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國古代燦若星河的詩詞海洋中，悼亡詩詞作為一顆奇異之星，其光芒在整個古典文學的長河中熠熠生輝。雖然它過早地隕落了，但它所占的歷史地位和獨有的感傷之美卻是其他詩歌無法比擬抑或企及的。自西晉潘岳始作《悼亡詩三首》以來，歷朝歷代都有悼亡作品問世，且名家輩出，悼亡成為文學史上一個特殊的題材。中國古典悼亡詩詞以其哀婉深沉的格調(diào),追悔悲戚的情思，真摯深厚的意蘊給讀者帶來一種悲劇美的享受。
悼亡詩詞是中國古典詩詞中一種特殊的題材，其歷史可以追溯到《詩經(jīng)》時代�！对娊�(jīng)·邶風·綠衣》就是一篇思念故妻之作：“綠兮絲兮，女所治兮。我思古人，俾無憂兮！”（妻子親手做的衣服我就穿在身上，但做衣服的人已經(jīng)不見了。）其“睹物懷人”的寫法對后代的悼亡詩詞有一定的影響。但自西晉太康年間著名文人潘岳《悼亡詩》三首問世后，“悼亡詩”就約定俗成為丈夫傷悼亡妻的專門題材。唐代的元稹、李商隱、韋應物、孟郊，宋代的梅堯臣、蘇軾、賀鑄、黃庭堅、陸游、史達祖，元代的傅若金，明代的王桐鄉(xiāng)、于謙，到清代的王漁洋、王夫之、吳嘉紀、周之琦、納蘭容若等等，都有悼亡詩詞流傳。然而，不同時代的詩詞作者有著他們不同的表現(xiàn)和貢獻。下面做一淺析：
一、西晉潘岳的悼亡詩。人們常用“才比子健，貌比潘安”的說法來稱贊某男子才貌雙全。此句中的“潘安”即指西晉文人潘岳（247-300），其字安仁，是滎陽中牟（今河南中牟大潘莊）人，因其字安仁，所以人稱其潘安。潘岳“少以才穎見稱鄉(xiāng)邑,號為奇童。”他才華橫溢，時人贊曰“潘才如江”（《詩品·上》）。潘岳自十二歲與楊肇之女訂婚，其間四十余年，伉儷情深。五十二歲喪妻，潘岳傷心欲絕，揮淚寫下了《悼亡詩》三首，現(xiàn)錄其兩首：
其一
荏苒冬春樹，寒暑忽流易。
之子歸窮泉，重爙永幽隔。
私懷誰克從，淹留亦何益。
蠅俛恭朝命，回心反初役。
望廬思其人，入室想所歷。
幃屏無彷佛，翰墨有馀跡。
流芳未及歇，遺掛猶在壁。
悵怳如或存，周遑忡驚惕。
如彼翰林鳥，雙棲一朝只。
如彼游川魚，比目中路析。
春風緣隙來，晨霤承檐滴。
寢息何時忘，沉憂日盈積。
庶幾有時衰，莊岳猶可擊。
其二
皎皎窗中月，照我室南端。
清商應秋至，溽暑隨節(jié)闌。
凜凜涼風生，始覺夏衾單。
豈曰無重纊，誰與同歲寒。
歲寒無與同，朗月何朧朧。
展轉(zhuǎn)盻枕席，長簟靜床空。
床空委清塵，室虛來悲風。
獨無李氏靈，彷佛睹爾容。
撫衿長嘆息，不覺涕沾胸。
沾胸安能已，悲懷從中起。
寢興目存形，遺音猶在耳。
上慚東門吳，下愧蒙莊子。
賦詩欲言志，此志難具紀。
命也可奈何，長戚自令鄙。
