飯后閑余,聽老海說起往事。平淡無奇,卻又刻骨銘心似亙古傳奇。
在那個饑寒交迫的年代里,"尊嚴"顯得尤為廉價,沒人在乎你他日雄起的可能,多的卻是冷眼看你當(dāng)下窘境的。在時代的浪潮下,個人難免顯得渺小,就算命運沒有心血來潮,喂不飽肚子的情況下,知識就是金錢,就是力量,這真理,仿佛被人踐踏了千百遍,還遭了罪被扔在墻角。以至于不管那時的老海多么想用知識來改變命運,卻也不過是有心無力。
老海作為家中長子,迫于家里生計,過早的輟學(xué)走上了拜師學(xué)藝之路,為補貼家用,亦為日后的成家立業(yè)。老海的學(xué)藝之路,是艱苦的,講的人眼眶通紅,聽的人淚眼朦朧,心里像堵著什么,出不來進不去。
村里人都知道老海是個熱心腸,勤懇樸實,任勞任怨,也就因了這,才為老海娶周月月搭了橋。老海十九歲的時候,到了村里能娶親的年齡,因為家境簡陋,一再的被嫌棄拖延,這才沒辦法找了媒人去外村尋親,最終尋到了周氏一家中的二丫頭,周月月。
周氏在當(dāng)時是數(shù)一數(shù)二的富庶人家,育有兩女兩男,周月月雖于富裕家中長大,卻并沒有受到多少待見,一是由于周月月的幺弟出生,10歲的她硬是被家里逼得輟學(xué)帶娃,從此便斷送了學(xué)業(yè),而周月月恰恰又是塊學(xué)習(xí)的好料,老海常常感嘆,說年少的我們總是不懂,當(dāng)我們停止亦或放棄學(xué)業(yè)的那一刻,便是人生轉(zhuǎn)折點的到來,而只有我們堅持到了最后,迎來的才會是希望,否則余下的便是說不盡的遺憾與無奈。只可惜人生的許多真諦,都只有經(jīng)歷過的人才能參得透。周月月幼時沒有得到家里的悉心照料,斜了眼睛,看人的目光,總是會讓別人誤以為她不待見別人,引發(fā)著不必要的誤會。這樣不公平的命運與遭遇,讓周月月的內(nèi)心不斷滋生著自卑與反抗。
周家人聽得老海人好,雖家貧,卻又想想周月月的眼睛,便也含糊似的許了這段姻緣。而于周月月而言,接受老海,并不是由于老海對我們侃侃而談的一見鐘情亦或初萌信任,而是老海的到來于周月月而言,恰恰就是她生命的光。離開周家后的周月月睡眠淺,又愛做夢,夢里抵達的都是沒有光亮的角落,這時蜂擁而至的記憶便會倒帶似的開始回放,每每于此,周月月總是枕著半濕的枕頭驚醒,又換枕老海的手臂沉沉睡去。而許多年后,當(dāng)時代開始流行"愛情",周月月才明白,真正的接受老海,是因為他本就是她的光,一生溫暖帶路的光。
老海娶了周月月后,便外出謀生去了,之前拜師所學(xué)的技藝也就派上了用場。老海當(dāng)初學(xué)的是技工,在那個科技并不發(fā)達的年代,還算是很吃香的。老海初來乍到并沒打算離開家鄉(xiāng)太遠,但還是隨著周月月家的娘舅小四來到了當(dāng)時的一個小縣城里,開始為了生活打拼。漸漸的生意有了起色,忙碌便需要添些人手,周月月也就自然而然的幫襯在老海身旁。老海勤快,周月月會過日子,再加上周月月家的那位娘舅心眼活,路子廣,這小日子就在這漂著幾塊肉,一碗幾口飯的間隙里,硬是紅火了起來。
聽說有信仰的人,無論身處何處都不會迷途?h城說大不大,說小不小,該有的繁華應(yīng)有盡有,不缺酒鄉(xiāng)的沉醉腐糜,不乏柳巷的難舍忘返,可是這些好像從來都與忙碌的老海沒有什么關(guān)系,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形容老海一天的生活怕是再合適不過了?墒潜M管如此,命運該設(shè)的關(guān)卡,并沒有因為老海的努力就放他順利通行,可能從老海是老海的時候,這一生就免不了翻騰洶涌。
