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生氣的我半倚在醫(yī)院的公共座椅上，就那樣看著你朝我走來。
你朝我走來的時候，我竟感到些許緊張。
你踢著小而秀氣的花球，那個花球我是曾有過的，在我丟了阿奶做給我的花球之后，我在鄉(xiāng)間的集市去買過一個，集市的花球花色溢眼，可我仍覺得，那買來的花球是沒有阿奶做給我的花球好的，那上面密密麻麻全是工序的痕跡，不再有阿奶對我的情意，而我也早已沒有了阿奶。
“你多大了呀?”
你沒有理我，腳帶著花球跑開了，跑停在我的對面，對面的公共座椅旁，我看了眼公共座椅，覺得你離我很遠，又看了眼花球，覺得你離我很近。
“我叫成成，我6歲了，我要去上學但是沒去成，我是和阿奶，阿爸來的……”你一連串的話語，似乎沒有要停的意思，一旁的阿姨煩了你，便了句:“別吵了，再吵吵，你阿奶就不要你了。”
你確實是安靜了，癱坐在地上，任兩腿撒開，揮甩著胳膊，又撒開了另一波野“我要阿奶，我要阿奶”，使得本就不怎么安靜的醫(yī)院更加嘈雜。
醫(yī)院的走廊人來人往，多數(shù)的人都在為自己或者他人奔走忙碌，沒有人駐足理會你一個小孩的吵鬧，我正要沉沉睡去，你忽地哭的大聲了，我投去一眼不滿，正對上你的滿眼委屈:“阿姐，疼。”
我似乎想到了什么，一下子撲到了你的身旁，摸了摸空著的衣兜，沒好氣的向惹毛了你的那位阿姨借了些紙巾，替你擦拭開來，才敢對你細細打量開來。
你的臉像一朵花，一朵開在湖面的花，映在我的眼里。我想應該是剛燙傷不久。這花占了你臉面的四分之三，完美又殘缺，完好無損的只剩下你右下小半塊面頰，鼻子及下顎�；ǘ涫芰怂幬锏慕九c加工，滿是黑黃黑黃的殘瓣，使你的臉滿是蕭條衰敗之色，沒有生機， 我想這朵花可能只有在它初植于你面龐時，才有過它本真的綻放，卻也是讓你付出了血的代價。
“成成，成成。”阿奶呼喚你的聲音，由遠及近。
“阿奶，我在這。”你撒嬌的撲到阿奶的身上，阿奶慌忙的拉開你，生怕自己糙舊的衣衫觸痛了你的面龐。
得到了些許安慰的你，自顧自的在一旁玩起了花球，阿奶整了整從診室?guī)С龅牟v，休憩了一會，便與一旁的我攀談開來。
阿奶說你是來復查的，上個月你燙傷了。
我正要猶豫追問你燙傷的緣由，阿奶嘆了口氣道，家里沒人的時候，你有些口渴，許久沒添過水的缸，有些深不見底，你來到了鍋灶旁，仿著阿奶接水，去夠熱水壺，壺是滿的，傾斜接水時，受重的力遠是你無法承受的，于是就有了你此番你的模樣。
阿奶說完后，我是想說些什么的，安慰也好，開導也罷，可是我終究什么也沒說出口，阿奶說，你很是乖巧懂事，有這著這個年齡少有的成熟，說是很是對不住你，讓你來到這個窮苦的家庭，幼小就面對父母的離異，一切像偶然，又像命定，惹的我同情如漣漪般陣陣蕩開。
阿奶像是好不容易打開了話匣子，不間停的講述著自己所遭遇的一切，平淡似無情流露，卻又似深情至麻木無術(shù)，我想，當有一天我們也不幸遭遇了某種變故或苦難，我們會是如何面對的呢?坦然還是掙扎。而可大抵是我見過的，大多都是面無生氣，心死如灰�；蛟S那個時候的我們，不能責怪什么，畢竟時光如若不能照顧你，便是摧毀你，而究于苦難本身，苦難就是苦難，苦難并不具有意義�？山K歸能明白的人不多，更多的人往往都釋然于“命”與“運”。