潘岳其人情感細膩，其妻楊氏又沉魚落雁，因此二人的感情是男歡女悅、如漆似膠。然而在楊氏仙逝之后，零余者潘岳獨在人間，他必將演繹出一曲曲動人心魄的絕唱。這種傷感也許常人皆有，而潘岳卻最先捕捉到了這種傷感，并用詩歌的語言把自己的感傷情調(diào)表現(xiàn)出來，留下字字句句破碎后的感嘆。柏格森說：“回憶是靈魂與物質(zhì)的交點。”潘岳當時想必正站在夢想和現(xiàn)實的交點上開始往事回憶：“望廬思其人，入室想所歷”，人去室空，睹物傷情，真是黯然銷魂。“豈曰無重纊，誰與同歲寒。”不是被子不暖和，而是身邊沒有了相依之人，讀來讓人神傷。“床空委清塵，空室來悲風”，昔日恩恩愛愛、纏纏綿綿，如今卻只有以悲風為伴、和清淚哭歌。“獨無李氏靈，仿佛睹爾容”，詩人此時，孤燈熒熒，空帷飄飄，眼前靈飆一轉(zhuǎn)，閃過的都是妻子的顏容，留下的都是無盡的傷嘆！“寢興目存形，遺音猶在耳”，流露出的是肺腑之言，字字錐心，令人不忍再讀。詩人和妻子一在天之涯、一在地之角，人山鬼海兩處茫茫。物是人非，情何以堪，唯有暗自神傷。于是，思念從此海闊天長。自潘岳開創(chuàng)悼亡詩作的先河后，悼亡這一題材作為一種嶄新的體裁開始在詩歌園中大放異彩。
二、唐代元稹的悼亡詩。潘岳的悼亡詩為后世悼亡詩人提供了一個范本，唐代詩人元稹從潘岳的詩作中吸取了不少詩歌營養(yǎng)和創(chuàng)作靈感。
元稹，字微之，歷史上因與白居易極友善，而有“元白”之稱。元稹的悼亡詩在唐人悼亡詩中首屈一指，其本人在《答友封見贈》中即自稱“悼亡詩滿舊屏風”。陳寅恪在《元白詩箋證稿·艷詩及悼亡詩》中列出元稹“元氏長慶集第九卷悼亡詩中有關韋氏之作，共三十三首。”這些悼亡詩不僅數(shù)量大，而且字里行間充溢著無法排遣的悲痛，讀來令人神傷。元和四年，即公元八〇九年，元稹原配韋叢去世后，元稹寫下了許多感人至深的詩作，但真正意義上奠定其在悼亡詩方面卓越地位的卻是《遣悲懷》三首：
謝公最小偏憐女，自嫁黔婁百事乖。
顧我無衣搜盡篋，泥他沽酒拔金釵。
野蔬充膳甘長藿，落葉添薪仰古槐。
今日俸錢過十萬，與君營奠復營齋。
昔日戲言身后意，今朝都到眼前來。
衣賞已施行看盡，針錢猶存未忍開。
尚想舊情憐婢仆，也曾因夢送錢財。
誠知此恨人人有，貧賤夫妻百事哀。
閑坐悲君亦自悲，百年都是幾多時。
鄧攸無子尋知命，潘岳悼亡猶費詞。
同穴杳冥何所望，他生緣會更難期。
惟將終夜長開眼，報答平生未展眉。
元稹亡妻韋叢聰明美麗，在元稹出仕之前就已亡故。“自嫁黔婁百事乖”、“貧賤夫妻百事哀”，都隱含著詩人的無奈自責：妻子生前未能盡享自己給其營造的溫暖和幸福，反是隨自己一道盡嘗生活的艱辛與悲苦。詩人此時回首過去，才突然發(fā)現(xiàn)：原來這才是生命中無法挽回的悲傷與絕望。昔日是妻子“野蔬充膳食”，今日是詩人“俸錢過十萬”；昔日是妻子“泥他拔金釵”，今日是詩人“因夢送錢財”；昔日是妻子“添薪仰古槐”，今日是詩人“針線未忍開”；昔日是妻子“平生未展眉”，今日是詩人“終夜長開眼”。一昔一今，一虛一實，一死一生，處處流露出的盡是艱辛與沉重、悲慟與深沉。波濤洶涌的情感潮水傾瀉般放肆奔騰而來，撥動著詩人的心弦，撕扯著詩人的愁腸，在詩人那早已枯竭的心靈上又榨出了最后的一滴眼淚！