縣城第二個冬天來臨的時候,老海迎來了他的第一個孩子,是個丫頭,老海為她取名上兒,希望她這一生,上心無妄,莫愁止漾。蘊含的大意,其實我們都懂,只是訝于老海的才華,就像我們總會訝于從平凡人口中吐出的真理,而如果吐自不平凡人之口到顯得本該如此似的。起這么個名字,我們也只能猜測可能老海曾錯失了他命運的伯樂。幸運的是,就算是錯失了,老海也沒有怨言,因為他知道,他這一生多的是比伯樂更重要的事,所以老海總是慰藉失意的人:重要的不是你失去什么,得到什么,而是你要明白于你而言什么是重要的。許多人都不懂生活本來的面貌,總在年少的時候喜歡刺激無畏,追浪直上,卻又在年老的時候熱衷于平靜無瀾,悄觀澎湃?墒巧钔橇钊藷o奈的,你只能盡力去把握這一刻的美好,卻不能知悉下一刻的錯愕。
娘胎里的營養(yǎng)不良致使上兒打出生起就體弱多病,除去閑雜的生活開支,最大的開銷便是上兒的醫(yī)藥費,老海肩上的擔(dān)子不免重了些,真正的柴米油鹽醬醋茶的生活這才算開始。好在老海與周月月心齊,日子也就在這平平淡淡中掙扎著又出了頭。上兒三歲的時候,老海的生意在縣城里已小有成就,沒有勾心斗角,爾虞我詐的僥幸,老海就憑著那腳踏實地的干勁,硬是闖出了自己的那片天空?粗蟽阂惶焯斓拈L大,老海不免多了些想法,上兒的入學(xué),家人的定居,估摸著自己手頭的積蓄,老海攥了攥拳頭,咬著牙對周月月說:“咱買房吧。”正在哄上兒入睡的周月月,冷不丁的聽老海這樣說,待明白過來,竟哭笑起來,像是喜極而泣,卻又像泣極而喜。
好像事情已經(jīng)決定了似的,盡管兩人再沒過多商量,關(guān)于買房的計劃也就那樣順其自然的籌劃著。選址,看房,預(yù)設(shè)格局,太過真實的自然讓周月月晚上激動的失了眠,攘了一下背著自己睡的老海,卻沒有丁點回應(yīng),待周月月在無奈于眼皮打架過于厲害睡去時,老海這才睜開了他假寐的雙眼,替睡著的周月月掖了掖被角,又不放心的看了眼熟睡的上兒,這才嘴角帶笑的沉沉睡去。睡夢里,老海住進了新買的屋子里,暖陽的光透過落地窗溜進來,溜到沙發(fā)上,地板上,上兒歡快的在屋子里跑來跑去,咯咯的笑聲像悅耳的鈴聲久久回蕩不止,老海坐在沙發(fā)上,看著電視,時不時地張望著廚房里正在做飯的身影。一切如此美妙,如此合乎時宜,時間就定格在這一刻那該有多好,夢里的情景開始拉近,清晰,卻又慢慢模糊散開。
當(dāng)周月月與老海沉浸于夢鄉(xiāng)之際,月上當(dāng)空的小縣城,被雜亂安置的路燈照的格外醒目,像是褪去了它原本的偽裝,照出了最孤獨且丑陋的本目,昏暗的燈光將各種墻的色調(diào)慢慢暈染開來,街道的垃圾無辜的在等待著黎明的到來,享受又不安,如此靜謐祥和,卻又如此突兀怪誕。而此時游蕩不止的人兒,怕也是有著不羈的靈魂,放蕩的心扉。“咣當(dāng)”一聲,便由遠及近的傳來了一片嘈雜聲,推攘聲,碰撞聲,細聽,便是一句“這個月末是最后期限”,忽而歸于平靜,仿佛只是一陣錯覺,擾了這夜的寧靜。
