈。他肌肉畢現(xiàn)的手臂上紋著一個陌生的奇怪圖案,這是個偉岸的男子,飛機頭下黑色臉龐冷峻嚴酷,高鼻梁薄嘴唇,一笑不笑地望著大家,隨另一男子的節(jié)奏緩慢步行。

  “大衛(wèi)。”

  那是挨近屏幕踱步的男子,他抬起左手小心翼翼地在空氣中揮了一揮,仿佛鴿子在撣去翅膀上的塵埃。大家被他靦腆的笑所吸引,斷斷續(xù)續(xù)發(fā)出歡快的呼喊。他走得慢些,頭發(fā)柔順地遮住了雪白的額頭。

  “你們?yōu)槭裁匆Y(jié)婚?”霸王龍用眼神巡視全場直待安靜下來后,嚴肅地問這對新人。

  “他是個好人,最重要的是我們真心相愛。”他的聲音和臉龐一樣純凈干脆,說完定定地望著大衛(wèi),仿佛在等待某種肯定。

  對這樣的場景我感到不適,我不知道是否有勇氣堅持到最后。

  “因為啊,是這樣的。我們從胚胎時代就隔著母親的肚皮交談了,他不用說話我就能懂得他的意思,出生后我們在一起度過很長一段美好的時光。選擇結(jié)婚,是因為我們想更長久地待在一起。”他真誠的回答贏得大家的掌聲。

  “現(xiàn)在,有人提出任何反對意見嗎?”霸王龍這次的提問顯得語氣異常寬容且耐心。

  “我”,我緩緩站起來,我可不是愛出風(fēng)頭的人,可這太可怕了,兩個男人、黑人和白人,我無法控制自己,“我抗議。”

  眾人面面相覷,不過并不帶責備的眼神看著我。

  “你們分別隸屬黑人和白人,兩個不同的種族;你們是兩個男人,按傳統(tǒng)是根本無法結(jié)合的。你們這樣做是棄神的旨意于不顧,是反人類的。就算你們實際上可能并不是人,但總有個至高的道德是必須遵從的。”我原先只是將這些想法深藏心底,此刻竟稀里嘩啦倒了出來。我自己也感到驚訝,說畢,我感到心中的巨石落定了。

  大家發(fā)出噓聲,表示從未聽過這種見解。霸王龍略顯尷尬地請杰克和大衛(wèi)回答我的刁難。

  “這就是我們的真實意愿。”杰克大喊,語氣里滿是不解。

  “我們今天之所以不穿衣服,是因為我們與任何人之間本沒有任何差異”,大衛(wèi)見狀繼續(xù)補充,“我們從母親子宮里帶出來的,除了身體還有各種身份、思想、性格和傳統(tǒng),可這些,真的就該成為我們?yōu)榇吮池撘簧募湘i嗎?我們要讓先天的不自覺的已知來決定后天的我們可選擇的未知嗎?我們愿意為此付出哪怕一生的幸福嗎?如果是,那我不愿出生。”他安慰性地看了看杰克,隨即繼續(xù)闡述:

  “誠然,這些選擇是我們所不愿意承受的,強加于我們頭頂之上的達摩克利斯之劍將永遠左右我們的選擇。我們要在潔白的生命之紙附加上材質(zhì)、蠟筆、筆觸和形狀,正是這牽附的意識使我們失去了人性的天真。所有的觀念和束縛就是一張網(wǎng),一張由天涯海角貫穿出生至死亡每一瞬間的大網(wǎng)。如果你落入其中,你就是為世界的錯誤而犧牲的蒼蠅、是惶然為他人買賬的一生;如果你選擇編織這張網(wǎng),用你獨立的思考、感受和想象,匯聚來自每一個角落點點滴滴的呼吸,你不是你自己的主人,你是為萬物代言的空氣。你流動、你傳播、你塑造,你的每一聲嘆息都使世界的冰山下降幾厘米,你珍視的是永恒的價值,在永恒的實現(xiàn)中你企圖創(chuàng)造理想的世界?v使這永遠也無法建造完工,可你一直在建造雄偉。這就是圓滿。這就足夠了。

  “我不會認可一只青蛙和一頭鯊魚的生命價值是懸殊的,我無法忍受一粒沙被大海遺棄在荒涼。上天賦予了我們生命,我們無法不成為自我。我和杰克,一個黑人、一個白人,兩個男人,我們是不是該按照人類意識的規(guī)范低著頭謹小慎微地成長,我們是不是要為別人的偏見默默忍耐一生,我們是不是不該降生在一個預(yù)先就被設(shè)定好了的世界?我的答案是否定的。正如你所見,我們是如此幸福。我們的信心不是來自對舊世界挑戰(zhàn)的必勝信念,而是來自對新世界必然美好的期盼——必須將舊的皮撕掉才會誕生新的生命。這舊的皮,我無法批判、處罰它,因為以往它是多么必不可缺,它嵌入了皮肉,它就是命;可是,它老了壞了,它阻礙你的前進和生活,你必須將它丟掉,將自己從死亡的泥沼挽救出來。

  “我和杰克,我們憧憬、向往、成全,我們想要在自由的空氣中呼吸,而不是摻雜偏見和辱罵的排污池。我們知曉人世間所有寶貴的價值,我們贊揚它、傳播它,面對現(xiàn)實情形時卻永遠將它束之高閣,視而不見。多么可笑,在一個每天歡樂的生活和挫折壓抑的生活中你會選擇什么?你們的阻攔,只會是暫時的,我希望你們是寬容的,寬容我們,這也是寬容你們。因為,即使有真理,也會站在人性平等、萬物有法的一方。”

  掌聲從四面八方響起,黑熊笨拙的手掌發(fā)出厚重深沉的聲響。他的演說戳中了我靈魂深處的隱秘地帶,我恐懼,是因為我的狹隘和無知,因為我攜帶著人性的偏見,因為妹妹的陰影永遠在我眼前晃蕩。我無言以答。

  “你還有什么要辯駁的嗎?”他溫和地問。

  “沒有。”我渾身虛汗,掉進了自我深淵的人開始大聲呼喊。

  “請哈經(jīng)見證新人婚禮完成!”

  被忍冬氣息裹挾的哈經(jīng)不知什么時候出現(xiàn)在臺上?葜Π愕氖譅科鹨缓谝话椎拇笫郑钤谝黄,兩顆高大的喬木間落著一個低矮的樹樁。

  “你們真的愿意結(jié)婚嗎?”他最后一次確認。

  他們對望著,眼神里是說不盡的意味。

  “愿意。”掌聲、歡呼聲、煙火、水花、花朵一起爆發(fā),火山巖漿也悻然踴躍。

  我想我永遠記住了大衛(wèi)的每一句話,還有他和杰克留給對方的透明的幸福眼神。我舉起兩杯藍綠色的酒向新人走去,“剛才很抱歉”,我將酒遞給他們,“祝福你們。”

  “謝謝。”兩人異口同聲答道。

  “你讓我們更堅定了”,杰克含著半口酒說道,“我們脫離了人的觀念而成為人。”

  我隱約見到熟悉的肩膀,紫羅蘭色吊帶繞過的玲瓏鎖骨讓我魂牽夢繞。“失陪。”我忙不迭道,尋著那被遮掩起來的錯覺走去。

  簡殊,是你嗎?

十二、千尋

  他已經(jīng)三個月沒見過她了。腦海中,她卻無時無刻不存在。兩所大學(xué)間的距離仿佛是被銀河分隔的兩個宇宙,信息的傳遞卻永遠滯留在山頂洞人時期。就像水中的倒影,他能感到她,卻無法觸摸。地球旋轉(zhuǎn)的速度使他眩暈,他恐懼去思考現(xiàn)狀的緣由。

  巧合,絕對是巧合。上天故意錯搭的巧合。他試圖以各種理由讓自己信服。

  他高考的分數(shù)其實只比她低兩分。為什么不呢?他是用功的,在高考的行刑隊里他就只差成為一名獄卒、一名劊子手了。不過他并沒有像他所希望的那樣遂心行事,他可是一名有夢想、有野心與前途的學(xué)生。報志愿時,他填寫了一所與她不同的學(xué)校,只因為那個河流東西流向的城市可以給他對未來的恐懼感帶來些許安慰。我們就是在一腔孤勇、滿懷熱情中在世俗觀念的指引下葬送了自己寶貴的一生。

  無論如何,他都要去看她。

  都這么遠了。風(fēng)也累了,不再沖深茶色車窗內(nèi)炫耀著青春活潑的春色,只淡淡地送來幾只青春的云雀,旋即便抖擻掉陽光的顆粒。感冒好了。尹東眼神呆然地望著。太陽很大,占據(jù)了整張臉上的細細漏漏的陰霾。

  十四節(jié)綠皮車廂在一座座山肚子里變著重復(fù)的魔術(shù)——黑夜白天輪換衣服。可是唯有黑夜里他才能看清自己。那是靜謐的,無聲無息,無可隱藏的。你只需要躺著,火山山巒會帶給你真實;而在白天,他便被不安的情緒所挾持,他不自覺地穿上陽光給的外套。時間已經(jīng)距離我越來越遙遠了,他想。他想象巨大的鯨魚如何在煙囪頭顱上噴出絢爛的浪花,墨藍色的太陽把天空墜得很低很低。

  雨來了。

  女人和孩子先了下車,尹東仿佛自認了諾曼底號船長的職責,最后一個走下車廂。巨大樟樹如象腿般橫亙他的去路上,替他猶豫著。不該猶豫的?释娒娴膸r漿積蓄已久,一旦爆發(fā)便無可遏制——除非徹底熄滅,讓一個人的心永久休眠。

  簡殊來信:我想見你。

  他已經(jīng)失去了她所珍視的東西。他知道這一點,卻永遠也無法面對。他在同鄉(xiāng)學(xué)長的帶領(lǐng)下早早投身到市場商業(yè)的大潮,他把自己變成了賺錢的機器。他為外物所附載,他迷失在這光怪陸離的世界。這倒并不全是由于他的貪婪,他時常想起她小小的無法滿足的愿望,想起她櫻桃般的嘴巴對春天的渴望。他渴望給她幸福,不過他并不了解她。他把她窄化為一個記憶收納盒、一臺收銀機。在他眼里,責任大于愛。

  他們其實并沒有太多話要傾訴的,縱使對她,他也是不善于流露自己的,他喜歡自嘲為一顆埋藏在泥沙與貝殼里的珍珠——太深了。她則稱他為“佛龕”——神圣或已僵死。在一座外觀神似蓮蓬卻被命名為“靈芝”的青銅藝術(shù)品前,他問她:

  “你希望以后做什么?”

  “做我自己。”

  “我是說職業(yè)。”

  “什么也不想做。”

  “那可不行,非做不可呢?”

  “那我不愿意。”

  “為什么不愿意?”

  她意識到他們的談話就要引起不快了,忙轉(zhuǎn)移話題:

  “看那個塑像,渾身鮮紅的代表新生的嬰孩雕像,他擁抱著自己。”

  他望順著她的目光望過去,暗綠色的湖泊水面上漂浮著一個銀色底座,其上半蹲的雕塑手臂抱著肩膀,在湖中光影的交替和背景磚紅色墻體與綠色垂柳的共同映襯下顯得時尚而孤獨。

  “他在風(fēng)中會移動。他的底座沒有鋼鐵的固定。”

  他聽出她話里有話。

  “你是說‘別有根芽’?”

  “它就像蒲公英的種子,等風(fēng)來,隨風(fēng)去。它沒有自我,它的自我便是風(fēng)的牽引。”

  “如果有了底座呢?它只會永遠死守在一灘濃濃綠綠的小臭水潭里。”

  “那難道要永遠漂泊在這無所依存的世界上?拖著一副行尸走肉。”

  他突然意識到事情的嚴重性,沒敢再與她爭辯。

  “我只是陳述自己的想法,你沒必要生氣。”

  簡殊自顧自地望向遠處的山巒,云霧繚繞的遠山仿佛仙女的絲質(zhì)衣裳般渺遠、朦朧。

  “你說”,他為了打破僵局又開口,“憑本事成為自己想要成為的人是不是件尊嚴的事?”

  “是?梢菫榱烁枚艞壵鎸嵕筒皇。”

  “我們都還是太幼稚了。”他下了定語。

  “幼稚?你那幼稚的世俗和老成的莽撞,是真的幼稚;我怡然自得的幼稚卻是更高的一種成熟。”

  水杉緩慢延伸的枝條像是帶領(lǐng)他來的軌道又將他帶離去,太陽陰翳的眼白在湖面悶悶不樂地閃動著。為了盡早結(jié)束不愉快,他們突發(fā)奇想要到貝思大學(xué)的制高點——貝思圖書館的頂端。

  “看!那座山就是洛化山,你下次來我們到那邊郊游去!”

  他尋找著山風(fēng)回環(huán)的來向,睫毛感到了一股暢爽的清涼。貝思大學(xué)的校園是多么美啊!他嘖嘖贊嘆,他愛這磚紅色鋪就的教學(xué)樓,愛那青春激揚、愉悅不息的鋼琴曲,愛那守護他年輕愛情的百年桂樹。風(fēng)讓他有一種逆流而上的快感。

  “我們跳下去會怎么樣?”

  “別瞎說!你想什么呢?”尹東身體早已緊緊拽住她。

  “就因為什么也不想。”

  “什么也不想?那你想我吧!”

  “別鬧!我們永遠活著或我們突然死去,這世界是不會知覺的。”

  “會有我——那些掛念著你的人深深惦念呢!”

  “哈哈,我不想被記住,我只想開心。”

  “你不快樂嗎?”

  “不知道啊。不過時常覺得心里難過的要死掉。”

  “這不沒死掉嗎?”

  “啊,連你也這么說。”

  “沒有沒有”,尹東忙擺手為自己不恰當?shù)耐嫘Φ狼福?ldquo;怎么會死呢?我們還年輕不是嗎?”

  “不,我的心已經(jīng)老了。”

  他當時只覺得她是被小時候的不幸境遇和大學(xué)時期難解的哲學(xué)問題搞暈了,還來不及深入洞察和思考這棵早已在她心里發(fā)芽的幼蕾。便說:“老了也很美啊。”

  她越發(fā)覺得無法和他交流了。不過也發(fā)現(xiàn)他確實無法找到任何恰當?shù)幕卮,這人世間的問題大多是無解啊!她要是康德可能已經(jīng)把自己折磨死了吧,她想。

  “我們什么時候才會成為自己想成為的人?”她問。

  “恐怕永遠也不會。”

  “這你倒知道了”,她故意逗他道,“那還努力做什么?”

  “總不能渾渾噩噩度過一生吧!我可是有夢想的人!”他一本正經(jīng)地答道。

  “你的夢想一天一變!不過我們以后就不會有夢想了。”

  “怎么會?老了還會夢想著不死不病呢!”

  “最近加入學(xué)校辯論社了嗎?我都說不過你了。”

  “沒有沒有,你說的都是深刻到誰也無法解答的問題,我只好詭辯嘍!你說的都是事實,卻無法改變。可生活還得繼續(xù)啊!勇敢地繼續(xù)!”

  他不知道她回答“嗯”時想的是什么,卻感到她眼中的迷宮呈現(xiàn)出清晰的幾何圖案。周天晚上他就走了,學(xué)校的考試已經(jīng)一拖再拖。這次逃課,不知道會有什么后果。

十三、異端

  他想把他所說的一切全拋在腦后,就像之前一直做的那樣。但他做不到,他再也無法欺騙自己了。他對他的斥責無法辯駁,他知道那是事實。不過他需要更多時間才能接受下來,到那時,或面對或毀滅也都不足為奇了。

  他手中還拿著他寫下的詩歌,那些黃砂紙上凌亂的奇怪生物體扭曲地表達著。他將它遞到他手里,他既嫌惡又無可奈何地接受了。他到現(xiàn)在也還沒有展開那張紙,他心懷恐懼,他會寫出什么樣的句子來揭開他虛偽、丑陋的傷疤呢?他不敢想。這脆薄的紙張像枕頭似的壓住了他的鼻腔、嘴巴和眼睛,不得呼吸。

  他讀了另一封。署名是陳沃。

  那是第二天早晨一個衣衫襤褸的小男孩到小區(qū)給他送來的,男孩對讓他送信的人一無所知,只是為了那五十塊錢的小費。他又給了男孩一張紅色的鈔票。宋體五號打印在普通A4紙上,他約他本周三晚八點貝斯圖書館旁的星雨湖碰面。他沒得選了,非去不可,他想。不去那又算什么。

  他再次嘗試托人尋找雪兒。雪兒可是個漂亮的女孩子,眼睛明亮賽珍珠,脾氣也溫柔可人。他一直希望她能早日找到幸福,只可惜事事不遂愿。她離家出走已經(jīng)快一年了,他沒得到半點消息。從戒毒所出來后她果真不再吸毒了,可人卻明顯消瘦了許多,性格也變得蒼白而郁郁寡歡。安樺已經(jīng)主動離開了她,我真希望她能夠重新開始,便計劃著為她在市中心開個奶茶店。

  可這孩子,倔,三頭牛都拉不回來。她知道安樺要離開她后也并不顯得自暴自棄,就這樣把命給敗壞了不值得,她對簡殊說。當時我沒想到這孩子的心思竟如此敏感易傷,如果早有預(yù)料我是否仍會做出相同的決定?我不得而知。

  離家出走前,她回了老家給父母上香。據(jù)王二叔說,她回去了對誰都笑對誰都打招呼,落落大方的很懂禮貌?墒钦l也沒想到,她把老家的房子給燒了。有人親眼看到她把點燃的煙丟進了房屋儲存麥秸稈的儲物間,火焰像灘水慢慢擴展開來,整個木屋在火舌的舔舐下變焦、枯朽。

  那是死去的父母一輩子奮斗的結(jié)晶。

  我趕到的時候只剩一堆漆黑的焦炭了。我的家,我從小賴以生存的家就此永遠從世界上消失了。她離開了,沒人知道她去了哪。她在放火前專門跑到鎮(zhèn)上買了幾個滅火器,生怕燒到別人家的房屋或傷害無辜。無辜?她的意思是指我自作自受。她給我留下了信,但趕到家鄉(xiāng)一片焦土的憤怒氣息促使我還沒來得及思考便把它燒了,那紙張在火中痛苦扭曲的神狀讓我仿佛看到她放火時瘋狂而癡迷的神色。

  她之所以這樣做,我想不光是安樺的離開對她造成了傷害。她從戒毒出來后,人們對我也多有摘指,工作似乎再沒有了升遷的可能,我與人們一同來責怪她。埋怨是仇恨的種子,風(fēng)言風(fēng)語就像刀子一樣在她易感的心靈上千戳萬剮。雪兒的自尊心是多么強烈,她不告訴我,可能也沒告訴簡殊,若是安樺在她身邊,她一定會勸慰她的吧!

  周五傍晚,桂安街雜糧店的鄧老板毫不顧忌的揶揄諷刺使她徹底失控了,她不顧一切,和老板扭打作一團。那么許多的街坊鄰里眼睜睜看著卻無動于衷。我趕到醫(yī)院時,她臉上青一塊紫一塊,頭皮也蹭下來一塊,我心疼我痛苦,可我無能為力,我不能再去和店鋪老板打一架啊!