元稹此詩語言淺切樸實，然而其地位卻不可輕視。清代蘅塘退士評論元稹這首詩時說：“古今悼亡詩充棟，無能出此三首范圍者，勿以淺近忽之。”悼亡詩正式起始于潘岳，但真正意義上把悼亡一題推向更深境界的卻是元稹。元稹的悼亡詩開闊了人們的眼界，開拓了詩歌的境界。也正是元稹詩的出現(xiàn)，才使得悼亡詩的豐韻氣勢最終成型。
三、宋代蘇軾的悼亡詞。用詞寫悼亡，是蘇東坡的首創(chuàng)。蘇軾( 1037～1101),字子瞻，號東坡居士，眉州眉山(今屬四川)人，北宋文壇領袖，在文學、藝術諸多領域均有杰出成就，其詩、詞、文、書、畫皆自成一家且獨步一時。蘇軾十九歲時與同郡王弗結婚，嗣后出蜀入仕。王弗知書達禮，賢良淑德，婚后兩人恩愛,每當蘇軾讀書時，她便在一旁陪伴，終日不去；蘇軾偶有遺忘，她便從旁提醒。只可惜“恩愛夫妻不到頭”，王弗于二十七歲時不幸病逝于京師，從此與蘇軾生死永訣、幽明相隔。十年后的一個夜晚，蘇軾在密州作了一個夢,夢見與亡妻昔日的恩愛，醒來不禁黯然淚下，繼而作《江城子·乙卯正月二十日記夢》以追念亡妻：
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千里孤墳，無處話凄涼�？v使相逢應不識，塵滿面，鬢如霜。
夜來幽夢忽還鄉(xiāng)。小軒窗，正梳妝。相顧無言，唯有淚千行。料得年年腸斷處，明月夜，短松岡。
詞的上闋寫詩人自己對亡妻的無限懷念和對人世的無限感懷。“十年生死兩茫茫”，首句將全詞籠罩在一片陰沉凄涼的悲劇氛圍之中，接下來演繹著的內(nèi)容必定是憂傷凄怨的格調(diào)。“千里孤墳，無處話凄涼”，俗話說：寧隔千里萬里，不隔棺材板壁。千里萬里之隔，雖路途遙遠，但畢竟鴻書可相通、靈犀可互通。一旦是生死之隔，情感連線必然被一刀斬斷、永難續(xù)連。“夜來幽夢”“相顧無言”“年年腸斷”“有淚千行”“月夜松岡”，采用的都是本色語言，不雕飾，不做作。但淺近的言語中氣勢波瀾壯闊，意境跌宕起伏，絕唱般的表達出詞人對亡妻永難忘懷的真摯情感和千回百轉(zhuǎn)的深沉思念。
遍閱《蘇軾選集》，以悼亡為題材的也只見此一首。雖只有一首，篇幅也較短，但這首“極盡曲折變化之能事”的作品，卻成為后來詩人無法超越的絕唱。劉學鍇先生曾說：“悼亡詩是一種主情的詩歌體裁，完全靠深摯的情感動人。悼亡詩在感情真摯這一點上，比任何詩歌都要求得更嚴格，可以說容不得半點虛假。”也許這正是蘇軾的《江城子》千百年來被后人反復詠唱、經(jīng)久不衰的原因所在吧！
四、清初納蘭性德的悼亡詞。納蘭性德，字容若，號楞伽山人，滿族正黃旗人。清初成就卓著的詞人，與陽羨派代表陳維崧、浙西派掌門朱彝尊鼎足而立,并稱“清詞三大家”。其詞被晚清詞家況周頤譽為“國初第一詞人”。納蘭性德一生共計創(chuàng)作有347首詞，其中最具特色、最能代表其個性的是他的愛情詞，而悼亡之作在納蘭愛情詞中占據(jù)主要的內(nèi)容。如此數(shù)量的悼亡詞創(chuàng)作，可為歷代詩人之冠。納蘭性德的悼亡詞不僅數(shù)量多，其至情至性更讓人感慨良多。其詞風清新俊逸，傷感頑艷�？滴跏辏{蘭性德與盧氏成婚，兩人琴瑟調(diào)和、伉儷情篤，然婚后三年，盧氏死于難產(chǎn)。納蘭性德為此銷魂斷腸，寫下了許多悼念亡妻的悼亡詞，《沁園春》就是其中成就最高的一篇：