阿奶似乎有些心酸，心酸哽咽接連不止，情緒已在失控邊緣，我借口查看掛號的排位，悄然走開，步伐輕快又沉重，想駐足卻更想逃離。
躲匿在醫(yī)院的墻角旁，我才敢顫巍巍的回望，阿奶的情緒似乎有所宣泄，正用紙巾收拾著殘痕。我背對著墻，深吸了一口氣，又探手探腳的走了回去。
我想對于阿奶而言，我不過就是一個陌生人，這也是人的矛盾所在，人們往往都能夠?qū)δ吧松钋閮A訴，卻未必能夠放下自尊，俯身驕傲，展示自己狼狽的臉面，究于傾訴者的本質(zhì)，除了宣泄后的灑脫，更多的是在于獲得外界純粹的情感安撫。
“丫頭快到你了嗎。”
“快了，快了。”
搭話之后，我和阿奶都相繼沉默，你好像察覺了什么，走了過來，輕撫了阿奶的背，對我咧著嘴笨拙的笑著，我輕輕的閃躲開，沒敢去直視你的雙眼，那深不見底令人窒息的覆滿殘瓣的雙眼。
這時，一名陌生男子從遠處徑直走來，寬大不整的衣衫，稍顯破舊，布滿細小麻點的面龐，深陷又略顯浮腫的雙眼，花白的發(fā)，在空氣中肆意伸展。
我想這應該就是大爺了吧，想著該怎么打招呼，那男子已近身，“大”字剛出口。
“爸爸。” 你那歡快的聲音，就在耳旁響起，硬生生的截住了我沒說出口的爺，尷尬也使我臉龐紅暈照拂。
“叔叔好。”我正聲道。
“昂。”那男子，并沒有過多言語，拿過阿奶手中的病歷單，便又步履匆匆的離開了。
阿奶說，這是成成的爸爸，他也挺不容易的，與成成媽常年在外打工，以此來供養(yǎng)這個窮苦的家庭，成成媽禁不住外面繁華的誘惑，丟了這貧苦的家，和別人走了。能留住成成媽的人卻再也留不住成成媽的心，所以成成爸很決然的成全了她。
阿奶講著，我在一旁聽著，擺弄花球的成成也聽著，我在聽別人的故事，你也像在聽別人的故事，只有阿奶在講著自己的故事。我突然感覺，我好像聽過很多個這樣的故事，具體是什么給的我這種感覺呢?阿奶還是成成、燙傷還是離異，好像都是好像又都不是。
“成成，來，阿奶給你換個藥。”
乘著阿奶給你換藥的間隙，我回到了對面最初呆的公共座椅旁。對面的你，微閉著眼，等著阿奶給你換藥。這面的我突然想把這一刻留下，摸出手機，偷偷的對著你，四下看了一眼，迅速的按下了快門鍵。
34號。56號。
阿奶把故事就講到了這里，阿奶、你和我就分開了。我常常想后面的故事會是什么樣子的呢?是你的媽媽回來了，人都齊了?還是你的手術(shù)成功了，面花隱匿了?可是這故事的結(jié)尾，誰又知道呢。就如這人生，撲朔迷離著呢。
很多年后，手機的內(nèi)存清了又清，相冊里的照片刪了又刪，唯一沒有動過的就是你的那張。那張我離開后才仔細看過的照片，在我當時還不知道，按下快門的那一瞬間，鏡頭里的你，是咧著嘴笨拙的笑著的，笑的美麗，讓人移不開眼;又讓人心疼，不敢直視。
有時候我會想，現(xiàn)在的你是什么模樣。是否依舊笑顏如初，是否記得玩耍過的花球。更重要的是，你是否能夠笑對這個世界，而這個世界又是否能夠溫柔待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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