  她為什么不再信任我?這也是在見到安樺后我才弄明白的。那天,安樺懷著寶寶來接待了我,她正努力地適應(yīng)生活,可我看不到她原有的笑容,那如冬日暖陽一般燦爛的陽光不見了,她的笑容里有一絲勉強僵硬的折痕?勺钇鸫a她的家人是理解她的,她們設(shè)身處地地寬慰她;我呢?一味地蠻橫固執(zhí)己見。我把妹妹的幸福作我至高的責任,可她認定的幸福卻是我所理解的不幸。

  我能見到她的,總有那么一天,這些私人偵探找人可是很有一套。我要見到她,要向她道歉,我要告訴她我愿意尊重她。雖然我還是無法接受你“心的選擇”,我還是會一如以往地勸你努力回歸正常人的生活,成為異端所要付出的代價永遠比回歸日常人的軌道所付出的要多得多。

  可是一想到自己,他又動搖了這一念頭。我一生都努力向世人口中的正途靠攏,我刻苦讀書、勤奮工作、順從領(lǐng)導(dǎo)、親密愛人,凡是讓其他人占有我的事我都去做,付出還不算多嗎?可是呢,到頭來還是變成了異端,果然如簡殊所言丟掉了自己還丟掉了未來。簡殊,她又如何?一生都是異端,最后卻以異端的方式和結(jié)局來開啟另一個假裝正常人的異端生涯。

  可誰又不是異端?誰又不是病人?

  順著這個思路,他又想到魏升。一個流浪的行吟詩人,典型的文藝青年。筆桿子、筆記簿隨身攜帶,看到女同學(xué)都會臉紅,詩歌里創(chuàng)造出的世界卻無可比擬。他是個出世的人,不愿做入世的俗務(wù)。他去見他,他還生怕他會當著他的面擊盆而歌歡慶他妹妹的死。他不屬于這個時代,魏晉已經(jīng)塵封了幾千年,民國也在飄搖中跌向死亡。他其實是無家可歸的。他發(fā)自心底地怕他,害怕他過于純粹的真實和不加修飾的憎惡,看著他的眼睛,你會感到自己是齷齪的、骯臟的。關(guān)系還沒失和前,我說他是悲觀的理想主義,他告訴我:

  “我的理想主義是建立在對現(xiàn)實徹底絕望的基礎(chǔ)上。這不是悲觀,是實事求是的真實態(tài)度。”

  再后來,他唾棄理想主義的欺騙與幻想性。我問他現(xiàn)實有什么讓他不滿意的,他反請我說出何為滿意,并列舉出滿意的內(nèi)容來。我再次滔滔不絕地和他爭辯起來,他就不愿和我說了:

  “我們根本不愿意接納對方的任何觀點。我們的心里只有個人狹隘意義上的正確與否和立場,若是你足夠誠實,你會毫不動搖地同意我的看法;而我也必將認同你。而你我甚至不愿聆聽,我們的心靈只是兩顆未通電的燈泡。”

  我想用“文人”來稱呼他也被他斷然拒絕了,他說他心里早已沒有了家國擔當,如今只剩下了卑微的自我心靈的修養(yǎng)和完善,以及一些虛幻的空想和生存最基礎(chǔ)的物質(zhì)條件。我無法做到贊同他的所思所想,可我深刻理解了他的悲哀。那是時代的悲哀。

  他不愿給任何比賽投稿,也不愿為邀稿的雜志社寫作。在他心中,詩歌,是純?nèi)灰惑w的存在,它不會因他彰顯或貶斥絲毫,只是因為它是單純的詩歌本身,所以它有價值。他永遠只為心靈而寫作。既脫離官方的文人系統(tǒng)又游離于市場商業(yè)氛圍,魏升的生活并不好過。流浪和詩歌是他人生的母題,這次能在上海找到他可能也是因為簡殊的死吧。我時常懷疑他只要再一個夢便會化作一只蝴蝶飛走,遠離人世而逃向他的烏托邦國度。

  一個精神潔癖,一個與時代錯節(jié)的天才。

十四、霖表姐

  這回妹妹是真的死了。不是十四年前的無謂失蹤,他親眼看到尸體并確認那就是她。他深愛的他。他知道這一天早晚會來臨,而且生活已經(jīng)為他做了無數(shù)次的預(yù)警演習(xí),可臨到了,這心里還是悵然若失啊。妹妹,這個他從小看著長大的女孩,從乖巧得像只小貓的孩童時代到稚拙敏感的少女時期,再到如今的婷婷玉立、伶伶秀美,她每一時期成長的側(cè)影都鏤刻在他的心房上。

  她是他唯一的親人啊!

  那當兒,每當他上完學(xué)回到家,妹妹圓鼓鼓紅彤彤的臉龐一早就在門口迎接他。她像一盞燈塔,照亮他生活的希望。她彈簧般敏感的心不會錯過一絲感情的風(fēng)吹草動,要說是哥哥教導(dǎo)了她,倒不如說是她指引了哥哥心靈的走向。一條小溪,日月流淌,終成汪洋。

  就在她更懂事了些的時候,約莫九歲吧,霖表姐要來奶奶家住兩個星期。霖表姐是舅舅的大女兒,一個個子矮小、長相凄苦而表情僵硬的女孩兒,十二歲的孩子看起來卻是六歲的身材和四十歲的臉龐。她是個脆弱的人,媽媽曾經(jīng)告訴我們。

  “為什么霖表姐會這么矮?”她問我。

  “你可不能當她的面這么說。”

  “我很喜歡她啊,只是,這是一直困擾我的問題。哥哥說要做個有好奇心的孩子。”她這時期說話還需要一個音節(jié)一個音節(jié)從腦子里過濾篩選后才能往外蹦出來,每個字都是一個獨立的音節(jié),互不粘連。不仔細聆聽也就輕易錯過它們內(nèi)在所蘊含的關(guān)聯(lián)及所表達意思的獨到處。

  “以前聽媽媽說”,我故意要看她對“媽媽”這個詞作何反應(yīng),沒有反應(yīng),“是因為舅舅和舅媽一起睡覺時有個穿黑衣服的壞人做了壞事,所以霖表姐出生后就要替那個黑衣人受罰。”

  “為什么要替他受罰,不受罰行嗎?”

  我不知道如何回答她,只得打馬虎眼糊弄了過去。“行啊,那得把霖表姐雙腳倒吊起來,這樣她才能長高。”

  她若有所悟地點了點頭,嘴巴中間兩顆門牙雪白的如同兩枚珍貴的玉石。

  不要對小孩子持任何忽悠、簡慢的態(tài)度,否則他們會做出讓你大吃一驚的事情來。她倒不是真把霖表姐吊了起來,她力氣太小做不到,可她確實相信了,不過不是后一句,是前一句:霖表姐生下來就是要替黑衣人受罰的。她想找出這個黑衣人,求黑衣人不要讓霖表姐受罰了,讓她長高吧,她希望她比自己還要高。

  她幾乎對全村所有她能接觸到的身穿深色服裝的人(我一直疑心九歲左右的孩子對顏色的敏感度不能具體到某一單色,只是相似色調(diào)的熟悉)都這么懇求了:“求求你,不要讓霖表姐受罰了,不要讓她這么矮了。讓她長高吧!”村里人不明所以,不過見她這么真誠也就隨便附和一聲:不要讓霖霖這么矮了;小姑娘這么矮可不好,得多吃藥;個別不懷好意的則說她爸爸媽媽做了太多虧心事她才沒法兒長高,又平白無故添些風(fēng)言風(fēng)語。

  這些事兒我都是知道的,可沒想到會演變出后來的事情來。我那時還太小,缺乏生活的經(jīng)驗。誰成想,這當兒,霖表姐不高興了。現(xiàn)在想來其實也是不足怪的,霖表姐是個敏感的人,從小帶著自卑生活內(nèi)心總是憋屈壓抑著的,極少時候的傾訴對象想來也就是這不諳世事的妹妹了?蛇@回,妹妹卻出賣了她的霖表姐,她把她的傷痛四處向別人散播,還要別人笑哈哈的再重復(fù)一遍她太矮了的事實。在她看來,這不是為了她長高才去求黑衣人,反而是帶著這個冠冕堂皇的借口去讓人家嘲笑我,她借此炫耀長得比我還高了。她讓所有人都覺得在這無傷大雅的玩笑中怎么樣嘲笑都是沒關(guān)系的。這狠心的小垃圾,沒爸沒媽還給瘋子當女兒的黑心鬼。

  我不太情愿重放這樣的記憶了。要知道,這兩個可憐人都帶著炙熱的真誠在做著自己認為正確或不得不做的事。我很難用對錯來評判她們的行為,就算妹妹錯了,她也不過是誤打誤撞揭開了許多人虛偽的假面目。而霖表姐,她不過是為了保護自己脆弱易折的自尊啊。

  那天晚飯時間到了還不見霖表姐和妹妹的身影,奶奶讓我去四處找找。她們一準兒是到哪個沒人的地方耍鬧去了,她說。

  西邊山頭的余暉是罕見的魚鱗分散而成的片狀,燦爛的霞光籠罩著幽深的莫干山,成群的烏鴉伴著呱呱聲在天空砸開一個個的雨點。六月了,雨水漸疏。

  蹚過忘川河,潮濕的鞋子在艾蒿生長的石子地上發(fā)出呱呱的悲鳴。我一直喊叫她們名字的嗓子這會兒顯得有些干燥了。黑暗逐漸籠罩了山林,一雙雙綠瑩瑩的眼睛黯然地望著我。鬼火跑過松柏虬曲的枝干后留下凄厲的氣息,來自地獄,我想。

  “霖表姐,雪兒!你們在哪?”我每個濃墨重彩的音節(jié)都仿佛是喊給空曠無垠的大山聽。

  回答我的只有聒噪的蟬鳴和我心跳的咚咚聲。凄微的山音在枝葉間蕩漾開來。

  山間的夜光仿佛大地肌膚上明麗流動的精靈,每棵樹木則發(fā)出自己的光芒。

  在村落靠近莫干山的小廟前,廢棄多年的愚公井旁,我見到最不愿發(fā)生的一幕。一個高大猙獰的黑影舉起黑色的錘子朝另一個蜷縮在地的黑紅色影子狠狠砸了下去,每一下都發(fā)出尖利的喊叫和哭泣。山林為之震撼,愚公井瑟縮在一旁。我氣瘋了,順手撿起腳旁的石頭就朝黑暗的中心沖撞了過去。我感到手臂在隨著石頭的慣性而彎曲,石頭從對方的頭發(fā)一直壓迫到頭皮、腦髓、耳蝸、喉嚨,石頭嗡嗡的哀鳴使我的手不住地顫動起來。

  石頭墜落地上的聲響是那么美妙,仿佛一切都已完結(jié)。世界為之清靜了。我再也聽不到任何聲響,見不到任何影像。

  黑暗覆蓋了我的眼睛,通達心靈。

十五、基因

  他知道了。這個一直聲稱深愛著我的人,他知道了我和雪兒的那段往事。誰告訴他的我已無力追究,我關(guān)心的只是他為此作出的反應(yīng)。希望出生那天,他在病床前久久握著我的手,他的手,像是烙鐵般融化了我內(nèi)心堅硬的冰山。他說,這下可好了,我會更加努力工作的,一定要讓你們過上幸福的日子。我羞愧極了,我已經(jīng)耗盡全部心力卻依然無法哪怕一絲半點地愛上他,我對他的情感主要是感激和歉疚。正如他后來也沒辦法原諒我一樣,我們間隔著無盡的深淵,永遠看不到對方的眼睛。

  就在希望被查出可能患有艾滋病的那一刻,我崩潰了。我的女兒,因為我的錯誤而斷送了一生。我一直以為自己會安靜隱忍地渡過這昏暗的一生,可現(xiàn)在,我卻親自摧毀了自己所能擁有的唯一幸福。我所有的憧憬和自我追求都是我生命中黑暗的泥沼,它把我?guī)У搅藷o以復(fù)加的絕望境地。我長時間地守候在懸崖的一棵歪脖樹旁,我和它們?nèi)跒橐惑w了,我想回到它們中,與飛鳥清風(fēng)為伴,永遠遺棄下這令人痛苦不堪的日子。

  醫(yī)院給出的治療方案是令人失望的,我真希望當時沒有結(jié)婚,沒有孩子。當你絕望時總會有那么點光亮,它會把你拉回重獲痛苦的希望中去。我想起簡殊告訴過我關(guān)于賽恩斯教授的基因?qū)嶒,這是我唯一的希望:她說他可以改變?nèi)说幕,讓人無災(zāi)無病甚至永生。當時,我對此嗤之以鼻并竭力勸誡她,可現(xiàn)在我卻要讓我的女兒成為第二個她。

  我的女兒不會像她那樣的。她會痊愈。她會帶著我替她扎好的辮子去上小學(xué)。再往后,她會成家,她也會有自己的女兒。她會像我一樣愛她。希望,她會幸福的!

  通過與陳沃取得聯(lián)系,我獲知了賽恩斯教授的住址。我只告訴他我是為了拿回簡殊遺留下的物品,他不會理解一個瘋狂的母親的心。關(guān)于陳沃,我已經(jīng)無法確切地回憶起他了。在我記憶中,他是班里體育成績最優(yōu)秀的男同學(xué)。那個時候,他總頂著和美國陸戰(zhàn)隊相仿的鍋蓋頭,順著籃球從校園中敏捷地經(jīng)過。他是會唱歌的,鏗鏘有力的嗓音在迎新晚會的舞臺上放出別樣的男子漢魅力。軍訓(xùn)時他也是由教官指定帶操的標兵,所以當大家得知他去參軍時并沒有表現(xiàn)出太多的驚訝。簡殊說他并不愛她,他誰也不愛,唯獨如此他們才能心意相通。

  我無法理解簡殊,你可以把她當作精神病看待,卻不能把她的心理體驗僅僅當做一堆荒蕪的斷想。她說她之所以選擇向他傾訴,是因為他也來自死亡,他們來自同一個地方。我勸她要做個理智的選擇,她說她無法左右自己的心,她從來不是她所想成為的那樣,F(xiàn)在她死了,他們間結(jié)束了也正如開始時一樣。

  在她眼里一切都不重要了。

  賽恩斯教授同意進行試驗,并保證有80%的幾率獲得成功。80%,我怎么會舍得讓自己的親骨肉冒這樣的風(fēng)險呢?我打電話給季暉希望他同我一起拿定主意,無人接聽;警察局已經(jīng)幾天不見他來上班,我托同學(xué)尋找他也了無音訊,他躲了起來,這個被愛嚇破膽的男人像只烏龜般從我的生活中逃離了,他像水霧消失在陽光赤裸的真相下。我同意進行手術(shù),我只能同意,大不了,我們一起死,一起離開這人世。我哪有什么心思考慮教授那么多條條框框的協(xié)定,我在結(jié)婚前就已經(jīng)死了。

  手術(shù)那天,我在實驗室外候著等了很久。很久很久,其實等待是無用的。所有的過往和回憶就像火車一樣從我的身體無情地碾壓而過,關(guān)于父母、關(guān)于六歲養(yǎng)的那只七彩鸚鵡、關(guān)于忘憂草的芬芳、關(guān)于早晨登上黃山蛋黃般的日出,所有的所有,都變得嘲諷且譏笑我。

  我本就是不幸的女兒,又將不幸傳染給了我女兒。我們是不幸的子民。

  當白大褂告訴我基因組編輯取得了成功時,我簡直無法相信,眼淚止不住地流淌著、流淌著。那是很多天以后的事情了,可我總覺得中間空缺的那幾天痛苦等待的時光從沒存在過一般,好像底片被剪刀咔嚓一聲,不存在了。

  希望表面上似乎沒有發(fā)生任何變化,但醫(yī)院說她已經(jīng)奇跡般的痊愈了。她們無法用醫(yī)學(xué)來解釋這種現(xiàn)象。我覺得所有的不幸都是短暫的,生命給予我們的驚喜就在于絕望過后的絕望里竟蘊含著希望的花朵。我簡直懷疑這一切都只是一場暫時還醒不過來的夢,在夢里,我看著一個個赤身裸體的人跳入了游泳池,他們行走、他們交談、他們性交。紅色的水將我淹沒。

  我喜歡看著她,我能感受到她細小的腳踝仿佛在蹬,她均勻的呼吸如小草般柔軟,肉嘟嘟的臉頰上現(xiàn)出叫“媽媽”時肌肉的特殊牽引。希望啊希望,你是生命樂趣的源泉和撫慰苦難的仙草!

  基因,這眼看不見手摸不著的至微至小的存在物,卻從一開始就注定人類的天賦、缺陷、潛力甚至死亡。雙螺旋結(jié)構(gòu)扭曲乃至重塑著人類至高的道德和至暗的深淵,如果你在血液溫熱的流動中感受到了掙扎和叛逆,會不會選擇不擇手段地壓制并消滅它?

  我從一開始就背負起了生命的十字架。呼吸、哭泣、躺臥,希望并無意識地經(jīng)歷著這一切。

  還有個最大的秘密始終壓墜在我艱難喘息的心靈深淵。簡殊經(jīng)歷過基因組編輯實驗,她曾告訴過我。那是一個月前夏日的濃重午后,冗長的瞌睡像是甩不掉的夢魘尾隨著我們。

  “我的基因發(fā)生了變異。”

  她愛讀科幻小說,我以為她在開玩笑。

  “好啊,是不是變蜘蛛俠?”我揶揄道。

  “我不知道”,她沉默了許久后意味深長地說,“教授說后果難以預(yù)料。但我會漸漸改變生物性和人性成為一種新的物種——從來沒存在過的動物。他讓我不要告訴任何人。”

  我有些錯愕,還是不以為然。

  “怎么幫你?”

  “不要告訴任何人。”頓了一下,她又補充道,“我會永不與任何人往來。”

  “尹東怎么辦?”

  “東——”她臉上露出痛苦的神色,背一挺說道,“我不知道。我和教授簽訂的保密協(xié)議里聲明了一旦發(fā)生任何意外都不得讓任何人得知,我只有死或永遠離開祖國兩個選擇。”

  看她認真的表情我驚訝得失去了邏輯又不敢全然相信,便試探性地問道:

  “他逼迫你參加的?”

  這問題似乎擊中了她的軟肋。躊躇良久,她才緩緩開口:“我希望永遠擺脫掉不幸和人性必然墮落的命運”,她嘆了口氣又木木地補充道,“我想如論如何也不能更壞了。”

  “國外,那你要去哪?”

  “荷蘭。賽恩斯教授已經(jīng)安排好了。”

  “為什么不選擇更權(quán)威的科學(xué)家接受治療呢?”

  “沒用的,沒救了。”

  整個房間回蕩著這一句輕描淡寫卻至關(guān)重要的話聲,沒用的,沒救了。

  他們說她是個堅強甚至顯得孤僻的女人,男人們無法想象她竟然會哭。可那個午后,她在我的房間里匍匐在冰冷的竹臥席上默默抽泣了很久,流淚的不安感讓我在對她的全部回憶里籠上一層附著在窗戶上冰花的寒冷氣息。她就是這樣,在人性和永恒的混戰(zhàn)中站不到任何一方的立場,只好無奈地佇立在戰(zhàn)場中心,忍受一切混亂結(jié)束在腥風(fēng)血雨的悔恨中,并永遠失去自己。

十六、黑暗的孩子

  已經(jīng)七點半了,他早早就來到星雨湖畔想著待會兒見到他后該說些什么。他是惶惑不安的,他從沒試過讓自己的假面被拆穿后還要直面這樣一個人。他看著這片多年前就已熟悉的垂柳、木棉與櫻桃樹,紅色的新生嬰兒的雕塑還在原處緩慢旋轉(zhuǎn)著,不禁聯(lián)想到與簡殊的婚禮。那時他們都才剛大學(xué)畢業(yè),簡殊未來一定會嫁給他,這一點他卻從沒懷疑過。只有我能帶給她想要的,他想。

  她答應(yīng)了。爽快利落地答應(yīng)了。在星空餐館,他將戒指藏到一塊她將要吃到的燕窩蛋撻里。她仿佛早已知道,她用叉子配著刀具將蛋撻緩慢切開,纖細玲瓏的大拇指和食指靈巧地將亮閃閃的戒指捻了起來。兩顆明亮的眼睛間是附和玻璃水晶燈光閃爍的鉆石戒指,她似乎在笑又不是,他單膝跪地求她嫁給他。她同意了。“我同意”而不是“我愿意”,仿佛某項契約的簽署是配合著雙方的妥協(xié)和退讓。

  《藍色多瑙河》的曲子在紅酒冰涼的體溫中漸漸冷卻了,落地窗以外是緩緩流淌的江水。

  新婚的器物多是隨著他精明的經(jīng)濟頭腦和干練的管理作風(fēng)所贏得上司的賞識相伴而來的。他們在云落小區(qū)買了套一廳三室的房子,簡殊不僅與一位資深的女設(shè)計師共同完成設(shè)計圖稿,還參與了新房裝修的全過程。而他則被安排到澳大利亞出差三個月。踏進家門時他突然意識到這就是幸福,她魂牽夢繞的女人終于嫁給了他,而她則將家布置得井井有條而精妙絕倫。淡綠色的熒光微啟般的墻壁,黑與白不規(guī)則幾何圖形交融的柜櫥,米黃色灑白花斑點的地磚,窗簾在風(fēng)的吹拂下帶來海水的氣息。這是他日夜夢想的家。

  關(guān)于自殺,他是有所知覺的;蛘哒f,他其實早知道她會這么做。他已經(jīng)分不清他對自己說了多少謊言,這會兒他也無法分辨真假了。他甚至懷疑簡殊也只是一個輕飄飄的透明的夢。夢啊夢,我為何會深愛著你?