翌日清早,老海推開門,便看見周月月家的娘舅小四,一身酒氣夾雜著滿臉的傷,耷拉著腦袋倚坐在門檻上,見了老海,沒說些什么,便徑直進了屋;叵肫鹄虾3踝R小四,是在娶了周月月回門的那天。老海和周月月回門那天,周月月的娘家人聚在一起慶賀,作為娘舅的小四便在其中,恰逢周老爹詢問老海日后的謀生打算,繼而說到了老海當(dāng)初所學(xué)之藝,又正與小四所學(xué)之藝類同,兩人當(dāng)下一拍即合,即有了老海如今與小四的縣城打拼之路。老海憨厚愚忠,活干的總是起勁又多數(shù),對于小四日常的偷懶,他總是閉眼不言。干出去的活名氣好的總是同分享,那些小四粗心大意捅的簍子,他總是獨自攬下給顧客賠不是。小四小老海兩歲,卻也是早到了該娶親的年紀,無奈因年輕涉賭好吃懶做而臭名昭著,一而再再而三的被姑娘家嫌棄,才年紀輕輕便開始了光棍生涯。老海常常勸小四,可終歸是旁觀者清,當(dāng)局者依舊執(zhí)迷不悟。老海能做的,也就只能是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的知悉著,偶爾對不上的賬目,卻不去細細問津。老?偸钦f,錢嘛,總是可以再賺的,便是該舍棄時第一舍棄的,該不追究時第一罷手的。
那時候,存錢還沒那么普遍便捷,社會也并不那么能讓人信任,銀行的存在便讓人覺得新鮮,卻也只能止步于新鮮,而人們對木箱,被角,炕頭的信任度卻遠勝之。你常常會看到的掏錢畫面,可能是來自鞋里,褲腰里,里兜里,混雜著不同的味道,使錢名副其實的有了血汗錢之稱。再讓歷史的車輪停在今天,你會發(fā)現(xiàn),銀行卡、支付寶的出現(xiàn),會讓你驚訝于時代的發(fā)展之速?蔁o論如何,這都僅僅是我們此刻的感受,這基于過去,就像未來也同樣基于現(xiàn)在,所以重要的是對生活的每一刻感知與銘記,因為它都有你的現(xiàn)在,終將會成為你的過去,也終將會拼湊成你的未來。
小縣城里有銀行,那時還不流行銀行卡,而是存折?衫虾R琅f習(xí)慣把收來的錢壓在土炕的氈底 。老海說,沾了土氣的錢會驅(qū)除掉輾轉(zhuǎn)他人之手的污穢,也使人心里踏實。收錢的是小四與老海,壓錢的自然也是他倆,倒沒有互相提防什么,出來謀生的日子里,生意一直是不錯的,錢就在那壓著,壓的是錢,卻也是整個生活,更重要的是信任。小四聽說老海要買房了,拍拍老海的肩膀說我的錢你先拿去用吧,以后我娶媳婦的時候你可也得幫我,哈哈。老海想要說些什么,卻堵在了喉嚨里,硬是沒說出來。可能人這一生凡是至極的情感都是無形的,所以只能獨自咀嚼,無法宣泄。
小四叫老海去喝酒以表喬遷之喜,是在交房款的前天夜里,老海還沒來得及再點一遍土炕氈底的錢,再掀開氈的時候就什么都沒有了,隨著錢款一同消失的還有老海用以謀生的家具,鄰居家新買的大彩電,還有小四。老海說生活中總有那么些事,就算已經(jīng)是赤裸裸的擺在我們面前,我們卻仍不愿相信,有時候可能是不愿承認自己的走眼亦或失誤,也有可能是不愿相信自己的善良被辜負亦或欺騙,于是我們選擇了逃避來自衛(wèi)。對于小四的背叛,老海選擇了逃避,他告訴身邊人不必苛責(zé)于小四,他肯定有不得已的苦衷,卻在難眠的深夜不停的苛責(zé)自己。老海常常想,如果,如果,可是卻始終沒有下文。人生不是生意,有付出就一定要求同等的回報,老海常常用來慰藉自己,明明是受害,卻似乎顛倒了位置,不怪小四,卻怪起了自己,鄰居們都覺得老海是真傻,可其實老海就是真傻,可是傻人不是一直都有傻福嗎。