（丁巳重陽前三日，夢亡婦淡妝素服，執(zhí)手哽咽，語多不能復記。但臨別有云： “銜恨愿為天上月，年年猶得向郎圓。”婦素未工詩，不知何以得此也，覺后感賦。）
瞬息浮生，薄命如斯，低徊怎忘？記繡榻閑時，并吹紅雨；雕欄曲處，同倚斜陽。夢好殘留，詩殘莫續(xù)，贏得更深哭一場。遺容在，只靈飆一轉(zhuǎn)，未許端詳。 重尋碧落茫茫，料短發(fā)，朝來定有霜。便人間天上，塵緣未斷；春花秋月，觸緒還傷。欲結綢繆，翻驚搖落，減盡荷衣昨日香。真奈何，倚聲聲鄰笛，譜出回腸。
這首《沁園春》堪稱納蘭悼亡詞作的壓卷之作。全詞凄慘悲切，揪人心肺，令人不忍卒讀。舊時的纏綿繾綣猶如春夢一場，夢中不離不棄的誓言讓詞人無奈陰陽相隔的悲哀，孤獨面對的春花秋葉和凄涼的笛聲更讓他愁腸百結。詞人因情而思，因思而憶，因憶而夢，因夢而作，其如癡如夢，癡心不改的深情真摯而感人。
“繡榻閑時，并吹紅雨；雕欄曲處，同倚斜陽”，這些往事回憶都在早已消逝的時光中變得漸漸清晰起來，就在詞人驀然回首之中，一個早已被傷與痛撕扯得枯竭的傷口仍在繼續(xù)地滴血。所以傷到極處，才會有詞人“贏得更深哭一場”的哀曲。遺容仍在，物是人非，“靈飆一轉(zhuǎn)，未許端詳”，只這一轉(zhuǎn)，作者撕心裂肺，讀者不忍再讀。“料短發(fā)，朝來定有霜”，納蘭不是薄情公子哥，也不是無情紅樓客，他有著苦難世界中最高貴而又最純粹的人格氣質(zhì)。“人間天上，塵緣未斷；春花秋月，觸緒還傷”，從此以后，人間天上，海角天涯；于是留給詞人的就只是永遠走不出的瀟瀟愁雨和永遠拂不去的瑟瑟西風。
納蘭性德悼亡詞的魅力和卓絕之處，是將人人心中所有，人人口中所無的意思，用極其質(zhì)樸的語言表現(xiàn)出來。由于納蘭性德之后，詞壇上再沒有出現(xiàn)更為杰出的悼亡詞人，所以納蘭性德悼亡詞后的句號也同時代表著中國悼亡詞的收尾。
從以上分析不難發(fā)現(xiàn)，中國古典悼亡詩詞有一個共同特點：傳達的是一種“物是人非事事休, 未語淚先流”的悲情；是“才下眉頭又上心頭”的哀婉；是“人死如燈滅”的巨痛與感傷。潘岳開創(chuàng)了悼亡詩后，悼亡詩的內(nèi)容和思想越趨于完美，而至元稹時，悼亡詩發(fā)展到了頂峰；蘇軾開創(chuàng)了悼亡詞后，悼亡詞的內(nèi)容和境界也越趨于成熟，至納蘭性德，悼亡詞發(fā)展到了頂峰�？傊�，悼亡詩詞作為一種獨具魅力的詩體，象一顆燦爛耀眼的明星點綴著燦若星河的詩歌蒼穹，豐富了詩歌內(nèi)容，開拓了一片詩歌沃土。
中國古典悼亡詩詞以其哀婉深沉的格調(diào)，追悔悲戚的情思，真摯深厚的意蘊給讀者帶來一種悲劇美的享受。“悲劇給人帶來的沉痛而又振奮的審美愉悅感，是比一般愉悅感更高的愉悅感。”
文學與新聞系：蘇靜 |
訪問手機版網(wǎng)站
聯(lián)系我們
公安機關備案號：6101160200015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