  婚后不久,簡殊懷孕了。他欣喜若狂,在這孤單世界上他和她將會永遠留下一個孩子,而孩子還會不斷地繁衍,像兩株連根的鳳尾竹一般,他和她將永遠在一起。其時,他所隸屬的公司爭取到一個分散在全國各省的上海分商會大聯(lián)歡的承辦權(quán),他知道這是機會。他經(jīng)常聯(lián)絡(luò)與會人員并統(tǒng)籌晚會工作安排直至深夜,回到家時她往往早已入睡。藍色的月光照拂在她發(fā)絲上,她讓他感到月亮懷抱的誠摯與寒冷。

  她是在路上被一個小偷搶去手提包并推倒在地所導(dǎo)致的流產(chǎn)。她覺得自己變?yōu)榱艘恢缓,在巨大的紅色花朵的托舉下迎著炫目的陽光飛舞。她散失了生育能力,醫(yī)生告訴她,你的子宮壁太薄,懷孕已實屬不易,這次流產(chǎn)導(dǎo)致子宮內(nèi)膜嚴重損傷,再懷孕幾率渺茫。這一次她把眼淚拋灑給了枕頭,上面繡著百合。

  “你好。”一個像墻壁般平板單調(diào)的聲音。

  他回過頭瞇著眼就著貝思圖書館微光散發(fā)的方向望去,臉,這陌生的臉曾和他妻子的臉那么靠近地出現(xiàn)在百吉商店提供的一張照片上。他認識他,潛意識中,他早已無數(shù)次盤剝并將他抽皮扒筋、揚灰挫骨。他只是個血肉模糊的恨的代名詞。

  一個踉蹌而下,他堅硬的拳頭在沒得到大腦的允許就沖著他的胸口——他比他高了一個頭——打過去。什么也沒有發(fā)生,他出擊的拳頭在他的手掌里小得像顆松果,黑色的堅硬石頭里包裹著一塊軟趴趴的口香糖。兩人的手臂蠻橫地連接起來后向右上方抬升,構(gòu)成一個“H”。略矮的左邊,咬牙切齒。

  “跟我走”,右邊吐出了口香糖,“我會告訴你想要知道的一切。”

  尹東痛苦不堪地跟著他走出黑暗。兩個“i”消失在“新生”的視野里。

  “聽我說,事情沒你想得那么簡單。”

  我跟他來到西斯館,一個我和簡殊過去常常光顧的咖啡廳。我們在里屋一個拐角的位置坐下。塑料的紫羅蘭盆栽隨意地擺在茶色玻璃桌面上。逼仄的狹長空間內(nèi)擁擠著五張卡其色的橙色塑料桌子,飲料配置臺則霸道地橫占三分之一的空間——這擁擠的布局使人心情沉沉如墜。

  一個賣熒光棒的小販叫賣著從門口徑直穿了過去。

  “你知道我怎么想?”我沒好氣地答道。

  “你誤解了我們。”

  我不答理他。他的聲音聽起來也算不得冷漠,倒更切乎煮熟的咖啡那般熱切而苦澀。

  “是教授,他用她進行了基因?qū)嶒灐K趯嶒炇『笞咄稛o路只能來求助我,我們都是從死亡里掙脫出來的人。她與任何人都無法傾訴這件事,甚至是安樺,盡管她試圖但卻無法真正理解她。她說這就像是塊柿餅,吃進去也不見得就懂得柿餅的制作工藝,何況這還是別人吃的。而我,從死亡的邊緣逃脫過無數(shù)次,我了解她的絕望和無助。”

  這兒當,服務(wù)生過來了。放下深黑色的杯墊,端上飲料來。我的咖啡奶白色的拉花輕盈的漂浮著,陳沃的伏特加里一個個針眼似的氣泡像流星拖曳的尾巴。他粗糙的手指放在金色的玻璃杯上。

  “你是說”,我甚至懷疑自己長錯了耳朵,“基因?qū)嶒?”

  我腦海中飛速地將所有的事情串聯(lián)起來。藍朵、流產(chǎn)的嬰兒、“疏通人類與動物之間混淆難解的界限”、戰(zhàn)爭與死亡、安眠藥,所有這些雜亂無章的線索像打翻的墨跡在我心上胡亂涂抹著。我不知道什么是真,什么是假,甚至無法確定我現(xiàn)在是否正在嘗試去相信一個狂人的胡言亂語。我想起她給我的信:小小的我立于宇宙間正如一粒微不足道的塵埃,無法掌握自己的命運、生活、巧合甚至心靈。我以為自己掌握了全世界,其實甚至連自己是誰都難以確認。人生就是個不斷構(gòu)建意義并自我消解的過程。

  “是的。賽恩斯的實驗還很不成熟,她為什么會接受實驗我想你比我更清楚。他安排她到荷蘭去,但她卻突然自殺了,你不知道這是什么原因?”

  逆著門口耀眼的街燈,拉長的影子早已奔襲他而來。一個身材窈窕的女人直勾勾朝他走了過來;薨档墓饩從她身體周遭一絲不茍地擠了進來。

  “她比我想象中的還要悲觀。她說我們是黑暗的孩子,誕生于黑暗也死滅于黑暗。我試圖用戰(zhàn)場上的殘酷規(guī)則來告訴她這一切都是可以戰(zhàn)勝的,可是她告訴我,海面再沒有風(fēng)了,青草再沒有月光了。魏升告訴我,她的心已經(jīng)死了。那段時間,她把我當做一架同地獄溝通的橋梁,連接著死亡和生命。”

  他突然想起魏升給他寫下的詩歌。兩百塊。他想起他被風(fēng)吹得鼓作貝殼狀的頭發(fā)。他從西服外套左上方的口袋里掏出了那張折疊整齊的黃砂紙,他強迫自己的眼睛不得從任何一個詞語上忽然挪開:

  《世界觀》

  在鹿的世界觀里,宇宙無足輕重

  在宇宙的世界觀里,鹿卻不可或缺

  森林在我腦海中潛滋暗長

  模糊的綠影卻枝杈明晰,托舉起萬物

  明耀的兩潭日月里豐富的情感連接洪荒

  旅行至荊棘滾燙吮吸的精靈——心臟

  四個房間是巴別塔、索多瑪、伊甸園

  更多的名稱是未知。我搜逛木質(zhì)地板的夾層

  發(fā)掘出的秘密解釋給我更多的疑問:

  我、你、他,真理、美德、永恒,宇宙、野花

  和妓女;鹕匠了瘯r如嬰孩般有節(jié)律的呼吸

  不可解。我迷失在自己的迷宮,迷失在還未涉足的

  隱秘。旅行將盡,身體里的日記落滿火山灰

  當我埋葬夕陽在荒涼山崗的野百合根部

  時日未盡,瘋狂、墮落、構(gòu)筑的時光尚久

  用水滴演繹雨水的生命是愚蠢的,以有生隨無涯亦同理

  當我成為宇宙中的鹿,角接通的是青草與閃爍的星空

  當我成為鹿里的宇宙,銀河所愛,悉為所尊所命

十七、玫瑰

  她們都還活著。那兩個死神留在人間的黑影。她用樹枝死命地抽打她,他用石頭狠狠地朝她砸去。他以為她死了,他和妹妹一起跌跌撞撞逃回了家。不一會兒,愚公井旁就聚集了全村男男女女,大家七嘴八舌紛紛擾擾無休。

  張瞎子在眾人的催趕下三步并作兩步走地趕來。他把食指和中指并攏放到霖表姐的鼻孔處,又在霖表姐的手腕上搭了一會兒,半晌,對眾人以和緩的態(tài)度說道:“沒死,得趕快送醫(yī)院。”爺爺攙扶著拐杖,奶奶攙扶著爺爺顛著步趕了來,二老見狀便求王二牛用牛車將她往鎮(zhèn)醫(yī)院送去。王二牛眼睛一哆嗦便同意了。

  “造——造——造孽啊!造孽!”爺爺上氣不接下氣地絮叨。

  他抱著妹妹躲在柴草房里,渾身哆哆嗦嗦不聽使喚。妹妹渾身是傷,青一塊紫一塊活像冬天凍僵的蔬菜,粉嘟嘟的小臉上一條血河緩緩凝固。他以為自己殺死了霖表姐,隱隱地感到害怕卻又難以置信,只一股勁兒地喃喃道:“我不是故意的,我不是故意的。”木頭潮濕的地府的氣息在悶熱的屋內(nèi)潛滋暗長,兩個渾身恐懼、驚疑不定的孩子以最原始的痛苦和眼淚表達著對生命的崇敬。

  “她為什么要打我?”妹妹困惑地哭喊。

  “她是壞人!”哥哥為自己的作為尋找正當?shù)慕杩凇?/span>

  “她死了嗎?”

  “死了。”他也不知道是誰的聲音在回答。

  妹妹的哭聲更大了,就像燒得太旺的火焰。灼熱、燒人。

  黑漆漆的門檻上跨進來木樁般矮胖的老婦人,奶奶穿著那件陳舊的海藍色料子的破夾襖。“沒事了,沒事了,霖兒沒事,F(xiàn)在正往鎮(zhèn)醫(yī)院里送。”一面說一面用咯吱窩夾住兩個哭成淚人兒的孫兒女。破舊的柴房內(nèi)哭泣的聲音久久繚繞,一個胖墩墩的說話磕磕巴巴的小男孩兒在屋外怯生生地見證了這一切。

  兩天后,他到醫(yī)院去看霖表姐了。

  “你還敢來!?牛肏馬噙的小蹄子,把霖兒打得稀里糊涂一鍋飯不說,還四處給人家耳朵吹風(fēng)!看我不撕爛你的嘴——”

  舅媽一通亂罵嗆得他滿臉通紅,淡淡的雀斑仿佛灑在谷場的幾粒麥子顏色愈發(fā)濃重了。他看到病床上霖表姐頭顱上包裹著雪白的紗布,無辜的神情和枕頭、被子融為了一體,她那樹杈般干黑發(fā)硬的臉上還掛著無助驚悚的神情;眼睛像兩個枯竭的深井曝曬在光天化日之下。他忙扭開了頭。

  “我也替你做不得主,她做得不對你也不能打她的頭!”舅舅的語氣是淡淡的,可這話卻讓他如萬蟻攀咬:你什么時候替我做過主了?

  “誰讓她先打雪兒!”他臉憋得紫脹厲聲道。

  “你還敢獰!我今兒非讓你蛻層皮!” ”舅媽擼起袖子就齜牙咧嘴朝他猛撲過來。說時遲那時快,只見舅舅兩只手迅疾地抱住她的腰還被往前拖了兩步。

  魏升跑開了,他不知道留下來還能干什么。他走了三個小時才回到家。

  爺爺也不顧青紅皂白地責備他,他抽慣卷煙的漆黑牙口朝他們噴出吸飽煙霧的錯位的音節(jié):“凈——凈——凈瞎鳥。”瞎鬧,妹妹告訴他。奶奶是更心疼孫子孫女的,哪里舍得再有人朝他們呵口氣:“搗你的脖子去!別像麻雀一樣渣渣津津的!乖乖,聽我說,你們以后可千萬不能再沖人丟那勞什子!”

  兩個孩子謹慎地點著頭,仿若小鳥啄食。

  我和妹妹都變得多疑警醒起來,我們不敢再隨意相信任何人。爺爺使我們失望,他常蒼蠅屎般的哼哼叨叨來攪擾我們;舅媽家我們是不敢再靠近一步了,逢年過節(jié)來請也只有爺爺一個人拄著拐杖拖著老腿蹣跚而去。

  其實我是很想向霖表姐道歉的,聽奶奶說她后來吃了許多昂貴的增高藥身高也沒能超過143公分,我很難過,也無能為力。妹妹自此也不再多話了,變得沉默寡言。我用《夜鶯和玫瑰》的故事來夸她的聲音很好聽以期圖她能更活潑開朗一些,她拉拉我的衣袖悄悄告訴我:“我不敢說話,夜鶯是被玫瑰的刺扎破喉嚨血流干了才死的。”

  據(jù)說愚公井被封了起來。因為那件事兒發(fā)生后不久有一伙小孩在那打架,稍大的男孩失手把其中一個五歲的小男孩推了下去。人們說是我讓那地見了血,犯了山神的禁忌。

  他攥著黃砂紙回到家,粗糙的紙張薄脆鋒利的邊緣口吻像是刀片讓他難耐。他用簡殊和他的世界觀作了一首詩,以此暗示他永遠也配不上簡殊。他在商場中巧舌如簧的口才和無往不勝的謀略全都失效了,他確是如他所寫:他是無足輕重的。他從不否認這一點,可是當真直面起這血淋淋的真相,內(nèi)心的恐懼憂慮卻如蕁麻讓他渾身如蒙針扎。

  他不自覺地來到臥室,從柜臺里取出簡殊的筆記本電腦。手指打谷機一般靈巧地蛻出怪異的字節(jié)組合,電腦主頁面一眨眼似的閃開了。其實他一直都知道密碼。他點開底部任務(wù)欄的OneNote軟件,選中了帶把小鎖的“日記”一欄,手指再次舞動起來,鍵盤噼啪的聲響使他既興奮又疑懼。小鎖解除了防備。

  他望著簡殊那日期不連貫的日記,只覺胃部濤浪翻天。電腦屏幕幽暗的光像熒光粉灑在他臉上,從進入房屋起他就沒開燈,他在黑暗中摸索著這一點一滴用心建構(gòu)起來的家。“我們相遇在墳?zāi),我們的故事發(fā)生在墳?zāi)埂?rdquo;簡殊的這句話他一直以為是指陳沃,可現(xiàn)在一想對自己也再貼切不過了。

  他企圖捕捉簡殊在日記中所流露的點點滴滴,想象她靈巧的手指在鍵盤上敲擊時純粹的快感。這臺電腦是他們新婚后一起去買的,當時他剛發(fā)了工資,他想將全世界都裝進這塊小小的金屬板送給她。他偷偷記住了簡殊輸入秘密時手指擺動的每個幅度和方位,那個有著蛋撻氣質(zhì)的鉆戒閃閃爍爍。今天,他要將整個世界的巨大底板攤開平展開來,細細咂摸那僅僅屬于他的街道和房屋。在簡殊的記憶中,他,尹東,是怎樣的?

十八、墳?zāi)?/strong>

  我望著那熟悉到仿佛成為自己身體一部分的肩膀,可是,臉啊臉,你為什么要躲起來?我走近,走近,那日夜相熟的身影卻猛然消失在我直覺的觸撫中。我仿佛望著她水中的倒影在一點點潰散崩離。親切、懷念?諝庵心堑牡哪咎m香味兒使我悲痛。

  “她已經(jīng)離開了。”哈經(jīng)的話語自四面八方襲來。

  “她像是我的妻子。”

  “妻子,卻并不是你的。”

  “總比某些老光棍要好得多。”我有些不耐煩他這神神叨叨了。

  他也不惱,只是兩顆暗綠色的葡萄干兒略顯皺癟些,嘴巴像朵黑色的小花反復(fù)開合著。

  “我還能見到我的妻子嗎?”我仿佛對著空氣做著徒勞的宣訴。

  “能”

  “真的!?”我既驚又喜,抓住一根稻草便一心往上爬,“怎么做?”

  “你不是這個世界的人”,他仰起頭望著我的眼睛仿佛想弄懂我能否理解他在說些什么,“這里是貝思異世界,你想找的人已經(jīng)離開了,她也不能跟你回去。”

  我腦海中急劇翻滾著貝思異世界、貝思大學(xué)和貝思圖書館的種種形象和它們之間存在聯(lián)系的任何蛛絲馬跡,海洋千絲萬縷的不知名存在物攪得我心煩。

  腦海中結(jié)珠綴網(wǎng),一無所獲。我感到整個腦袋就像漁網(wǎng)把神經(jīng)細微角落里的小魚都抓起來曝曬在烈日下,點點蒸干、枯竭死去。

  “只有你才能感受到她。你要記住,你見到的并不是現(xiàn)實世界里你原先所認識的那個她,她只是存在這個世界的一息純真的影子。相信我,如果足夠真誠,你會見到她的。”

  語罷,只見哈經(jīng)早已癱倒在地,兩顆葡萄籽兒漸漸變成了黯淡無光的黑芝麻糊。海豚從一個不遠處的六邊形水池中沿著冰層下的水緩慢游了過來。“把他交給它吧”,杰克不知什么時候出現(xiàn)并憂傷地嘆道,“他泄露了秘密只能回到海底去。”只見海豚紡錘形的身體向下一躍,那鼓鼓的額隆便緊緊地貼住深藍色的冰層,冰面上散發(fā)出朦朧的熱氣。不一會兒就融化出一個大窟窿,杰克把哈經(jīng)麻布袋般的身體緩緩送入了水中,冰層愈合了。黑影也隨即消失。

  “他死了嗎?”我傷心地問。

  “我們是永生的。他只是到海底靜養(yǎng)了。”

  “什么時候能回來?”

  “隨時。凡他想就能。”

  我覺得哈經(jīng)那玄妙難懂的語氣此刻轉(zhuǎn)移到了杰克身上。大衛(wèi)矯健地走了過來,諳熟地挽起杰克的胳膊。“待會兒的晚會很精彩,要參加?”

  這會兒我才注意到他們倆兒不知何時早已換上貝思異世界特有的服飾:繪滿仙草藤蔓的布衫游弋在肌膚上,兩條寬大水袖可以靈活地揮舞游擺,下擺筆直地垂及膝蓋,顯得莊嚴凝重。賓客只增不減,各種聞所未聞見所未見的生物不知從什么角落暗暗涌來。一對比翼鳥撲棱著精巧的翅膀掠過木樨朝玫瑰色的天空沖去。

  “不了”,我心不在焉地脫口而出,“有人更需要我!”

  “祝你們好運!”兩位新人友好地朝我微笑著,他們的雙肩緊緊挨湊在一起,爾后轉(zhuǎn)身緩步離開。望著他們的離去我悵然若失,愛為何物?