老?偸菒蹎杽e人有沒有玩過多骨諾米牌,他說,自從小四走后的生活,就像連倒的多骨諾米牌一張接一張,而不如意的事,也是一件接一件,接踵而至。小四偷走了鄰居的彩電,而鄰居卻把老海告進了監(jiān)獄,老海常常以此為榮的講,我可是進過局子的人。大多數(shù)人都好奇的湊上來,以為是什么道上的事,卻都在聽了老海戲謔的自述后嘲笑一番。進過局子的人,在當(dāng)?shù)氐拿暠囟ㄊ浅袅说,老海失去了營生,迫于生活的壓力只好帶著周月月回家務(wù)農(nóng)。臨走的那天,老海獨自一人逛了一遍縣城,他忽然覺得,這個他生活了五年的小城,他從來都沒好好用眼睛端詳過,就像,相處了那么久的人,怎么該看的就沒看透呢?墒悄怯钟惺裁搓P(guān)系呢,就是,又有什么關(guān)系呢,要離開了,有些人也走了,而以后的路還很長呢。
再后來,回鄉(xiāng)務(wù)農(nóng)的老海碰巧遇上了久旱無雨的天災(zāi)。“老大爺不給糧食吃,就得自己掙。”老海的父親扔了這么一句話給老海就把他趕出了家門。老海沒有錢,就去借高利貸,可高利貸也是要憑關(guān)系、走后門、送禮品、有擔(dān)保人才能借到的,老海說他這一生有過許多求人的經(jīng)歷,卻獨獨最難忘記借高利貸的那個場面,是什么場面呢,老海哽咽了一下,沒有詳說,只是說,每個人的一生都會有至少一次讓你不得不放下身份、自尊,甚至是臉面的經(jīng)歷。高利貸借到了,老海又無他技,不得不重操舊業(yè)。自從小四卷了他所有的家當(dāng)后,老海就再沒干過以前的營生,按理說,老海是熱愛他的技工之藝的,我想大概是因為因為小四吧。而從這之后,老海聚集著他這小半生的水流一涌而匯,成了真正的海,這期間漫長艱辛,所以他是老海。
我也曾好奇的問老海,小四呢,那么有沒有再見過小四?或者恨不恨小四呢?老海沒有回答,關(guān)于小四的問題,他哪一個都沒有回答,他只是笑了一下。說不清那笑的含義,像回憶起往事無奈的苦笑,像多年后早已釋懷的微笑,又像是對我的追問的一種嘲笑,可是,好像這都不重要了。
可我還是從周月月那里得知了小四的后況。周月月說她是在娘家時聽旁人提起的。那之后的小四變賣了老海謀生的工具和偷來的彩電,卷走了老海準備交納的房款,起先,他用變賣的錢財還清了賭債,用剩余的錢在外地娶了親,生了一個男,之后便又濫賭成性好吃懶做窮困潦倒的漂泊著,可他始終沒再回過鄉(xiāng),沒再去過那個縣城,那個有老海的小鎮(zhèn)。我想,他怕的不過是那個人,不敢面對的也是那個人,這注定是場窮其一生的債,還不起就只剩下了躲。所以老海總是告誡我們,別輕易欠債,情債也罷,錢債也罷,欠的人痛苦,等的人更痛苦。后來,聽說小四于一場觸電事故中身亡。聽到這里,突然覺得好像應(yīng)了壞人都應(yīng)有所報應(yīng)的命運,有些快意,卻也竟有幾分難過,我確曾嫉惡如仇希望小四有所報應(yīng),可是當(dāng)這一刻真正到來的時候,我竟沒有快意。人終究都是有自己的命途的,別人篡改不得。
我只是想,老海會不會更難過。我看著他,他正瞇縫著雙眼,也許他正憶起他和小四初識的場景,一起打拼的日子,畫面定格在最后的把酒言歡,就停在那里該有多好,如果人這一生都能定格在最美好的時刻,那該有多好。只可惜,都終究不過是一場往事,拿什么去祭奠呢?此刻的懷念怕是再好不過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