  只有我知道她在哪,她會在哪呢,我邊走邊敲打自己的心靈。我知道她身體的走向,卻無從把握她心靈的秘密。我感到腳下的寒氣漸漸抽空,冰藍色的冰層不見了,我眼前的冰火山和面貌怪異的賓客紛紛褪去裝束而以嶄新的面貌重現(xiàn):人類軀體狀的化作一棵棵光禿的枯藤、絲柏,荒誕的生長姿態(tài)仿佛接受黎明槍決前的哀嚎;那些叫不出名字的奇形異獸則化作一塊塊瘦巴巴、皺紋瑟縮堆疊一團的嶙峋怪石,或躺或臥,無奇不有。真實的變化來自于天地日月、時空星辰,我已經(jīng)喪失了感知具體細節(jié)的能力,只覺腦海被一片灰蒙蒙的毛玻璃所蒙蔽。等我腦海中再次閃現(xiàn)一絲意識,只覺徹骨的荒涼,這使我感到自己如一塊被長久廢棄在馬廄旮旯處的銹紅色馬蹄掌。

  這是我的心靈的真實景象。枯稿,荒涼。

  除了我心里,她還能在哪兒別的任何地方?

  當拋棄自我本身所固有的意義,爾后又試圖追逐并重塑生存價值時我又落入了生存怪圈的悖論——重構(gòu)之后必將面臨破滅。簡殊死后,所有的價值鏈全悉崩塌了,我無法持續(xù)為自己編造意義的網(wǎng),一只瑟縮在墻角的卑劣的蜘蛛。意義的網(wǎng)狀結(jié)構(gòu)是多么脆弱,一陣風(fēng)、一聲嘆息都能將它撕個永遠無可彌合的大窟窿;放棄編織,就是放棄了生命存在那僅有的虛構(gòu)的意義。沒有意義,如何成活?我不愿就像編織,精疲力竭而永遠看不到希望的勞作使我無力,長久地凝望真實是多么絕望而永恒的動作,望著蛛網(wǎng),感受著毀滅一步步盤剝心靈的幻想和洞察。我認識到一切價值的虛妄空無,當我死去我覺得完滿。

  把我從溺水的回憶和未來中救起的,都曾嘗試殺死我。它們不能,因為我雖無法成為它們命運之神的主人,可它們只有依附于我才能成活。我想死,西比爾,我想死。以暴制暴的只能是愚蠢的暴徒,我必將活著,去忍受并戰(zhàn)勝這一切。

  我想我找到她了,在意義的虛無和編織的徒勞中。我試圖將心靈所給予我的重賦予她,我捏造她玲瓏剔透的鼻翼,微揚的弧度卻有著懸崖的縱深;我用樹枝雕刻她冰棱般凄遠繁密的睫毛,酒紅色的眼瞼棺材般緊閉;我剔掉她胸前堅硬的肋骨,她并不需要它威脅性的庇佑;那月亮的溝谷在我手下緩慢成形。

  我創(chuàng)造出她卻開始失去她。

  徒勞的勞動不得使我見到她。癱坐在地,我感到生命如枯枝敗葉般死寂幻滅了。遠離顛倒夢想,遠離寂靜虛頹。一切又開始遠離。當我再次嘗試追逐她卻猛然離去。

  我徹底絕望了。

  熟悉的手指和香味兒。鬼火跑過。

  “叔叔,我迷路了,這是哪兒?”

  “莫干山。”

  “一只蝴蝶把我?guī)Я藖?rdquo;,那熟悉的近乎悲戚的聲音,“奶奶在那邊等我。”

  “我?guī)闳フ宜?rdquo;

  女孩兒嫣然一笑,翠竹在她身后綠瑩瑩的隨風(fēng)輕擺。她把扯住他衣角的肉嘟嘟的小手挪到他潮濕的手心,黑暗中,二十三歲的尹東牽著八歲的簡殊迎著光的 未來前行。落滿松針的潮濕土地里蘑菇瘋長,一座座低矮的墳?zāi)乖谒麄兩砗箪o靜蹲伏著,守護著什么。

十九、野罌粟

  他說我是戰(zhàn)爭和死亡孕育出來的男人,我想這是恰當?shù)摹N抑赃x擇從軍,完全是由滿腔熱情所驅(qū)使。那年,我十八歲?菰飭握{(diào)的大學(xué)生活再也無法挽留住一顆渴望報效祖國的赤誠決心。

  然而,戰(zhàn)爭不僅是我所想像的熱血與激情,更多時候是恐怖與死亡,它打破我所有的天真。經(jīng)過兩年訓(xùn)練,我被選拔為特種兵,任務(wù)是與邊境地帶不良分子作戰(zhàn)并將其繩之以法。使我強大的不是軍營中的訓(xùn)練,是來自深淵的凝望和死亡的威脅。

  在云南邊境,吸毒、拐賣、暗殺、恐怖襲擊絡(luò)繹不絕。為了查出販毒團伙圣林的犯罪證據(jù)并打碎其利益鏈,我服從上級命令扮演一名毒梟。人人都以為毒梟是不吸毒的,不置之死地談何獲取信任?可是假裝吸毒更難,我在舌頭底部藏了張有著極強吸附作用的透明薄膜,吸入冰毒后會沿著鼻腔進入口腔與呼吸道,我假裝做出極享受的愉悅模樣后偷偷將舌頭翻卷過去,沾有冰毒的舌苔蜷縮在在牙床下的薄膜反復(fù)剮蹭,幾小時不敢吞咽口水。等到所有人入睡后,我再無聲息的偷偷漱口、催吐,服下軍醫(yī)為此特制的藥丸——我把它藏在貼身攜帶的項鏈里。我冒充一個已被我方控制住了的毒販,后來故意泄露借口向圣林泄露了委托堂兄從他當警察的同學(xué)那兒打聽來的警方逮捕行動的時間和細節(jié)而獲得信任的。

  縱使如此,我還是被排除在圣林核心之外。

  轉(zhuǎn)機出現(xiàn)在湄公河水位上漲的時節(jié),那時罌粟花開得正旺,紅艷艷的花蕊活像女人妖艷的嘴唇。圣林內(nèi)部一位長相和善、笑嘻嘻示人的毒梟推薦了我接替死去的李旺的工作——與隱藏在警方內(nèi)部的間諜取得聯(lián)系。這樣我就能挖出我方內(nèi)部的奸細,我腦海中具體執(zhí)行方案逐漸成形。

  與奸細取得聯(lián)系需要我暴露自己,這樣才能更好隱藏我的真實身份。我在華光大飯店吸毒被人舉報而遭逮捕了,大隊長看情況不妙卻也只得靜觀其變。監(jiān)獄長黃華來探視我,審訊過程中他三次用手將桌面扣響,在我事關(guān)毒梟的情報體系中這一動作暗示著今晚三更他會再次探視我。——他就是奸細。三更了,警方的人早已在四周埋伏好準備逮捕他,黃華沒有來。第二天可信任的獄卒暗示我昨晚在尼龍碼頭進行了一場數(shù)量龐大的毒品轉(zhuǎn)移活動,而我方的注意力因我的錯判全集中到了監(jiān)獄。

  圣林已經(jīng)知道我的身份,故意用我來引開警方。黃華是無辜的,他所做純屬巧合(后來證明事實并非如此,他是個敢于冒險的隱藏人物。)。我們的計劃破產(chǎn)了,我們再難掌握他們的下一步行動。

  十一月,圣林的行動越發(fā)隱蔽和不動聲色。十四日,那天月亮很圓潤。我們在哈塔渡口成功逮捕了圣林的三位核心成員,他們的多個窩穴也被我們一舉控制。證據(jù)除了逮捕時收繳的少量毒品,還有大量的內(nèi)部交易資料,由那位笑嘻嘻舉薦過我的毒梟提供——他的身份暫時還需保密。是他發(fā)現(xiàn)了我是警方的密探,是他提議利用我來換取尼龍碼頭毒品交易的順利進行,也是他向警方披露了圣林的行動方案和犯罪證據(jù)。圣林窩點被搗毀兩天后我收到他托人送來的字條:

  利用你很抱歉。

  我離開云南邊境前收到確切消息說他也死了,被毒梟發(fā)現(xiàn)后用石頭活活砸死。他在一次行動中暴露了身份,唯一幸運的是他的妻兒一直在內(nèi)陸由專人保護;蛟S他已有預(yù)感,在給妻兒的最后一封信中他寫道:

  我還將繼續(xù)隱蔽地游走在云南邊境,直到毒品交易斷絕的那一天。虧欠你們的,我來生一定還!

  游走在黑暗邊緣的人終究要被黑暗所吞噬。用我做誘餌是我義不容辭的天職,或者犧牲或者成為英雄,可是成為英雄后我并不感到快樂。死亡和恐懼的陰影始終籠罩著我。你能想象嗎?我害怕自己的容貌、皮膚甚至影子。它們早不該存在了!如果問我恐懼的是什么,不是死亡,是我自己,我無法面對自己的心。——那一切過往是多么骯臟可怕!

  圣林團伙內(nèi)部有個女毒販,一襲紅衫裹起凹凸有致的身體。十九歲,只因十六歲時被姨母誘拐吸毒而走上了這條不歸路。我親眼目睹她毒癮發(fā)作時被其他毒販輪奸的情景,一朵朵鮮紅的罌粟在她身體枯萎。我也上了,只為和其余毒販一樣不顯得獨特。我不知道這樣說是否有人愿意相信我這么說。我喜歡她,可不能流露分毫,她不是你想象的那種人。我時常回憶起她手扶欄桿望著湄公河悵然抽煙的情景,河水從她紅色的裙底不停地奔涌流淌。逮捕她時她死命地反抗,審訊時也狡猾得一絲不漏,她被判處無期徒刑。一個月后她在獄中自殺身亡了。

  我借口到訪過她自殺的那間牢房,狹隘的窗口外是一方長條形的天空。屋內(nèi)墻角有一株罌粟芽兒從地磚縫里冒出,我想該是她偷偷栽種的吧,是希望能夠繼續(xù)培植毒品?感受著牢房深不可測的肌理,我想象她最后的掙扎和痛苦,最后,她將許多尖銳的長條形石頭放進了嘴巴……我感到嗓子眼哆嗦過一陣劇痛,頭痛欲裂不能再想便奪門而出了。

  她是爾后撞墻而亡的。

  后來我被召回部隊,被重新安插到一個黃沙漫天的地方秘密工作。那兒更隱蔽因此也更不便描述,我多次負傷也曾擊斃敵人,我看著恐怖分子持槍射殺無辜的嬰孩,看著醫(yī)生手術(shù)刀下慘死的厲鬼那凝固了的黑血,看著人體炸彈奪取了一個個誓死守衛(wèi)的街壘。我看著自己一點點死去,我在黃沙中將自己掩埋。

  我是被遣送回家休整的。部隊發(fā)現(xiàn)我執(zhí)行任務(wù)時漏洞百出,他們派我回家接受每周三次的心理治療和體能訓(xùn)練。我必須重回部隊,我已經(jīng)無法適應(yīng)其他任何地方的生活方式。我在罌粟和黃沙的掩埋中早已枯槁、腐朽了。我回憶起童年和大學(xué)的那些時光,那時的單純和善良已不復(fù)存在,在我心靈的牢房里它們不凡其煩地重復(fù)播映著。無人觀看。

  每當夜深,只要一閉上眼我就感到沙子從我嘴巴、鼻子、耳朵里腳挨著腳擠了進來,每寸皮膚上都涂抹上了一層油膩膩的透明薄膜,毛孔貪婪地翕動著小嘴巴,上面成叢地開出了紅色的嬌艷的罌粟。我是一座罌粟花的墳?zāi)埂?/span>

  遇到簡殊時我也感受到了這種氣息,她是個絕望的女人。她也接受心理治療,盡管我們都知道那只是徒勞。要獲得治愈,唯有死亡。她比我更偏執(zhí),一心用生命換取安寧。我要重回部隊,我要讓罌粟絕育,我要從湄公河中一躍而下,收獲新生。

  下午他接到了部隊寄來的通知:暫不同意重回部隊。

二十、日記

  九月十一日晴

  今晚去商店多買了很多食物儲存在冰箱里。還給他新購了一個剃須刀,他之前抱怨帶現(xiàn)在這個出差略顯笨重。趁店里沒人收銀員扯我閑聊,她忽然問我為什么到店里來時總是一個人,我一時沒了主意。我快兩個星期沒見過他了,他出差的時間越來越長,我們間的交流也越來越少。

  東東東東東東東東東東東東東,你為什么一點不關(guān)心我?

  昨天下午約三點半,上海發(fā)生了輕微地震。家里書架上的書都瓜熟蒂落般掉落了下來,你送的插百合那支花瓶也摔碎了,里面滲處的水將桌面上那本黃硬殼的《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右上角部分全浸濕了。你為什么一直不肯打個電話來?我以為結(jié)婚后能夠幸福的,可你我所關(guān)心的問題卻全然不同。我們是兩個價值觀體系內(nèi)的人,一粒安眠藥對立的兩面。

  地震時我竟是絲毫不怕的,關(guān)于地震我仍記憶猶新的。大二那年,貝思大學(xué)發(fā)生了6.2級的大地震。當時我們在胥武樓三樓上課,上邏輯學(xué)——就是那位身材瘦高、戴銀色絲邊夾鼻眼鏡,你說他長得就好像三段論的上半截——的那位教授,見我們桌面上的物品都好像蝦米越出海面般跳動個不停,他急得跺腳大叫:“下課還早呢,你們著什么急!”話還沒說完,整棟教學(xué)樓都上下劇烈地顛簸起來,他一邊跺腳一邊隨著教學(xué)樓顫抖起來,這使他看起來他活像個快活的小丑。

  不過這倒是個對學(xué)生負責任的老師。等他反應(yīng)過來的時候大家早已奪門而逃,后面的幾位同學(xué)在他咋咋呼呼的指揮下七零八落地撤離了。他自己仿佛并不抱逃跑的希望,他還不算老啊,六十歲不到,走起路來腿腳也還挺利索,可我們下樓后就是看不到他從樓梯口出來。大家著急了,可是里面蜂擁瀉出的人群短瞬間便把我們那微弱的關(guān)懷也沖淡了。

  不多久,樓也不晃了,它倒沒塌。等我們反應(yīng)過來的時候,班長早已飛也似的跑回教室去看教授怎么不下來。他坐著,呆然地坐著,在一個靠窗的位置上,像個雕塑般望著眼前的世界地圖。我們跑到他面前,他的眼睛仿佛一間沒開鑿窗戶的小暗室,里面只有虛空般的灰暗陰霾。

  他是不想活了呀!可是地震沒能成全他,后來他就不再給我們上課了。我在校園溜達時常見到他,那靈活的腿腳在水泥地板上肆意徜徉著,面容卻常是陰郁的。現(xiàn)在我明白了,他是慶幸而又不幸的,好像我們的人生,當你終于打算好拋棄一切的時候其實人生這才拉開了序幕,失去后才會擁有。可是擁有又是多么虛無縹緲的東西啊!

  這次你再沒能給我任何安慰了。大二那年,貝思大學(xué)發(fā)生地震后當天凌晨五點你就趕到了,即使那是在我反復(fù)強調(diào)一切正常、毫發(fā)無傷的情況下。當時我是極怕的,現(xiàn)在不怕了,和陳沃的交談讓我對死亡有了嶄新的認識:不是死,就是生,更多的時候是生不如死。我已經(jīng)脫離了普通意義上的人類,我會離開,到荷蘭去重新開始一段嶄新的生活。雖然我已經(jīng)沒有什么可憧憬的,可還是會期待,有意識的希望這個世界會好。至于你,到時候會怎么辦?會接受我?會和我一起走嗎?我沒有信心。

  在地震后的睡眠質(zhì)量好過了我的預(yù)期。

  九月十八日陰

  我找了很久才在東林百貨店找到一支模樣相仿的花瓶,不過它對我已經(jīng)不再具備意義了。我再也不想插花,那些花,就像我的命運一般被人無情地折下,爾后在一個精致凄美的花瓶里孤零零地凋謝。多么可憐的生物啊!她們愛你,可并不懂得愛你的方式。

  我不后悔這項實驗。老實說,我不清楚自己的想法,F(xiàn)在,唯有離開你們,才是解決之道。這時候我才發(fā)現(xiàn)這脆弱無助的生命其實有著許多值得活下去的理由,不是為了你們?nèi)魏稳,只是我活著的時候發(fā)現(xiàn)了一種滿足,一種對日,嵤碌某磷砗透形,一種對人生哲理洞悉絕望后的清明眼界,即使這只是虛妄的暫時滿足。

  活著,本身就是一種圓滿。

  哥哥寄來的詩歌讓我對人生有了更多的體悟。近來幾夜都在閱讀艾略特的《四個四重奏》。“上升的路和下降的路是同一條路”、“語言和音樂/只有在時間里進行”。哲學(xué)的理性早已攪得我神志不清,詩歌的直觀和激昂使我不得不換個視野審視自己漫長的一生;钪媸羌傩腋2贿^的事!真希望我們能一起讀讀詩,最好在冬夜,就我們兩個,就讀葉芝吧,“多少人曾愛你歡暢美麗的容顏,只有我一人愛你朝圣者的心靈”……

  我給你寫了一封信,不希望讓你看到。我無法確切地知道你什么時候才會看到,我希望這一天盡可能地晚一點來臨。我也不知道我都寫下了些什么。它們是我意識深處潛藏的蛔蟲,可我卻無法掌控并駕馭它們。我們是陌生的兩面,我從來不曾真正認識過自己。它們將我吞噬。

  萬不得已會是什么情況?我不敢想。

  近來我常做噩夢,你一直都說這些只是夢。這不僅僅是夢,它就是我所經(jīng)歷的一切,我一半的人生:我夢到了藍朵,它被血紅色的晚霞點燃;夢見未出生的孩子,她在我子宮里輕輕地呢喃,我知道,那是她在說她愛我,媽媽,我愛您;我夢見霖表姐,我向你說起過她,她還在那口井旁用枯藤條一個勁兒的抽打我的脖子、胸脯;我夢到了和奶奶上山采蘑菇遇見的那位怪異的叔叔,我后來發(fā)現(xiàn)你們走路的背影很像;夢見了賽恩斯博士對我進行基因?qū)嶒灂r那意味深長的笑和蠢笨的手胡亂攪弄卻調(diào)制出的奇怪藥物……

  有時候這夢比我的感受更為真實。

  如果我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情來,那一定不是我的意志所決定。我找不到我,因為我即將渙散消亡,只剩肉體還在機械重復(fù)著千篇一律的訓(xùn)導(dǎo)。

  這么說,她是有生存下去的意志的,她并非全然她口中那黑暗的、墳?zāi)沟暮⒆。那么她為什么自殺?他從這些混亂敘述的迷宮中越發(fā)迷惑起來。難道,她的身體不是自殺?(他腦海里默認將心靈和身體做了分區(qū)。)她確實有太多可絕望的境遇了,生命給不了她希望的果子,可自殺卻是他無法接受的。從他承認自己確實從心靈上給予簡殊致命一擊的那一刻起他就認罪了,可現(xiàn)在,妻子可能不是自殺的,令他焦躁。

  安眠藥,安眠藥!線索繞了一圈又回到安眠藥上來。房間他已經(jīng)搜覓過多次,卻未發(fā)現(xiàn)任何安眠藥的影子。他只得強耐住痛苦把日記繼續(xù)逐字逐句看了下去。

  九月二十四日多云

  我把所有房間都認真打掃了一遍。這屋子是我親自參與設(shè)計和監(jiān)督施工的,我渴望從一切瑣屑中找出點意義來。不要的就丟掉,需要的就留下分類整理。我已經(jīng)不抱任何希望了,賽恩斯教授告訴我東在大學(xué)期間就入股了一個研制奶粉的中國民營企業(yè),這種奶粉成本極低卻售價不菲,短時間內(nèi)不會對嬰兒有任何副作用,可是長此以往,可能引起嬰兒的智力發(fā)育不健全、神經(jīng)受損和身體機能嚴重下降。我已經(jīng)和他爭吵過了,他一意孤行,他告訴我,那是他三分之二的身家,要退股除非他死。我想去警察局揭露他,這是他唯一正確的道路,可是我又如何,一個基因改變后失去人類身份的人有資格去指責他們嗎?

  去荷蘭的計劃讓我痛心,不僅要在異鄉(xiāng)忍受陌生人的冷眼旁觀,我更深知在海峽那頭我的丈夫正為了金錢殘害自己同胞的孩子。每個孩子都是一滴水,他們要讓整個黃河水都變成臭水溝。我那未出世的孩子想必就算出生了也會被他親父親給毒死吧!

  我請賽恩斯教授的助手用東入股的企業(yè)生產(chǎn)的奶粉提取出的有毒物質(zhì)和安眠藥混合在一起,制成了二十二粒藥丸。二十二歲芬芳的生命。這恐怕是我最后一次記日記了吧。東,我知道你在看,你偷偷翻看我的日記已經(jīng)很久了。當你看到這里的時候說明我已經(jīng)離開你了,我求你,去自首,去為那些受侮辱和受傷害的嬰孩懺悔,為了我們的孩子在天堂能夠安樂而祈禱!我就要去照顧她了,希望她能夠原諒我。我愛她啊,希望她能原諒我!

  我從八歲就認識你了。如果知道未來的各種可能性,我們的結(jié)局該當不必如此凄慘吧!你要活著,承受生命的負荷與呼吸的累贅,這樣我們再見面時才不會彼此低下羞愧的頭顱!你不會讓我失望的。你總抱怨我不讓你了解我,可是兩顆渴望交流的真心怎么會彼此隔絕呢?相信我,你愛的只是你自己。如果愛,愛會讓你滲透到對方心靈每一尺寸的肌理中。有過有來生,有的,相信我,我們會彼此尊重,互相幫扶!

  別了,東;別了,世間!

二十一、星海

  以下摘自《荒原》簡殊手寫體筆記:

  我拉著這位陌生叔叔的手,他大大的手掌像條小船牢牢地把我的手圍裹住了。太陽已經(jīng)出來,明麗的陽光從形狀各異的葉片間、枝杈間漏了進來,在地面畫出新奇有趣的形狀。一束橢圓形的光打在一個堆滿年輪的老樹樁上,這使我想起放大鏡取光的原理。野草莓的藤蔓環(huán)繞著一棵郁郁蒼蒼的寶塔形雪松,森林醒來了。

  “叔叔,奶奶不在這里!”

  叔叔始終一言不發(fā),只顧一個勁兒地拽著我繼續(xù)往前走。這會兒聽見我說話才扭轉(zhuǎn)過頭來,俯下身以膝蓋微曲的姿勢凝視著我,他雙眼皮的眼睛眨動起來有如變魔術(shù)時鑲綴淡紅色花邊的幕布,使人驚奇。那高挺的鼻子像是鉛錘的一部分,眉毛黑而濃密。

  “那你能記得路嗎?”

  “不記得。”我囁嚅,并為此感到羞愧。

  他沉吟半晌。一只松鼠在松柏的枝條上靈活地匍匐、偵查。

  “你有特別想去的地方嗎?”他問。

  “海邊。聽哥哥說海很美,還我從沒見過。”

  叔叔眉頭抖動了一下,仿佛一陣回憶的電流涌過。

  “你愿意去那兒嗎?就現(xiàn)在。”

  “可是奶奶……”

  “奶奶也會很開心你去的。她希望你快樂,回來你就能把海的故事告訴她了。”

  “我去!”不知道我是從哪里鼓起的勇氣。

  “閉上眼,拉著我的手,我們一起在腦海里默想你要到的那個地方。”

  我聽從了。晨光輕盈的體重壓在我們的頭發(fā)上,我想玫瑰色的天空現(xiàn)在該變成了亮白色的了。我能感到鞋下有細細碎碎的砂糖一般觸感的小顆粒,它隨著我腳的輕微呼吸而變換睡眠的姿勢。潮聲在耳邊響起,風(fēng)裹挾著海洋新鮮而奇異的氣息鉆進我的鼻孔。

  “我們到了。”這聲音像絲綢一樣溫柔。

  我緩慢睜開眼睛,視野被一望無際的海浪翻滾所填滿。那翻卷的波浪仿佛無數(shù)只海豚爭先恐后地向我游來,海鷗如一個個零散的逗號在蔚藍色的天空消失又出現(xiàn)。踩在明黃色的沙子上,我感到自己就是一朵俯瞰眾生的云。不遠處的高大椰樹如兩棵電線杠子朝著遙遠的未知海岸朝圣挺立,上面綴滿的灰褐色果子在風(fēng)的搖晃下仿佛要掉下來。

  “想不想到太平洋的中心去?”

  “想”,我疑慮地問,可是腦子里卻想“太平洋”是什么羊,“可是怎么去啊?”

  叔叔嘴角上揚,眼神平靜地望向海洋。那布匹般傾瀉的海浪上涌現(xiàn)出一塊灰藍色鯨魚的巨大頭顱,一座水上噴泉在它頭頂綻開絢爛的陽光的花朵。距離不遠處是風(fēng)扇般的尾鰭在靈活擺動著,它隱約從淡藍色的雪地中向我們游來。

  “鯨魚會帶我們?nèi)ァ?rdquo;他解開了我的疑惑。

  我沿著沙灘快活地奔跑一圈,任由潮水將我的腳丫浸濕,讓細軟的沙粒在我腳丫留下它的印記。胸脯在隨著海風(fēng)脹滿,我要將自己充氣,讓鯨魚載我和叔叔時不覺累贅。

  鯨魚很大,有半個村落那么寬闊。從它的背部望去就是接連不斷的海水,它成了海水的一部分。它皮膚涼冰冰的,我的臉頰同它是多么親近,我感到噴泉溫潤的海水在我身子邊綻開又破碎。它在呼吸,平順的呼吸吐納像鳥兒的飛行般平穩(wěn)順暢,我感到驚奇,并開始隨著它呼吸的頻率一起調(diào)整肺部的運動。呼、吸、呼,仿佛瀉進大洋的水,我感到自己融為它的一部分。我成為了它,馱著陌生的男子和孩子朝太平洋的中心游去。

  叔叔呢?我這才注意到他。

  他在凝視著我。眼睛這會兒子變成了蜂巢一般充滿了秘密和甜蜜,我不知道他看到的,是眼前這個女孩嗎。他下巴和臉頰上長滿了毛茸茸的黑須,頭發(fā)在風(fēng)靈巧的手指捏成一只貓頭鷹的形狀。他望著我卻又不是我。

  “潮濕的靈魂

  遇上熱烈、美艷”

  我不清楚什么時候到了夜晚,是在對海豚呢喃嗓音的沉醉入迷中?在袒露無疑的夕陽將海水染紅的喜悅中?抑或,是在與叔叔奇怪的對話和自言自語的幸福中?我不得而知。夜晚的奧秘就在于永恒的神秘和無盡的未知。

  星光灑滿海面的景象是我所從未幻想過的,也從未料到竟會美妙到超乎我想象的極限。鯨魚的游行慢了下來,它似乎邊打盹兒邊行進。金色的星星像蘋果般全掉到了水里,那圓潤的月亮仿佛畫師的調(diào)色盤在水中涂抹、暈開。湛藍的星空在黑色海水中孕育出銀河的海洋。魚兒閃著奪目的光將星星的影子抖動,千萬只魚兒將大海攪拌為一汪滿滿的星光夜雪。

  “你以后會成為比它們還美麗的星星。”叔叔和我望向同一方向。

  “我嗎?”我驚喜地問。

  “恩。你純潔的心靈就是最美的星海。”

  “星海?”我咋摸著這個新奇的詞匯。

  “星星一樣善良,普愛眾生;海洋一樣廣博,匯集天地。最重要的是,成為你自己。”

  我低下頭,看著自己在絢爛光影中伶仃的倒影:這萬千的浩瀚中渺小的一粒,這璀璨中漆黑的一點星光。我想起媽媽小時候?qū)ξ艺f起的話:“如果你變成一顆星星,那就灑在漆黑的人群、無底的深淵,還有那饑餓的臉龐。”

  一顆帶著星光的雨劃過璀璨的天際。剎那間,千萬顆閃爍燦爛光芒的雨從天空傾斜著一閃而逝,無數(shù)只發(fā)光的蝌蚪從天上游弋到大地。天空藍色的臉龐轉(zhuǎn)瞬間就爬滿了蝌蚪的身影,再一眨眼卻只見沉靜如練的馨黃色月光在暗自緬懷。

  星海啊星海,所有死者的尸首和希望的光芒都匯聚在你寬闊的胸膛。

  我記得叔叔給我說了很多奇怪的話,對我陌生而不可解的話。“對不起”、“死亡只是一種吶喊”、“贖罪”等等不一而足,對我來說,這意味著他就是那一位漆黑的人。一位缺乏光明的善良的人。時間不知過了多久,他告訴我今天得送我和奶奶匯合,不然她們都該擔心了。

  “你從小就是個乖孩子了。”他說,可沒人說過我懂事。

  我究竟到了太平洋正中心沒有我不得而知,我知道那片幻境般的地方早深藏在我記憶深處。閉上眼睛不久,我和叔叔又回到了熟悉的莫干山,松明清澈的氣息和松針愉悅的撫摸讓我喜悅,布谷鳥在念著它獨特的令人清醒的咒語。叔叔送給我一株野櫻花,他說它已經(jīng)無家可歸了。我問他要到哪去,他只是用手掌輕輕摩擦我的臉頰。他的手很細嫩,比奶奶春節(jié)做出的豆腐還要滑膩。臉頰上的觸感讓我有種熟悉而未能開口的喜悅感。

  “你要善良、信任他人,永遠不要懼怕死亡。”

  “恩。”我半懂不懂地答道。

  “叔叔你要去哪?”

  “坦誠我的錯誤。我會像你告訴我的那樣,認真活下去。”

  “我們還會再見嗎?”

  “會的,我們總會再見的,只要你想。”

  我很開心聽到我們還會再次相見。下次,我們可以去銀河上看看月球上的鯨魚是什么模樣。

  “請記住這個你要寬恕的人。”他指了指自己。

  我含糊地點了點頭。

  “我們最好還是不要再見了。”忽而,他又似乎很痛苦的指出。我來不及開口他又否定了自己先前出口的話,就像壁虎咬掉自己的尾巴。“希望還會再見吧!”他向后退,蒲扇般的手掌朝我輕輕揮動,“再見了。”

  我沒看清他是如何消失在樹蔭的黑暗中,當我再次眨動眼睛時他已經(jīng)不見了。

  我聽從他的話沿著那條道路順著下山的方向一直走去,不一會兒就看到熟悉的房屋和裊裊升起的雪白炊煙。竹籬笆里幾只羽毛艷麗的錦雞在安然地烘烤著太陽,它們細小的腳印像竹葉般分叉、交織,美麗非常。

  哥哥見我回來又驚又喜,急忙檢查我身上是否受傷,我從口袋掏出送給他的禮物——一塊血紅色與青藍色相間融合為星海夜情景的橢圓形小石子——遞給了他,后來他也一直保存著,用一根紅色的絲線串起來掛在脖子上。他說這是他的“太陽石”——靈感之石和生命之光。奶奶則抱著我紅色的臉龐盡情地哭泣,我感到她激越的淚光在旋轉(zhuǎn)、破碎。爺爺在一旁拄著拐杖一聲不響地看著,好不容易才慢吞吞擠出一句:“回來,回來就好,就好!”

  我感到口袋里那輕盈而精致的貝殼把我這一天一夜的所有故事都收藏了起來,以后會醞釀出燦爛奪目的珍珠。

二十二、贖罪

  這樣的秘密是不能公開的,他想。即便是政府,對這只會弄得人心惶惶的信息只會予以過濾處理。他并不相信媒體的力量,他們只會把事情越弄越糟,他不愿把賽恩斯教授的基因?qū)嶒灡┞豆娤,更不愿讓任何無法負責到底的機構(gòu)來處理。

  任何處理,都需要證據(jù)。而他沒有證據(jù)。

  證據(jù),或許是替她制作安眠毒藥的助手?他是誰,他或許會知曉真相。他向陳沃說明了目前所了解到的全部真相,并請求他的幫助。“這是我們最后的機會。”他說。陳沃利用在學(xué)校原有的關(guān)系網(wǎng)絡(luò)查出了這名助手的身份,一位來自四川的李學(xué)明博士。尹東決定親自與他見面,并希望陳沃能與魏升就現(xiàn)在的情形好好談一談。

  在得知李學(xué)明住址后的一個小時內(nèi)他就趕到了南京路320號。一條種滿刺槐的古老街道,銹紅色小屋宛如一只窩藏在枯黃落葉中的蘋果。

  門鈴滴嘟滴嘟響了很久,不見有人來開門。他又詢問了周圍的鄰居,已經(jīng)很久沒有見到他了,鄰居說。他一定是和賽恩斯教授待在一起,他們的實驗已經(jīng)進行到一個隔絕外界、不與人往來的關(guān)鍵性階段了。他預(yù)感將會有一場大難來臨。

  這時,陳沃打來電話:

  “安樺死了。寶寶今天早晨夭折了,原因還在調(diào)查中。安樺因?qū)殞毸懒艘蔡鴺墙Y(jié)束了自己的生命。之前她曾向我打聽過賽恩斯教授的資料,我懷疑寶寶的死和他有關(guān)。她生前曾委托大學(xué)同學(xué)去打聽過劉季暉的下落,看來他們最近的關(guān)系不太妙。這位同學(xué)得知她身亡的消息趕到了她家,恰好我也收到消息趕了過去,他把劉季暉現(xiàn)在的住址告訴了我,中山路華德醫(yī)院一直通下去的那個小巷子右手邊一間紅色小鐵屋里,就在貝思大學(xué)附近,我希望你能去看一看。另外,還有個不好的消息,我趕到安樺家里時看到客廳桌上擺著兩罐你們公司生產(chǎn)的‘貝以奶粉’。”

  “魏升那邊,你是知道的。他是個對什么都漠不在心的人,他對我說,他正打算到四川去隱居幾年,他不愿插手這些人性敗壞所導(dǎo)致的災(zāi)禍,他說這是無可救藥的,我們也斗不過賽恩斯。他還我要小心你,他明天早上就搭火車離開。”

  掛斷電話時那清脆的咔噠聲像陣閃電擊中他的腦海。他聞到自己燒焦的氣息。

  貝以奶粉。貝以奶粉。

  “我那未出世的孩子想必就算出生了也會被他親生父親給毒死吧!”

  尹東腦子一陣嗡嗡聲,是馬達歇火了。

  他扶著樓梯從李學(xué)明的住處跌跌撞撞往下走,目光所映,是李學(xué)明公寓窗臺上一盆苦竹、兩盆仙人掌悠閑自若地在太陽溫暖的沐浴中拔節(jié)生長。車輛在他身邊喧嚷往來,陌生的行人與他摩肩擦踵,他感到眼前的一切都在迅速分身、眩暈、重疊,他們破碎了,他想。直行是華山路,右轉(zhuǎn)是中山路,左轉(zhuǎn)是西安路,回頭是南岸路,紅燈嘲諷地朝他閃爍著。這些閃爍和分叉在他眼前分出無數(shù)的枝杈和斑點,一棵復(fù)雜的樹狀結(jié)構(gòu)的平行宇宙在他心底展開。那深淵般龐大的根系深深地扎植于無底的淵藪。

  我的罪惡已經(jīng)無可贖救了,他想。

  綠燈亮了。身著深藍色襯衫和卡其色牛仔褲的男人拖著疲倦困辱的身軀朝右邊轉(zhuǎn)身走去,他蒙上淡淡灰塵的皮鞋在人行道上咔噠咔噠。遠遠望去,你會以為是一口枯井在移動。

  他想給自己更多時間,可是他沒有,他直接朝那扇赭紅色的鐵屋門猛烈敲擊起來。似曾相識的臉,安樺的丈夫看到在門外死人版憔悴的尹東。他們都沒開口。

  “安樺死了。孩子也死了。”

  “什么”,他猛地瞪大了眼睛,兩只手猛地拍打自己的耳朵,“你說什么?”

  “安樺和孩子都死了。在醫(yī)院接受完尸檢后就會直接送殯儀館。”他說得很快,仿佛濤浪急劇地沖刷海岸,不帶一絲情緒。

  一個失去愛的男人,一個就要死去的瘋子!他揪住尹東的襯衫衣領(lǐng)對準胸口就是一拳,火辣辣的疼痛在他臉上漲開。“混蛋!你都瞎說些什么!”又是一拳,尹東已經(jīng)蜷縮在地,面無表情地看著朝自己不停砸下來的雨點和這個形容枯槁的男人。“她和孩子都死了。”他重復(fù)。他的拳頭仿佛鼓點在他的身體上一茬接一茬地瘋狂播種、收割。“是我害死她們的!”拳頭是一根根春天冒出的竹筍戳穿穿他的身體,耷拉拖鞋的腳也以行刑大刀堅決的姿勢反復(fù)起落。

  骨節(jié)撞擊骨節(jié),因憤怒而張狂的吼叫在紅鐵屋外不容置疑地回蕩,人們不清楚里面是怎樣的血雨腥風(fēng),也沒人想到報警。都這年頭了,誰還管這事兒?

  當拳頭終于被連根斬斷時,尹東唯一的希望就是這一刻晚些到來——就一直讓他打下去。

  良久,尷尬的沉默和悲痛的心情雜揉在鐵屋內(nèi);時間仿佛過去了幾千年,發(fā)酵出一只誰也不敢望去的怪獸。

  “告訴我,這是怎么回事?”

  這聲音不像來自拳頭的主人,倒像是深淵對一棵枯樹臨終遺愿的回應(yīng)。冰冷絕望,陰森可怖。

  “奶粉有問題。孩子是吃了我入股的公司生產(chǎn)的貝以奶粉而死的,安樺因為接受不了孩子夭折的事實就跳樓自殺了。”他雙眼直呆呆地看向屋內(nèi)矮小的墊著兩張晨間新聞報的木桌上紅色的泡面盒發(fā)出聲音。

  水還在燒,電流滋啦啦的聲音令人毛骨悚然。

  這樣冷冰冰的話語抖落自一個全身無一處完好的人的嘴巴,冷漠而蕭索,仿佛他正以法官的身份給犯人判決。他以為拳頭又將接踵而至,可是沒有。

  “貝以奶粉?那是什么?希望一直食用的是三安奶粉,據(jù)說這是市面上最安全的奶粉。”

  不像是有理智的聲音,只是機械地從腦子里取出一件衣服、一雙鞋。

  “她們在姚源醫(yī)院。”

  他久久地凝固著,腦子反復(fù)沖洗著什么場景。他不知道自己該作何反應(yīng)。

  熱水壺這時才停止了加熱時的嘶嚎,滾水氣喘吁吁地運動著。

  “我要你給我真相,我只要真相。如果真是你們害死她的,我饒不了你!”

  “我也饒不了自己。”在途經(jīng)汽車的嗡鳴中他吐出這句話,他感到這句話就像汽車排出的廢氣,不知道他聽到?jīng)]有。

  他對這一幕場景的記憶并不很深刻了。他仿佛還停留在安樺家里那一天的情形,那天她告訴他寶寶是個女孩,她希望她幸福。她和季暉一起將目光投射到她隆起的肚子時,兩人的目光就詮釋了“幸福”與“家”的含義。生疼生疼的,他希望這樣持久的熱辣的痛苦能延續(xù)到他一生良心的根系中去。

  摩肩擦踵的黑色人群中,他消失在紅色鐵屋邊緣的一個隱秘樹叢。

二十三、避世

  他在思考陳沃對他所說的話:“你避世為的是希望堅守內(nèi)心的柔軟地帶與尋求自我的桃花源,可現(xiàn)在,你妹妹和安樺都因為基因?qū)嶒炈懒恕N蚁肽銜䥇⑴c的,因為唯有這樣你才是真正捍衛(wèi)你的理想。而隱居,什么時候去都不會晚,賽恩斯基因?qū)嶒灥奈:ξ覀兌夹闹敲,即使放到未來,他也只會是千載罪人。為了簡殊也為了那無數(shù)苦難的被侮辱與被傷害的人,加入我們吧。”他不敢相信這是大學(xué)時代認識的那個莽撞的男孩會說出來這樣的話來,當兵生涯讓他徹頭徹尾地煥然一新了。

  陳沃那些年真可謂是扶不上墻的阿斗,不愿學(xué)習(xí)、更不愿成長。整日渾噩的生活似乎都只是為了迎接一個黎明時刻——從軍;貋砗螅烁鼔褜嵙四X子也靈活了,他的心理問題我都能解透,那就是無意義,不僅是無意義,還是無結(jié)果無未來。永遠的沒有結(jié)果,把子彈打出去卻永遠無法抵達敵人的胸膛。他最近在學(xué)素描,一只拿慣槍沾滿血腥的手握起畫筆居然有幾分倫勃朗的味道,此外,他要清算賽恩斯教授的錯誤。他要阻止他們,阻止一切罪惡。

  世人只知他的自我就是人民的幸福,他的心理的疾病就是人民的不幸;殊不知,他一人的苦痛因此分攤到每一個人的頭上,他還痛苦嗎?他不痛苦,因為他知道自己走在通往正義的道路上,人民永遠和他在一起。

  他是幸福的,只因為他永遠站在真理的立場。

  賽恩斯呢?賽恩斯教授是他的恩師,當年正是他悉心培養(yǎng)并給予他許多成就自我的機會。他研究的領(lǐng)域他本無力協(xié)助,可是他創(chuàng)造性的思想和靈感卻給予了賽恩斯許多珍貴而意外的思考和創(chuàng)新;而賽恩斯教授,始終以一名嚴師的姿態(tài)對他高標準、高要求,激勵他去創(chuàng)造人生至高的價值——科研成就,而他們正是最相宜的組合:賽恩斯專注精細的實驗與理論,魏升則以門外漢的身份挖掘諸多令人驚奇的創(chuàng)見。

  但他放棄了賽恩斯對他的一切希望。有我所不樂意的在天堂里,我不愿去他回答賽恩斯。其實,他對科技是滿懷敬畏的,可將全身心投注科研卻令他膽寒:生命的價值不能單純由一個個冰冷準確的指標來衡量,它該是豐富而多樣的:好像流水,不僅是空間內(nèi)實際存在的幾何狀物質(zhì)和觀念中千絲萬縷的聯(lián)想拼湊,它更是無窮集合匯聚凝合的終點——它可以從某一面去認知和了解世界,更重要的,是它允許任何事物通過其自身。每一個都是它,置身萬物間它才完滿了自己。

  與其說科研可能會扼殺他的天性,毋寧說他的天性受不得哪怕一丁點兒的委屈——他精神和思想上的潔癖才是他生存的意義。這種怪誕的選擇一方面源于他對自我和生命價值的獨特認知,更多地,是來自對世俗諂媚的一種反抗——他從不認為自己是正確的,可他深知他們的選擇并非完美。他所做的一切,好像只是為了這世界上多存在一種可能性,一種生而偉大、自由選擇的注解。為了這種存在,他死也是不在乎的。他曾無數(shù)次幻想過自己的死亡,形式千變,但不變的,是始終地無聲無息、無人知曉,就像秋天落下了一片梧桐葉。

  但凡與他理想相悖的,他都想拋棄,于是,下學(xué)期他便轉(zhuǎn)到了文學(xué)院。但他對賽恩斯教授仍是尊敬的:教授待人和善,同一個原理不耐其煩地反復(fù)講解和多角度創(chuàng)新解讀;他的科研成果也是有目共睹的,外界對他的表彰是歷久彌新而源源不斷的。這會兒,他仿佛觸及了賽恩斯思想的核心,感受到這個榮譽等身的老人長期偽裝的心靈:整肅而刻板,妄自尊大而野心勃勃;他是被科研選中的人,他要改變科學(xué)的命運,他想讓科學(xué)凌駕于一切。當世界只剩下科學(xué),人性又何處安放?想到這兒,他不禁膽寒,他知道自己接下去的推斷,但他不肯再想。如果這一切終有一天會來臨,他更愿意逃避。

  死。她們都以死來結(jié)束了這一切,他對自己的淡漠也覺驚訝?墒沁@并沒有解決任何問題,他接著想,一切的前提就在于你還得有生命,只要這樣就還有希望。她們覺得希望是渺茫的,我覺得希望是沒有的,可你還是得活著。死滅后的世界會不會更好?那時你們所知所感是否就完美舒坦?

  我想我懂得你們,你們的決定是最勇敢也是最怯懦的。你們被生活單調(diào)恐怖的一面所劫持,可是其余的,那美麗善良天真的一面,你怎么就知道不值得你再留下時間去經(jīng)歷?妹妹,你真要拋棄你所孤注一擲的靈魂嗎?安樺,你真不肯用更適宜的方式為自己的選擇擔下后果嗎?即使這一切都不足以成為讓你們繼續(xù)下去的理由,可是啊,可是,你們自己呢?難道你不能為了一朵花的開放而歡欣、為了一朵云的消散而傷懷嗎?難道你不覺得把所有痛苦嚼碎吞咽,爾后微笑著面對陽光的自我充滿自豪與勇氣嗎?同樣地,難道你不能在昏黑到底的絕境中涅槃嗎?要知道,每堆火中都藏有一只鳳凰。而人類,本身就是一團火的意志。

  能的,相信我,你們能的!如果不信,細細感受,生活的所有細節(jié)都給你暗示,你所經(jīng)歷的所有時空的針腳都給你解答。

  你們只是怯懦。你們選擇了最壞的一步。

  他緩緩?fù)鲁隹跉猓汇鶝龅目蓸废駰l小溪般注入他嘴巴里深藏的洞窟。他意識到自己思考的諸多局限,他想用一種更為自我而非局外人的方式來思索。她們是怯懦的,那么我呢?他把問題拉回到自己身上。

  我又如何?

  一個浪跡大江南北都遭人嫌惡的詩人,用蹩腳的詩句吶喊內(nèi)心的不滿和彷徨的蝸牛。過去,我對一切憧憬,可一切都令我失望,F(xiàn)在,我對一切失望卻也沒變得更好。我把這樣求不得的抑郁和苦痛歸結(jié)于時代,魏晉時期的人果真也如我一般向往欣喜著那個戰(zhàn)亂頻仍的時代嗎?不見得——他們是在更為艱險的時代活出了自己風(fēng)骨和靈魂的人,他們不是追隨,而是創(chuàng)造。這尊天性、講骨血的精神才是可貴的,他們只是成為了自己。如果拋棄他們的形式吧,你發(fā)現(xiàn),他們就好像一群失意的小孩子鬧著自己的情緒。

  多么偉大的一群頑童,而這偉大正寓于至真的追求!

  我對尹東的指責也是有失偏頗的。他是適應(yīng)了時代,可是太過了,迷失了自己;我是抗拒著時代,太過了,也迷失了自己。我們所要坦誠以待的就是一直逃避著的,回到,回到本初。我心底強烈申訴著應(yīng)當幫助他們,即使這力量微不足道,可我的習(xí)慣卻將我推向了對立面。他們是對的,在一切價值都淪喪了的時代里的選擇堅持正確是極有價值的,那就是斧鑿開黑暗天空的北極星。這是我們的指向啊,我們?nèi)ツ膬海皇侨Q于我們的選擇,而是北極星指向了哪兒。那里,是我們自己所有的方向。

  我們想要留下些什么?

  不要是疑惑與驚悚的告解吧,縱然它是真實感人的。我想留下一個碗,我日復(fù)一日精心打磨的魚紋深褐色陶碗,我想在里面傾注水、酒、大米和野果。我想它既可以祭奠祖先的亡靈、撫育膝下的兒孫,更可以澆灌自己饑渴的心靈。我想自己將它打磨成形又讓后人將它代代傳承,縱使它被打破了,沒人會忘掉它,它哺育過他們。那是生命的饋贈,我以碗的形式。

  可是,我還是感到這只是虛空一片。

  那么,我還將以何種形式存在呢?我是不存在的。我就是實質(zhì),我就是內(nèi)容,而我是不存在的。我就是圓滿的一萬,也是空無的萬一。我將自己融為空氣,摻雜著氧氣和二氧化碳在促狹的街道穿行,在寬闊的綠茵場呼吸袒露,我讓自己成為我所能成為的任何事物,然后我如何?我無法用學(xué)理推演?稍谖业谋硪怏w系中,我會成為,我就成為了它,一棵樹、一株草,我用它的價值來表達它自己。而我的價值正寓于其中。

二十四、把柄

  他們在醫(yī)院再次見到季暉時他仿佛已經(jīng)全然接受了這一事實。他像臺舊家具般無力地待在狹促的墻角,倚著醫(yī)院潔白的墻壁默然吸著煙,一根根煙頭堆積如山,一串串泡沫般的雪白煙霧從他嘴巴里噴吐出來,將他掩埋。

  就在剛才,他親眼查驗了妻子和女兒死亡的事實。他是個警察,曾經(jīng)受過嚴格的心理訓(xùn)練,可當真看到熟悉的愛只化作兩具冰冷的尸體那一刻,他崩潰了。眼淚止不住地流啊,整個醫(yī)院就在他悲痛的哀鳴與絕望的吼叫中有序運轉(zhuǎn)著。他不知道如何調(diào)適自己,也不無法抑制自己,只有一個念頭讓他堅持在這兒:查出事實,弄清妻女死亡的真相。

  尹東此刻已經(jīng)以第二大股東的權(quán)利暫時停止了貝以奶粉生產(chǎn)至銷售的全過程,不過這并不是恒久之策。如果沒有足夠的權(quán)利和利益,公司不久就將繼續(xù)投入到全力生產(chǎn)中去,一天銷售十萬罐,那每年因不合格奶粉而慘遭傷害的嬰兒就將不計其數(shù)。把金錢換作了嬰兒的健康來考量,他握筆的手直打顫。他打算自首,可是賽恩斯教授的基因?qū)嶒灢攀悄壳案鼮槠惹小⒏杈o急制止的行為。他發(fā)現(xiàn)一切悔恨都太遲,唯有揭破所知的丑惡。

  很多事,是永遠無法回頭的。

  這時,陳沃飽著一沓實驗報告朝兩人走了過來。“說來你們不會相信,希望的基因已經(jīng)被篡改了。”

  這句話使尹東窒息,他不自覺地發(fā)問:“是醫(yī)院的結(jié)論?”

  “光這間醫(yī)院可檢查不出來,我把嬰兒數(shù)據(jù)拿到她先前待過的幾個醫(yī)院做過對比調(diào)查,發(fā)現(xiàn)只有艾滋病基因被修改了。你知道的,目前世界上尚無完整的手術(shù)和藥物可以根治這一疾病,另外,在安樺家里也發(fā)現(xiàn)了疑似為檢測術(shù)后身體變化情況的簡易儀器。”

  “艾滋病基因?被篡改!”我?guī)缀鹾敖谐鰜怼?/span>

  陳沃不置可否,斜眼望了望始終在旁抽煙的季暉。季暉臉上現(xiàn)出猙獰而按捺的神情,他仿佛失去了自己的臉。他是墻壁上一個巨大的黑斑。

  時間不知過了多久,我漸漸恢復(fù)了冷靜,便問:

  “這么說,是賽恩斯教授?”

  “這不好說,嬰兒死亡的原因醫(yī)院目前還沒辦法給出確切的說法。”

  “就是那個老頭兒?”一直沉默著的季暉這會兒開口了。

  “你認識他?”

  “我曾聽安樺跟我提起過,她說他是個科研能力很強的老科學(xué)家,大學(xué)時候待她和簡殊都很好。后來她告訴我,她不知道如何看待這個德高望重的人,她說簡殊非常害怕他,她說他身上有種讓人喪失感性和思考的力量。”

  他每句話都講述得徐而不疾、沉穩(wěn)有力,力圖用最準確的詞語把關(guān)于賽恩斯的所有信息一股腦兒傾泄出來。陳沃驚異于他對情緒的超高把控能力,卻也并不表露出來,他知道,看似冷漠的人其實內(nèi)心最為熾熱。

  這當兒,尹東的電話響了。他聽了沒兩句話便朝一處無人的墻角附近走去。

  “他打算這事兒完結(jié)后就去自首。”

  季暉并不搭理陳沃,一個勁兒狠吸著煙。在陳沃想來,他是在把一顆顆炮彈使勁兒往嘴巴里塞,想把那隨時都會噴薄而出的悲痛和憤怒堵住。

  不多會兒,醫(yī)院在人群越來越密集的往來中仿佛水沸騰開了,滾燙而喧嚷。尹東這時候趕了過來,低聲對陳沃說:

  “公司又要繼續(xù)生產(chǎn)奶粉了,這最大的股東居然就是賽恩斯,奶粉的配方原來就是他研制的,最大的獲利者也是他。這幾年來他一直通過一個廣東男子和我聯(lián)絡(luò),我從沒察覺過不對勁,剛剛秘書告訴我原來他就是公司最大股東。現(xiàn)在他已經(jīng)將我持有的所有股份吞并了,他讓秘書告訴我我們休想沾染他心血的毫厘。貝以奶粉一個小時候內(nèi)又會開始正常生產(chǎn)銷售流程。”

  賽恩斯利用簡殊就是為了尹東的股份?

  “不能讓他們繼續(xù)下去,我們必須去舉報他們!”

  “我也正疑惑為什么他毫不掩飾地就向我坦白了一切罪行,他好像并不怕我們?nèi)ジ姘l(fā)。”

  “不害怕?”他沉吟半晌,“確實不合常情。”

  “他有我們的把柄!。”他們循著聲音的源頭望去,魏升穿著一件淺咖色齊膝風(fēng)衣從醫(yī)院門外踏了進來。外面天已經(jīng)黑了,寒風(fēng)一個勁兒地往里灌。

  “什么把柄?”我有些驚訝地看著他。

  “你和他入股同一個公司這么多年”,他回望著我,眼中滿是輕蔑,“不可能不知道奶粉的成分和副作用。因為簡殊的緣故,他很早就開始注意你了,那時候,你整日所思所想的都是過上更好的日子、拼命往上爬。他斷定你是最能創(chuàng)造也最看重尊嚴和名譽的人,同時你的把柄又是他最容易控制的。而這個把柄,就是簡殊和聲名。這就是為什么他會選擇簡殊做實驗的原因之一,他認為你絕不會去告發(fā)他,相反,基因?qū)嶒灲Y(jié)束后簡殊會去荷蘭,那時候打理公司的工作就會由他培育起來的人接管?v使你去告發(fā)了,到時候死無對證,你所說的一切也只是空中樓閣,沒人會相信的。他唯一的疏漏就是沒料到簡殊會自殺。”

  “為什么告發(fā)會沒用?他們大可檢驗?zāi)谭鄣某煞,還有那條叫作森林的狗就是明證。”陳沃忙不迭道。

  “配方是符合國家要求的,不確定的成分尚未有完整的醫(yī)療分析報告和不可使用聲明,我們的醫(yī)學(xué)還沒挖掘到藥物未來幾十年潛在風(fēng)險的這種深度;這就是說,這份配方的副作用雖然很小就依附在嬰兒身上,但要到成年后才會凸顯出來可以定性,因此目前也還沒有一例真正因此造成傷亡的事故。同時,目前也還沒有任何一條法律條款能將他定罪,就算被查了出來,那些證據(jù)也不會真正牽連到他,配方和入股都是以一名不存在廣東人的名義,而實際到最后有麻煩的只會是你;至于森林,大家只會把它當作是超自然事件,況且它只聽賽恩斯的話,他滿可以讓森林偽裝成一條普通的狗。還有,你”,他望向陳沃,“你還記得你的曾祖父克萊維要求他的后人世代遵從的遺訓(xùn)嗎?”

  “這你怎么知道?”,陳沃露出驚異的神情,他意識失態(tài)后又重將語調(diào)拉回平板的狀態(tài),“永遠不得與點恩斯家族的人為敵,如果有必要,也要不惜一切地保護他們。”

  “賽恩斯就是點恩斯家族的后人,伊利威亞的兒子。”

  我還沒從關(guān)于自我的驚異中醒來就又被接二連三的秘密所驚訝,疑惑和質(zhì)疑不禁脫口而出:“為什么必須保護他們?縱使他們在犯罪?”

  “因為”,他仿佛有些猶豫,“因為我的曾祖父克萊維背叛了伊利威亞,他們原是一對幸福的夫妻,曾祖父后來愛上了我現(xiàn)在的曾祖母,就拋棄了伊利威亞。伊利威亞后來重嫁給了點恩斯·李,不過她一生摯愛的都始終是曾祖父。伊利威亞后來因郁成疾,三十二歲就告別了人世,曾祖父為了懷念和向她懺悔定下這條家規(guī)。”

  “可是他在犯罪!多少人會因為他而死去!”我感到一頭駐扎在我身體里的野獸肆意咆哮著,對這樣老套先薄情后深情的故事我感到厭惡。

  陳沃并不回答我。“你是怎么知道的?”

  “他一定會通過某些鉗制舉措來平衡、控制我們之間的力量和關(guān)系,簡殊就是他最早的棋子。簡殊在參與基因?qū)嶒炃熬筒皇且话愕娜耍竭^貝思異世界。這在她高中的一篇作文中她就坦白自陳了,尹東,你應(yīng)該知道”,他望向我,我思索片刻后點了點頭,“碰巧賽恩斯到你們學(xué)校做演講時在公開欄上看到這篇優(yōu)秀作文,那時起他便開始了布局。有段時間他的導(dǎo)師曾是左融教授——后來升調(diào)牛津大學(xué)了——在?l(fā)表了一篇呼吁保護在貝思圖書館出現(xiàn)過的奇異世界的回憶性散文。作為伊利威亞的兒子,他的母親極有可能曾對他提起過克萊維建造貝思圖書館的始末和軼聞,這里面可能也會有一些超現(xiàn)實的故事,而整體卻不會太失真。而簡殊在作文中所描繪的情狀正與其中一些故事本質(zhì)上是相似的。這些巧合與重復(fù)更加強了他對貝思異世界的探索心理,后來貝思異世界在他心里就演化成了未來和真理的象征。他是帶著愛出發(fā),卻抵達了錯誤。

  “簡殊本來和你報了同一所大學(xué)。她是作了很大妥協(xié)的,而你——,這就是為什么我討厭你的原因:你愛她,卻不懂得愛她的正確方式;你一味地以為只有自己在付出,然后以一種受害者心理去洞量事物,你把你自私渴望的一切都強加怪罪到別人的身上。你覺得所有人的幸福都應(yīng)該和你的一樣,問題就在于并非如此,人人各不同,正是這些獨特才讓這個世界多姿多彩。

  “后來,賽恩斯通過不知什么手段把她轉(zhuǎn)調(diào)到了貝思大學(xué),一開始她學(xué)的可不是西方哲學(xué),是后來實在對生物工程提不起興趣才轉(zhuǎn)到哲學(xué)系的,而按原本的學(xué)習(xí)計劃第二學(xué)期的課表就有賽恩斯每周兩節(jié)的授課。這樣,事情就理得通了,他想通過簡殊的特殊經(jīng)歷來探究并打開貝思異世界的大門,而基因?qū)嶒灳褪沁@把鑰匙。”

  “貝思異世界,那是什么?”季暉這時候開口了。

  “他先假意向李煒教授暗示簡殊對生物領(lǐng)域的天賦和潛能”,他眼睛斜睨季暉一眼,“李煒教授出于培育愛徒心切很自然地同意她進入了實驗室。另一方面,他暗中檢測簡殊的體質(zhì)變化并引導(dǎo)她向基因?qū)嶒灥牡缆犯M一步,終而成為他控制的棋子。正如那個話題:上過月球的人類還是人類嗎?他認為能夠檢測并修改簡殊的基因密碼,他認為她已經(jīng)不是人類了,因此也不必承擔道德風(fēng)險。

  “關(guān)于貝思異世界,那真是個神奇而美麗的謎。進去過的人各執(zhí)一詞,對其描述也是天差地攘。賽恩斯認為這是個‘境隨心轉(zhuǎn)’的神秘國度,已經(jīng)可確定的性質(zhì)主要包括:它應(yīng)該存在于太陽系,卻沒有固定實體,仿佛一個虛擬鏡像;它的壽命比地球要長得多,運行方式?jīng)]有規(guī)律可言,更傾向于陀螺般的超速旋轉(zhuǎn);真正進入過的人類會對地球所存在的一切現(xiàn)有秩序都產(chǎn)生懷疑,可以說他們經(jīng)歷了一段既相契又相悖的心路;它的文明一定比人類要悠久和先進,所有生物間似乎均處于一種完全平等的狀態(tài)。——賽恩斯想通過它改變世界。”

  “你怎么會知道這些?”我問。

  “為什么”,他慘然一笑,“大學(xué)期間賽恩斯也曾同樣是我的導(dǎo)師,畢業(yè)后我們也往來密切。你以為流浪詩人只要靠寫幾首散詩就能過上灑脫自在的生活嗎?不,不可能的,這是個容不下任何非商業(yè)夢想的時代。是賽恩斯,他在我最困難時期給予了我?guī)椭,就是到了現(xiàn)在,他也在背后贊助著我。他從一開始就計劃好了一切,這樣我就永遠也不可能去告發(fā)他;他知道我的道德潔癖:我是寧死也不會傷害恩人的;蛟S,我只會一輩子地痛苦下去。這就是我們的第三個把柄。

  “至于我怎么會知道這些”,他這才回答我之前的問題,“首先就是他故意向我透露的一部分,總要有個人把你們都還沒意識到的把柄亮給你們吧!他說得非常隱晦,要到事情進一步發(fā)展才會恍然大悟,就是到現(xiàn)在我也有許多還未參透。另外的線索就是簡殊的詩歌筆記和哲學(xué)隨筆里透露的,盡管她的推斷是零零碎碎、不成體系的,不過已經(jīng)很接近真相了。她在《荒原》一詩中有句批注:這是個騙局。她應(yīng)該是隱約察覺了這一切卻無法理通,所以她就成為計劃中最大的變量,這才造成我們現(xiàn)有的局面。最后,他的助手李學(xué)明博士是我很重要的朋友,他希望我能遠離這一切。”

  “李學(xué)明!這個混蛋,就是他配置的安眠藥這才害死了簡殊!?”

  “他給她的只是普通安眠藥,不然醫(yī)院或警局早就鬧開了。正因此,到目前還沒有流出任何她是被毒殺的消息?啥0裁咚幨强梢跃然畹,還不至于斃命。”

  “那她怎么會……”

  剛一開腔,眼淚便雨水般從尹東眼睛飛了出來。這是他第一次當著眾人因為簡殊的死亡而哭泣。他所有的堅持,此刻潰崩瓦解了。

  “這我也不清楚。要是我知道就不會發(fā)生這種事了。”

  “你們都有把柄,我沒有!我去檢舉他!抓到后一查就會有證據(jù)的。”一直沉默著的季暉這會兒開口了。

  “你也有”,魏升雙手顫抖,很痛苦地說道,“賽恩斯保留了希望的基因:如果實驗成功,他就還能讓希望復(fù)活;但如果你去檢舉,那希望就永遠也沒有再次見到世界的機會了。”他吐字越來越輕,仿佛話語脫離他獨自飄遠了。

  “那簡殊呢?”我抓住一根救命稻草,同時看到季暉那張扭曲變形的臉——他像是冥河里一顆怪異的石子,堅硬而丑陋。

  “學(xué)明告訴我,簡殊的基因在一次實驗失火中被滅火器噴射出的二氧化碳破壞了。這破壞幾乎是無法修復(fù)的,現(xiàn)在她的基因已經(jīng)形同廢墟,她已經(jīng)永遠從這世界上消失了。你別抱任何希望,因為即使基因還完好,她們也不是同一個人了。”

  “你為什么要告訴我們這些?你和他是一伙兒的?”陳沃問。

  我吃驚地扭過頭看向魏升。那文秀的臉龐上印刷上一條銀白色的長蛇,是下午時分陽光刺穿窗框打在他臉上。好像一個堅硬的封條,塵封著行將開啟的秘密。

二十五、新世界

  “貝思異世界的入口終于找到了。”來人在還距離賽恩斯五六米遠便激動地低聲通報。

  “每七年出現(xiàn)一次,只有在七年中月亮最為圓潤、最為完美的唯一一個夜晚,而且要在一顆純潔心靈的召喚下才會出現(xiàn),而距我們最近的一次,就在今晚,星雨湖附近出現(xiàn)的概率最高。”賽恩斯教授不慌不忙地逐字吐出。

  “啊,教授,您早料到啊!”

  “我的推演只等你們的實驗結(jié)果來證實,”他扶了扶眼鏡,又問,“怎么樣了?”

  “我們聘請最頂級的專家將過去已知的八例到過貝思異世界的資料都進行過詳細的數(shù)據(jù)比對和實驗分析,最后得出的結(jié)論果然同您的料想一模一樣。只是這純潔的心靈,還尚無任何實驗數(shù)據(jù)能夠說明。”

  “他今晚就會進入貝思異世界。”賽恩斯篤定地自語。

  “是啊,七年了。整整七年,我們終于能夠進去了。這七年來我們所有的付出終于得到了回報!這不,您頭發(fā)都斑白了,等進去以后,我們必定會——”

  他還想再說些奉承話,賽恩斯抬手示意他可以退下了。

  在這被各色溶液裝盛的試管所包圍的實驗室,賽恩斯渡過了他的一生。他從玻璃隔墻上自己衰老的臉龐中回過神來,回身坐到一個牛皮質(zhì)地的舒適椅子上。他在密碼柜中緩慢地輸入了密碼,取出一個鐵皮盒子,放在黑色的漆木辦公桌上。盒子打開了,是幾塊色澤暗淡的貝殼、一縷淡金色的頭發(fā)、一個漏斗裝盛起來的棕紅夾雜著藍色的土壤、一顆霸王龍的牙齒等小物什,最底下是一張幸福男女合影的黑白照片。他將這些物品一一謹慎地取出,將照片捧在了手心:

  “母親,我終于找到貝思異世界了。克萊維意圖隱藏的秘密時空,今晚就會被我找出來。您臨死前還在念叨著這個令您神往的永生世界,可您畢生也無法進入其中。這回,我,伊利威亞的兒子將得到它的秘密——我將完成您的遺愿。通過這些曾進去過的人帶回來的物件,我有理由相信那一定會是個幸福安樂甚乎完美的世界。我將向人類社會介紹并移植它的一切,到那時,我就是新世界的至高創(chuàng)造者。”

  賽恩斯因語氣激昂而喘不過氣來,他一邊撫摸肺部一邊捋順自己的呼吸。他對著一堆沒有生命的物件繼續(xù)說話:

  “通過基因?qū)嶒炍覚z驗出進入者的唯一共同點竟然是純潔,一塵不染的純潔。我恐怕是無法實現(xiàn)了,但我有辦法來實現(xiàn)它,F(xiàn)在有幾個年輕人妄想著能制止我的計劃,他們以為自己代表正義,其實只是封建歷史的余孽。我要利用他們,利用他們將貝思異世界的一切都帶回來,他們現(xiàn)在正朝我的計劃一步步邁進。等他們從貝思異世界回來,我就能用我多年以來研究的基因?qū)嶒瀬慝@得關(guān)于貝思異世界的一切——科技、制度、思想和文化,這一切,太美妙了!人類正處于歷史的倒車中,而我通過貝思異世界能改變這一切!——今夜月圓時分就會迎來地球嶄新歷史的新篇。母親,保佑我吧,我會讓你們感到自豪的!我將一生都投注在了實驗室的研究當中,它時而有趣、時而乏味,等他們從貝思異世界回來后,我會將一切精力都用在對人類新世界的創(chuàng)造上。我將改變這絕望的現(xiàn)實和虛空的歷史,我要讓地球,成為宇宙間恒久的最美好的地方;而人類,是唯一的至高統(tǒng)治者!”

  他久久凝視著虛空,賽恩斯把記憶的時間軸拉到四十年前;那時,他還只是個向人四處求教的年輕學(xué)者。

  “這樣的研究是沒用的。”

  “可是,所有方面都考慮到了——”,他欲言又止,“應(yīng)該不會出錯的。”

  “并非所有方面”,他看著對方臉上的黑斑和抖動的嘴唇,“你忘了,還有人。人才是最應(yīng)該被考慮的。”

  看著賽恩斯困惑不解的表情,對方又開口了:“一切的問題只在于人的存在,你不得因此而背棄科學(xué)。當然,大部分科學(xué)是能為人類造福的;但另一些,你只能讓它石沉大海。如果無法預(yù)料后果和操控過程,那這就只能是宗教和迷信。如果你妄圖讓它布于天下之大白并因其行事,那還未開始你就已經(jīng)失敗了。”對方捋了捋雪白的頭發(fā),仿佛在斟酌用詞,“當然,你的研究是有價值的,但絕不是現(xiàn)在,這太不合時宜了。”

  賽恩斯無法對這位德高望重的恩師吐露出任何不敬的語詞,甚至不能予以辨駁。他深知,對方是歷經(jīng)了多次大獄與萬般生活重捶的抵達者,他所言,縱使偏頗也是有智慧的人生經(jīng)驗之語了。

  年輕的賽恩斯終于壓抑住了內(nèi)心蠢蠢欲動的欲望河流,但當他多年后也處于對方當年所達到的地位時,他又開始痛苦掙扎沉迷于其中。

  “科學(xué),是超脫于人還是為人服務(wù)的?我是要選擇有益的科學(xué)還是讓一切的科學(xué)進入人類的認知?大而化之,我要選擇什么樣的意識、思想來控制人?如果我們不是一出生就預(yù)先調(diào)試好出廠設(shè)置,那我們又將會變成什么?我是個科學(xué)家也是個思想家,在創(chuàng)造未來的時候總是免不了犧牲的,安樺和希望就是這種追求的犧牲品。我并不惋惜她們,她們?yōu)槿祟愖龀龅呢暙I是巨大的。可是所有會因人意志而轉(zhuǎn)移的那就不叫客觀科學(xué)了,人類的腦海中填塞滿了許多他人的塊壘,就是這阻礙了對新世界的探索。

  “要么去除陳舊腐朽的塊壘,要么創(chuàng)造新的飽含生機的塊壘。去掉這一方法已經(jīng)在希望處驗證得到了失敗,她腦海中自覺的先天經(jīng)驗都被我刪除了,她沒有經(jīng)驗、知覺緩慢,她連哭泣都需要護士耐心引導(dǎo)調(diào)理好幾個小時;她無法感知冷熱,甚至意識不到母親的存在。她腦海中甚至沒有名詞,沒有一切具體的物的概念,她只是一種自我的感覺。毋寧說,她只是一束不真實的知覺。學(xué)明通過儀器檢測過她的意識,發(fā)現(xiàn)那只是一團永遠長不大的細胞糊糊,沒有繼承也沒有過往,她一個人要渡過原始時代、農(nóng)業(yè)時代和工業(yè)時代的所有的整個歷程才能抵達今天人類歷史所達到的水平。那將是可怕的,她只會讓我們回歸史前人類的生存狀況。這一切都是徒勞啊!

  “而創(chuàng)造塊壘,我一直行進在這條路上。從母親自小講給我的那些故事中我就認識到:只要對人進行舊知識的抽空和創(chuàng)造出新塊壘就可以重新創(chuàng)造人。對簡殊意識的竊取和解讀是我一生中最偉大的杰作:這個二十二歲的女孩腦海里儲存了哲學(xué)的歷史,可她如嬰兒般善良、單純,悲傷在她身上仿佛一道光——這是我們進化史至高的成就,回歸本真。現(xiàn)在,我就要進入貝思異世界了,那兒有我想要的一切。我將從中找回普世價值和絕對理念,利用它們,我就可以創(chuàng)造出嶄新的高級人類。我是忐忑的,在我對傳統(tǒng)科學(xué)倫理的背叛中我找到了真理——重要的是改造世界,更重要的是改造人類。”

  賽恩斯踱步到窗前,天已經(jīng)暗了下來。他理了理衣扣,望著黑暗中忽明忽滅的陰影,一切因太陽而隱蔽起來的事物開始蠢蠢欲動起來了。——不安降臨整個世界!

二十六、純潔的心

  看著眼前這紅墻黛瓦的水榭和它在水中顫顫晃動的倒影交融為一副似曾相識的水墨丹青,尹東的思緒又被拉到了過往。“她曾多么努力地想和你在一起啊!”魏升是不會說謊的,唯一說謊的只能是自己。“最重要的事情往往是最不需努力就一直擁有的。因為它們一早就屬于你了,能輕易丟掉的注定不會是最重要的。”她曾告訴過他。可是,她卻努力地把所有的事情和想法毫無保留地都告訴他,她希望他了解她、撫慰她!而他,只覺得這是無用的、瑣屑的累贅,只勸她把心思放在學(xué)業(yè)上。他對她的純真信任無動于衷,他的愛缺少靈魂,只因為他永遠是自己心靈的局外人。

  黑暗逐漸覆蓋了星雨湖畔,記憶也隨著曖昧的光線變得朦朦朧朧。這會兒,他終于可以直面自己的所有過往了:那被束之高閣的文學(xué)夢、那因冷漠而傷痕累累的愛情、那誤入歧途而荊棘的一生……他無法再集中思緒來一件件列想,只是感到所有的器官都在身體上漲開,它們一個個長大了血管毛孔來訴說自己的悔恨與哀傷。他試圖抑制住自己行將崩潰的情緒,但已來不及。

  五小時前,魏升在醫(yī)院告訴大家,賽恩斯要求我們所有人今天晚上八點到貝思圖書館,否則問題只會以我們最不希望的方式發(fā)生。沒有任何爭議與疑問,他們多想盡早結(jié)束這一切啊,他想?粗麄兺现7Φ纳碥|或踱步、或蹲臥,他突然感覺自己老了。我的生命才剛開始就已經(jīng)老去!現(xiàn)在,望著躺倒在綠草地上的季暉和望著水中夕陽的余光漸漸暗淡下去的魏升,他感到一切都正逐漸淪為賽恩斯到手的獵物。

  “賽恩斯究竟想要什么?”

  “一切。”

  “通過我們?”

  魏升不置可否。通紅的月亮從大地的子宮內(nèi)部升了起來,山巒的臉龐陰沉下去。遠處山巔閃耀著熠熠的燈火。

  “我們不能讓他得逞——”,他咬了咬牙,“無論如何也得停止基因?qū)嶒灪湍谭凵a(chǎn)。”

  “他的目的不在此,達到目的后這一切都會結(jié)束。”

  “他的目的是什么?”

  “獲取貝思異世界的一切。”

  “取得后會怎樣?”

  “不知道。”

  這時,賽恩斯教授不知從哪個黑暗角落徐徐飄了過來。他身著一套得體貼適的黑色西服和油光锃亮的鱷魚皮鞋,衣服上的褶皺有節(jié)律的運動著,顯然是精心打扮過了。李學(xué)明博士緊跟他身后,一身白大褂上架著一副厚重的眼鏡,昏暗中他的臉顯得模糊、曖昧。

  “別猜了,沒用的。”賽恩斯不高的音量卻深厚得宛如一壇老酒,尹東覺得他似乎較先前年輕了許多。

  季暉突然直起身猛虎般地朝他撲將過去,陳沃似乎早有準備,這當兒,緊緊地拽住了他的胳膊。“別犯傻了,他不會給你的!”

  “不不不”,賽恩斯仿佛逗趣兒般邊擺手邊笑道,“只要你們乖乖聽我的,我就可以把希望還給你。”

  “你要我們干什么?”季暉恨恨道。

  “去一個地方,回來我就滿足你們所有的愿望。”他瞅著陳沃,仿佛在命令。

  “你要干什么?不說明白我們是絕不會去的。”魏升盯視著他,想通過這個問題更逼近他的真實目的。

  “這不是你應(yīng)該知道的事情。”

  他抬起頭望天,遮蔽月亮的烏云正逐漸消散,一輪柔和的月光輕輕鋪灑在燈火通明的大地上。

  “魏升,你去。”他命令道。

  “我說過,不告訴我們我是不會去的。”

  “你會去的。他們會讓你去的。”他飽含笑意的眼睛依次掃過黑暗中的每一個人,仿佛巡視一排鐵冠木。

  “他們不會,他們恨的是你!”

  “恨我?他們不恨我,他們尊敬我、巴結(jié)我,只有我才能給他們想要的。”最后幾個字帶有明顯的笑意從字節(jié)中竹筍般破土而出,分叉而上揚的尾音顯得傲慢不遜。

  魏升瞪大了眼睛,一絲恐懼的神情疾速掠過。

  “你得去。”季暉冷漠地說。

  “對不起,家族規(guī)定我們不得傷害他,甚至要不惜一切代價保護他”,陳沃的臉此刻皺縮成一團脫水的水母,將黑暗中熠熠的目光移到賽恩斯身上,“而且,據(jù)我猜測,他現(xiàn)在想要取我們親人的性命簡直易如反掌。”

  賽恩斯也不接話,自顧自地對著一塊白金手表呵氣,悠閑自若、滿不在乎。他在暗暗觀察時間的流逝。

  “你呢?”魏升用脊背對著尹東喊道。

  “簡殊死前服用的安眠藥是怎么回事兒?”

  “那確實只是普通安眠藥”,李學(xué)明右手肘橫放于腹部,頗有紳士風(fēng)度地木木然答道,“她罹患先天性心臟病,是安眠藥過量所引發(fā)的心臟病急性發(fā)作。”

  腦海一片空白,大量的海水涌灌進記憶的天空。“醫(yī)生說我心臟的左心房好像缺了一小塊什么呢。”她似乎開玩笑地說,最后幾個音節(jié)就像鯨魚的浪花在陽光的照耀下逐漸消失。“她曾多么努力地想和你在一起啊!”——哦,那注定終將失去的愛!

  “她不讓我告訴你是怕你擔心,沒想到……”魏升仿佛看透了人世間一切冷暖般冷靜而平淡地說。

  “我去——我愿意去。”他無法思考了。

  “你不行,魏升才行”,賽恩斯仿佛在等尹東繼續(xù)提問,他沒有,他繼續(xù)說了下去,“你不夠潔凈。”

  “潔凈”一詞在尹東的心里圈下一塊大大的框線,我不夠潔凈,我對任何人都不夠潔凈。腦海中記憶的翻滾不顧時空與場合,一味兒地要沖垮這個溺水的人。他感到眼前明亮起來了,是月亮在漆藍色的絨布上完全露出了臉龐,那圓潤的輪廓好像一個少年的愛情,潔白無瑕、毫無棱角。

  “你能保證他們所有人的安全嗎?”

  “當然”,賽恩斯開始加快推動計劃的進展了,“你只需要去到‘新生’的那個雕塑前靜靜等待。什么也不用干,你會去到我要你到的地方。只需要一天你就會回來,后面的事情你就不用管了。”

  “我到那邊去干什么?”

  “什么都不用干。”

  魏升感到驚愕,他望了尹東一眼。月光更加明亮了,他看到尹東眼中暗淡的火炬此刻燃起了凄微的火苗。

  “不要再繼續(xù)追隨賽恩斯了。”他對李學(xué)明所在的黑暗發(fā)聲。

  “我知道該怎么做,不用你告訴我。”

  他無話可說了。只見魏升玻璃瓶墜地般地跳入黑色的湖泊,水中的光影世界被打碎、動蕩、又重組為一個怪異詭譎的世界。他靈巧地游近了紅色雕像并用兩手攙扶著那銀蓮狀的底座,默默靜候時間的流逝是多么令人煩憂,寓意新生的紅色嬰兒塑像靜止在晦暗的光明和無底的黑暗中。

  “你會為這一刻而驕傲的!”賽恩斯的聲音變得喜悅而有力,仿佛金色的鱗片在整片水面上散蕩開來。

  許久,仍舊是寂靜無聲,什么也不存在了。金色花孩子般的暗影在泥土的懷抱中沉淪,曇花逐漸展開久掩的面容,一層柔和的月光鍍在關(guān)山櫻漆黑的蓓蕾上。

  他的手觸摸著脖子上冰冷的肌膚和明晰的骨骼,如果出來后注定會被利用那我就永遠也不出來,大不了一死,他想。突然一陣微渺的風(fēng)攫取了他的感知。

  “啊——”,黑暗中“新生”的所在處傳來一陣慌亂的呼喊,“妹妹送我的石子不見了。”

  “咚”的一聲。尹東跳了下去,剛剛還在劇烈抖動的月光此刻在水中昏沉入睡了。賽恩斯忙追了過去,定了定神朝著他落下的位置看去,沒有陰影也沒有氣泡——他消失得無影無蹤了。

二十七、雪兒

  哥哥是十二年后才從監(jiān)獄被釋放出來的。那時他已經(jīng)三十六歲了,身體變得精瘦,肋骨透過雪白的絲質(zhì)衫明晰顯現(xiàn)。我們并沒有一起生活,我已經(jīng)結(jié)婚了,有一個九歲大的取名星海的小男孩,這名字是滿月時將孩子照片帶去獄中請哥哥取的。星海喜歡這個名字,他問我為什么會選擇這個名字,我將哥哥的原話告訴他:“星星一樣善良,普愛眾生;海洋一樣廣博,匯集天地。最重要的是,成為你自己。”小家伙兒高興地跟旋轉(zhuǎn)木馬似的繞著我旋轉(zhuǎn)、舞蹈。

  我是得知哥哥自首入獄后才決定回來的。那時安樺已經(jīng)死了。她的孩子名叫希望;希望,也許是最好的東西了!從戒毒所出來后安樺就離開了我,我追問她是不是向世人屈服了,她承認了,她再不愿成為所有人眼中的異類和渣滓,再不愿將自己置于恥辱的聚光燈下。而我,則把所有的恨都指向了哥哥,我燒了老家的祖屋,噢天哪,十四年前的我是多么幼稚沖動,我以為借此就能向他報復(fù),可最終傷害的都是愛我的人!

  離開哥哥后我打算自立謀生,這事的難度遠遠超過了我的想象。時常是連住的地方都沒有,每天只能靠兩塊錢一袋的方便面充饑。后來,我去了網(wǎng)吧工作,那是個管理混亂、安全隱憂很多的地方,也是警察檢查的重鎮(zhèn)區(qū);不過沒有辦法,為了生活我只得一邊工作一邊尋找新工作。大約三個月后,我得到了一個到酒店做服務(wù)員的機會,工作干凈待遇也合理了許多,我的生活暫時安定了下來。在枯燥的工作和嚴峻的生活考驗中我逐漸能理解哥哥一直讓我感到厭惡的地方:利己、妥協(xié)和功利。他不得不屈服啊,不然我們就都得餓死。一天,一個穿黑色風(fēng)衣自稱是私人偵探的男子找到了我,他告訴我哥哥進了監(jiān)獄。

  哥哥現(xiàn)在重拾了寫作,在小時候的記憶中他就喜歡寫寫畫畫,那時候魏升也?滟澦膭(chuàng)作才華。聽從父母的建議后他進入了金融的世界,再少接觸文字。在獄中,他告訴我,生活簡樸單調(diào),唯一的樂趣就是在腦海中回憶和構(gòu)想各種事物和原理。他想到兒時整個下午用漏了個洞的網(wǎng)兜捕魚情景,想到橘子樹下被樹葉覆蓋的那個常駐的乞丐,感受一切的同時也開始思考一切,他發(fā)現(xiàn),一直以為被認為虛度了的人生其實充滿了意義的褶皺,你肯探過頭從中回望就能看到自己和未來。

  在獄中,他將故事的磚塊在腦海中壘砌,一塊一塊,他是瑣事的建筑師和意義的開發(fā)商,出獄后,他感覺自己是負載萬物的季節(jié)了。我不時會看到他伏案寫或涂抹著什么,“我想做可能被我忘了做的事情,做我最開始做的那些事情。”看著他在野櫻花的掩映下那的瘦削肩膀,我想到雪,化進了他身體的雪。對于簡殊姐姐,我想她就是雪,雪在各個季節(jié)都以不同的形態(tài)出現(xiàn):百合花、向日葵、野櫻花、星星……

  魏升現(xiàn)在不知道周游到哪個大洲了,他在四川峨眉山修習(xí)兩年后便開始了環(huán)游世界的計劃。他現(xiàn)在也還寫詩,周游世界的資金主要就來自于他出于情感為旅游地所即興創(chuàng)作的詩歌,還有一部分是當?shù)叵蛩岢鲈姼柩宀⒅鲃映胸摰穆觅M。但這還遠遠不夠,實際上,他更像個吉普賽人一樣周游世界、四處為生,靠短暫的勞動和簡樸的需求來過活。他寄來的照片背景多半是陌生的街頭和潮水洶涌的人群,而他則可有可無地占據(jù)其中的一席之地,我能想象他在新西蘭用英文為人作詞并請對方以難以理解的語言演唱時沉醉、入迷的神情。

  他還告訴我許多哥哥消失后發(fā)生的事情。

  他說他們的計劃就是將賽恩斯的注意力吸引開,四個人中剩下沒被注意到的人就偷偷潛回實驗室竊取實驗數(shù)據(jù)和犯罪證據(jù)。李學(xué)明已經(jīng)將所有密碼和機關(guān)都事先告訴了他們,他的家人也被賽恩斯所控制了因而不敢公開反抗,他要求事后獲得協(xié)助破案的減罪權(quán)利。我想你是對的,我不能成為全人類的罪人,他告訴魏升。陳沃和季暉到達實驗室后很順利地就從保險柜里取得了實驗數(shù)據(jù),但面對著希望的基因時他們犯了難。季暉半晌才開口,他說安樺會希望孩子能過去陪她,來世能做個健康的孩子。

  陳沃親自撥打了報警電話,并以特種兵的身份向警方嚴肅聲明事關(guān)全人類的安全,他還給特種兵時期的上司發(fā)去電子郵件請求幫助。后來魏升問他就這樣不顧忌曾祖父的遺訓(xùn)是否很痛苦,他回答,曾祖父的遺愿是美好的,但賽恩斯所做的事情的后果是可怖的,軍隊中只以服從命令為最高指示,現(xiàn)實社會中的最高命令就是法律,他半開玩笑地說正是為了善待賽恩斯他才選擇了報警。果然,警車十分鐘后就趕到了,實驗室頃刻間被圍了個水泄不通,很快地,實驗室所有的通訊網(wǎng)絡(luò)都得到了控制。兩小時后,警方接觸了賽恩斯對所有“人質(zhì)”安插的威脅——一種偷偷安裝的可致人死亡的化學(xué)藥品。

  “為什么賽恩斯的所有預(yù)測都失靈了?”我疑惑地問魏升。

  “他不懂人性,他把所有人都想象成為利益的、可拆解的動物。而不是感性的、有情感的不可分割的族類。他太聰明了,可他不肯尊重人和人性,他的世界里只有數(shù)據(jù)和實驗對象。”

  “那么,哥哥消失后你們那邊發(fā)生了些什么?”

  “誰也沒想到會是尹東到了那個奇怪的世界。我上岸后賽恩斯就發(fā)現(xiàn)陳沃和季暉也都不見了蹤影,自然地,他很快就發(fā)覺事情了不對勁,忙命學(xué)明去實驗室查驗一番。學(xué)明還沒走出十米遠特警就將我們團團圍住,賽恩斯被帶走時仍不知悔改地氣惱大吼:‘你們都是歷史的罪人!’后來,他被判了三十年有期徒刑,罪名是研制并生產(chǎn)有害物質(zhì)進行商業(yè)流通。李學(xué)明提供了一份賽恩斯曾示意他銷毀的成分分析表,這種成分的靈感竟源自貝思異世界遺留下的物品——是我無意中產(chǎn)生的靈感,沒想到卻被他如此利用。據(jù)學(xué)明坦白,賽恩斯想借毒奶粉長期地改變?nèi)祟惖男男、情感甚至思?mdash;—科學(xué)界還尚未研制出任何方法來遏制這種病毒(科學(xué)家如是稱呼毒奶粉的副作用)。我們寄希望于未來,但其實真正的希望就在現(xiàn)在、此刻。

  “陳沃說如果賽恩斯還能活到出獄他就照顧他一輩子,但這希望很渺茫了,被判刑時他已經(jīng)76歲,人生暮年、歲月不再。至于基因?qū)嶒,還沒有法律條文可以立罪?茖W(xué)家指責他的研究是違背人性的,極有可能創(chuàng)造出超人類從而威脅到人類的生存。他們不愿相信貝思異世界的存在,你哥在監(jiān)獄提審期間也閉口不提這事兒,他們不相信會有更好的世界存在。不過這倒是好事兒,這樣貝思異世界就永遠不會遭到人類的侵擾了。”

  “恩”,我愿意貝思異世界成為永遠的幻境,“你還沒說希望的基因最后怎么著了?”

  “你還不知道呢?出門遇到每一個路口都左拐就到了,人類基因博物館。希望就留存在那兒和所有已知人種的基因一起陳列在真空櫥窗里,除非這世界毀滅,否則人類遠祖和基因人曾存在過的歷史就永遠不會消失。換句話說,希望將永遠照耀著我們?nèi)祟惖臍v史和未來。”

  “那陳沃和季暉后來怎么樣了?”

  “他們啊,陳沃因為賽恩斯一案立了功,三個月后就得到部隊批準歸隊了,他給我回信說他現(xiàn)在在越南,他成為了維和部隊的一員;季暉還在原來那個片區(qū)當民警,是連續(xù)幾個月最受群眾喜愛的年輕警員。”

  “可是他們的心呢?”我覺得對魏升沒必要隱藏任何的擔憂。

  “這也是我所擔心的。陳沃在信中說他還是怕死、怕戰(zhàn)爭、怕看到無辜的人受難,他以前以為只要把自己隱藏在墳?zāi)咕蜁@得解脫,可是不行,他說他現(xiàn)在要為了人類的正義和苦難去戰(zhàn)斗。我想他是獲得了一種超脫個人生死的力量。季暉則告訴我有人勸他去相親,他不愿意,他覺得自己的心還不配接受任何一個女人的美好,不過他相信總會有那么一天的,因為他還有愛。生活本來就已經(jīng)很不易了,我們都是躺在鯨魚鰓上呼吸的人。”

  “躺在鯨魚鰓上呼吸的人?”

  “恩”,魏升懷念什么似的摸摸那空蕩蕩的脖頸,“是簡殊告訴我的,她說:‘我躺在鯨魚的頭顱聆聽它,和它一起呼吸,它的呼吸是多么輕微,幾乎不存在,但我知道它會一直呼吸下去的,永不停止。我也一樣,我感到世界就存在于這輕微得近乎消逝的吐納之中。’”

  “怪丫頭”,他無奈地看著我祈求的眼神,“我早知道你要問學(xué)明了。警察說他協(xié)助賽恩斯進行的試驗是有罪的,但好在他能及早回頭并最終協(xié)助了案件的受理。他被判刑五年。”

  “哦。”我滿足地點了點頭。

  哥哥入獄兩年后我也結(jié)了婚。在獄中,我征詢哥哥對婚禮的意見,他說:

  “你可以不選擇的,但凡你的選擇我都是支持的。”我結(jié)婚了,不過是在美國,那時候魏升已經(jīng)在東南亞了,他對著湄公河水寫著關(guān)于野罌粟的詩,我想他是在緬懷陳沃吧!她也是個女孩,比我大三歲,在酒店工作時期給了我莫大的幫助,就是后來也一直陪著我關(guān)注哥哥案情的審理。哥哥入股的公司被取締后國家開始了對不達標奶粉進行徹底清查,爾后調(diào)查的結(jié)果造成全社會連續(xù)幾日轟天的輿論,我們倆也就此產(chǎn)生了移民美國的想法。

  所以你知道嘍?星海是試管嬰兒,我常為“星海”這個名字怎樣翻譯為英文而苦惱。

二十八、告別

  在海德公墓,六十五歲的管理員老柯頭兒五點多就起來了。他用塑料制的粗糙刷毛開始上下粉刷那門漆黑的牙口,十分鐘后洗漱完畢。然后他開始逐項統(tǒng)計最近一個月墓穴增加的數(shù)量和方位,盆栽的數(shù)量和種類、到訪的人數(shù)和信息,昨晚一切,他又開始修剪喬木多余的枝條。大約九點,陽光將墓碑的影子向西北方傾倒去的時候,他開始做飯。嫩黃的面條放入滾水中,加上豌豆、黃豆醬油、花椒油、蔥花等,不不,還有鹽,他想。不一會兒,一碗熱騰騰的面就制作完成了。將刻滿劃痕的漆黑木桌收拾得留出一只碗的位置,面條早已被一只外黑內(nèi)紅的塑料碗裝盛起來,只差被吃掉的命運了。老柯頭兒給自己倒上一盅廉價米酒,望著面條白霧般的慢慢升騰的蒸汽直感到喜悅,開吃嘍,他想。

  “你好。”進園必經(jīng)的鐵窗口處傳來一股沙啞而新鮮的聲音,仿佛仙人掌充滿了汁液的肉質(zhì)。

  誰啊,老柯頭兒想,這么早就來了。他扶著膝蓋站了起來,朝小方鐵窗方向徐徐走去。來人是個中年男子,眼神憂郁似潭深綠的湖水;深色調(diào)的頭發(fā)中已間接夾雜幾縷白發(fā),面容中卻流溢出一股令人難言的情緒。右手懷抱著的圓長柱形陶土花瓶中冒出一束金黃色的向日葵,在晨光的點綴下熠熠流彩;左臂懷抱一株插在闊身圓形白瓷瓶中的潔白百合。沒見過有人這樣來祭奠死者的,老柯頭兒想。

  來人小心翼翼地放下花瓶,遞給老柯頭兒一張沙黃色的紙。

  “你好,我想見她。”

  “你找得到墓穴在哪嗎?”老柯頭兒再次打量著來人,“看你像是沒來過的樣子。身份證先讓我看一下。”

  來人從懷中掏出一個灰白的布包,沿著折痕層層打開,從中取出身份證遞給老柯頭兒。老柯頭兒注意到布包的幾張照片中反復(fù)出現(xiàn)一個年輕的女子。

  “身份證五年前就過期了。”

  “我還沒來得及去更新,請通融一次吧!這次探訪對我非常重要!”

  老柯頭兒看著對方真切而激動的神情,加上對他身份的猜度,不禁動了惻隱之心。

  “下不為例,先登記吧”,老頭兒遞給他一張登記簿,“電話號碼也要寫。”

  “我還沒來得及辦理電話,寫親人的可以?”

  老柯頭兒無奈地點了點頭。來人熟練地填寫身份信息,他握筆時謙卑的姿勢讓老柯頭兒動容。

  “著急嗎?一起喝一盅?”老柯頭兒邊說邊將他的視線引到自己用餐的桌上。

  “你喝吧,我自己找過去。”

  真不懂人情世故,老柯頭兒想。

  “我十五分鐘后過來,找不到就先等著我。”

  “沒事兒。”來人蹲下將花瓶從泥土地上輕輕抱起,仿佛這花瓶很貴重,他顯得非常謹慎。然后,來人按著老柯頭兒給他的號碼牌一步步踏尋了過去。

  老柯頭兒放快吃面的速度,這人怕我,他想。等他趕到六排十八號時中年男子果然早已守候在那兒了,男子瘦削的肩膀裹在一件灰黑色的夾克衫中,他竹竿兒般筆直地站立著,看不出任何動靜。兩個花瓶在大理石碑前莊嚴矗立著,里面的花朵或熱情激烈,或靜謐美好地仿佛演繹著某種理念。

  “十二年了,終于能見到你!”他對墓碑說話。

  爾后又是長久的寂靜,風(fēng)吹動蘭草的影子。

  墓碑是灰白色大理石澆筑的,照片上女子的臉龐已經(jīng)被雨水沖刷得模糊不清。這墓穴有些年頭了,但很少來人探訪。

  老柯頭兒感覺有些奇怪,來人再不言語了。他看著他和墓碑兩兩相望,仿佛昨日的往事在他們間寂然流淌。男子和墓碑的距離約三十厘米,他和墓碑凄然相談些什么,老柯頭兒并不能理解。

  “有什么需要請叫我。”他對著肩膀喊,沒有收到應(yīng)有的感激。

  老頭兒自感沒趣兒,悻悻然走了。大約下午兩點半,男子從墓園回來了。他拖著瘦挺的身軀往老柯頭兒這邊走來,人似乎涂上了一層黑色的油脂,表情卻像仿佛新熟的麥粒飽含著滿足和歡悅。老頭兒覺得他的臉像是被雨水淋透了的鄉(xiāng)村小道,在狹長的田野中又長出了嫩芽。

  “謝謝。走了。”他隔著鐵窗對老柯頭兒喊道。

  “下次再來。”老柯頭兒客氣道。

  男子笑了笑,他笑起來有種天真無邪的純真感,老柯頭兒恍惚覺得對方是個小孩兒,一個小孩兒來給兒時摯愛的玩伴告別。

  望著男子緩慢離去的腳步,老柯頭兒更加奇怪了:這不像是以往的來訪者,他太憂傷也太喜悅,混雜的情感攪和在一個墓穴前,就像那兩個花瓶,腦海還沒來得及讓這個比喻生成語言,步子早已不自覺地朝六排十八號邁了去。

  夏天炎熱的陰影像是腦膜炎糾纏著老柯頭兒,他從沒覺得墓園這么遙遠過。他走了不知多久,到達時看到兩個花瓶一如他九點半時看到的那樣擺放著,他從未看過如此強烈盛放的美麗花朵:百合在聆聽臺階旁蟋蟀的低語和雛菊的呢喃,向日葵則傲然挺立在陽光的照耀下,他覺得它們都在凝視著照片。那個模糊的女人。兩個花瓶是那么合適,百合與向日葵隔著墓碑的寬度對望著,仿佛兩個新生的靈魂應(yīng)和鼓舞著釋放新生的活力。

  老柯頭兒朝墓碑照片上方的頂平處望去,一塊血紅色與青藍色相間融合為星海夜情景的橢圓形小石子在陽光下閃動,好像一顆星星穿透寂寥黑夜終于抵達了光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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